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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无邪(节选)

2019-11-22古马

诗歌月刊 2019年10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

古马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孔子)。

思无邪,就是世道人心,就是诗。诗,就是饮食男女自觉自发的生命诉求,发自内心,不虚伪,无矫饰,天真烂漫,纯然无邪。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写诗就是写心,读诗就是读心。

言为心声。语言不仅是心灵的面貌,还是心灵的血肉,心灵的飞翔。

人心的飞翔都是带有背景的,社会背景,自然背景,历史背景。“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屈原的飞行,是逆转,从社会现实转向诗中,带着无奈和悲愤。初服,就是诗歌,就是温暖和庇护。

诗歌是用来安顿灵魂的。

天地人心。诗有庄重美,有仪式感,诗人郑重其事,对天地说话,对神灵说话,对自己说话,说一粒尘埃的悲喜,说一粒尘埃的家常。说者有心,听者自然有意。

诗是生命的节奏,情感的节奏,语言的节奏。诗从《离骚》《楚辞》到唐诗宋词一直都在追寻节奏。“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北岛),“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顾城),这是新诗中有节奏的语言,或多或少都继承了古典诗的某些传统质素,如对仗、押韵等等,韵律容易侵占记忆,富有韵律和节奏感的诗句往往容易传诵。有个老诗人质疑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何以成现代诗名句,质疑是有道理的,“面朝大海”和“春暖花开”都并非新奇的词,但它们组合在一起,却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概念,一个有韵律和有节奏的句子,朗朗上口。这从另一个角度说明,现代诗的一个显而易见的缺憾是,缺少音乐性、节奏感产生的明快感,诘屈聱牙的晦涩的冗长的句子当然不容易人心人脑,以致稍有点意味的现代诗句竟然成为了广为传诵的名句,这确实需要写诗的人反思一番。

时代在发展,生存环境和人们的语言习惯、生活方式都在不断发生变化。我们当然不可能回到唐诗宋词,也不可能回到《诗经》《楚辞》的写作道路上,新诗让我们好不容易摆脱了旧体诗的束缚,在自由的道路上上下求索。但不要以新为名阻断我们脉管里流淌的传统的血液,只有激活这些血液中优秀的基因,我们的诗歌才会创造新的神话,变成活的传统。

特朗斯特罗姆说,凝练是诗歌的灵魂。诗歌的语言,应该是以少胜多的文字,少而又少,再少些,让一颗星说出整个天空,让一粒沙说出大漠、骆驼、野店,或更多的事物。放弃饶舌,放弃雄辩。

陈寅恪讲,一首诗要有两个以上意思才好。此言甚是。我在《古鸡鸣寺》里写道:“蚂蚁是台城饿不死的王/爬向木鱼声声不已”,有饿不死的王,当然有饿死的王,我诗句的触角自然指向了崇佛的梁武帝萧衍,他晚年因侯景之乱被囚于台城,活活饿死,“爬向木鱼

声声不已”,一谓蚂蚁爬向木鱼,发出声响,惊心动魄,一谓僧人敲响木鱼,如召唤,如超度。诗人作诗要懂得利用汉语的模糊性,丰富语言的触角,加大信息的承载量。

子桓论诗日,“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气与诗人的性情有关,修养有关,见识有关,与生命的活力有关,血旺气盛,则诗意充沛。气涵养文,犹如森林涵养水源。气度,气量,均与见识,与胸襟有关。“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气通血脉,活泛诗的经络。

以顾随之学问,尚且说:“我不敢说真正了解陶诗本体。读陶集四十年,仍时时有新发现,自谓如盲人摸象。陶诗之不好读,即因其人之不好懂。”“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孟子)。可惜不仅读者,绝大多数的诗歌评论家也不能做到知人论世。我们需要好诗,更需要知音。知音稀缺,杜甫在他所处的时代就是阳春白雪,《河岳英灵集》《国秀集》都不选他的作品。每一个时代的掌声,当时下里巴人往往获得最多,曲高和寡是必然的。

语感是要命的。有人做诗刻苦,却语感很差,像左嗓子爱唱歌。语言缺乏音乐性和节奏感也罢了,关键是拧七拧八会虐人,有人深情地对你表达却语音中带个胡乱转动的粗砂轮,你怎么受得了?

有诗友说,平铺直叙就好,抒情的句子,都像多余的枝叶。我说,若就事论事,任何诗也许都比不上报告文学有力和直接,客观呈现细节对作诗而言是简单的,不费力气,但诗还要讲究些作法,比如《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此诗若客观呈现,如何表现情的浓烈,力的奔流,难道咕咕哝哝或呼天抢地,说老天爷呀,我想和他相亲相爱,一辈子也不分离,死也不分离。舍去山陵、江水、冬雷、雨雪、天地这些抒情意象,内美不得外美助力,此诗如何成功?

口语诗也有好诗,如二战时一个犹太小女孩在纳粹集中营被逼上刑场活埋时,面对行刑的刽子手说:

叔叔,可以把我埋浅一点吗,要不,我妈妈来找我的时候,找不到我了。

这是生命和希望的诗,自然流淌,让死神也永远惭愧。

诗人。诗和人怎能分开?诗有“人”支撑才是有力的诗,要其中有信。写作和生活的经验也如是佐证,诗与人不分,是真声,诗与人分离,乃假唱。

消灭诗中的废字废句,不是从米粮中拣掉砂石,而应是刮骨疗毒。泥沙俱下可以是诗的气势,不可以是诗中的漂浮物和垃圾。

人在历史与自然当中实在太渺小太孤独,小到泪水之于洪荒,孤独到只有风声只有泪流无声。陈子昂敏感,有大觉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

情之于诗,犹如地力之于庄稼,地力强,庄稼旺,地力衰竭,庄稼枯索。放翁在其生前最后一年春天,八十四岁仍旧情感浓烈,情真意切,其《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其一: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最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梅花在,人早已不在。春水生,玉骨成土又岂能复生。真是伤心到老,伤心到头。放翁诗用情深厚,故能感人至深。

詩要见心。走哪写哪,即目直取可以,然文字须经血液煮过,要吸收点人生经验和情感的血色素,否则容易中空,空瓶无酒。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孟浩然《宿建德江》)、“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杜甫《水槛遣心》),尽是小细节,都显大生机。诗的境界与诗人的学力和觉悟有关,与题材大小无关。

汉语的生机里有自然的生机。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王维《秋夜独坐》)。雨大,山果小;灯暖,草虫寒。体察入微,自然处处有我,山果是我,草虫是我,雨也是我,灯也是我,我也是我,我也无我,无我无生,“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金刚经》语)。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风,带来古老的敌意。风中,潜藏着幽深的眼睛。而在那些斜视和排斥当中,你反而走得更直更稳了。

诗不可无情趣。人若无情趣,也不好玩。无趣之人,让鹦鹉啄他脚趾,在梦里。老杜严肃而活泼,其有趣好玩时时在诗中体现,如: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他偏不说鹦鹉啄香稻之余粒,亦不说凤凰栖碧梧之老枝,颠之倒之才有味,才别有香味,另开生面。

昌耀有一首诗,题目叫:《头戴便帽从城市到城市的造访》。他戴的这种便帽,大概就是鸭舌帽,在西北农村也叫“牛吃水”,过去有些文化或有点钱的农民朋友尤其爱戴,觉得很洋气很时髦,我从他跟评论家燎原的合影照片中见他戴过。老昌耀戴着“牛吃水”从城市到城市造访,能吃上什么样的水呢!光看这题目,就觉得他庄重而又滑稽,恓惶得很。但他诗歌的庄重之美仪式之美真叫人肃然起敬,如读《慈航》,真该净手焚香而读。

没有自己算什么诗人,在这一点上,于贵锋近乎偏执狂。他的偏执是可爱的。他在《山水课》里告诫自己也告诫别人:

如果根不是云杉

請别学云杉说话“他一直站在那儿”,如同“山一直站在那儿”,这是他的坚持他的原则,也是他的自信,有点岿然不动的意思,他说“是月亮移来移去”,“是溪水来了又去”。可他为什么指说“是月亮过于自恋/在夜晚成为中心”呢?难道月亮打发他去打酒,他有点不高兴了?诗人要向大自然学习,向山水学习,山不转水来转呀。

智利诗人尼卡诺尔·帕拉在《睡在椅子上的诗人来信》中写道:

太多的血在桥下流逝而去

依然要相信——我相信——

只有一条路是正确的:

在诗里,你可以随心所欲。随心所欲,是的,这是写诗对诗人的诱惑。孔子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他是说到了这把年纪,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因为修养到了,干什么都会控制在规矩之内。诗人在诗里便有所不同,可以无所顾忌,天马行空,思想出轨。但现实是坚硬的,在现实中必得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耐读的诗,像耐看的人,你看了,忍不住还想看。看了还想要看,就是好诗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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