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怼”:一个错误的研究对象
2019-11-26孔国兴
□孔国兴
近年口头报端“怼”来“怼”去,已成流行之势,《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央电视台等主流媒体也已沿用。例如:
(1)在他以往的印象中,城管和商贩之间像是“猫鼠游戏”:你来了,我就跑;你走了,我再来;实在不行怼上了,那就是“针尖对麦芒”。(《人民日报》2016-10-14)
(2)特朗普与美国媒体最新一轮“互怼”,开始于1月10日。(《光明日报》2017-01-13)
(3)怒怼万达,绵石投资名利双收(《国际金融报》2016-11-28)
(4)柯比:如果你打电话给我,问我有关朝鲜的事情,你可能找错人了,我不会被告知相关信息,因为1月21日之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到时候我也帮不上忙。
记者:反正你也不是朝鲜问题专家。
柯比:你怼得太好了(That is classic)!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现在也没有可靠消息?怼得好(I love it)!(中央电视台《新闻直播间》字幕,2017-01-11,09∶05)
截至目前发表的关于流行词“怼”的大大小小的研究性论文已不下10篇,然而问题是:例句中的“怼”用得对吗?时下流行的是“怼”吗?
一、“怼”不对
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怼”读作duì,意为“怨恨”[1]。动词“怼”较早见于战国时期,如: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父母,是以不告也。(《孟子》)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九歌·国殇》)[2]东汉《说文解字》曰:“怼,怨也。”[3]三国魏《广雅·释诂》释“怼”曰“恨也”[4]。怨恨义是“怼”的本义,因限于书面语且使用频率不高,自古及今“怼”的语义基本没有发生变化,以下为战国以后各个时期的用例:大臣怨怼,百姓不附。(《淮南子》)露才扬己,忿怼沉江。(《文心雕龙》)牍无怨怼之嫌,人有怀思之惠。(《唐代墓志汇编续集》)王其以我为雠而怼怒乎!(《册府元龟》)崇仁怼言官讥讽,自咎命薄致然,恐难尽诿之命。(《万历野获编》)偎傍之际,颇有怨怼。(《聊斋志异》)须指出,随着汉语的发展,“怼”失掉了词的资格,在现代汉语中一般只能作为构词语素来使用,如与同义的“怨”组合构成心理动词“怨怼”。
反观时下的用例,且不说这些“怼”都是以词而非语素的形式使用,单从词义看,就让人一头雾水,因为这些“怼”并无怨恨义:上面例(1)“怼上了”不能理解为“恨上了”,因为没有“实在不行”的“恨”。例(2)特朗普和美国媒体可以长期结怨,但“互相怨恨”无所谓“新一轮”。例(3)如果指绵石投资通过“愤怒地恨”万达而名利双收,不免让人莫名其妙,据报道来看,绵石投资借与万达的纷扰抬高了身价和知名度,无从怨恨万达。表怨恨义的“怼”只能表示心理状态,不能表示实质的动作行为,例(4)若表示记者实施了“怨恨”这种行为,不免让人费解。下例中“怼碎”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为“恨碎”:
(5)馅料的制作环节很关键。选豆、清洗、熟制、怼碎,然后攥成球,和皮一块儿包成球,放蒸屉里蒸。(《人民日报》2017-02-19)
若非怨恨义,其中的“怼”所要表达的是什么呢?由语境可推知,“怼”实际表达的是“冲撞、顶撞、争斗”等意义。例(1)中商贩跟城管一般是你来我跑、你走我来,实在躲不过去、撞上了才会发生“针尖对麦芒”的情况,“怼上了”即“撞/碰上了”。例(2)前文谈到,特朗普当选后不但没能享受到与媒体的“蜜月期”,反而延续了竞选期间的“火药味”,可见他与媒体的“互怼”指的是“互相冲突”。例(3)为新闻标题,报道中出现的“互掐”“互撕”其实与例(2)的“互怼”语义相当,“怼”指“冲突、碰撞”。例(4)对话中的所谓“怼”显然是指言语的交锋或顶撞,又如:
(6)没想到对方硬气十足,一句话怼回来:“你不乐意就别买,我们是老字号,不愁没顾客!”(《人民日报》2017-02-10)
例(5)讲黏豆包的制作,“怼碎”可理解为“捣碎”。下例节选自评论《好怼的特朗普加剧美国社会分裂》(该评论共使用了23个“怼”),我们不难发现,若众“怼”表怨恨义,则下例无解,从语境看宜将“怼”理解为“争斗、冲突”,末句中的“斗”其实已为其意义做了最好的注脚,“好斗”正与标题中的“好怼”呼应。
(7)特朗普好怼,这一点在美国大选过程中展露无遗,希拉里就是被这位“政坛新人”一步步“怼”落下风的。而且,他还善怼,特朗普做过脱口秀节目,主持人的才华和经验在怼人过程中得到了充分释放。虽然怼人很常见,却少有像特朗普这样“一言不合就开怼”的美国政客……特朗普在美国国内可能怼别人,也有可能在世界上怼其他国家。如此好斗,有可能使美国对外关系长期处于阴晴不定的状态。(《南方日报》2017-01-13)
蔺伟认为“怼”的新义由本义“怨恨”引申而来,意为“(用某种手段)攻击或较劲”[5],郑娟曼、黄美珊也认为“攻击”义与“怨恨”义之间“存在词义转喻引申的可能性”[6],杜思宇同样认为“怼”的流行用法是在古汉语用法基础上的引申[7]。“攻击或较劲”与“冲撞、顶撞、争斗”义相当,但该义并非“怼”由“怨恨”义衍生出的新义,因为蔺、郑等推测的由心理(怨恨)到动作行为(攻击)的语义演变路径是由虚到实的,而这恰好与一般的词义引申方向相悖。而在语音上,“怼”实际读为duǐ(例子见湖南卫视《真正男子汉》2015-5-15期、辽宁卫视2017春晚小品《家电总动员》),而非duì。可见流行词“duǐ”与“怼”并无关系,只是语音相近,中原官话秦陇片方言读duǐ却被杨万成记作“怼”[8],体现的正是这种音近比附。
语义上无引申关系,语音不同,可知“duǐ”并非“怼”。那么,“duǐ”到底是什么呢?
二、“duǐ”实为“”
❶捅;捶;搡。北京:他~了我一拳头。|辽宁大连:~了他一拳。
❷顶撞;冲撞而入。北京:他~得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湖北武汉:我~了他几句。
❸硬塞;硬杵。北京:把东西~在我怀里了|~进去。
张明辉、王聪[12]指出,用“怼”表“”是一种“本有其字的假借”,认为假借原因有三:①目前只能在方言词典查到“”字,“在现代汉语词典中既无此音又无此字,意味着‘’在现代汉语中已不使用”,而“怼”“作为古语词收录在现代汉语辞书中”;②“怼”比“”有更高的熟识度,易于为大众识别接受;③方言中“”的用法与流行词“怼”基本相同。对此我们不能认同:首先,假借“借了不还”,怨恨义的“怼”要另造新字,这显然是不现实的;其次,词是音义结合体,词的形式是语音而非文字,“”音义形兼具,广泛存在于现代汉语方言中,而今又扩展为流行词,绝非“在现代汉语中已不使用”,有很多语言比如鄂伦春语没有文字,不能说这些语言中的词不存在;最后,说方言中“”的用法与流行词“怼”相同是不合逻辑的,因为流行的本就是“”。“”既有其字,无须假借。
杨绪明、陈晓[13]既指出“在北方方言中读音为‘duǐ’且表达‘用手推撞’或者‘用语言拒斥反驳’意思的词应为‘’,而大众媒体中使用‘怼’来表达该含义和读音应是一种错误”,但又忽视“怼”“”语音不同且无语义引申关系的事实,认为流行词“怼”的新意“既继承发展了古汉语中‘怼’的用法,也继承了方言的用法”,这未免自相矛盾。杨、陈从“怼”的古代汉语来源谈起,将古代汉语中表“怨恨”义、“狠戾、违逆”义、“凶狠”义的“怼”与从方言扩展流行开来的“”(讹写为“怼”)糅合在一起进行研究,显然没有注意到研究对象的非同质性,当然这种问题不止见于杨、陈一文。
杨绪明、陈晓[13]指出,“怼()”意义丰富,除表“打击、碰撞”义、“言语攻击”义之外,还可表“互黑、拆台”义,甚至有人戏称其相当于英语中的“do”。颜旭[14]认为“怼”可用来表示“骂”“回应”“斥责”等各种具体动作,其动词用法是一个相当模糊的词义系统,在词汇义上具有极大的“泛动作性”。宋晓岩[15]认为“怼”有“打、撞、批评、吃、喝等多种含义”,如“怼两瓶啤酒”就是“喝两瓶啤酒”的意思,似乎只要是和动作行为有关的词,如“吃、喝、打、撞、死拼、对抗、吐槽、驳斥、斗嘴”等都可用“怼”代替,“堪称流行语界的万能动词”。
认为表意丰富,实因概括得不够,若不尽量概括,语境义可以有无限多个。不难发现,“骂”“回应”“斥责”等是语境义,且已偏离“”的理性义太远——“”不能具体化为“骂”和“斥责”,勉强算是一种“回应”。“互黑、拆台”义也未免太过具体,若只能适用于极个别的例句,就不能作为概括的词典义项。“怼两瓶啤酒”可以宽泛理解为“喝两瓶啤酒”,但不等于说“”的意思就是“喝”,它的意义应从“碰(杯)”的动作来理解概括。根据以上讨论,可将“”的理性义概括为“人与人发生肢体、言语等的碰撞、冲突,或物体与人或物发生碰撞”,由此可见“”不是“do”“整”“弄”或“搞”[16]那样的万能动词/泛义动词。
四、“吸故”与“存古”
一些久已不用的词或可被赋予新的意涵并重新进入交际,比如“叒(榑桑)、叕(缀联)”在“日本又双叒叕换首相了”中表示一而再,再而三之义,与“又”义相当,其特点在于字音变得无足轻重,只是取形体和形体叠加所表示的意义,可谓“望形生义”的会意或图释。颜旭[14]称这种新词产生方式为“吸故”,认为“怼”的重新使用即属此类。“怼”由“对”和“心”构成,蔺伟将其解构为“心灵上的彼此对立”[5],杨万成则将其解构为“从心底里跟人对着干”[8]。
须知,“怼”只是限于书面正式语体,使用频率不高,但并非久已不用,“怼”的本义在用却被强加上不相干的“”的意义,并不属于所谓“吸故”。而“”也并非新词,在北京官话、胶辽官话、中原官话、西南官话、吴语、粤语诸方言区有着相当高的使用频率,如今更有扩展进入共同语的趋势,只是形体少有人知道而已。“”是古代汉语在现代汉语方言中的遗留,本是一种“存古”现象,不期在网络时代焕发了新的生机。
颜旭[14]认为:从读音的历史源流、字义的契合度来看,“duǐ”音对应的字应是“”,但“”字已失掉表音功能;“怼”与“”音近义近且“怼”是形声字,其声符在现代汉语依旧表音,所以其字形在书面语中流通使用,加之其重构理据(指所谓“吸故”)有一定的合理性,从而形成了新的约定俗成。殊不知,“”就是从“手”“享(敦)”声的形声字,同声符的形声字另有“敦”(duì)、“錞”(duì,又作“镦”)等,张明辉、王聪认为“‘’这个字的声旁是‘享’,今天的读音与整个字的实际读音差异很大,人们想不到duǐ这个词对应的是跟这个音没有关系的‘’这个字”[12],实因不了解声旁“享”的读音。不了解汉字的历史是人的问题,并不是“”的错。另外,汉字不都是形声字,并无表音的硬性要求。语言的形式是语音而非文字,文字学、方言学考求不到本字没有以音近字替代的道理,更何况“duǐ”本有其字,因此“”自当沿用。弃正字不用却赋予讹误字新的音义,这种约定俗成实难发生,另外现在谈其约定俗成也为时尚早。
注释
[1]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332.
[2]古代另有表狠戾义的形容词“怼”,与本文讨论无关。
[3]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1963:221.
[4]张揖.广雅[M].北京:中华书局,1985:45.
[5]蔺伟.说“怼”[J].语文建设,2017(3).
[6]郑娟曼,黄美珊.被“怼”红的“新词”[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05-18(6).
[7]杜思宇.“怼”:旧语新说[J].湖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2).
[8]杨万成.说“怼”[J].汉字文化,2017(2).
[9]许宝华,宫田一郎.汉语方言大词典[M].北京:中华书局,1999:5374.
[10]刘宏,赵袆缺.河南方言词语考释[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2:84.
[11]丁度等.宋刻集韵[M].北京:中华书局,1989:101.
[12]张明辉,王聪.新兴热词“怼”[J].辽东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1).
[13]杨绪明,陈晓.“怼”的来源、语义及方言词语网络流变规律[J].语言文字应用,2019(2).
[14]颜旭.从“怼”字说开去[J].汉字文化,2017(2).
[15]宋晓岩.万能的网络神词“怼”[J].吉林省教育学院学报,2017(10).
[16]徐时仪.“搞”的释义探析[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