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里的“微型小说”
2019-11-26莲间鲤
莲间鲤/文
让我们来思考一个问题:十六个字能表达多少内容?
估计大多数人看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反应都是差不多的:才十六个字?顶多能发条微信,聊点儿没营养的天吧。
比如说:
——今天中午吃什么了?
——煎饼果子,加肠加蛋。
刚好十六个字是不是……
然而,有这么一群宋朝人,硬是用一条微信的字数写出了一篇微型小说。他们用实力告诉世人:在宋词的世界,没有什么不可能。
这是因为,在宋词里面有一个篇幅极其简短的词牌——“十六字令”。这个词牌名的别名很多,有“苍梧谣”“归梧谣”“归字谣”“燕衔杯”“花娇女”,等等。
然而,不管换多少个ID,它的字数要求都是一样的,只有十六个字。格式是通篇四句,按照“一”“七”“三”“五”的字数排序。
这么短的篇幅,要表达一个完整的事件或情绪,对词人的炼字能力要求就很高了,几乎可以算是宋词界的极限挑战。
两宋之交的词人蔡伸是历史上第一个参加挑战的,他选择的是思乡题材。
天!休使圆蟾照客眠。人何在?桂影自婵娟。
让我们来看看这首词的白话注水版:
苍天哪,请你不要再让天上的圆月照耀那些离家的游子了。不要让人看见明月,勾起思归的情绪,从而久久难以入眠。我思念的人儿不知道身在何处,可月亮却不会在意我的心情,照样团圆着它的团圆,月圆人不圆,让人好怨念。
厉害了,如果用正常的表达方式来写这段内容,最少也得一百多个字吧?然而机智的蔡同学使用了咏叹的写法,把思念之情通过一种类似民谣的方式呈现了出来,显得感情充沛,语气强烈,可谓别具一格。
蔡伸:情感这个东西就像酒,掺了水就没味了,浓缩才是精华!长篇大论几百字,不如我寥寥数语唱个歌。
南宋的袁去华则找到了“十六字令”的新玩法,他用这个词牌写了份辞职报告——
归!目断吾庐小翠微。斜阳外,白鸟傍山飞。
——告诉你们,我决定弃官归隐了。你们这届朝廷不行,我对你们一点儿留恋也没有。当我看见我那掩映在绿树丛中的小家,我不知道多开心。辞官一身轻的我,笑看那落日流金、白鸟飞翔,想到自己从此再也不用上班,每天都能睡觉睡到自然醒,心情各种美丽。
南宋初年的朝廷确实很难让人产生什么好感,从皇帝到内阁重臣都偏于懦弱,不敢和金国正面对抗,导致像袁去华这样的爱国词人觉得自己报国无门,甘愿放弃自己的仕途,也不愿为这样的朝廷效力。开头一个斩钉截铁的“归”字,表现出作者无比坚决的离职意愿。后面对隐居风景的描绘,却给人一种意气风发的感觉,丝毫没有其他隐逸题材诗词的颓丧之气。
宋高宗:辞职就辞职,没见过辞得这么高调的,还嘚瑟你那两间小破屋。
袁去华:宁可去住我那两间小破屋,也要炒掉你这个老板,怎样?
宋高宗:失业了看你能不能吃得上饭!
袁去华:既然前领导这么说了,我决定再给你来一首:归!随分家山有蕨薇。陶元亮,千载是吾师。我家山头上多得是山菜,足以支持我效仿亲爱的陶渊明老师。
宋高宗:好吧,你赢了。再见,再也不见!
而对于南宋著名的爱国词人张孝祥来说,“十六字令”不但可以叙事、言情,还可以搞成系列词,分成上、中、下三集,反复强化主题,让人读过以后对词的内容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
张孝祥曾经用送别的题材一口气填出了三首“十六字令”:
其一:归。十万人家儿样啼。公归去,何日是来时。
——你将要离开我们,从此归去。百姓们纷纷像孩童一样啼哭,不舍得让你离开。你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其二:归。猎猎熏风飐绣旗。拦教住,重举送行杯。
——你将要离开我们,为你送行的这一刻,猛烈的大风吹卷了绣旗,同僚们早已跟你喝过了送行酒,可当你真要起程的时候,大家又忍不住将你拦住,共同举起酒樽,再敬你一杯。
其三:归。数得宣麻拜相时。秋前后,公衮更莱衣。
——你将要离开我们,大家都回忆起你辉煌的往昔。你曾经出将入相,早已登上过事业的巅峰。相信你很快就会走上新的人生阶段,将公侯的礼服换为娱亲的五彩衣。
炫技派的操作就是这么拉风。这个词牌本身已经很难填了,可张孝祥却一连填了三首,还放在同样的场景下,每一首都能独立成篇,连起来又能拼成一个完整的剧情拼图,而且煽情、用典一个也不耽误,不得不说,中过状元的张孝祥的确很有水平。
张孝祥:过奖过奖,看见难度大的东西下意识地就想征服一下。这个词牌一直没有多少人填,我作为一个学霸,给大家做做示范也是应该的。
按理说,上面这几位大神所创作的“十六字令”已经算是登峰造极了,但是,如果要在宋词这个圈子里论说谁能把词填得更短,笑到最后的不是这些宋词大手,而是广大的吃瓜群众。
我们知道,在宋词的历史上,存在着一个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庞大群体——无名氏!这群人俗称宋词圈的“小透明”,创作过很多优秀的宋词。但是在词的传唱过程中,因为年代久远,无人记得他们每个人姓甚名谁,他们的作品往往也只留下了零散的长短句,不符合标准的词牌名所要求的格式。
但是,论篇幅之迷你,含意之深远,这些作品可一点儿也不输大牌,往往能在片言只语间传达出彪悍的信息量……
比如有个“小透明”去秋游,就随手写了个金句感叹命运的无常:“须信道,颜色如花,命如秋叶。”即使容颜像春花一样妩媚,面对如风中落叶一样的命运也是无可奈何。枝头的春花与凋零的落叶形成强烈的反差,人生的变化无常也隐含在其中,分分钟脑补出一部文艺片。
还有些人是辛辣犀利的吐槽高手。北宋末年的曹组曾是徽宗的宠臣,擅长写滑稽词,有以《红窗迥》为代表的百余篇作品传世。很多文人看不惯这种俚俗气太重的词,加上徽宗无道,曹组也连带着受到了鄙视。北宋亡国后,曹组的儿子曹勋代表南宋出使金国,就有人写了句词嘲讽:“单于若问君家世,说与教知,便是‘红窗迥’底儿。”——如果金主问你的家世,你就说你爸爸的代表作,大家就都懂了。
无独有偶,南宋末年的时候,词人陈人杰有一位朋友写了一句词:“东南妩媚,雌了男儿。”短短八个字,铿锵有力,直指南宋朝廷沉迷于声色犬马、无视国势日益衰颓的现实。作者虽然没有在词坛留下姓名,可他的这句词却强烈地震撼了南宋末年的很多爱国文人,陈人杰曾经专门为这句词写了一首“沁园春”,抒发自己对朝廷腐朽的忧愤之情。
可见,写得短不一定写得不好。真的人才,即使只用两位数、个位数的篇幅,也能写出打动人心的佳作,秀出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