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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洪记

2019-11-25斤小米

湖南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西瓜

斤小米

在将近半个月时断时续的中雨,闷得能拧出水来的天气后,连天而至的暴雨又猛地下了三天三夜,屋子前的池塘里,黄色的泥水上漂着许多细而圆的绿色小叶片子,父亲前年在池塘里插了一根茭瓜秧,今年好不容易长成茵茵一蓬,前些天父亲还说,今年茭瓜可以吃个饱,得空要给你城里的姑姑送点去,谁知道被这雨一淋,水一涨,全都东倒西歪,露出一点点细长的尖儿,像要溺死的妇人。房檐上的水淋淋漓漓,像永远都断不了,父亲戴着斗笠,在房檐下抽水沟,背上淋得一滩湿。雨特别大的时候,水在沟里急匆匆跑马一般,一波赶着一波,沟道太窄,水跑得急,漫出来,把旁边的土和草泡开,浸染,泅成大片,形成一条一条的小沟,蚯蚓一般,密密麻麻布满空地。

屋顶的青皮小瓦被雨打得厉害,浸的时间久了,也承不住,房子里这一处那一处,嘀嘀嗒嗒,家里的盆子桶子,全都用上,还是不够,地下这里一片那里一片湿着。空气黏乎乎的,一种是霉又不像霉的味道,透过重重的空气侵到鼻子里,让人想呕。

这雨什么时候停呀?刚满十一岁的弟弟,似乎也因这雨,有了挥除不尽的惆怅,他的声音亮亮的,是透过雨幕的太阳。父亲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面前装了几只炸辣椒和一点炒茄子的菜碗,皱着眉头对我说,天老爷的事,谁都说不准,等下我要去大堤上抗洪,你是老大,要把家里安置好。

我抬头环视四壁,有什么要安置的?除了几件破家具,一台旧电视机和小洗衣机,两个弟妹,一位患有癫痫病的后妈,我们再没什么了。我不敢问,洪水会不会来,只是听大人们互相传递消息,说水又涨了,袁家坝的大堤快撑不住了,《晚间新闻》麻麻点点不甚清晰的画面并不能阻止我们向住一个外面的世界,这段时间,城陵矶水位不停创新高的消息通过女播音员那甜甜的声音传递,显出一种怪异的紧迫,我们也只能感受到隐隐的焦心,毕竟,城陵矶是个什么地方,有多遥远,我根本无从想象。

傍晚时分,父亲抗洪回来,报告水的消息,说十有八九今天晚上要倒垸子,得收拾好东西,并去新田坑上(我家挨河边的一片西瓜地)把那几千斤西瓜抢到高地上。他忧思沉沉地说着时,雨停了,人松懈下来,才可怕。此时,久违的太阳从西边露了脸,天上一道彩虹横跨南北,七彩绚烂,清晰异常,我因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彩虹,便盯着看了许久,我试图将那些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啊,全部用水彩模着再涂一遍。这么晴朗的天,这么明媚的彩虹,明天准是一个大晴天,只要晴上几日,水位一退,一切就都过去了。

“东虹太阳西虹雨,南虹北虹长大水”,父亲阴阴地说,芬伢,走,我们去摘西瓜,能抢出多少算多少。说完他将板车架搬到滚轮轴上,将两对大篾箩往上一放,就出了家门,一边走一边回头叫他老婆,王友元,你带两个小的,把灶屋里的东西搬到秀园咀的桔树林去,那里是村子里最高的地方,万一倒了垸子,我们总不能饿死,西瓜卖了,还能换点钱,芬伢,快点跟上,我们得跟洪水抢时间。

纵然无数次听过“涨大水”,但那也只限于文学的想象,如今事儿真来了,只能毫无主张地跟在父亲的板车后,随着父亲脚步的加快,心里踉踉跄跄,慌得很。父亲许是见我一声不吭有些奇怪,便停下来看着我,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要怕,什么坎儿,我们都得过,快点走,西瓜能抢回多少算多少。

我说,嗯,我不怕。我咬咬牙,几步一小跑地跟着父亲的板车,走了两三里,终于到了新田坑上,这块河边的西瓜地,在无数个清晨和黄昏,和我一起孤单,一起寂寞,一起饮水汽,看荷花,是我最喜欢的去处。

河水已经齐土边,父亲走过去视察一番,拿下箩筐,往土边一放,命令道,从土边上摘起,你摘了搬到土边,我来挑了拖到那边的桔子林,动作要快,不然怕来不及。神情严肃的父亲,眉头紧锁,令人害怕,我没有拒绝的可能性。

那天是农历五月的最后一天,我十八岁生日,是考上大学的第二个夏天。除了我自己,没人记得

从西瓜地到桔树林上的高地,有两百多米,父亲一个人拖板车,因为路被雨水泡稀了,尽管有卵石,板车的轮胎上还是沾了很多泥,推不动,我搬着西瓜放边上的时候一抬头目送父亲,便看到他拖着板车,脸差不多贴到地上,奋力往前拉的背影。我鼻子一酸,恨自己不是个男孩,不能为父亲分担些体力。这使我多年之后不再需要用体力劳动换取生活所需后,对于大街上任何一个以体力劳动为生的人都充满同情和敬意。相比于那些坑蒙拐骗不劳而获者,他们黝黑的皮肤和佝偻的身躯恰恰是他们高贵的标志。

為了减轻父亲的负担,我咬紧牙,搬着西瓜在地里和路上小跑。我身量小,父亲种的西瓜大,我搬着西瓜,不咬紧牙,根本跑不起。我先把西瓜搬到土边上,估摸着大概有一担了,就一个一个搬着往路上移,这样,父亲拖过去的距离就能尽量减少些。父亲看出了我的用意,目含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就继续弓着背拖起板车来。直到太阳下山,天黑了,河水安静,波澜不惊,与天空相互映衬,发出幽蓝的光,我和父亲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父亲种西瓜的技术远近闻名,其产量令人交口称赞,因此,我们再使劲,也只摘了那块土的一小部分。天黑下来,光线不好,做事的效率自然也低了许多,更重要的是,我明显感觉到土里已经进水了,开始只是土湿,慢慢地,水从土里冒出来,然后,水漫过了我脚面,到了脚踝。我以为是正常现象,不敢告诉父亲,他还在那条路上尽其所能地拖着西瓜。直到水淹过我的小腿,漫到了拖板车的路上,父亲才惊觉,大声说,芬伢,水涨得太快了,我们要再快点,还抢几百斤就收工,说完他又拖着板车往桔树林去了。四周除了天边深蓝的幕布和河水静默的轻绡,以及近处隐约浮起的瓜藤,再看不见什么。我只能在水里摸西瓜,即使如此,我的脚步也没有放缓,且西瓜借了水的浮力,滚到土边上要比自己抱过去容易多了。

就这样,水漫到大腿的时候,父亲说,算了,其他的只能丢了,我们回家吧,我才松了一口气,可恶的西瓜,终于可以暂时和你们说再见。

这堆西瓜,应该不会有人来偷吧,父亲从桔树林经过的时候,暂停在他的西瓜边,语声忧伤。我想,有人偷又怎样呢,距离家里这么远,你还能想出抓贼的办法?唯一的期待是水不要来吧,只要这两天过了,就可以运到城里卖,就不担心了。说完话的父亲长叹了一口气,拖着两担箩筐,穿过大半村子,走了两里多地,终于回到家里。我跟在他身后,他好像全无知觉,因此我也一直静默着。

父亲一进家门,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就叫醒王友元和我弟弟妹妹,说,趁着还没停电,快点收拾东西,能打捆的打捆,我们要躲灾了。

他的声音在静得出奇的夜里显得突兀而闷沉沉的,让我深感害怕。我也看了一眼钟,时针指在十二点。我先去收拾厨房里的东西,直觉告诉我,躲灾先要考虑吃的。然后,收拾书。什么都不多,没多久就收拾好了。有一套四卷本的《笑傲江湖》,陪我度过了高考时空闲下来又十分紧张的白天和黑夜,我留在旧书桌的抽屉里,我想,即使进水,未必水会涨到桌子面上来,把它留着,做镇宅之宝一我到底对这即将到来的水存了一点侥幸。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丘陵区涨水与湖区不同,湖区一坦平洋,垸子一倒,洪水瞬间便可吞噬村庄,一切,而高低不平的丘陵区,若信息不通,水不来到面前,谁都不能确定。

恍恍惚惚睡去,可能是太累,锣鼓声、喊叫声连成一片,弟弟摇了我不知多久,才把我从模糊的梦里拔了出来。等我清醒,村子里各种呐喊声响,远远近近,闹成一片,传入耳鼓,家里更是情势紧张,继母大声叫着妹妹帮她抬火炉子,父亲的身影却是不见。我顾不得昨晚的劳累,连滚带爬起来便代替了妹妹,安排她拿饭锅碗筷。我们开始往不远处的秀园咀桔子园运东西,东边的黄家,西边的李家,远一点的其他几家也都往同一处运着东西,队伍浩浩荡荡,乱糟糟一片,平时家里不常翻出的东西,都亮相在众人的眼皮底下,红红绿绿,叮叮当当,平时没说过的互相帮助的话,也都在迎面遇见对方时说了出来,如此,竟少了几分逃难的凄凉,多了些期待中的兴奋,似乎洪水来临,反而成了一个重大的节日。孩子们设想着,坐在自家大门前钓鱼、洗脚,简直还十分的诗意,大概是平时安逸的日子过久了,这偶来的刺激,让人暂时忘却了可能会有的艰难。

从五点多东方露鱼肚白开始,到将家里所有重要的东西全部运完,大概用了两个多小时。父亲到屋后砍了一堆竹子,在桔树林中辟出一块空地,又抱了一大块彩条布,开始搭建临时的房子,我停下来喘着气,看其他人各自找地安置,一种奇怪的快乐笼住了我。

伯父家的房子就在这块桔树林的下面,借着地理优势,他们搬得最从容,且占了最高点。一切安置好,伯母过来问我,你家还有多少米和煤?如果没有,趁水来还有些时间,快点去买些来,这水来得慢,也必定退得慢,你爸爸没有经验,只有住的用的没吃的,有什么用?

听她这么一说,我立刻向继母要了钱,骑上单车径直往四里外的粮店奔去。这一路平行的,有一条子堤,平时上学,我们都喜欢在子堤上玩,尽管荒草没径,但陌生感让人更生向往。然而此时我骑车经过一个堤的断口,发现已经有水穿过堤打湿了路面。路上行人稀少,我的心怦怦地跳着,两脚生风,两个轮子呼呼的,简直要成了哪吒的风火轮。不多久,粮店便到了,前来买粮的人排成长龙,我心急火燎的,想着那渗水的堤口,怕回不去,可没有粮食,一家人如何度过?想想,心一横,继续等着,直到买了三十斤,往自行车后座上一绑,便硬挺着歪歪扭扭返回。

渗水的堤口已经有没过脚踝的水急匆匆地流,横过路面往下面的田里冲,水哗哗响着,白花花的,像个小瀑布。路面被拦腰截断,水势越来越大,如果此时不过去,怕便更难过去了。想着桔子林里的家人,我心一横,推着自行车,一步步迈进急流的水中。这时,水不再是平时温柔安静的样子,而是像一双无形的巨手,用力要把我和我的单车推到坑下去,推向更远的地方,我一步一步,扶着车子,拼尽力气与水对抗着,路面下,水奔腾而去,平时的稻田已经成为一片汪洋,如果我连人带车被冲下,便是神仙也救不了。就这几十米的路,当时一往无前地走过,真有走过一生的漫长。

那时,对面一个要过来的男人站在干地使劲喊,太危险了!你这是自寻死路啊!他试着向我靠拢,也许是因为自行车上有些重量,也许是因为有什么冥冥中帮了我,我竟慢慢走近了他,他一把拖过我,又帮我将车子推上岸,骂道,你这是不要命呢!好在你过来了,阿弥陀佛!快点回家去!

我谢过这无法去到对面的陌生人,来不及感叹,又歪歪扭扭踩着单车往桔树林去。我听到了轰轰的,像雷而又不是雷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切,就在桔树林的后方,那条将村子一分为二的子堤那里,孩子们在桔树林里喊,水到王家了,水又到李家了……

我家地理位置最低,最先进水,然后是西边的李家。虽有巨大的水响,但我家的水是静静升高的,涨得不动声色。它们从村子后方如无数匹野马狂奔而至,到我家后面就放轻了脚步,漫过我家后,往前面的子堤涌去。子堤环绕前半个村子,暂时没有决口,堵住了它的去路,它便迅速升高,在此处形成一个大水涡,水位迅速窜高,一直升到伯父家门前的路上,这条路,是通往桔园的路,再涨,淹掉伯父家的房子,便淹到桔园了。

水浊黄一片,水里带来了腐坏了的小动物尸体,四处流窜的老鼠,各种植物的碎枯枝,折断了的大段绿树条,卫生巾,塑料袋,泡沫,以及各种颜色的衣服。小孩子们却看到了他们期待已久的大鱼,大大小小贴着水面的飞虫,甚至,还有平时难得一见的神秘甲鱼,它们看上去精疲力竭无可奈何。孩子们站在高地,伸长脖子观望,忽然,邻家的子云指着水叫,看呀看呀,好大的水鱼,快去拿篓子来!快去砍竹子做钓竿!这叫声立即引来兴奋的尖叫、欢快的鼓掌和似乎没有止境的期待,大水的危险被这样的叫声送到九霄云外,而大人们则跑到桔园的最高处望水,摇头叹息,目光散乱,不知所措。

桔园后面的水还在轰隆隆山崩一般倒下来,水位继续上涨,渐渐淹到了伯父家的前坪。我的心里害怕極了,如果失去桔园这最后一片领地,我们便处无可逃了。李家的发明叔跑来跟伯父说,再上涨两米,我们就危险了,抗洪部队都集中在袁家坝,如今袁家坝倒了,他们莫非还守在那里?也不管管我们这些地人的死活?以前听说受灾地区会有空投,也不知道我们这里会不会有?我们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啊!

伯父面色严肃,沉吟半晌说,再看看,水涨起来再说,天无绝人之路。

水继续不动声色地涨着,不到一个小时,便将伯父家的墙淹到了一米多高,我们在房后的坑上看着,傻傻的,失了主意。此时已近中午,太阳毒烈,蝉发奋嘶鸣,却盖不过水声轰隆隆不止息。被水驱赶到园子里来的人全都站在坑边看水,伯父说,一旦水真漫上土坑,你们就往秀园咀的方向走,那里地势高,是通往外面的唯一出路,就站那里呼救。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口,没有人愿意离开家园,哪怕是临时的桔园,至少还有大部分家当,总好过居无定所的流浪。

不多久,伯父大声说,没有危险了,大家各自安置去。我不懂,凑过去看,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水位不仅没有继续上涨,反而有所下降,土坑边留下了水来过的痕迹。可是园子后面的水响在继续,为什么危险就解除了呢?

发明叔说,我去看个究竟。他妻子一把扯住他,不行,你听,后面的水还在直往下倒,你这么去会出事的。他笑着说,放心啦,我就找个最高点,爬到树梢,看看,又没船,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啊。发明叔爬树很厉害,夏天打酸枣子时,我们这些猴儿最喜欢跟着他跑,他一梭梭到顶上,能把树尖尖儿上的酸枣子摘下来,我们呢,脖子仰疼,不多久就可以捡一地的枣子了。

这下子他又一梭,梭到园子里最高的树上,大家都在下面屏息以待,他一手攀着树枝,一手遮住前额,远眺许久,跳下来说,暂时没有危险了,老王家前面的子堤决了口,水冲到那边的河里去了,大家都各自安顿去。

大伙儿这才放下心来,大人们扎棚搭临时的房子,安置搬出来的家当,准备午饭,孩子们有的找稍低一点的地方刨坑,引饮用水,有的削竹子做钓竿,有的到处疯跑追赶,桔园里前所未有的热闹,像过节一般。

黄昏渐至,天边的晚霞分外艳丽,从桔园往秀园咀的方向望去,成片的绿色在橙红的阳光下重叠,繁茂得异常令人心惊,树影一动不动,沉静安然,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而另外一面,则浊黄发黑的水汪洋一片,家园面目全非。由于长时间的积雨,乍放晴,且太阳猛烈,围着水中这块地一蒸,空气中弥漫着水的腥味,飞虫屎的臭味,朽烂了的木头气,潮湿的泥土气,陈旧的家具被褥气,各家晚炊的香气……使人头昏目眩,捬心欲呕;轰隆隆的水声,依旧如同山崩般,一刻不止息,近处的人声遂逐渐淡下去,虫声又升起来,太阳西沉后的天空投下奇特的光,诡异得很,无边无际的恐惧再次席卷我。这构成了我一生中最无法忘怀的一个黄昏,在往后的生命中,每每遇到艰难困苦,它都会在我的梦境里再次浮现,仿佛要提醒我,劫后余生便是这般,还有什么比这更艰难的时刻?

父亲的临时房子搭好了,平时看上去家徒四壁,而此刻小小的彩条棚却显得十分拥挤,一个床就占了大部分空间,衣物,被褥,全堆在床上。做饭的地方在一棵大柚子树下,没有搭棚,我担心下雨,父亲却说,这一个月之内,再没什么雨下了,柚子树阴大,白天做饭也不会太晒。

那一晚,水整整响了一晚,我在恐惧中睡去,又在恐惧中醒来。水响一直延续到第三天,水响也用三天时间让人们习惯了它的存在,习惯了洪水的存在,桔园里的人们暂得安稳,混乱过后,又秩序井然。但赶到园子里的鸡鸭猪狗都要吃东西,自己的口粮尚且没有存够,哪有匀出来给畜牲的?第三天,父亲提出,要将家里的鸡先杀了吃掉,这种天气,若杀猪,怕肉坏掉,得养着,他吩咐我们去秀园咀没有被淹的地方找猪草。继母平时养鸡最上心,每一只鸡都是她的心肝宝贝,不到关键时刻,她可舍不得,因此,她对着父亲眼一横,你不会想办法呀,就靠着这只鸡的吃食?

两人正争论不休,发明叔敲起了脸盆叫集合,大人们立马丢下手中的事,往发明叔的棚子跑。

发明叔说,要给畜牲们找吃的,有一个现成的去处,你们去不去?

父亲第一个回应,只要有,没有不去的,灾后还得靠这些畜牲们换点钱。

发明叔又一敲脸盆,说,好,我岳家给我送来一只大筏子,能装三千多斤,得力的劳动力跟我上船,咱们运米去。

西边李家问,哪里有米?有米也没钱啊,水一来,今年还什么都没来得及收。

发明叔颇得意地笑了,说,袁家坝先前抗洪,投了几十上百卡车的豆子和米去填洞,现在堤垮了,那些豆子和米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抢,我们不去,可就白白便宜了别人。

伯父马上阻止,不行,这太危险了,一则,就在决堤口,水太急,一则,这是国家财产,咱们不能偷盗。

发明叔生气了,对着伯父问,人人都拿得,我们拿不得?再说,反正决堤了,不起作用了,你不去就算了,愿意去的随我去。

不顾伯父反对,父亲毫不犹豫上了船,西边李家,东边黄家,也都去了。他上船的时候,我真想跟他说,爸爸,别去,可我看他果断的上船的身影,知道一切只能交给命运。我远远地目送他们的筏子像一片叶子般往水口漂去,心紧到嗓子口,真怕父亲就这样一去不回。那时的秒钟、分钟于我,也是时钟的漫长。失去父亲的恐惧远远强过洪水滔天的恐惧,洪水滔天之时,尚有父亲可以依靠,如果失去父亲,我又该去依靠谁呢?

在见不到父亲的这几个小时里,我对父亲的死产生了各种设想,我设想他在巨浪滔天中被掀到水里,没挣扎几下就死了;我设想他为了一袋子米,使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我设想他们安全回到这片开阔平静的水域,放松了警惕,船桨被水草绊住,父亲去扯水草,一伸手就被水里的怪兽拖下去了……死亡再次以虚假的面目袭击了我,我害怕得浑身发抖,我的眼前是白花花的汪洋一片……

但父亲他们还是安全回来了,他们带回了十几袋子米和豆子。发明叔,这个平时很少说话的老实人,在危机之中,给大家带来了这么大的福利,脸上显出了春风得意的神色。

我看到从船上跳下来的父亲,双手红肿,却面露喜色。父亲对伯父说,去搬东西的人很多,我们幸亏去了,这多少能撑些日子,我也给您掏了一袋,您沒有喂猪,给鸡吃足够了。

伯父接过父亲的米,神情复杂,或许此时他终于懂得,毕竟是亲兄弟,太平年岁里为鸡毛蒜皮急赤白眼的争执,终究动摇不了患难时刻相互扶持的真情。

一船米和豆,在水里泡了三四天,早就泡开变了质,为了能给畜牲们吃,得晒干了才好。于是,前所未有的宏大工程在桔园里展开了,家家户户都找空地摊开晒粮。农历六月,大雨过后的阳光极猛,桔园里东一片西一片白花花的全是米和豆子,极为壮观。浓烈的馊气笼罩住了所有其它的气味,令人既难受又幸福。为了试探米能否食用,父亲在煮给猪吃的第一锅米里悄悄试吃了一碗,他说,困难的时候,没粮就会饿死,我得知道我们有没有退路,六十年代那么多人饿死,有一碗这样的猪食就是幸福的,人啊,在生死关头,哪有那么多好讲究。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知道,我们将可能面临的最糟境遇,便是断粮。不能盼着别人来救济自己,得有办法自救。我想起了大水前那一夜我们抢出来的西瓜,那也是一处高地,应该没有被淹,可是被水隔着,该怎么弄出来呢?但我也只能这么暗自想着,不敢言。父亲有自己的打算,就像弄来这些米一样,在最黑暗的时刻,他是我的光,是这个家的光,哪怕在母亲去世的那些日子里,我曾对他充满恨意,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好父亲。

洪水之后第五天,晨光熹微,炎热稍有缓解,父亲说,芬伢,我向发明借了船,今天我们去新田坑上搬西瓜,运到城里去卖,能卖多少钱算多少钱,总比在这里坐着等死好,你跟我一起去。

终于可以脱离这片桔园啦!我并不害怕未知的危险,害怕的是被囚禁的痛苦,从前卖西瓜的苦差,如今倒成了重获自由的美事,我完全忽略了洪水带来巨大变化后的挑战,只有挣脱牢笼的兴奋。

在茫茫水域里,从前的村庄不见踪影,船从房顶旁划过,大树腰划过,电线杆顶划过,也从大水响了三天三夜的子堤豁口中划过,子堤就像一条潜伏于水中的长龙,一动不动地露出半边脊背。村庄使我陌生,一眼望去广阔无边的水域使我再次被恐惧袭击中,放目四望,我全然不知那个放西瓜的桔林在哪里。多年以后,我到千岛湖游玩,得知湖山盛景,不过是水库的水放进来淹掉山谷形成,多少人家都沉在湖底,湖中的岛,原是山的尖尖,而清澈洁净的水,当年也曾无比浑浊,才知道所谓的沧海桑田,真有其事,情人当作永恒的誓言,不过是瞬间的山呼海啸,多少把事实的刀子,一刀刀划中我从洪水深处探出头来深呼吸一口的心。

但父亲似有一双透视眼,穿过水底下的道路,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五天前存放西瓜的桔林。桔林完好,这一片高地上纳着村子里另一部分人家。父亲带我去搬西瓜,发现西瓜已经丢失了一部分,却也无可奈何。混乱之中,只管保命,谁还能行“君子慎其独也”那一套?我与父亲匆匆搬了五六十个上船,还剩一些,只能放在那任其自生自灭了。

船往城区方向划去,城区也已是汪洋一片。楼房矗立在水里,水大都到了第三层第四层,街道已不见踪影,往日的车水马龙,消隐在水的世界里。斯皮尔伯格在《人工智能》中,将“雄狮流泪的地方”设置为曼哈顿,未来的曼哈顿淹没在一片大海之中,只有少量高耸的建筑物高出水面,让人想起创世纪时代的天地混沌,洪水滔天,唯有诺亚方舟,让能人在绝境处寻找到生之道路。此时我们载着西瓜的船,孤独而骄傲地行驶在街道上空,面对那些向我们招手的城里人,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优越感。

很多年来,父亲耿耿于自己与其他三兄妹不同的身份,他们都吃国家粮,是国家户口,衣裳干净,十指不用沾泥,而他,却因一次选择而留在了农村,永远与泥土为伴,因此,每次他城里的姐姐们给他一袋面或者几斤肉,他都要炫耀一番,以显示他从血缘上与这些地道的农村人本质的不同。但此时,父亲看到被洪水困于水中央的一户户人家,他的眼里,竟然有一种奇异的欣慰。

这里是机械厂啊,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只要进了这里,就是铁饭碗了,这垸子一倒,厂一淹,机器最进不得水的,这厂怕是要倒闭了,失业的城里人比乡下人要可怜得多,乡下人至少还有土地,城里人没工厂,怕要吃空气!父亲一边划着桨朝一个向他招手的妇人划去,一边感叹万分。

那我们这西瓜可以翻价卖不?物以稀为贵嘛。本能的狡黠在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我给父亲献计献策。父亲回头看了我一眼,似很认可,但那妇人问他价格时,他还是讲了一个平时的价格。我不解地看了看父亲,但他眼色平静坦然,显然已经十分笃定。

妇人说,今天这儿来了几只船了,就你们的西瓜价格最低,莫不是坏了的瓜吧?她这么说着,里屋又走出一个年老的妇人,看情形是年轻妇人的母亲。老人说,开一个试试,怎样?

唉,城里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精明甚而刁钻的,他们又怎能理会一颗善意的心呢?我真替父亲不值,应该狠狠宰他们一刀,兴许被宰才是他们需要的快感。父亲见我不高兴,搂起一个西瓜,拍得“咚咚”响,手指甲掐进去,双手一拍,西瓜裂开,红红的西瓜水流下来,手上还留了细砂,这正是西瓜最好的时候,妇人看了,再不说什么,便立即买了六个,一百多斤,且立即付了钱,又伸长脖子吆喝上下左右,都来买瓜,只这一处,西瓜便卖掉了一半,父亲接过一张张钱,眉开眼笑,这是平时卖西瓜不可能有的好运气,平时的城里人哪有这么好说话呀!多亏了这洪水。我们再划进一栋楼,这些西瓜便可卖完了。

果然,很快,六十个瓜,平时要走街串巷一整天还可能卖不完的,不到两个小时就卖光了,且钱收得很利落,不似平时,抹掉尾子,还拖拖拉拉。

回去的路上,父亲只管沉默地划船,我坐在船尾看白花花汪洋不尽的水,也自缄默。这一趟,让我心里既喜又悲,喜的是,到底减少了些损失,又可撑些时日,且城里人也有求我们的时候,悲的是,即使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但死法还是不一样的。城里人在洪水面前,仍旧不必晒毒烈的太阳,仍旧可以体体面面地拿着钱去买自己需要的东西,而我们,只能躺在桔园里,看天吃饭,晒得乌漆摸黑,坐等家园被毁。

就是坐在“诺亚方舟”的那些时刻,我感觉到洪水带给我的终身享用不尽的财富,它让我知道即使同样面临灾难,也会因为对待灾難的不同态度,而获得截然不同的结果,也让我知道,困难没什么可怕,一天一天捱,总会有捱过去的一天。

一切不好都会过去。那些日子,我总是这样对自己说。

整整二十天,洪水退去,桔园里的人们陆陆续续搬回家,唯有我家地势最低,水退得最慢,只能等到最后。在桔园里的那些日子,眼看着粮食渐渐耗尽,只能压缩牲畜的口粮,鸡还可以到处找虫,猪却只能低声哼哼。父亲长吁短叹,盼着水快点退,但水擅长考验人的耐心,你巴巴地望着它,它偏偏一动不动,几天才退一米,这可真令人绝望,为了减少父亲的忧愁,每到下午,我们趁父亲午睡,就悄悄跑到秀园咀找猪草,在水退了些的淤泥里翻泥鳅,偶尔冒点险还能捞到陷在泥里的鱼,改善一下缺少荤腥的生活。

有一天我们走得有点远,到了最广阔的水域边上,那里鲜有人去,我看到一大篷南瓜藤,虽然有的叶子被火燎了一般,但这并不能阻止我的目光与一只硕大的南瓜相遇,紧接着是另一只,我迫不及待地拨开叶片,看到了更多只。我生怕惊跑它们,悄悄地走近,使劲掰下最大的一只,它粗壮的柄上连毛刺都很硬,磨得我的手生痛,但我顾不了那么多,咬着牙,和妹妹一起把它抬回了家。此时烈日当空,蝉声热闹,午睡着的人们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没有一个人知道南瓜藏身的地点。我猜,这必是村子另一边的人家种的,就像父亲将西瓜落在那一片桔园里一样。反正别人也享用了我们的西瓜,如今我们用这些南瓜抵了,如此想想,心里到底平衡多了。

因为担心别人也发现这些南瓜,我和弟弟妹妹们以最快的速度,悄无声息地将它们全部运了回来,大大小小十来个,堆在柚子树下,我望着它们,觉得自己简直富甲一方。父亲醒来,看到南瓜,十分惊讶,逼问我们南瓜从何而来,得到答案后却安了心,他说,这是对河人家种的,你们不背回来,也会烂掉,特殊时期,特殊对待,以后这样做,就是偷了,不可重犯。

“偷”字何其严重,十八岁的我已有羞耻之心,哪里愿意沾上这字的半点儿污浊?晚上桌上一盆黄灿灿的南瓜,我竟提不起半点吃一口的兴致,且从那以后,我再也无法吃下一口南瓜,所有食物中,唯它,提起都让我反胃,那是不能言说的痛。

等水退到房子前面的子堤边时,回家的时刻到了。父亲说,芬伢,带上弟弟妹妹,一起回家清理淤泥。说完父亲背起锄头,拿起水桶,带着三个儿女,浩浩荡荡往家里走去。

终于可以回家,哪怕那曾是一个贫穷的家,想起它来,也是满满的温暖。我们说说笑笑,却各自怀揣惶恐,越接近房子,脚步越慢。父亲说,我先进去探视一下,确定房子不会倒塌再叫你们进来,等着啊。

我们在外等著,弟弟蹲着用一根棍子划着差不多晒干了的淤泥,妹妹指着房后的竹子,说,姐姐快看,竹叶上都是泥。我放目展望,房后高于房子的竹林,一半高齐刷刷一片黄黑,那是洪水来过的痕迹。家园萧条一片,需要时日来修整容颜。我看到我家房顶的小黑瓦,干干净净,似乎没受惊扰,想来,水是没有没了房顶的,我松了口气。

不多久,父亲大喊,进来吧,应该安全。

我们一跃而下,像获了特赦令一般,回到了睽违已久的家。门框以上,原本白色的墙壁一片苍灰,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地板上是齐脚踝的淤泥,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一些不知名的极小的虫子贴着泥地飞来飞去,许多杂乱的小物品浮在泥面上,我们没来得及搬走的几件旧衣,甚至几年前怎么也找不到了的一朵珍贵的头花,以及高中毕业那年我送给父亲的一只杯子,还有些从未见过的东西,一个陶瓷缸,一把缺齿的木梳,一匹颜色仍旧艳丽的玩具木马……

我们都赤着脚,脏臭的淤泥冰凉凉的,柔软细腻,时不时冒出个什么东西啃脚,我们只能小心翼翼地先作巡视,再考虑怎样搞好卫生,使它还原。很明显,这样的现状让久经世事的父亲也手足无措,他沉默不语,走来走去,我们只能静静等待他的号令。

我缓步挪到小房间,只见书桌卡在门口,没有漂走,四卷本《笑傲江湖》躺在抽屉里,被淤泥粘住了每一页,面目模糊,完全废了,就像从前虽然贫穷却还算安稳的岁月。

孩子们,你们去桔园提水桶来,池塘里的水清了,我们提水清扫,争取今天搬回来住,不要担心,明天,后天,不要多久,我们就能恢复以前的生活啦,只要勤劳,一切都会有的,一切也都会好的。

沉寂了很久的父亲,终于开口说话,就像一道光,他的声音划破沉沉的暗幕,为我们撕出了一大片亮堂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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