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灵魂高贵的样子
2019-11-23任俊国
◎任俊国
黄曙辉 图
创作手记
进入佛罗伦萨
一切自有其深意。如果没有准备,佛罗伦萨与我无关。
我相信到佛罗伦萨的人都是有准备的。我相信因为准备不一样,所以看到的也不一样。事实上,光有知识的储备是远远不够的,在时间轴上,文艺复兴的意义一直在波浪式前进。
刚进入意大利,地中海松就拔高了我的目光,赠我两个词语:高远和葱郁。一转身,地中海蓝又深邃了我的思想,也赠我两个词语:辽阔和澄明。
然后,佛罗伦萨近了。
我是一个远来者,曾在遥远的地方读佛罗伦萨的故事。我在城郊徘徊,我不敢肯定自己能否真正进入这座城。
幸好,有阿诺河水带我进城。
幸好,佛罗伦萨是开放的,允许我带着地中海松和地中海蓝的情怀进城。
这是一座用雕塑讲故事的城。每一尊雕塑都攫住我的目光,又放纵我的思想。这正是文艺复兴对后来者的解放。
我自由了。
佛罗伦萨雕塑没有赠我新的词语,只赠一把时光的刻刀。
然后,就看见灵魂高贵的样子。
题记:进入意大利佛罗伦萨之前,请先熟悉詹波隆那、皮欧费迪、但丁、米开朗基罗、达·芬奇等文艺复兴时期的巨星;请再熟悉大卫、波洛斯、波吕克塞娜、帕修斯、美杜莎等神话或荷马史诗中的人物。
他们即将归来。
他们即将复活。
看不见的中心,叫和平
在进入佛罗伦萨之前,我在郊外的葡萄庄园里对这个城市进行了近距离阅读,然后喝下一杯红酒作情感铺垫,又喝下一杯红酒让情绪饱满。
然而,一切都是猝不及防。
在《抢掠萨宾妇女》雕塑前,阳光格外轻柔,生怕破坏了线条的张力和呼之欲出的神情,生怕破坏一段历史的真实,生怕破坏雕塑家詹波隆那最动人心魄的思想瞬间。
雕塑中的三人围绕着看不见的中心旋转,无论从哪个角度上,你都会看到罗马初建时的一个侧面:战争让女人走开,战争结果让女人归来。为了生活,女人成为另一场战争的起因……
历史在无奈、渴望和惊慌中前行,谁也不是谁的主角。
生活的战争由女人主持,一边是父亲或前任丈夫,一边是现任丈夫和孩子。
她说,共建家园吧。
于是,罗马人与萨宾人共同坐在罗马元老院的桌前,规划未来。
罗马不是一天建设的,罗马也不仅仅是罗马人建成的。
《抢掠萨宾妇女》塑造的那个看不见的旋转中心,叫和平。
另一种抢掠
皮欧费迪手中雕落的大理石都是对荷马史诗的解析,而解析是对人们理解和想象的另一种抢掠。他的抢掠定格了希腊英雄阿喀琉斯的儿子波洛斯抢掠特洛伊公主波吕克塞娜的那个瞬间。
被抢掠者波吕克塞娜那么美丽,却即将成为希腊人回家的献祭。
抢掠者波洛斯那么英俊,而最终成为了荷马史诗的献祭。
有时光从雕塑家手中片片剥落,也有时光在雕塑家手中缓缓停止。
雕塑《抢掠波吕克塞娜》是皮欧费迪在时间长河里抢掠的一个瞬间。
那一瞬不再流动,被他的刻刀据为己有,被他的灵魂据为己有。那一瞬,他的灵魂被自己的作品抢掠了。
在《抢掠波吕克塞娜》前,我用自己的思想对雕塑作品实施另一次抢掠。
而作品也抢掠了我的时间,用作上述思考。
卓立的塔,决不因暴风而倾斜
石头会生出忧郁吗?
是的,我眼前的四方形石头房子,忧郁地看着佛罗伦萨七百多年了。彼时,从房子中走出来的诗人,他的思想建筑远远高出这座城市所有的实体建筑。
他对这座城的深爱,却成为这座城放逐他的理由。
他向远方流浪。美丽的菲埃索莱山、塞提涅亚诺山、波乔皇帝山、贝罗斯伽多山远了,美丽的阿诺河远了。
他的思想,亦如他经历的风雨,沧桑而广博。
多少年后,故乡的山水才想起并怀念这个流落他乡的诗人。
幸运的是,故居保存完好,笔直地指向天空,像一座塔。
是的,故居的主人但丁说,“要像一座卓立的塔,决不因暴风而倾斜”。
但丁的思想,才是这座城市最为坚实的地基,才没有被时间的目光拉斜。
每个墙面上都有几个平行的石头凸台,这是当时修建高层建筑的支点。是的,但丁就是文艺复兴这座高层建筑的重要支点。
我站在窗前。故居和周围的建筑都保持着原样,巷子陈旧和逼仄,只有天空呈现出辽阔的蔚蓝。
——高处,才是一个人和一座城想要表达的。
在灵魂边上,听见阿诺河水的声音
圣十字教堂是圣人灵魂的安息堂。
六月,我从一场雨中,从教堂前,从但丁、米开朗基罗、伽利略、马基亚维利、罗西尼的灵魂边上进入佛罗伦萨。其实,很久以前,我在读《神曲》和意大利思想史时,就从这里进入过这座城。
教堂前,左手横胸、右手持书的但丁大理石雕像,目光深邃地看着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以“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开启了一个新时代。
在他所处的黑暗时代,能走自己的路是多么艰难,又是多么幸运啊。
也许,教堂最大的意义在于,让灵魂拯救灵魂。
所以,但丁依然忧郁地看着这个时代。
雨停了,一些云还在城市上空停顿。云层下明澈的光线,把教堂的哥特式建筑描绘成典雅的油画,散发着圣洁的光。
人们从《圣十字架传说》虔诚地进入灵魂的引导程序。
我从圣十字教堂经过,那么清楚地听到阿诺河水的声音。
青铜的表达
加入锡,铜的情感更加丰富。
我们把有丰富情感表达的铜叫青铜。安东尼·卡诺瓦用一块年青的青铜表达了也许比人类文明更长远的神话英雄帕修斯。
帕修斯一战成名。
他杀死了美丽的女妖美杜莎。他最先杀死的是美杜莎的眼神,因为只要被她看上一眼,立即就会变成一块石头。
雕塑家把他和她变成青铜。
在制作模型时,一个念头在安东尼·卡诺瓦脑海中一闪而过。也许美杜莎爱上了帕修斯,她忘了开启每根头发都是毒蛇的咒语。所以,在宙斯的世界观里,正义与邪恶产生和消亡的程序相同。
模型做好后,铜和锡的比例成为雕塑的中心思想。
安东尼·卡诺瓦调配的青铜的熔点必须正好激发帕修斯的最大潜能,必须正好克制美杜莎的最大恶念,必须确保帕修斯手上的青铜之刀达到斩恶之利。
他的思想和技艺水平必须同时达到炉火纯青。
一战成名的帕修斯用了雕塑家十年之功。安东尼·卡诺瓦把自己的名字刻在英雄的头上。
青铜在上。
试问天下,谁是英雄?
看世界的角度
一座城市,就是一座美术学院。
而佛罗伦萨依然认为成立美术学院是必须的。
当学院收藏了《大卫》雕像后,全世界都认为学院存在是必须的。
你知道,《大卫》美得不成比例,美到人们开始怀疑自身——灵魂从天堂回来,人性开始觉醒。
我从不怀疑文字,但无法呈现对《大卫》的表达。
一切回到雕像本身。冷沉的大理石完美地表现了肌体的健美、光泽和圣洁,能量在肌体内旺盛而和谐地律动。
坚毅从石头里分离出来,站得比石头还坚毅。
大卫已进入战斗,右手所持之物,将投射在我们世界里,也将投射在我们世界外。
《大卫》是人类身高的两倍多。需要踮起脚跟,才能以45度的最佳仰角看他,看他看的世界。
当年,米开朗基罗就是这样看世界的,把灵魂从天堂迎回来,放在高贵的位置。
箭,一直在空中飞
希腊神话中的赫剌克勒斯以神箭射杀了邪恶的涅索斯。
这支箭一直飞翔在雕塑家的脑海里。
射人先射马。人马合体的涅索斯并未难住英雄赫剌克勒斯,但这个故事却难住了空间大师詹波隆那。
如何表达一支离弦的箭,成为空前的难题。
詹波隆那解决难题的方法是改变故事情节,让赫剌克勒斯直接跃上马背(让箭在看不见的空中飞行),以棍棒进行战斗。
马失前蹄的涅索斯胆敢调戏英雄的妻子。英雄以怒火杀死非礼者,但未能杀死非礼者的阴谋。
赫剌克勒斯的妻子相信了涅索斯的阴谋,以猜疑杀死了英雄。
从此,时间之河无渡。
悔恨之河,无渡。
在阳光投下的阴影中,雕塑表达的战斗还在继续。
箭,成为一个飞在空中的隐喻。有那么多人,纷纷倒在隐喻之下。
没有故事的雕像
没有故事的雕像只是石头,但美和美的思想复活了它。
安静,正在书写他们的故事。
六尊图拉真时代没有故事的雕像伫立在佛罗伦萨佣兵凉廊的后排。
他们曾在地下度过罗马辉煌和动荡的年代,是懂艺术的美第奇家族让他们千里迢迢从罗马来到佛罗伦萨,与伟大的《大卫》《帕修斯》在一起。
然而,他们的谦卑,让一切伟大都回归平静。
导游说,在佣兵广场和领主广场上,伟大的作品都是裸体的,都经受了阳光和世俗的凝视。
我承认,艺术可以拯救灵魂。
时光在帕修斯的青铜肤色上凝神,也在六尊图拉真时代雕像的衣褶上反思。
我想不起六尊图拉真时代雕像作品的名称,但我能想起他们的安详、眺望和面对星空的凝思。
或许,后来的作品都成为了他们思考的内容。想到这里,我才真正进入了这个艺术广场。
一切,从头开始。
未来,从老桥上出发
一座城市的思想让阿诺河水缓缓地转过一个弯。
河水一直年轻。河上的老桥一直向时光深处走。
原本阿诺河是一匹远来的野马,终于被古罗马时代拴在桥墩上,却又不止一次摧垮老桥脱缰而去,比如在罗马帝国灭亡时,比如1333年冲毁中世纪黑暗的那场洪水发生时。脱缰的马一路流浪,它的身边走过新时代最初的诗人但丁。
被冲毁的老桥被多次重建。在1345年重建后,老桥一直站到了今天。历史不想巧合,但巧合的是,14世纪中叶正是文艺复兴的开启年代。
文艺复兴,复兴一座跨越历史河流并影响历史河流走向的桥。
未来,正从老桥上出发。
我穿过世界文化遗产乌菲兹美术馆的艺术长廊,走过阿诺河畔。
时光微漾,我与但丁、达·芬奇、伽利略、拉斐尔、米开朗基罗、多纳泰罗、乔托、莫迪利阿尼、提香、薄伽丘、彼德拉克、瓦萨里、马基亚维利一同走上老桥。
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定义过阿诺河和河上的老桥。
而我把他们定义成桥,把他们的思想定义成阿诺河。
关于爱情,但丁以《新生》和《神曲》定义过。爱的使者比阿特丽斯一直在桥上导引高贵的灵魂。
向老桥致敬,阳光一直陪我站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