桐边时光:我的家及其世情的敞开与澄明
2019-11-26陆嘉明
陆嘉明
(续前)
13
自从我家养了那只漂亮的白羽母鸡,桐庭竹院的幽静平添三分生动的俗情,愈觉清润可人。那只鸡,也真讨人欢喜,不说产蛋恪勤职守,就见它终日闲庭信步,优哉游哉自得其乐,不时寻觅活食于梧桐树下,啄虫扑蚊驱蚂蚁,自也身手不凡。有时心思不安分,趁院中无人,就偷偷溜进房间,跳上梳妆台照起镜子来。
呵,一只喜欢照镜子的鸡啊,可笑可爱又好白相。
房间里有一张红木梳妆台,我曾于不经意间见它扑楞着双翅一跃而上,对着那面明亮的大镜子,颈项一伸一缩,黄色的喙不停地梳理白色的羽毛,时或咯咯地叫几声,时或抬头对着镜子左张右望……表情神态丰富极了,滑稽极了。
据维基百科的观察和测试,在非哺乳动物中,只有喜鹊“智商”最高,弄得明白镜子里的映像就是它自己。无怪乎韩国人这样喜欢喜鹊,并把它定为国鸟了。难不成我家那只对着镜子照来照去、似乎不停地欣赏自己漂亮容颜的母鸡,它的“智商”竟也可媲美喜鹊?真是稀奇极了。
不知是自鸣得意孤芳自赏,还是不甘寂寞撒个欢儿?抑或不知是呼唤镜中同类走出来,还是自己急于想走进去?
可怜见,镜外鸡要进进不去,镜中鸡要出又出不来,真正急煞人!
我家这只鸡的“照镜子”的精彩表演,弟弟妹妹也都见过。迄今回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忍俊不禁。
蓦然想起罗马尼亚的一首民歌就叫《照镜子》,不过照镜子的不是鸡,而是一个天真美丽的小姑娘。愚届暮年,还会断断续续地哼出几句来——
妈妈她到林里去了,
我在家里闷得发慌,
墙上镜子请你下来,
仔细照照我的模样,
让我来把我的房门轻轻关上。
镜子里面有个姑娘,
那双眼睛又明又亮,
镜子里面不是我吗,
脸儿长得多么漂亮,
耳边戴着一朵鲜花美丽芳香。
看我长得多么漂亮,
谁能说我不够漂亮,
妈妈给我做了一件
多合身的绣花衣裳,
妈妈有了我这女儿多么心欢
人长得漂亮,尤其是姑娘家,豆蔻年华,天生丽质,端着个妙龄清姿,不染粉黛的明净模样,活泼泼地,没有世故的作态,纯然天真无邪,阅历轻浅反倒尽显自然韵致。
那个罗马尼亚小姑娘,偶尔家中独处,一时也不知做啥好,于是有意无意照照镜子。镜子内外倩影成双,青春的笑靥消解了一时的清冷寂寞,仿佛任凭地老天荒也没有无谓的心事了。
姑娘家爱照镜子。漂亮优雅的年轻女子也爱照镜子。她们都可以走进唐伯虎的仕女画里去啊。那么,鸡呢,一只普普通通的鸡呢,是不是也可以走进画家的笔墨丹青里去呢?
当然可以。
而且不仅在书画里,还在古今中外的诗词文赋里,在戏曲神话和民间传说里,在家常什物和工艺作品里……人的日常生活里有它,文化艺术里当然也有它的一席之地啊。
14
一段记忆往事,看似微不足道,却把鸡的进化史唤醒了。
一幅会照镜子的鸡趣映像,犹把年少时的家常琐事,绵延到我晚景的赋闲岁月里来了。
你还别说,我,一介书生,凡人一个,一生无大出息,不经意间,竟也可以从波澜不兴的生活碎片里,捡拾出些许文化瓦砾。或许出乎敝帚自珍的私心,甚至不知天高地厚的自恋情结,一不小心就无所顾忌地抖搂出来了。迄今略一反省,还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所好,我读过《诗经》,懂得一点“赋比兴”。我之啰唆,充其量是个“兴”而已,也即“兴”起一段关于鸡的史话,“兴”起古今时间长河中涌动不息的诗情画意和天然妙韵。要说,那还真是一篇洋洋大观的“鸡文化”大赋啊。
鸡,一种极为普通的家禽,一种与我们生活密切相关的日常食物和美味。据考古发现的鸡骨和陶鸡,从野生原鸡驯化为家鸡,至少已有四千余年历史。我国最早的甲骨文,已出现“鸡”的文字和有关记载,那也要在三千年以上了,可见其历史悠久源远流长。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鸡”谐音“吉”,于是鸡在民间则演化为一种吉祥物,在古代,被视为一种灵禽,而神化的凤凰,即源于鸡形而夸以成神鸟之状。《太平御览》有云:“黄帝之时,以凤为鸡。”因而能辟邪驱鬼禳妖消灾,给人带来福祉,庶几成为古人寄寓美好愿望的民间习俗。一种祈福的文化信仰和象征。
据《答问礼俗》(晋·董勋撰)、《荆楚岁时记》(南朝·宗懔撰)等古籍云,每年的正月初一是鸡日,是日贴画鸡于门户,借以辟邪镇妖祈求吉祥。伲苏州传统的桃花坞年画,多有此类题材。在冯骥才总编、高福民主编的分卷《中国木刻年画集成·桃花坞卷》中,就收录了数幅极为生动的《鸡王镇宅》《金鸡报晓》等年画,并介绍说——
鸡是古代门户时代守护神之一,因其年辟邪驱瘟,出现在年画中。又因与“吉”谐音,而具有吉祥含义。民间建筑的屋顶脊饰,以鸡最为常见。公鸡啼鸣与“题名”谐音,代表功名。南朝梁人宗懔的《荆楚岁时记》中载:“正月初一,贴画鸡于户上”,“贴画鸡,或斫镂五采及土鸡于户上,悬苇索于其上,插桃符其傍,百鬼畏之”。此后,从荆襄地区向四方扩展,到明清时代,苏州的印版门神画也有《鸡王镇宅》《金鸡报晓》和“大吉大利”等题材。
古籍《玄中记》有云:东南桃都树上有天鸡,日照大树天鸡则鸣,引领天下日日守夜的雄鸡群起响应,于是太阳出来了,黑夜消隐了,天地光明了。在没有钟表计时的古代农耕社会,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怎么离得开守時守信的报晓金鸡呢?
在中国传统的“比德”文化中,古人还藉鸡之形状和性子,敷衍出一种为人的道德情操。
鸡向有“德禽”之称,《韩诗外传》载:“鸡有五德:头戴冠者,文也;足搏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者,信也。”
“五德”之说由来已久,向为古人所重。
历来画家青睐鸡,素爱画鸡,一则以展现鸡之形态之美,再则托物寄情,赋予其隽永的文化精神和民族气韵,抑或隐喻人间亲情、事功有成、生活和谐、慈晖温煦等寓意,赏来恰有一种精神的启迪和审美的愉悦。
古今鸡画经典最著称者,当为宋徽宗赵佶的《芙蓉锦鸡图》。这是一幅绢本双勾重彩工笔画。斯画构图生动巧妙,气局开张而意韵流转,色彩富丽却不失雅致。时值深秋,芙蓉枝叶斜逸而出,枝头花开数朵粉中晕色,时与秋菊数茎玲珑呼应。更妙在一只五彩斑斓的锦鸡,静栖枝头,压弯花枝似觉有微颤的动态。锦鸡回首眼神炯然,出神地观望翩翩起舞的双蝶,顾盼有情,跃跃欲试,形成了动静对比和对景的照应……
画中赵佶自题云:“秋劲拒霜盛,峨冠锦羽鸡,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鷖。”原来芙蓉花又称“拒霜花”,诗画互衬相得益彰,笔调高妙,相映成趣,似觉有一种静逸的意态在,一种既雍容又清贵的精神气场在,一种和谐的秋日氛围也隐隐约约地氤氲出来了。
依然是一位帝王,明朝第五代的明宣宗,画有一幅《子母鸡图》,一雄一雌两只漂亮的白羽鸡,带领幼雏草地觅食,呼哺育幼之情跃然纸上,令人顿起遐思。那只雪白如雪羽丰腴身的母鸡,倒像我家的那只会照镜子的鸡,再看图上那只同样雪白的雄鸡,多神气又多温柔呀。惜乎我家的母鸡没有这种幸福的情缘,始终没能嫁个心仪的如意郎君,当然孵不出幼雏来。哦,原来它太孤独太寂寞了,才溜到房中偷照镜子的啊。
再说古今鸡画名作多了去了,如明代吕纪的《毛鸡图》,明末清初八大山人的《鸡鸣图》,清代郎世宁的《锦春图》……恕不一一。苏州的唐寅唐伯虎,也爱画鸡,并题诗一首云:
头上红冠不用裁,满身雪白走将来。
平生不敢轻言语,一叫千门万户开。
一只雪白的威武高昂的雄鸡,在画家的笔下走来了,高洁而美丽,高傲又收敛,寻常一声不吭,达旦则一鸣惊人,万家相迎。我读这首诗,怎么总感到有画家自况的意思在呢?
说到近现代著名画家,庶几都有鸡画名世。陈大羽所画雄鸡,神采飞扬,羽起雄风,赏之令人振奋;徐悲鸿画鸡磊磊落落气度非凡,可贵在富有高尚之气节和操守之意涵;齐白石画鸡情味盎然,质朴稚拙,富有亲和感和画外余味;李苦禅“写鸡忘机”,随心中蕴朴拙之气,正所谓“于无心处写佛,于无佛处求尊”……画鸡大家举不胜举,佳作名画精彩纷呈。
只可惜,我于林林总总的鸡画名作一一观赏过来,依然没有见到一幅照镜子的鸡趣图,所憾我不能作画,看来只能付诸阙如了。
幸好,偶见晓吟外孙女临摹的17世纪比利时著名画家彼得·保罗·鲁本斯的一幅油画《维纳斯在镜前梳妆》,倏然灵机一动,岂不可求助石城学画归来的晓吟,请她画一幅“揽镜理妆的鸡女郎”,那不就如愿以偿了吗?
15
我闻鸡鸣,心有所动。不在自家庭院,而在千古绝唱的《诗经》里。
徐悲鸿画鸡,时常题款“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句出《诗经·郑风·风雨》。
那是一首动人的情诗。一个痴情女子,在风雨交加的晚上,闻鸡思夫,彻夜难眠——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思念的情愫,潆洄纡曲于风声雨声鸡鸣声之中,真真切切的情景,跌宕腾挪于视听音画的时空之外。于是女诗人的心绪,在现实处境和梦幻闪现之间,变得幽明微妙而扑朔迷离起来。
苦念之极心情倒也平和了:
风也凄凄,雨也凄凄;寒夜三更“咕咕”鸡鸣(按:象声词,即“喈喈”声,彼此轻声呼应也)。已经见到夜归的郎君了,我的心情怎么会不平静呢(按:云,语助词,无义;胡,怎么)?
“寤寐思服。 辗转反侧。”(《诗经·关雎》);瘦尽灯花,孤寂其心。思念纠结之极,倏起梦幻。明明未见风雨夜归人,却偏信“既见君子”;随即坦然反问:“云胡不夷”(夷,平静)?
相思之极心病反倒见好了:
风也潇潇,雨也潇潇;又闻鸡鸣“咯咯”叫个不停(按:象声词,犹“胶胶”,啼叫声由轻而渐响也)。已经见到夜归的郎君了,我的心病怎么会不好起来呢(按:瘳,病愈也)?
风疾雨骤,忧心尤烈,鸡鸣两遍,声声叩击心扉,蓦然间幻象浮现,明明没有人回家,却又偏说“既见君子”,既而反问:“云胡不瘳”?
渴盼之极反倒陡起欢喜心了:
风也濛濛,雨也濛濛;天色昏暗,司晨的雄鸡却不停地高声啼叫,带来光明,带来希望,真个是心上人归来了,我的心里怎么会不高兴呢?
从来学者多认为前一、二章皆为想象,而第三章则峰回路转郎君晨归,女主喜出望外,情溢言表。此說几成定论,自有道理。然我再三吟读,潜心细研,怎么就感觉不到这“既见君子”是一幅真实图景呢?
歌之咏之,复沓者三:
“既见君子”,一而再再而三;何以“不夷”“不瘳”“不喜”,一问再问而三问,皆为虚拟情景中的自我宽慰。思念之情绵绵不绝,渴盼之望层层叠现,而忧虑之心却沉潜内转,于是这个豁达大度而善于自控的女子,在风雨交加鸡鸣三遍彻夜不眠而苦苦思念和殷殷期盼时,一如物极而必反,思极亦必反,其微妙的心理矛盾,以纯粹的和谐形态出之了,复杂的思想感情也以沉静的表达方式呈现出来了。虽为一个普普通通的民间女子,却具有非同凡响的情感定力:未见“君子”,却可于想象或幻象中“既见”了;心中的怅望无以言说,却可以对虚幻的对象平和地一吐真情啊。
这是情感的力量,温柔的力量,秉性的力量,节操的力量。
鸡鸣三遍了,“如晦风雨”即将消歇。
新的一天来到了,带来了光明,带来了希望。
诗人的情感缱缱绻绻地顺势流动着,诗的气韵一以贯之,一唱三叹的复沓调式,始终回旋于怀思的悲情氛围之中。“君子”之“见”与未“见”,留下一大片空白……
这样痴情的好女子,思念的定然是个理想的好郎君。郎君在外怎不会苦苦思念自己的心上人呢?唯待云开日出呈现出真正令人一“喜”的美满结局。
“既见君子”虽然是愿景,说不准还真成了现实的轻喜剧,也未可知啊。
可见,情诗之美,尤在情意芊绵,遐思无涯;真幻叠现而似粘非著,余味悠长……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