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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乡村叛逃者视角下的乡村档案
——读乔叶《拆楼记》

2019-11-26

写作 2019年4期
关键词:梁庄乔叶出版社

潘 磊

2010年,《人民文学》启动了一项“行动者”的“非虚构写作计划”,呼吁作家摆脱书斋,离开二手经验,走向生活现场和民间世界,以行动介入生活,以写作见证时代。《人民文学》为此专门开设了“非虚构”专栏,《中国在梁庄》《中国少了一味药》等在新世纪文坛有相当影响力的“非虚构”作品就刊发于此。乔叶的《拆楼记》亦在其中,相较其他“非虚构”作品,它的独特之处在于对当下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的征地、拆迁、赔偿等尖锐现实问题的直面书写。

所谓“非虚构”写作,是一种不再迷恋于“宏大叙事”,回到真实的生活现场、捕捉瞬息万变的底层生活细节的写作。在这个意义上,《拆楼记》中的“我”——一个曾经属于乡村但又离开乡村的知识分子,回到乡村的生活现场,亲历了为了获得政府赔偿而扩建房屋至最后被迫拆掉房屋的整个过程,呈现出当下现代化城市化进程中农民在维护土地家园过程的种种努力与人性的试炼,给我们这个时代留下了一份生动的乡村档案。

《拆楼记》围绕着土地与拆迁展开叙述,颇具时代特征。20世纪90年代以来,由于城市建设的快速发展及城市新区的不断扩张,农村的土地问题日益凸显,“由于土地是农民的生存保障,而且土地问题往往涉及巨额经济利益,因此,也就决定土地争议更具有对抗性和持久性。”①于建嵘:《底层立场》,上海: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48页。急速发展中的山阳市和面临拆迁的乔庄是整个中国的城市和乡村的缩影。山阳市建设高新区需要大量土地,市区的一些政府机构如市防疫站和个别企业如同仁医院已率先在高新区获得了地块,房地产商也逐利而来开发了价格不菲的商品房住宅小区。处于这一链条最末端的以“我姐姐”为代表的几户农民也想在这场利益的博弈中谋取自己的最大利益。这利益较之那些政府机构、医院、房地产商是微不足道的——只不过是加盖各自的房屋,从而在拆迁时得到最大的赔偿。为此,深谙乡村基层政治的他们将自己的利益与村支书的弟弟的利益捆绑在一起,甚至不惜代价,几户人家凑钱给王强让他带头先盖房子,王强也坦然接受,乔叶在平静的叙述中将乡村权力的运作规则与隐形价值揭示得纤毫毕现。同时,围绕着土地与拆迁,作品以丰富的细节、在场的经验生动地呈现了当下城市化建设中滋生的灰色地带:有钱的农户出资给无力盖房的农户盖房,以图在未来的赔偿中共享利益;有的村庄在市里创建全国卫生城市时,被划到城区,到了赔款时又将之划到农村,按农村的标准赔偿;为了完成拆迁工作,竟通过给在职的亲属停职停薪施加压力、发动警方动用武力,甚至让拆迁者以自残的方式逼迫农户拆迁。作品所写的发生在张庄和乔庄的两次由土地引发的群体冲突既反映了农民守护家园的意志和决心,也折射出了发展中的中国所产生的诸多问题,这些问题的解决亟须相关的制度建设和法制建设。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回到生活现场、呈现原生态的生活细节《拆楼记》体现了“非虚构”文体的独特价值与意义,如李敬泽所说:“它使人从令人激愤、某种程度上也令人安心的戏剧场景中回到灰色的、模糊的人生……揭开正在博弈、心照不宣的各种‘真理’,这些‘真理’相互冲突和对抗,但是也正在妥协和商量,秉持着各自‘真理’的人们在紧张关系中达成了某种生态,这是谁也不满意的生态、谁也不认为正确的生态,但它成了‘自然’。”②李敬泽:《拆楼记·序》,乔叶:《拆楼记》,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回到生活现场的作家依照现实逻辑如实记录了农民在维护家园的过程中公民意识的生成,而不是以暴制暴,以恶抗恶。为了维护自身权益,他们在乡村知识分子赵老师的带领下,寻找《城乡规划法》《城市房屋拆迁管理条例》等法律规定及律师观点来为自己的行为寻找法律依据——“拆除违章建筑不予补偿,但是这只能说明违章建筑人不能获得拆迁补偿款,拆迁人仍要依法向违章建筑人支付拆迁补助费”③乔叶:《拆楼记》,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28、174、175页。。并以《土地所有权使用证》《土地承包合同》《林权证》维护自己的土地权益,——最后发挥作用的也是《林权证》,房屋可以保持在5米以内。最后几户人家去北京国家信访局、省信访局以寻求帮助,亦是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而且从中获得成长:“这是他第一次去北京吧?口气里并没有多少远途告状的惶恐和委屈,反而充满了旅行般的新鲜喜悦。”“还能想到上访,还是决定去上访,而且还敢去上访,这让我感到了某种欣慰。”④乔叶:《拆楼记》,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28、174、175页。不仅如此,在作品中,乔叶放弃了戏剧化的虚构,大胆揭露了信访制度中存在的乱象,“那些乡下人都是上访的,那些马扎人都是地方政府派来劝访的——官方叫劝访的,国家信访局和上访的都叫他们拦访的。于是,在那条街上,便可以看到一组有趣的三角关系:拦访的想方设法阻拦上访的,上访的想方设法逃避拦访的;为了保证上访者能够顺利上访,国家信访局则专门派人每隔半个小时就去驱赶那些拦访的……”“北京还兴起了一些上访中介机构呢。吃完访民吃地方政府,这边给访民递材料,那边给地方政府抽材料”⑤乔叶:《拆楼记》,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28、174、175页。。信访制度的建立本来是为了化解社会矛盾,促进社会和谐,但现实中信访与政绩的挂钩使得地方政府不是去解决上访群众所面临的种种问题,而是通过拘留、截访、罚款等手段压制上访人员,既产生了大量的经济成本,也破坏了农民对政府的信任。因此,《拆楼记》对时代弊病的揭露,正是鲁迅所开创的五四新文学“揭出病苦,引起疗救者的注意”①《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26页。传统的继续,其最终指向也是相关制度的完善——“如果不能用现代法制的思路替代信访人治,要想杜绝高成本而低收益甚至是负收益的截访行为是不可能的。”②于建嵘:《底层立场》,上海: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182页。

《拆楼记》尽管重在讲述一个从盖楼到拆楼的故事,但从整体上来说,它亦属于上述新世纪乡土文学的范畴,体现了新世纪乡土文学的普遍特征。21世纪以来,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加速,乡村生活、生产方式及其文化伦理越来越被抛掷于城市化、现代化进程之外,乡村从物质文化到精神文化都呈现出空心化、荒漠化。新世纪的不少乡土文学作品如《秦腔》《中国在梁庄》都以生动丰富的书写呈现了当下乡村的现实,而“乡土中国文学的美学基调,已经不复是悲凉感伤、更不是喜剧欢悦可以涵括,而是一曲对传统伦理、文化正加速度消逝并且无可阻挡的悲恸挽歌。”③张丽军:《新世纪乡土中国现代性蜕变的痛苦灵魂——论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文学评论》2016年第3期。

与梁鸿、贾平凹一样,乔叶也给我们展示了一个正在沦陷、变质的故乡——乔庄。故乡的灵泉河将被建成绿化带,“再也没有灵泉河了,甚至连它的遗址也将永久消逝。”“我默默地看着自己生活过二十多年的乔庄,没错,就是这里。村里的街上几乎没有人走动,空空落落,再没有了牛,也没有了马。……而在未来路的南侧,与这些人家隔路相望的地方,原本该是春绿秋黄的庄稼地,现在已经成了正在火热施工的楼盘。两家,一家是‘忆江南’,还有一家是‘曼哈顿国际花园’。”④乔叶:《拆楼记》,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1、35、55、24页。它的“颓败”与“繁荣”拼贴在一起,颇为醒目:“我还看见一些老房子。很少,没有几座。整个村子转下来,也不过四五座。有两座被拆得衣衫褴褛,破烂不堪,一些家具无精打采地堆在里面,带着被抛弃的落魄神情。”⑤乔叶:《拆楼记》,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1、35、55、24页。乔庄小学原本宽阔的大门成了一条窄窄的胡同,大门和教学楼之间的一小块空地,是学校残存的唯一一块空地。最为荒诞的是,寄托着农民古老生命情感的“土地庙”挪到了学校的四楼,“土地庙”离开土地,被架空,这仿佛也喻示着当下乡土精神文化的失落。

变质的故乡,不仅是自然环境的变化,更是乡土文化精神和生命肌理的破坏。乔庄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土地不再是农民的生命之根和情感寄托,而成为谋取更大利益的工具。“在我们广袤的豫北平原上,一块块旱涝保收的肥沃土地就如同一只只饱满的乳房,农民就如同辛勤的挤奶人,随着四季的更迭,他们源源不断地挤出了丰沛甘甜的乳汁,给城市喝也给他们自己喝——现在,即将成为未来路绿化带的这一长绺土地,这一只小小的乳房,如同已经消逝的灵泉河一样,很快就会干瘪,枯竭,不复往日之能。”⑥乔叶:《拆楼记》,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1、35、55、24页。为了土地带来的巨大利润,人们竞相追逐权力,乡村基层政治的混乱也被乔叶轻描淡写地从容道来,“参选的双方在选举前的几个晚上都派人在村里的每个街口轮流彻夜值班,怕对方去跑票。”⑦乔叶:《拆楼记》,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1、35、55、24页。村子被划入高新区,私人宅基地的买卖成风,村里人的房破旧了,没有钱重盖,市里人就来买他们的地皮,或者他们分给市里人一半地皮,盖房的钱让市里人出。有的村干部将集体土地盖成厂房,对外出租,集体土地成为谋取个人私利的工具。村支书的弟弟也坦然接受着权力带给他的隐形的价值,从盖房者和拆迁者那里都获取自己的利益。正是在土地带来的巨大利润面前,村子也开始严重的两极分化。如“小换”这个农妇生活艰难,丈夫车祸瘫痪,她担起养家的重任,时至新世纪的当下仍然靠卖鸡蛋供儿子读书。《拆楼记》对于土地的叙述反映出乡土文学在新世纪的嬗变与新质,从中可以见出以农耕为主的生产方式和以宗法为主要纽带的乡土文化叙事的逐渐消解。

与梁鸿类似,乔叶也是以故乡的女儿的身份重新进入乔庄,这注定了叙述者“我”与乔庄之间割不断的情感联系——“我是一个农民的女儿,我是一个农妇的妹妹”。乔庄承载着作家刻骨铭心的生命印记,寄予着她对童年、对青春的美好情愫。因此,《拆楼记》中作家不断通过现实和回忆对比的方式来推进叙事,使得作品在叙述拆迁故事的同时以充满个人情感的笔触,给我们呈现出乡村过往的历史。往昔的乔庄风景秀丽,“河里清流汩汩,明澈见底,水草丰茂,鱼蟹繁多,我摘金银花,掐薄荷叶,挖甜甜根,盘小泥鳅……那是我的小小的童年天堂啊。17岁那年,我师范毕业被分配回乡,从教生涯的处子秀是在张庄小学,张庄小学也紧挨着灵泉河。我经常带着孩子们从河里打水清洁教室地面,被河水清洁过的地面自有一种水草的清鲜。”①乔叶:《拆楼记》,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7、111、4页。象征着农民古老土地信仰的土地庙“红柱白墙,琉璃碧瓦,古色古香”,庙门边的对联——“土发黄金宝,地生白玉珍”,庙的前面还有一座石碑,上书“土地阔不可尽祭,故封土为社……”正因为乔庄刻下了“我”曾经的最美好的生命印记,甚至可以说是“我”的生命之根、情感之魂,所以在年轻的时候,“我”写了《土地的心跳》一文。文章以优美的语言抒发在土地上播种、浇田、施肥、收获的诗情,“我们将玉米杆子一根根地砍倒,将棒子掰下来,放到箩筐里。运到家后,再将它们编织成一串串金色的大辫子,挂在屋檐下,整个农家小院都在这一瞬间熠熠生辉。紧接着,黄豆、棉花,一样一样地都回了家。农人们一身尘土,却从不在此刻换洗衣服,仿佛这尘土是土地词语它们的最吉祥的徽章和最宝贵的标记。”②乔叶:《拆楼记》,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7、111、4页。文章对于土地、劳动的赞美,有着典型的1980年代文化的印记,与《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对“劳动”的信仰颇为相似。

当然,作家的本意并非回到童年的故乡,而是对美好的乡土生态环境的消逝以及古朴的乡土文化伦理失落的感怀。如梁鸿在“梁庄”中所言,“村庄的溃败使乡村人成为没有故乡的人,没有根,没有回忆,没有精神的指引和归宿地。它意味着,孩童失去了最初的文化启蒙,失去被言传身教的机会和体会温暖健康人生的机会。它也意味着,那些已经成为民族性格的独特个性与独特品质正在消失,因为它们失去了最基本的存在地。”③梁鸿:《中国在梁庄》,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21页。如何使乡村既保持优美的生态环境,又能摆脱贫穷,分享当代社会改革发展的成果,是亟待解决的问题。如有学者所说,“中国农村的未来发展道路只要根据各地的实际情况和客观条件,在各地自有的资源优势上,探索一条既有利于当代人的生活幸福、又不以破坏环境和资源、牺牲后代利益为代价的可持续发展道路。”④于建嵘:《底层立场》,上海: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102页。

在《拆楼记》中,乔叶自述是乡村的“叛逃者”,“自从当了乡村的叛逃者之后——‘叛逃者’这个词是我最亲爱的闺蜜记者对我们这些乡村底子、城市身份的人的统称——我对乡村想要了解的欲望就越来越淡。”⑤乔叶:《拆楼记》,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7、111、4页。作为乡村的叛逃者,已成为都市中产阶级的“我”是因亲情的勾连、利益的诱惑回到乡村参与到盖楼的过程中。出资帮助姐姐建房固然是一种追求高收益的投资行为,但从某种程度上也是对姐姐艰苦生活的一种弥补,多少偿还了“我”良心上的亏欠。正是由于此,《拆楼记》在呈现当下乡村现实的同时,还生动地展现了“我”的情感与欲望,“我”的精明与算计,“我”的内疚与自责,揭示出人性的复杂与微妙。

《拆楼记》中交织着两个不同的“我”,一个是作为乡村的女儿面对乡村窘迫的现实产生了同情愧疚心理的“我”,一个是心安理得逃离乡村享受自己的城市中产阶级的生活的“我”。“我”起初对加盖房子并无兴趣,甚至对姨妈的行为还有些反感,但后来听姐姐的一番讲述后开始动心,将之视为一种投资行为,“倒真是划算的买卖。六七万的成本,二十四五万的纯利润”。之后“我”充当姐姐、赵老师等一群盖房者的高级智囊,与书记的弟弟王强谈判,让他先盖,以从中谋取最大利益。最后,在别的人家都拆到五米以内时,“我”和姐姐的女儿苗苗联合,诱导前来拆房的郎队长说出过分的话,以此为把柄,动用自己的记者朋友“要挟”当地的主要领导,最终成功地拿到六万补偿款。这些都符合“我”作为城市中产阶级的身份,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即使用了“不道德”的手段,也几乎见不到“我”微弱的良心谴责——只是在最后“我”才想起了生活艰难的小换,也只是一闪念之间。当“我”在省信访局大门外被当作上访者时,“我”内心还生出了“屈辱感”,由此可见在“我”的内心中,也是对他们有着歧视,耻于与他们为伍。小学同学得了癌症去世,“我知道也该让自己的泪落下来。可是,没有。我没有泪。”当然,这不仅仅是“我”的生活观念,而是代表了绝大部分中产阶级的道德冷漠,这种冷漠有着强烈的社会文化的根源,“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开始有了作为城市人的精神优越感和对乡村、农民的厌恶与遗弃?事实上,这不仅有来自乡土中国传统文化深处的问题,更有着来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所建构的城乡二元对立极致,以及由此逐渐派生出来的城市人的‘生存优越感’和城市中国的话语霸权。”①张丽军:《新世纪乡土中国现代性蜕变的痛苦灵魂——论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文学评论》2016年第3期。

“我”的典型的城市中产阶级的心态在作品中的诸多政府工作人员身上也得到体现。作品中的“他们”一节是别有深意的,“他们”与乡村中的农户是完全不同的一个群体。“他们”彼此结成牢固的社会关系网,利益共享,“他们几个曾经是市政府办的老同事,先后从政府办出来,分到了各个局委,都担任了重要的副职,又因工作关系经常在一起协调办公,因此十分亲热熟络。”小说通过对“他们”的所思所想的真实展现,揭示了“他们”在工作中的道德冷漠与道德困境。为了完成拆迁任务,“他们”用尽各种办法,首先“以情动人”,“先听他们诉苦,让他们说他们的不容易。既可以拉近感情赢得信任,还能起到为他们心理按摩的作用,让他们把情绪中的毒性发作出来,最重要的一点儿,你可以根据他们的难处和困境对症下药。”“其次,以利诱人,你没地方住?我给你租房。你想做生意?我叫工商税务给你减免照顾。你孩子是老光棍?我叫民政局的婚姻介绍所给你填份资料,马上就能相亲”②乔叶:《拆楼记》,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05、207页。。最后,“只有以权压人了,要是一强制拆迁,你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去告状,去上访?你要是有精神就去吧。……使这些招时最好还配以适当的示弱,也对他们诉苦,说自己多么不容易,让他们也同情你。中国的老百姓啊,还是单纯者多,良善者多,贪小利者多,这么几招下来,他们怎么会不乖乖拆房呢?”③乔叶:《拆楼记》,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05、207页。这些不无自嘲的话可以见出“他们”只是将之作为一项工作,其中甚至有技术性的细节,但在感情上不乏冷漠。“在一个官僚体系中,公务员的道德关怀从集中于行动对象的命运之上被拉了回来。它们被强制地转向另外一个方向——即将开展的工作和出色地完成这些工作。”④[英]齐格蒙·鲍曼:《现代性与大屠杀》,杨渝东、史建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209页。而“他们”的工作对象所要获得也只不过是一点微薄的利益,作品中写到一个寡妇,同意拆迁后只是希望她拆下的窗子能被买走,颇有点黑色幽默的色彩。当然,“他们”自身也背负着沉重的工作压力和道德负罪感,自嘲“拆迁办的领导流动得快。为啥?一是哄老百姓哄得厉害,不流动就没办法待了;二是压制老百姓太厉害,不走就得被告死。不告死也得被老百姓恨死!”①乔叶:《拆楼记》,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07页。对于“他们”来说,活下来就意味着得对其他人的贫穷和痛苦闭上双眼。英国社会学家鲍曼谈及社会道德时提到,所谓道德,回到最初意义上,就是“与他人相处的”状态,因此“道德与其说是一种责任,毋宁说是一种限制;与其说是一种激励,毋宁说是一种约束”,因为有了“他我”——一个像我自己一样的主体,“我不能尽成我欲所成;我不能尽做我欲所做。我的自由失去了。在场时——即在这个世界中——我的自为的存在也必不可免是为他的存在。当行动的时候,我不得不顾及他我的在场,因此也不得不顾及它要求的那些定义、观点和视角。”②[英]齐格蒙·鲍曼:《现代性与大屠杀》,杨渝东、史建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236页。鲍曼的观点让我们认识到每个人对他人的责任——每个人对于他所属的社会都负有责任,那个社会的弊病他也有一份,促使我们反思漠视他人痛苦的“我”“他们”的心态。

新世纪非虚构文学的经典之作“梁庄系列”将口述实录和田野调查融合在一起,梁鸿作为学者的开阔的学术视野、理性分析的哲学思辨与那些鲜活的生活真实结合在一起。其中“我”的自剖自白和“自省性文字”的存在使文本变得丰厚起来,具有了相当的反思意义。正如有学者所说:“梁鸿总是忠实地记录了‘身在其中’而引发的对‘知识者自我’的否定和反思,不仅反思知识者面对民众困苦时的软弱与退缩、虚荣与麻木,也反思知识者的使命与启蒙理想,以及理想与现实发生巨大冲突时内心的紧张与绝望。”③房伟:《梁庄与中国:无法终结的记忆——评梁鸿的长篇非虚构文学〈出梁庄记〉》,《文艺评论》2013年第7期。与“梁庄系列”相比,《拆楼记》中的“我”是一个城市中产阶级的心态标本,尽管乔叶“撕开了我们精神上的羞处”④李敬泽:《拆楼记·序》,乔叶:《拆楼记》,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但其自省、反思是极为微弱的,也因此限制了文本所能达到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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