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雯雯:小唢呐,大乾坤
2019-11-22天田
天田
我对唢呐的认识源于多年前与唢呐大师任同祥(现已过世)在他家包饺子,兴之所至,任同祥把他的成名曲《百鸟朝凤》吹给我听,令我如痴如醉。后来,朱践耳的唢呐协奏曲《天乐》与当时年轻的上海音乐学院教师刘英首次合作,我又第一时间赶去听排练……如今,新生代又出现了,她就是唢呐名门之后、现为上海音乐学院教师的青年唢呐演奏家刘雯雯。
系出名门
唢呐,这个在很多人眼里土得掉渣的民族吹管乐器也许是因为一部电影《百鸟朝凤》开始受到关注的。近几年,习练者逐渐增多,艺考生人数也在逐年递增。我曾经到陕西榆林地区采访,了解到当地习练唢呐者居然有几千人,大有赶超古筝、钢琴之势。
其实,唢呐种类繁多,陕北唢呐叫“大唢呐”,刘雯雯的家乡、地处鲁西南的济宁唢呐称“小铜唢呐”,二者各具特色,因此都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保护了起来。
刘雯雯的父亲刘宝斌自幼师承其父刘金河,是小铜唢呐的第七代传人。1984年,好学上进的刘宝斌拜中国唢呐大师、同为济宁人的任同祥为师,不断完善小铜唢呐的演奏技艺。而同样出身唢呐世家的刘雯雯之母刘红梅,在唢呐吹奏清一色男性的时代,凭借一手唢呐咔戏的绝活,在唢呐界巾帼不让须眉。
出生在这样的唢呐之家,幼小的刘雯雯似乎生来就应该具备唢呐的艺术基因。然而,正当全家人准备摒弃传男不传女的封建家规,将祖传唢呐技艺倾囊传授给女儿时,却遇到了被冷落的尴尬。时常随父母在舞台下观看表演的刘雯雯萌生了学习舞蹈的念头,“我不想吹唢呐,就想学舞蹈!”全家人拗不过女儿,只好无奈地答应让她学跳舞,没想到这一学就是六年,后来还是因为刘雯雯身体原因才作罢。
最终把刘雯雯引上唢呐之路的还是任同祥。提起任同祥,可谓是大名鼎鼎,他创编并演奏的唢呐名曲《百鸟朝凤》《一枝花》《抬花轿》《庆丰收》等,至今仍受到广大听众的喜爱和追捧。他既是刘宝斌夫妇共同的老师,也是帮助他俩喜结良缘的月下老人,可以说任同祥与刘家有着特殊的渊源。
“我五岁时,任爷爷来我家抱着我问:‘你愿不愿意学唢呐呀?我说:‘太吵了,我喜欢跳舞。任爷爷又问:‘我送你一支唢呐,你跟爷爷学好吗?当时我高兴地点了点头。”刘雯雯回忆道。
看着聪明可爱的刘雯雯,任同祥说不出的喜欢,于是他将一支特制的软哨小唢呐递到刘雯雯手中,抚摸着她的头,眼里充满了期许。
“从那以后,我开始学习唢呐,刚开始父母只教我一些简单的儿歌、军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有了抵触情绪,觉得唢呐是男孩子吹的,女孩子应该去唱歌跳舞,女孩子吹唢呐就像是在耍大刀,一点儿也不文雅,之后便开始偷懒、不认真。”好在刘雯雯的母亲是个非常有原则的人,不管女儿如何哭闹耍赖,硬是每天早上五点把她拎起来带到附近的植物园练唢呐,一直练到早上八点再送去上学,天天如此,“不管植物园里有多少小虫子咬我,胳膊腿上无数个疙瘩,母亲都熟视无睹,我经常是抽泣着在吹唢呐。”
从喜欢到不喜欢再到喜欢,估计很多琴童都是这样走过来的。自从选择了唢呐,刘雯雯便一头扎进了唢呐曲库里,耳濡目染,被民乐一点点浸润着。
有道是:“百曲好唱,唢呐难吹。”由于年纪小,手指不够长,刘雯雯在进行按孔训练时经常顾此失彼,再加上女孩子气息较弱,吹奏起来十分费力,虽然是发源于乡间田野的草根艺术,但要学会吹奏却极为不易,嘴型、指法、音阶、气息、循环换气……刘宝斌夫妇想尽办法训练女儿的手指灵活度,锻炼她的肺活量,让她用吸管学习循环换气、在寒冷的冬天迎着凛冽的北风吹曲……每一项基本功都要练得扎扎实实才能灵活吹奏,这毋庸置疑是一个相当磨炼意志的学习过程。
曲小腔大
我在济宁采风时,曾读到明代词人王磐的一首《咏喇叭》:“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往来乱如麻,全仗你抬声价。”说的是当年济宁运河沿岸官衙接送官船皆用鼓乐壮声势的场景。而如今在济宁城区越河边上,还有一条名叫鼓手营的小巷,这里就是当年河道衙门管乐队吹鼓手的居住地。
毋庸置疑,这一流传了千百年的民间艺术如今已不为年轻人所热爱,随着时代的变迁和流行文化的冲击,也面临着曲目单一、听众流失的困境,传统技艺濒临失传。传承了几代人技艺和梦想的刘宝斌夫妇,自然是希望女儿能将这古老的艺术重新带回到世人面前。刘雯雯告诉我:“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父母对于唢呐无比热爱,但因为小时候家里穷,吃饭都成问题,没有条件去实现将唢呐艺术发扬光大的梦想,于是他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不希望在我这一代就这样结束了。”
那時,刘雯雯除了上学和训练外,唯一的乐趣就是收集各种唢呐的磁带和录音,直到有一天听到被著名作曲家朱践耳誉为“中国现代唢呐第一人”的刘英老师的唢呐专辑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任由复读机不停地循环播放,就这样每天陪着她吃饭、入睡。后来,刘雯雯得知刘英老师也是任同祥爷爷的学生,当年任同祥除了在上海歌剧院担任独奏演员外,还曾在上海音乐学院兼课教授过唢呐。
“十五岁那年,通过任同祥爷爷的儿子任秋华老师的引荐,我和父母忐忑不安地从济宁来到上海,终于见到了仰慕已久的刘英老师。我记得当时我准备了一首《怀乡曲》吹给刘老师听,现在已经记不起当时演奏得如何,印象最深的只有激动和颤抖。演奏完毕,刘老师询问我的父母家庭条件如何,我母亲当即表示无论如何都会供我上学,哪怕砸锅卖铁也在所不惜。刘老师沉默了一会儿,对我母亲说:‘雯雯是个好苗子,如果你们经济实在困难,我可以出钱供她读大学。我母亲紧紧地握住刘老师的手,不禁流下了感激的泪水,也就是这句话让我认定这位老师不仅在专业上是我努力的目标,做人更是我一生学习的榜样。”至今说到恩师,刘雯雯仍心怀感激。
然而,从民间习练到专业院校教学从表面上看似乎只有一步之遥,但实质上相差十万八千里,可以说几乎需要从头学习演奏方法,经历一场彻头彻尾的转变。“如果说上大学前学习唢呐是听从父母的教诲,是一种家学的必然,那么大学期间的学习才使我真正意识到什么是痴迷,并且真正爱上了唢呐。”刘雯雯道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
刘雯雯说她刚进入大学那会儿,“由于第一次离开家乡,孤身一人在外求学,整个人的状态很差,每天想家想到流泪,根本没有心思钻研唢呐。”没想到紧随而来的第二届国际器乐大赛给刘雯雯带来了转机。当时,学校告知刘雯雯准备比赛,尽管整个人还有些慌乱,但她立刻投入到了紧张的备战训练中,开始主动跟同门师兄师姐讨教,“在准备比赛的过程中我好像又找到了自我,老师看到我的转变非常高兴,尽力辅导我在专业上快速提高。在这次比赛中我拿到了全国青年组唢呐专业金奖,这让我再一次重拾信心。”通过这次比赛,刘雯雯终于找回了之前的心态和状态,渐渐融入到大学生活之中。
承载未来
《百鸟朝凤》如今已成为了唢呐的代表名曲,在上海大剧院举行的2019年上海音乐学院新年音乐会上,劉雯雯接棒她的老师、如今已升任上音副院长的唢呐演奏家刘英教授演奏了此曲。
我记得刘英上一次亮相大剧院还是在2010年,对于得意门生此次的接班,刘英充满自豪和期待:“这是我的老师任同祥的作品,现在由我的学生来表演,这是一种传承。”
任同祥、刘英、刘雯雯三代唢呐演奏家的《百鸟朝凤》被刻上了不同时代的印记。这首来自民间的曲目,原本的“百鸟”不仅仅是鸟鸣,更夹杂着马、牛等各种山野间常见动物的叫声,著名唢呐演奏家任同祥将二十分钟的曲子浓缩成七分钟,单留下鸟鸣,才形成了如今雅俗共赏的《百鸟朝凤》。
和任同祥相比,刘英有了更好的创作条件。《百鸟朝凤》这首唢呐经典曲目在全国各地都有不同的版本,她走遍各地,汲取众家之长,又结合西方音乐,推出了民族交响乐版本,让中国传统唢呐再一次受到了全世界观众的认可。2013年,刘英在台湾新竹演奏的视频更一度获得了2.3亿的超高点击量。
老师的成就没有让刘雯雯望而却步,年前她成为了首位在悉尼歌剧院独奏的中国唢呐演奏家。为了准备在澳大利亚悉尼的演出,刘雯雯秉承了前辈继承又要创新的精神,利用自己唢呐世家的优势,在曲中加入了从母亲那儿学来的民间咔戏技巧,用以模仿鸡鸣。
她说:“咔戏是民间的吹奏技巧,演出时,演奏者不仅靠气息吹奏,还要震动声带唱戏,使人声通过乐器发出来,进而展现唢呐非常独特的表现力。我在彩排时听完这一段的加入,真的有画龙点睛乃至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效果。”果然,演出过程中鸡鸣一起,立刻引发了台下观众的赞叹和雀跃。
虽然收获了掌声和欢呼,但演出后我还是给刘雯雯提了个建议:《百鸟朝凤》再有新意都是锦上添花,都是“昨天”的作品,希望她一定要有自己的新作品。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刘雯雯又一次让我惊叹,一台全新的音乐会展现在我面前,尽管是与同事、琵琶演奏家吴爽合作,但呈现的曲目实在令人惊艳。
这一天,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内座无虚席,而且很多都是圈内的专业人士。在著名作曲家徐坚强教授《风入松——为D调高音唢呐而作》高亢的旋律中,音乐会拉开了帷幕。刘雯雯借助京剧、豫剧等戏曲音调表达方式,演绎出不同风格的入调与不同织体的色彩变化,随后,她又演绎了唢呐二重奏《泥老板》、唢呐协奏曲《敦煌魂》、唢呐协奏曲《麒麟颂》等,都是大分量的作品,而且因为是在小剧厅演出,与观众咫尺之间,只有一架钢琴伴奏,足以突显其功力。最后,音乐会在青年作曲家刘灏专为她俩量身打造的室内乐《雯言爽至——为唢呐、琵琶与钢琴而作》中画上了完美的句号。此曲取谐音自陆游《村舍杂书》,原文“爽如闻至言,余味终日留”,如同音乐会留给观众的感受,余音绕梁,久存心间。
整个音乐会精致而紧凑,不仅灯光设计区别于传统音乐会的舞台形式,打造了同为丝绸之路而来的唢呐、琵琶两种乐器合作专场的新形式,同时以独奏、重奏、吹打合奏、协奏、跨界融合的演奏方式呈现出多样的民乐表现形式,又兼具海派文化、江南基调、一带一路等多种风格,荟萃九位作曲家的庞大容量,不可谓不精彩,观后令人印象深刻。
文章结尾,我想起了任同祥和刘英师徒二人曾在不同时期与我说过相同的话:“为观众演奏,内心会特别的专注,因为除去眼前所有的纷杂,剩下的只有音乐本身和心与心的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