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顺化，溶于风景中的建筑与城市

中川武/Takeshi Nakagawa

滕小涵 译/Translated by TENG Xiaohan

俞莉娜 校注/Proofread & Noted by YU Lina

作者、译者单位：早稻田大学/Waseda University

校注者单位：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School of Archaeology and Literature, Peking University

1 顺化皇宫勤政殿遗址（摄影：中川武，1996）

2 越南的传统木构建筑（左：北部传统木构建筑，抬梁式屋 架；右：中部及南部传统木构建筑，三段斜梁式屋架，摄 影：中川武，1996）

我第一次来到越南顺化是在1991 年7 月。这里是越南战争的主要战场之一，是最初和最后实现越南统一的阮氏王朝的都城。当时我作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顾问，与顺化遗产保护中心（Hue Monuments Conservation Center，简称HMCC）的工作人员共同探讨中心殿舍之一——午门的修复方针及太和殿的彩色修复方法，同时也是为了参加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召开的为期一周的文化遗产保护讲座，向越南文化遗产保护工作者介绍日本在该领域的动向及我在世界各国的见闻。

1 历经重重战乱的古都——顺化

“国破山河在”“兵途犹在梦不归”，无论在什么年代，战争都会为人类带来巨大的灾难。越南不仅在近现代遭遇过战争的洗礼，在历史上也是一个战乱不断的国家。我第一次来到顺化时，阮王朝的京城、宫城、皇城，以及位于香江上游山谷内的皇陵都破损得十分严重。皇城中心的宫殿区已经全部毁坏，只剩下基座。废墟中杂草丛生，宛如一片荒原。

好在，皇城中轴线上的午门和太和殿，以及顺化宫殿建筑中建造水平最高的显临阁虽然也多处遭到毁坏，但其形态和装饰还有复原如初的可能，皇陵也是如此。只要将各个建筑中残留下来的基本元素进行整合，就可以一定程度上推导出顺化历史建筑的变迁脉络。

荒凉破败的遗迹，香江河畔吹来的酷暑中的微风，优雅而充满活力的顺化人所酿造出的独特氛围，这些鲜活的记忆现在也依然印刻在我的心中。那时我便强烈地希望，能够将战士们心中的古都遗梦再次重现在顺化人的眼前。

2 世界遗产申报

当时，以越南政府的革新开放政策为契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顺化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申报的预备对象之一，开始向全世界推广遗产救助活动。那时候越南的文化遗产保存相关知识、技术和体制才刚刚起步，政府提交了暂定的预备遗产名录，通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向世界各国发起援助请求。就这样，当时的日本首相宫泽喜一决定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化遗产保存日本信托基金中提供援助资金，同时从其他组织中派出专家工作小组。我也作为保存修复工程的顾问参加了此次遗产登录的调查工作。那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文化遗产登录标准共有6条，想要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则必须满足一条以上。而顺化满足了其中的两条，即标准iii：“能为一种现存或已消逝的文明或文化传统提供一种独特的至少是特殊的见证”和标准iv：“可作为一种建筑样式或景观的杰出范例，展示出人类历史的重要阶段”。

在1991 年夏天，越南各地即将参与文化遗产保护行政工作、即将从事文化观光和研究的青年工作者都赶来顺化参加为期一周的讲座，这其中也包括HMCC 的工作人员。也许是因为越南的革新开放政策刚刚展现出成果，大家都被热情洋溢的气氛所感染，全都充满了干劲。越南社会整体都十分乐观，在这样的氛围下，大家都感受到了文化遗产中存在的巨大可能性。特别是顺化皇城内皇帝所居住的皇城中心殿舍——勤政殿的重建计划。这是越南政府多年来的夙愿，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它很有可能会被列入世界遗产，进行重建和保护。

就这样，在日本和很多其他国家的相关人员和研究者通力合作下1），1993 年，顺化古都遗迹群成功登录为越南首个世界文化遗产。

3 南北割裂的历史和建筑文化的多样性

越南东临南海，西接老挝，和柬埔寨之间隔着高大的山脉，国土南北狭长，形状蜿蜒曲折。自古以来，其沿岸地区与阿拉伯、印度和中国通航，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也曾建立起了几个小规模的港口贸易国家。在越南中部至南部地区，受到印度文化强烈影响的占族占婆遗址分布在会安内陆地区的美山圣地等各地。现存的遗址均建造于7-16 世纪，但一般认为印度文明的影响可以追溯到2 世纪左右。这些遗址大部分是轮廓感很强的砖石造印度教神殿，可以说是与柬埔寨吴哥前期的三博波雷古寺遗址（Prasat Sambor Prei Kuk）有着较明显的近似性。

而另一方面，在越南北部，红河三角洲是京族的根据地。其古遗址升龙皇城中可以看出受到中国唐代影响的痕迹，而当时京族也正处于唐中央政府的直接支配之下。10 世纪中期以后，其政权相对独立，李朝、陈朝、前黎朝、后黎朝……越南的政权虽然在不断更替，但却将中国传来的木造建筑形式保留了下来。

3 顺化宫殿遗址勤政殿前广场

4 顺化宫殿遗址显仁门（3.4摄影：中川武，1996）

5 顺化皇城卫星平面图（图片来源：谷歌地球，2018）

6 顺化世界遗产分布图（图片来源：早稻田大学建筑史研究室）

7 顺化皇城中轴线俯瞰

8 顺化京城南城墙，左侧为京城内部，右侧为运河桥，连通 顺化新城

到了16 世纪下半叶，黎朝的阮氏以现在香江的左岸为根据地向南方扩张。在此之前，北部京族的木结构建筑和中南部占族的砖石建筑文化处于并存状态。17 世纪后，阮氏对占族发起进攻，导致占族所持有的南海贸易据点和南部国土被阮氏收入囊中。随后，阮氏不断扩张势力，在顺化建立了安南国，与北部红河三角洲的黎朝之间的关系不断激化且长时间对立，就这样，越南南部和北部的对立关系就固定了下来。19 世纪初，阮氏后人所建立的阮氏王朝统一了整个越南，但是越南南北两地基层文化割裂和固定化的现状并没有发生改变，留存到了今天。

现在，虽然京族人口占了越南总人口的80%以上，但是越南仍然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在传统建筑文化方面，越南有京族的中国式木结构建筑样式，占族的占婆砖石建筑样式，还有山岳地带的少数民族丰富多彩的固有建筑文化。同时，京族的中国式木结构建筑在中国的抬梁式结构的基础上，加粗了木构件的断面尺寸，并大幅增加了檐部起翘。这种建筑样式被称为北部样式，以现越南首都河内为代表。

而在越南中部和南部样式中，高等级殿堂建筑的进深方向中部脊檩一架外会以搭接斜梁2）的方式实现檩架间的互相连接。同时，南部和北部在木材上画线时直角测量工具及其使用方法也不一样。这就导致南方出现了与北方不同的柱子侧脚及梁架节点的搭接方式。这些区别不仅仅是因为地理因素而导致的技术差异，更是自古以来两地固有的历史文化差异所导致的。南北两地长期割裂的历史的确是其中原因之一3）。

4 顺化的建筑风格与文化背景

阮式王朝文化的历史性格是由多种文化融合而成的，其中以中国明清时代的宫廷文化为基础，再加上从印度传来后渗透越南中部和南部的占婆文化，以及覆盖整个马来半岛的土著文化圈。

在顺化古都遗迹群中，宫殿的主要建筑里还留存着斜梁的屋架结构，这使建筑的整体与部分有一种稳定的协调感。与此同时，宫殿的整体规模较小，功能分化细致，建造者有意识地塑造了许多连接空间，再用阴影加以强调，使建筑融于附近的山河景色之中。越南建筑技术的特点就是将建筑的各个部分放在小尺度中，再使其相互独立，使用灵活的手法加以组合。正是这种特点，使越南建筑的造型中散发出一种柔和感。

在受中国文化直接影响的越南北部，则很难见到这样的建筑风格。可知中部和南部保留了较多自古以来的传统，能够选择性地接受中国文化，也许这正是这种传统建筑风格形成的原因。

顺化的阮朝王宫遗址和古都遗迹群虽然破损情况严重，但在越南国内还属于保存情况较好的遗址。不仅如此，建筑的基本要素和形式所带来的氛围，以及建筑造型中蕴含的魅力，这些都存在于顺化的建筑和城市之中。可能正是因为如此，人们才希望它们能够作为越南文化的象征，成为越南首个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文化遗址。

5 顺化王宫与市区规划4）

阮氏一直以来以香江左岸作为根据地，19 世纪初期（1802 年）时效仿法国沃邦式城堡5）而建造了边长2km 的方形京城。京城南部中心为边长600m 的方形皇城，皇城中央为宫殿。左岸的上游是贵族住宅和寺院郡，下游被划为商业街，上游远处的山谷间建有各代皇帝的陵墓。同时香江的右岸建有天坛等被列入世界遗产的历史建筑物群和建造于20 世纪初以前的建筑物。除了这些顺化特色的建筑物外，还有越南战争后建造的新市区。其中，对越南的城市规划影响最大的因素就是以越南第一清流——香江为中心所建立的风水都市。

顺化京城以皇城的中心轴（旗台-午门-太和殿-勤政殿）为基础，布局整齐，是一座中国式的方格形对称城市。但是其对称轴完全偏离了南北方向，河流、护城河和运河的河道也有所改变。究其原因，是为了与周围的山川景观、风向，以及城市街道和景观的规划相辅相成。更重要的是，以香江为中心，其左岸和上游的历史建筑物保存地区与今后继续发展的新市区，二者无论是从城市景观上来看，还是从地域的历史文化感情上来看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如此一来，无论是从香江上的船只中眺望两岸的城市，还是从岸边远望香江，都十分沉静、美丽，与环境融为一体。控制香江两岸的建筑高度，保护顺化的都市景观，这不仅仅是法律和行政条例的规定，更是市民情感的一种体现。这正是我们把顺化的古都遗迹群列入世界遗产的目的，也让我们看到了现代城市发展的一个基本方向。

6 顺化文化遗产的保存

古都遗址群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后，围绕其保存和修复的国际合作也仍在继续进行。近年来我们于HMCC 的合作主要分为5 个方面，包括综合政策、城市规划、保护修缮、电子媒体开发和人才培养。具体工作包括对遗址进行实际测量和调查、对设计方法进行分析研究以及对城市进行实地考察和研究。还有我们从活动刚刚起步的时候就开始与越南文化部、HMCC、顺化省和顺化市的专家和市民们一起开展研讨会，在修复重建工作的现场进行技术指导，利用模型来进行技术确认，还有将调查资料进行电子化保存等等，运用多种方式在各个领域取得了成果。

其中在人才培养方面，奈良国立文化财研究所等日本的相关机构一直在帮助HMCC 进行技术人员培训。这里的技术主要指顺化王宫的传统建筑技术，特别是木匠技术。与此同时，我们在测量技术和遗产保护等领域也在逐步开展培训项目，还将近20 年来的所有调查研究成果全部电子化进行了保存。

因为越南的国家规模有限，顺化的古都遗址群并不像北京故宫那样宏大。同时，越南的建筑也不像日本建筑那样出现显著的“国风化”现象。即使身处中国文化的影响之下，即使经历过数次战乱的洗礼，顺化的古都遗址群依然稳稳地扎根在自己的历史与自然风光之中。

顺化曾经引发过许多人的感叹，其中对顺化建筑最准确的描述当属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六任总干事阿马杜-马赫塔尔·姆博（Amadou-Mahtar M'Bow）所说的：“这是一部值得赞赏的建筑诗篇”。

顺化不仅拥有宫殿和皇帝陵墓等历史建筑，近年来也在宫廷音乐和舞蹈的深入挖掘和重现上下了很大功夫，旨在以香江为中心，让自然景观和历史文化在城市中融于一体，还原越南传统都市的形象。

然而近年来，越南开始发展大众旅游业，顺化古朴的传统文化观光资源和大众旅游业所带来的娱乐行业发生冲突。因此，在如今的时间点上，也许很难说现在越南的旅游政策是成功的。在发展大众旅游和娱乐休闲产业的同时，也要注意不能使顺化的传统文化氛围因此丧失。顺化特色的保存与旅游业的发展应该怎样平衡，这是现在顺化所面临的最基本的困境。

7 结语

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ICOMOS）并不会公开对世界遗产进行评价的详细过程，但是他们倾向于将顺化作为经历过数次战争后的越南和平的象征。回想起来，我们工作小组为顺化登录为一级文化遗产所作出的努力，可能也正是倾注了对越南的希望和美好祝愿。顺化曾经是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的对抗之地，半个世纪前还曾经是同一民族间战争的最前线。这座城市在经历过重重战乱后，现在安然栖居在美丽的山川河流之中。漫步其中，会让人想起一位老历史学家的话：“人生就是先走到50 步再走到100 步的绝妙旅行啊！”

我不由得感慨，正是越南人所拥有的某种超然的态度，以及顺其自然的乐观心态铸就了现在的顺化。

通过保护香江的清流和香江河畔的风景，顺化的文化遗产及古都顺化那充满魅力的身姿也能够永远地延续下去。想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要将我们站在香江河畔时内心的喜悦传达给世界各地的人们。世界遗产保护活动就是要将延续至今的东西保存下来，寻找它们和现代社会的共存之路。我们一定能够共享这份喜悦之情。□

9-11 香江与顺化城市景观

校注/Notes

1）针对顺化古城及其历史建筑的遗产保护问题，自1991年起日本早稻田大学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顺化遗产保护中心合作，实施了长达18年的“世界遗产顺化历史建造物保护的学术综合调查研究”项目（Comprehensive academic research contributing to the conservation of the World Heritage site "Complex of Hue Monuments"）。其中包括阮朝都城、阮朝王宫建筑复原、阮朝皇陵建筑的基础调查、复原、修缮及保护研究。

2）此构件在阮朝汉文文献内记为“交架”，音Keo。如《钦定大南会典事例续编》载阮朝王宫皇福殿形制：“殿所東廂第三交架原製四尺五寸茲這飛櫩請製為四尺一”。详见：六反田千惠，中川武. ケオに関する史料記述 : ヴィエトナム フエ阮朝王宮の復原的研究(その185)，日本建筑学会大会梗概集，2014.

3）有关越南中南部地区的木构建置形制及其设计特征，可详见林英昭. ベトナム中部の伝統木造建築の設計方法の特質（越南中部传统木构建筑设计方法的特质），早稻田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0.

4）有关顺化都城的规划布局，可详见早稻田大学建筑史研究室的系列研究成果。京城の配置計画についてI-X: ヴィエトナム フエ阮朝王宮の復原的研究（京城的布局规划I-X：越南顺化阮朝王宫的复原研究），日本建筑学会大会梗概集。

5）沃邦式城堡为在多边形城墙外侧砌筑连续的五边形棱堡、以实现军事防御目的的一种要塞式城堡形式。这类城堡形制由17世纪后叶法国筑城师塞巴斯蒂安·勒普雷斯特雷·德·沃邦设计定型，故称之为“沃邦式城堡”。顺化都城则是同时吸收了明清北京城及欧洲城堡的设计思路之后规划而成的。

Vietnam has sur vived numerous wars throughout her long history. Hue was the site of a pitched battle during the Vietnam War, and was also the capital of the Nguyen dynasty. At that time in the early 1990s, in response to the Vietnamese government's Doi Moi "open door" policy, UNESCO was considering Hue as a World Heritage Site and undertaking a global campaign to save its monuments. The Japanese government responded with a contribution from the Japanese UNESCO Funds-in-Trust for the Preservation of the World Cultural Heritage. Experts from other organisations were also dispatched as members of the Japanese working group; In 1993, thanks to the joint efforts of various parties and researchers from many countries, including Japan, Hue's historic monuments were nominated as Vietnam's first World Heritage Site.

Vietnam is a long, curving country, the coastal zone was home to numerous small port-polities established as relay points along the Silk Road, which historically connected Arabia and India to China. In areas ranging from central to southern Vietnam, ancient Champa ruins remain from the Chams, people whose culture was significantly influenced by India. In contrast, the civilisation of the Viet people based in the Red River Delta of northern Vietnam reflected China's domination: traces of Tang dynasty influence are evident in the ruins of the Thang Long citadel in Hanoi, and Chinese-influenced wooden architectural styles are common. Up to the latter half of the sixteenth century, the Northern Viet wooden architecture and brick architecture of the south-central Chams coexisted.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the Nguyen dynasty eventually succeeded in unifying the nation, but the gulf between the cultures of north and south persisted.

Vietnam is regarded as a multiethnic state. The region's historical architecture includes Chinese wooden architecture of the Viet, Champa brick architecture, and a surprising diversity of architectural cultures specific to ethnic minorities, particularly in the mountains.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northern style and southern-central styles may be rooted in specific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backgrounds, not simply regional differences in technique. Their origins, however, clearly lie within the long history of the division between north and south. The history of Nguyen Dynasty culture is structured upon the court cultures of Ming and Qing China, while fusing Champa cultural influences along with a patchwork of local cultures that loosely blanketed the Malay Peninsula. The appeal of Hue's structures and urban landscape provides a certain atmosphere and visual impression through a combination of its basic architectural elements and forms.

In the past, Hue was where local cultures met through invasions and conflicts. Just a quartercentury ago, the city was on the frontlines of a civil war. International cooperation towards Hue's preservation and restoration continues even today. Preserving Hue's cultural artifacts and passing on the appealing sights of this ancient capital to future generations in perpetuity was made possible by efforts to keep the Perfume River clean. What we do to preserve our world heritage embodies ways to preserve and coexist with those things that survive to the present 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