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熊(短篇)
2019-11-22陈萨日娜
后来,我见到曲收获,是在那种小视频软件上。
还有一个月,公务员考试就要开始。我被父母关在家里复习,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每天端坐在桌前刷手机。软件上,用户们为了博取关注,会搜罗很多刺激、荒诞的东西发上去。那天主页上,几乎所有视频都是关于一个全身赤裸的中年男子。他在一条主干立交桥上,时而骑着护栏,极目远眺,时而抚杆长叹,黯然凭吊。那男子面目清癯,头发迎风乱飞,脱得精光的身体苍白又瘦骨嶙峋,伫立在滚滚车流之间,仿佛食道中卡住的一根鱼刺。
我一眼认出那是曲收获,他模样没怎么变,只是眼神不再充满锋芒,似乎蒙上了一层霜。
我刚认识他时,他也是这样,苍白清瘦,眼眶内凹,眉头微蹙,总带着思考的神情。一个二十一岁的男人,思考起来是比较勉强的,好在曲收获是我们的作文老师,他的一切行为在我们这群十岁孩子的眼中,都闪动着智慧的光辉。
我参加曲收获的作文班,不是因为我写作文好或者不好,而是因为周三下午放学以后,家里没人看管我,报个补课班,纯粹为使我有个容身之所。曲收获并不知道我报名的理由是这样草率,如果知道了,他一定会觉得我辜负了他用心编辑的“教师介绍”。
我们的作文班开办在葵英课外辅导学校里,有奥数班、英语班等等,每个老师都在展示窗上有一段教师介绍:“某某某,瑞树大学毕业,耐心负责,热爱教育。”四号字打印,最多不超过两行。
曲收获的介绍,则是用天蓝色墨水写就的一段硬笔行楷,舒展隽秀。虽然位于角落,但格外醒目,好像展示窗里荡漾着一汪湖水:
作文班老师:曲收获,男,1980年出生,作家(曾是建筑工人)。2000年在省级刊物《号角》上发表散文《九里路》,正准备发表第二篇散文《你和谁的秋天擦肩》,发表刊物待定。
是的,曲收获没有学历,可他毫不避讳这个问题。确切来说,这在他眼里也不是个问题,反而是他颇为自豪的一段经历。他不止一次在课堂上讲述过他成为作家的故事。
“我就是一个普通农民的儿子。”他用年轻男人特有的清亮声音说,“我父亲告诉我,不管是一棵庄稼,还是一个人,到世上走一遭,必须有所收获,所以我叫曲收获。”他背过身,用粉笔在黑板中央庄重地写下他的名字。他的字不像学校老师教得那样横平竖直,有些笔画像飞扬的羽毛,有些像一缕消散不去的烟,“获”字最后一捺,潇洒凌厉,仿佛在挣脱,又仿佛在冲刺。
曲收获说他讨厌考试,职高毕业就不想再上学,家里又不养闲人,于是来到城市,在建筑工地做学徒。他虽然不喜欢上学,但热爱阅读,微薄的工资都拿来买书。
我们瑞树省一位知名作家,就住在工地附近。一次作家房屋修整,需要用一点水泥沙,便到工地去讨要。碰巧看到曲收获坐在昏暗的板房里捧着一本《百年孤独》。作家颇感惊讶,聊过之后,为这个身在底层却迷恋文学的青年感动不已,立即留下自己的住址和电话,欢迎曲收获随时去家里借书。
面对大作家的热情帮助,曲收获表现得很矜持,他谢过作家,收下地址,却并没有上门借书。
三个月后,他揣上一摞稿纸和一袋水果,来到了大作家家里。一番寒暄后,他说明了来意:自己试着写了一篇散文,想请作家老师给他一些意见。
眼前這个瘦弱的大男孩,目光纯净又透着棱角,右脚袜子破了个洞,他就一直勾着脚趾,使劲往拖鞋里藏。大作家看着曲收获,心里生出了无限怜惜和好奇。他很快读完那篇散文,虽说稚嫩,很多用字和标点也不规范,但建筑工地能生长出一棵文学的绿芽,实属不易。作家认真地给出了修改意见,还说了许多鼓励的话。其中最令人激动的是:小伙子,加把劲儿,写好了我给你往杂志上推荐。
曲收获说,就是这句话鼓舞着他,经过一次次修改,处女作《九里路》,终于在作家的帮助下发表了。每当讲到这里,他总会郑重地对我们说:“作家老师是我一生的贵人,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好像我们每个人都跟这位作家有什么关系一样。
那篇散文使曲收获离开工地,走上了讲台。他凭借《九里路》,经过应聘,成为我们的作文老师。
因为不是师范专业出身,曲收获不会讲什么样的开头结尾能得高分,他又看不上《小学生优秀作文选》这类书,说没有灵魂,让我们少看。
他爱讲的一句话是“文史不分家”,做好文章先要懂历史。我们的作文课,前半部分讲历史故事,后半部分学习相关古诗文。这些知识对五年级的孩子来说,充满兴趣,又有些拔高,关键是让我们觉得特别“被看得起”。尊重一个人最深刻的方式,就是与之谈论“拔高”的东西。曲收获不懂教学理论,可他认为我们是可以对话的,这就足够出色了。更何况他是一个作家呢!
在那块红漆斑驳的讲台上,他为我们讲了“焚书坑儒”“安史之乱”,还朗诵了《诗经·蒹葭》《滕王阁序》。每当读到动情处,他好听的嗓音里会划过一声哽咽,犹如开片的瓷器,带着一种破碎的美感。曲收获讲课时喜欢背着手来来回回地走,像在用脚步丈量尘埃中的万里河山。下午总有亮堂堂的阳光投射在讲台上,我们崇拜地仰头望着他站在一束追光里,讲述那个遥远世界中的风起云涌、悲喜离愁,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浩瀚,又感受到了渺小。
不谦虚地说,在众多学生当中,曲老师最喜欢的是我。一堂课快要结束时,我们会有一个写作练习环节。我的习作不仅常常被当作范文,得到的评语也总比其他人多几行。曲收获在评语里说,我跟别的同学不一样,我的文章有灵气、有才华,我身上有他少年时的影子。只要我愿意,我也可以成为作家。他还说,我可以拿他当推心置腹的朋友,我们之间可以无话不说。这句话,几乎是我听过的最令人激动的褒奖。
我妈妈下班比较迟,每次都要晚二十分钟才来接我,曲收获总会主动陪我坐在紧靠马路的大门口一起等待。有时他跟我说说最近读的书,有时他什么也不讲,就带我一起静静看着川流的马路和孤独的晚霞。我不介意他的沉默,因为那时他又在思考了。思考的人有一个重要的标志,就是可以持久地盯着某种看似很无聊的东西。他带着我一起看马路和天空,证明他在邀请我一起思考,我也非常乐意在精神上假装一会儿成年人,拥有片刻和曲收获同款的深沉。
在辅导学校里,曲收获收获的不仅是同学们的喜爱,还有女老师的爱慕。
三点水是喜欢曲收获的,这件事我们都看得出来。三点水是辅导学校的督导员,负责财务、教师管理等一些事务性的工作。她三十二岁,整整比曲收获大十一岁,说话的嗓音却像四五岁的小女孩一样甜美稚嫩,用流行的话讲,叫“娃娃音”。这样的特征对青春不复的女士来说,是有些残酷的,巨大的落差,无形中放大了她眼角藤蔓般攀附而上的细纹。“三点水”是我们给她起的外号,她姓汪,说话有点口音,介绍自己时,总是用那甜甜的嗓音说:“你好,我姓旺,三点水的旺。”被孩子们偷听到,传扬出去,大家就都叫她三点水了。
我不止一次听她感叹过:“你们曲老师真帅啊。”“你们曲老师的腿真长啊。”然而这些赞美她是不敢对着曲收获说的,因为曲收获十分反感别人夸赞他英俊。他说那样约等于骂他肤浅,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灵魂被忽视。
所以,三点水能做的只有掐着下课休息,进来给曲收获送瓶饮料;或者给我们些活动剩下的卡通橡皮,帮她打探曲收获的喜好;再或者以“督查教学”的名义,隔着玻璃窗痴痴望着我们的曲老师。
虽然曲收获这样受欢迎,可我们作文班里的同学却越来越少,从开始的三十七人,最后减少到只剩十二人。这些都是因为一只北极熊。
那天课前,曲收获没有像以往活跃地坐在学生中间,听我们聊天,给我们讲他最近读了什么书。那天他站在讲台上,一直低垂着头,双手支在讲桌上,上半身成了个痛苦又稳定的梯形。
等到铃声响了,他抬起头,眼圈、鼻头一片潮红,似乎刚刚哭过。过了很久,他才深深叹出一口气,举起了一张报纸。
“同学们……”
他还什么都没说,一开口,就失控了,又垂下头,哭出了声。人在极度悲痛时,嗓子是条单行道,说得了话就不能哭,曲收获止不住哭声,所以根本没办法说话。他只好把报纸交给我们,示意大家传阅。
那是一则新闻,题目是《全球气候变暖 北极熊无处生存》。新闻上说,由于工业化发展,人类活动排放过量二氧化碳,导致全球气温升高。特别是由冰块组成的北极大陆,正在以每年六万平方公里的速度消融,也就是说每年最少有五万只北极熊失去家园。
文章中央是幅触目惊心的配图:一只无法登陆的小北极熊,趴在它妈妈的尸体上,漂浮在茫茫海洋。死去的北极熊生前可能因为捕食,胸前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小北极熊不知道妈妈已经死了,还叼着妈妈干瘪的乳房。然而它吸吮不到乳汁,无助的脸庞蹭满了血迹。
等到同学们都看完,曲收获的哭声终于止住了一些。他用说:“全体起立。”我们赶紧“唰啦”一下站起来。
“现在,让我们全体默哀三分钟,为死去的北极熊,也为我们的罪行。”说完,他又低下头去,手背依旧不断地在脸上擦拭。
对儿童来说,与成年人的笑点产生共鸣很困难,但被成年人的哭泣感染,却很容易。先是有女生小声地抽泣,然后就像水缸砸了个口子,所有同学的哭声都“哇”一声倾泻出来了。我们没能做到“默”,但都发自肺腑地“哀”。每个人都异常沉痛,哭声悲切,为正在融化坍塌的北极冰川,为那只失去妈妈的小北极熊。连在旁听席上的家长都为之动容。
“默哀结束。”曲收获说。因为痛哭,他的鼻音很重,像捂着被子在说话,但这并不影响整个人散发的气势。曲收获庄重地拿起了空调遥控器,他后背笔直,手臂扬起,如同草原上的英雄挽弓向寇,对准后面的空调,果断地按下了“关闭”的蓝键。刚才“轰轰”工作的大机器,一下就被射倒在地,不再狂啸,只剩扇叶这几片残兵败将,在机箱里垂死旋转。
曲收获握紧拳头,举到耳边,激昂地说:“我宣誓,从今往后,我曲收获的课堂上永远不会打开空调。”宣誓完毕,他凝望着我们说:“也许我的行为,在这地球上太微不足道了。但如果我能让一块冰晚一秒融化,一只北极熊或许就站在冰块上捕到一顿晚饭,或许她的一窝幼崽就能看到明年的春天。那么我的行为就是值得的。同学们,你们愿意跟我一起拯救北极熊吗?”
我们高声一起答道:“愿——意——”教室里再一次泪雨滂沱。
从那以后,空调遥控器被扔在了教室最后一排。
刚开始,夏至没多久,屋里有点闷,挺一挺就过去了。慢慢初伏到了,气温明显升高不少,坐一会儿,汗津津的大腿根就粘在塑料凳子上,起身时动作要轻,不然皮肉太猛揭下来,丝丝拉拉特别疼。好在一堂课不到两个小时,门窗都打开,过堂风吹进来,也是能忍的。很快,放暑假了,这就意味着三伏也临近了。我们的教室彻底成了笼屉,开窗开门扇扇子,全都不好用,冻得硬邦邦的冰镇饮料,不到一节课就化得湿淋淋的。曲收获站在讲台上,平时苍白的脸,这时也憋得通红,汗珠沿着鬓角一直滑到下巴尖儿。他转过身写板书的时候,能看见后脊梁被汗渍淹出一个T的形状。
即使这样,我们也没有一个人动摇过,大家都有意识地离遥控器远远的,北极熊的生死就掌握在我们手中,遥控器一旦按下去,又一块冰川就要崩塌。我们不开空调,不过是难受一点,可北极熊的世界如果热起来,它们失去的可是性命啊!
在“笼屉”里,曲收获带领我们熬过一堂又一堂课,遥远的北方,似乎真的有一只小北极熊幸福地站在一块坚硬的冰面上,等待妈妈给它带回食物。
一天,一个不常来接孩子的爸爸进到教室来旁听。他穿着厚重的棉布料工装,后背有着跟曲收获相似的“T”形汗渍。他本是想躲到教室来消消汗,歇一歇,没想到屋里的温度是这样令人窒息,甚至还不如外面透气。那个爸爸坐在凳子上焦躁极了,一会儿扯扯领子,一会儿拿巴掌扇扇风,四肢和四肢之间都分得很远,谁也不想碰着谁。课间休息时,他终于发现了屋内闷热的秘密,原来是没开空调。炎热的夏天,屋里没有了空调隆隆地转动,就像抽走了氧气,根本没法活命啊。那个爸爸两步跨过去,拿起遥控器,按动了“开始”的红键。按键是紅色的,按下去以后,屋里却仿佛飘荡起一股淡蓝的清爽之气,他心满意足地回到了旁听席,闭上眼打算在空调房里睡一觉。
还没等他喘上一口凉爽的空气,“哔——”空调又关闭了,随即一个愤怒的声音在教室的空中炸开:“谁开的空调?!”
那个爸爸睁开眼,看到曲收获攥着遥控器站在教室中央。他本就因为太热,脸色涨红,满面是汗,此刻愤怒又添了把火,他看起来就像一块烧红的炭。
那个爸爸一怔,含糊地说:“这儿……这儿不让开空调吗?”
他的应答,让曲收获的怒火找到了目标,他冲着目标大声呵斥:“北极熊都快死了,你怎么可以开空调?!”
很显然,“北极熊”在那个爸爸的语言体系中从没有出现过,这个陌生的词语,让他摸不清其中的逻辑。但本能告诉他,他需要反驳,于是他选择了最万能的一种反驳方式——反驳对方的说话态度。
“你不会好好说话啊?吵吵什么?”他梗着脖子回击道。
“吵吵什么?”曲收获冷笑一下,说,“也许,我能为它们做的,就只有愤怒了。我如果连愤怒都没有了,和你又有什么区别?!”
那个爸爸这时明白过一点儿了,自己和眼前这个人是不能够交流的,两个人完全说不到一块去。一般在这种矛盾中,双方都习惯将对方简单、直接概括为“脑子有病”。这也是这个爸爸唯一能做出反应的部分,但他又不想继续在这间“笼屉”里待下去,于是一边撩起衣服,露出肚皮朝外走去,一边骂道:“纯他妈有病!自己不知道活什么奶奶样呢,还他妈惦记北极熊!大傻×!”
他的骂声跟突然旋转又突然停下的空调扇叶一起回响在屋里,我们都望着曲收获。我们的作家老师,与我们探讨诗词歌赋、家国理想的老师,被人辱骂了。
曲收获什么也没有说,像个赴死的壮士,凛然来到黑板前,用他好看的板书,写下了几行字:
北极熊
世界从不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地方
你的脚下踏着漂浮的荒凉
荒凉曾经是一片圣白
歌唱的精灵都身披银装
一天
丑恶的囚徒挣脱了铁锁
向精灵喷出凶恶的烈焰
纯净的天堂消融埋葬
没人能给我一个安慰的借口
我不祈求美丽的你
可以将这罪恶遗忘
世界从不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地方
你的脚下踏着漂浮的荒凉
写完,他说:“这是我刚刚作的一首现代诗,我要求,每个人带着反思、反省,背诵这首诗。”
下一次上课,展示窗里,曲收获的“教师介绍”上多了两个字:曲收获,男,1980年出生,作家、诗人。
很遺憾,曲收获成为诗人这件事情,对他的课堂没有任何帮助。反倒三伏真的来了,而我们班级因为太热,许多旁听的家长受不了,不再继续报名。反正补课班多的是,找到一家愿意开空调的作文班,比走在街上踩到一块口香糖还容易。最后,只剩下十二个孩子了。
严格来说,曲收获造成的这次损失,算得上是教学事故了。辅导学校完全可以将他开除。他之所以留下来,应该感谢三点水。三点水也许不是曲收获理想的伴侣,但绝对是领导理想的好员工。
她将学校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结交了附近几所小学的校长,把方圆十几公里内的小学生都发展成了我们的生源。也就是因为三点水工作能力强,在学校是很有分量的人物,才力保住了曲收获。也是因为学校有很多事务要处理,三点水在教育界结识了广大的人脉。据说,不管你是什么学历,她都有关系能给你办来瑞树大学研究生的毕业证。辅导学校展示窗里,很多老师照片上的毕业证,就是托三点水“运作”的。
有一段时间,曲收获非常抑郁,他的第二篇小说发表遇到了困难。
课堂上,他给我们朗诵了李白的《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好听的清亮声音如同折断翅膀的鸽子,低沉、愤懑地窝在嗓子眼儿。
三点水向我打听了他消沉的原因后,试着问过有没有自己能帮上忙的,被曲收获谢绝。他说,文学就是这样孤独和无助的,作家的困境只能自己解决,外部的一切都爱莫能助。
放学后,他陪我坐在夕阳下等爸爸妈妈时,双臂抱住膝盖,头趴在臂弯里,像一只正在睡觉的鸟。
我问:“老师,你困了么?”
霞光柔顺安静,他抬起头说:“我没有。”可眼睛却是蒙眬的,眯眯着。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封信,说:“我只是很失望。”
他打开信,上面的连笔字我看不懂多少,依稀辨认出最后一行字:感谢来稿。还有信纸底边的打印字:《蓝色风》杂志社。
曲收获说:“这个杂志社、这个编辑太让我失望了,他怎么能这么说我?说我的散文缺乏中心思想,说我应该多读读经典文学。他凭什么这样要求我?他不是一个好读者,凭什么就说我不是一个好作者呢?按他的意见改完,我还是我吗?我的特色呢?我的灵魂呢?我不需要成为第二个老舍,我也不需要成为第二个托尔斯泰,我要当的是唯一的曲收获!可是他看不见我,你明白吗?他看不见我!”一溜溜汽车从我们面前飞驰而过过,掀起一阵又一阵带着汽油味儿的风,风把曲收获的话扯出去很远,消解了一些其中的感情,而我依然能从他的眼神里感受到强烈的屈辱。
我想安慰他。我想说,老师你别难受,我平时也不愿意改作文,我理解你。但我没有说出口。他嘴唇紧闭,抿成一条线,让我感到他的耳朵也封闭起来了,神情也是从未有过的沮丧。沮丧,就是一个人精神在拉稀,没有进,只有出,哗啦哗啦往外排。我知道自己说什么都不会被听进去的。
而困境这种东西往往是双入双出的,在被第二篇散文折磨的日子里,曲收获的自尊心又遇到了打击。
八月是个好季节,日光流火,骄阳当空,非常适合开展运动。市教育局就组织了一次“课外辅导机构整顿审查活动”,主要针对授课教师的学历和教师资质。
学校对这个事情还是有些紧张的,准确来说,是对曲收获有些紧张。所有老师当中,学历和资质都存在问题的只有他,而且这个老师不要求上进,这么长时间都没去运作一个学历。关于这件事,三点水还提示过他,有需要可以找自己。曲收获当场拒绝,说自己靠本事立足葵英学校,不需要“学历”这种虚妄的东西傍身,他的灵魂就是最过硬的学历。
很可惜,学校以及教育局并不承认他“过硬的学历”。学校只能让曲收获和我们作文班打游击战,提前探听市里的消息,确定本周没有检查,才通知我们可以来上课。有很多次,课已经上了一半,突然学校通知局里有临时检查,曲收获和我们只好狼狈地四散而去,连黑板都来不及擦。
几次下来,他不得不怀疑起自己。那天,我们好不容易平静地上完了一堂课,放学后,他跟我坐在马路边,出神地望着前方,飞驰的车轮映射在他棕色的瞳孔里,循环转动,找不到出口。他对我说:“为什么我引以为傲的事情,把我逼到了这样见不得人的境地?我堂堂一个作家、一个诗人、一个老师,每天像老鼠一样到处躲。那些买假学历的人却光明正大地站在讲台上,到底为什么?”他瞳孔里转动的车轮,一下子被泪水冲散了。
他咬紧嘴唇说:“我想给你们好好上课,我真的想好好教你们。”
这时,三点水走来了。自从她发现曲收获总会在放学后陪我等人来接,便主动加入了等待的队伍。这二十分钟在她眼中不再是负累,而是珍贵的“软约会”。她总会含羞带臊地坐在曲收获一边。可曲收获基本不和她说话,她只能在曲收获谈论鲁迅时插一句“我也这么想的”,在他背诵《离骚》时附两声“兮……兮”。
“汪老师,有点事我想请求你。”曲收获主动对三点水开口说。
三点水惊喜地望著他,曲收获难得跟她提出什么要求。她两眼闪动的神色近乎感激,微微喘几下才说:“行啊,行啊,你看你这么客气干吗,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曲老师。”
“我……我老这么躲来躲去,不是个事,耽误我的学生。有家长说,曲老师最近上课少,孩子的作文水平都退步了。”他抿着嘴,目光零零碎碎的,说,“我想请您帮帮忙,听说,瑞树大学……”他的脸一下子成了暗红色。
三点水不愧在社会上闯荡这么多年,她很擅长阅读别人需求,马上接过话说:“明白了,曲老师。你是咱们学校最有水平的老师,学历的困难,我早就应该替学校帮你解决了。怪我,这段时间你受委屈了。”
曲收获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耳边的碎发被风牵着,往同一个方向不住飘荡,五官定格在诧异的表情里。他不能相信,这样难以启齿的请求,竟然如此简单地解决了。他问:“汪老师,那……这个费用……”
三点水摆摆手,笑了笑说:“以后再说,以后再说。”眼角的皱纹延得更漫长了一些。
曲收获的胸膛这时如同藏进了一双扇动的翅膀,鼓了几下,说:“汪老师,我和他们不一样。这个研究生我不能白读,我一定要研究出点东西。不管怎样,我最后一定要写出篇论文,给学校一个交代,给自己一个交代,给文学一个交代!”橘红色的晚霞映照在一张恳切的面孔上,他的眼神十分灼热,瞳孔仿佛生着火的壁炉。
三点水轻轻把脑袋歪向一边,汽车尾气一浪接一浪摇晃着她的裙摆,她甜甜地说:“曲老师果然有思想。不过,做事情,路永远不止一条。咱们葵英学校每年有一个杰出贡献教师奖,最近正在评比,奖金是一万元,你很有实力获奖。我认识出版界的朋友,到时候可以利用这一万元,帮你自费出本书,这不也是给文学一个交代吗?”
一个红灯在前方亮起,我们跟前堵了一溜大大小小的车,它们焦躁地蹲在那里,屁股嘟噜嘟噜放着灰色的臭屁,还冒着热滚滚的气浪。热气升腾上来,曲收获的脸荡漾起了波纹,那是一种热切的、满是憧憬的波纹。十几秒后,蹲在我们身旁的臭屁汽车蠢蠢地又开走了,曲收获问:“汪老师,那我可以写小说吗?”
三点水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说:“那是你个人的事情,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你今晚要是有空,不如来我家商量一下评奖的事情。毕竟竞争挺激烈的。”
十几天后,曲收获的作文课就恢复正常了。展示窗里,他教师介绍的位置,也悬挂了一张瑞树大学毕业证的照片,烫金的字,气势恢宏。
第一次恢复上课,曲收获在黑板上写下了五个字,“茅盾文学奖”。
他转过身,庄重地说:“同学们,茅盾文学奖,是中国长篇小说最高奖,是每个作家心中无上的荣耀。”他微微颔首,眼睛依然凝望着前方,目光中燃烧起一团火炬。他背对着黑板,伸出一只胳膊,在那五个字上用力拍打了三下,说:“这,就是我的奋斗目标。五年后,我将会是茅盾文学奖得主。”
我们仰视着他。讲台虽然依旧是那个高矮,曲老师却似乎身高万丈,我们心里再一次升起了无限崇敬。他依然是伟大的,光芒四射的,可我们心中都隐隐泛起一丝忧伤。葵英学校作文班和茅盾文学奖是一条线段的两端,曲老师离B点近一些,就离A点远一些。他刚刚设定理想,我们就感受到了距离。明明还近在咫尺,情绪上已然海角天涯。因为我们确信曲老师够得上茅盾文学奖,他够得上一切有关才华的奖项。
曲收获的小说进展十分顺利,书名已经起好,叫《瑞树今日多云转晴》。每次上课,他都会向我们介绍这一周的写作。每一次他都像加满油的飞机,满身是劲儿地在跑道滑行,迫不及待准备起飞。他告诉我们,等到小说写完,一定会拿来给我们签名,同学们的倾听和信任,给了他巨大的写作动力。他还对我们说,《瑞树今日多云转晴》这部小说,是打破小说的小说,是冲破文学的文学,这部小说完成以后,曹雪芹那页就揭过去了,海明威也不用再提了。那时,我们就像孔子与七十二贤一样,成为曲翁和十二弟子,一同被载入文学史册。
我认为他是真的自信。自信的人做事情是游刃有余的,也就是说,是可以不那么专注的。曲收获在陪我等候妈妈来接时,不再认真地欣赏夕阳。他除了跟我说话之外,也开始和三点水说话了。有一次,他们大概觉得说话太麻烦了,还得从嘴巴到耳朵里,不如直接从嘴巴到嘴巴里方便,于是接吻了。但曲收获不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热情、享受,他皱着眉头,仿佛在啃一个烂桃。
可人是不能乱吃东西的。果然啃完烂桃没多久,他的精神又拉稀了。连续两周,曲收获都沮丧地告诉我们,他最近只字未写,灵感突然断流了,笔头突然枯萎了,“瑞树乌云密布”。他痛苦极了,下课就揪着头发,蹲在走廊,像对自己严刑逼供。
三点水好心好意地拿来书和杂志,说找了一些年龄相仿的作家写的小说,让曲收获读读,能有所启发,不料被曲收获埋怨一通,说:“你让我怎么看?比我写得好,又发表这么多,我还怎么写?没我写得好,都能发表这么多,我还怎么写?为什么总说要读经典,因为经典都是死人写的!看了不闹心!”
我知道,在这样焦虑的时刻,不应当再给他增添烦恼。但因为事关重大,我还是在一天放学后,趁着三点水不在,趴到曲收获耳边说:“曲老师,我有一天看到汪老师跟别的叔叔拉手了,那个叔叔还穿着军装。”我很想比画出一个军装的样子,可是双手腾不出空来。我的手必须在他的耳边捂紧,这样重大的事情,就算让路边的大汽车听到也是要命的。
曲收获竟然没有吃惊或者愤怒,他黯然地垂下眼帘,想了想,看着我说:“你知道吗,有很多艺术家需要依靠一些资源和帮助。伟大的词人柳永晚年靠勾栏女子收留,伟大的音乐家柴可夫斯基半生靠一个德国寡妇养着,伟大的画家……反正这样的艺术家很多。叔本华说:‘要么孤独,要么庸俗。这些艺术家虽然肉体栖息在女人身边,但没有人能走进他们的心灵,他们的灵魂依旧是孤独的。所以说,只要保持孤独,灵魂就依然高贵,尊严就依然高贵。”
这段话太抽象了,远远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我甚至不能明白曲收获对三点水的事情,究竟是介意还是不介意。
我能相信的只有曲收获的才华。因为不久之后,他找回了写作状态。像一根堵住的下水道终于被疏通,堵塞多日的语言一泻千里,曲收获乘胜追击,一鼓作气。终于,在寒假的一天里,他告诉我们,小说《瑞树今日多云转晴》于昨日凌晨2:24完稿!
一部作品的完成要经历两个阶段,一个是写作的完成,一个是出版的完成。就好像种花,光撒了种子还不行,得浇水、施肥、驱虫,一点岔子不能出,最后花苞才能开放。等待出版的日子里,曲收获是焦躁的。刚完成创作时的惊喜已经褪去,只剩下如影随形的忧虑,他连讲课的声音都绷得紧紧的。如同田间的农民,他没事就背着手埋头在走廊绕来绕去,好像惦记着地里的秧苗。没有上出版社选题会的时候他担心选题万一不被通过,通过选题以后他又担心万一申请不下来书号。终于等到了设计阶段,他期望书的形态是苍凉厚重的,拿在手里要像工地上的砌墙砖,梗梗着,理直气壮,腰板儿溜直。可出版社说一万块钱肯定出不了精装,只能平装。封面设计也按性价比最高的方案做好了:一块暗灰色的背景,中间印了棵晴朗天空下的大树,下方几个花花绿绿的幼圆字体写着“瑞树今日多云转晴”,像极了一排三岁娃娃在强行站军姿。
为了能尽早出版,他自己又添了两千元钱,给印刷厂加急印刷,没想到成品让人大失所望。总共印刷了一百本书,封面上的大树竟然每一本颜色都有些出入。翻开书就更要命了,有些地方墨色太重导致透印,有些地方字迹灰白难以辨认。我不能想象他带着怎样的心情,从那一百本粗制滥造的书中找出十二本质量勉强过关的,拿到作文班来给我们。
事实证明,仪式感最重要的功能就是致幻。当曲收获面对三点水给他举办的微型签售会时,明显已经忘记了出版过程中所有的不愉快。他坐在讲台上,身前是一张课桌,下面是我们“十二弟子”和十二个家长。三点水作为主持人,说了许多溢美之词,她说曲老师是葵英学校的骄傲,是当代杜甫,是少年李白。最后轮到曲收获发言,他一反常态地表现得很持重,像个老者,缓缓举起一本书说道:“活着的时候能做这样一件有灵魂的事,就算明天我死了,也值。”
三点水说:“看看,这样大喜的日子,曲老师也不忘了开玩笑。那接下来,我们的签售就开始吧。”
于是我们和家长一起,顺着讲台站好了队。二十四个人排成一条直线,看起来还真的挺有气势。我作为第一个同学,走上去,庄严地双手递上了书。
曲收获接过书,用他喜欢的天蓝色钢笔水,在扉页上写下曲收获三个字。纸张上立刻流动起一汪碧蓝的湖水。
我正要拿过书回到座位,手在空中伸了半天,曲收获也没有给我。他把书翻到封底,放在桌面上,低下头去,一言不发。封底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唯一的文字是躲在右下角的一行小字——定价:10元。
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傻了吧唧地說:“老师,你怎么不给我书啊?”
好在我母亲能明白成年人之间的暗语,忙说:“看你说的,这是老师的心血啊,白给咱们哪行。”说完掏出十块钱放在桌上。牵着我拿起书,走了。
后面的家长见状,都懂事地准备好十块钱,一个接一个,摞在我那张十块钱上。等到我们都签完书,那摞钱便聚起了小小的规模,成了薄薄的一层。
曲收获往靠背上一倚,不去看,也不去碰那摞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最后还是三点水宣布签售会结束,然后替他收起了钱。
自费出版的图书,销售自然是一个问题。这本文学史上开天辟地的小说,放到小书摊上,一直到开春,才卖出去两本。其中一本还是被放在“旅游书目”区,浑水摸鱼销售出去的。也就是说《瑞树今日多云转晴》目前为止总销量仅有十四本。即便曲收获并没有企图靠卖书发财,面对这样的数字,自尊心也很难不受到打击。
他陪我等待父母来接的时候,又恢复了思考的习惯。不过,眼神变得缺乏内容,有点和无聊的景致一样无聊。有时他斜着眼睛打量着天空,瞳孔像一口枯井。我期待他能再一次作首诗,或者拥有一个新的目标。我等了很久,他似乎也在等待体内能迸发出某种强大的力量,将他拽出去,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对我说,他觉得自己像用泥巴,好不容易做了个泥牛,指望骑上它,乘风破浪,结果刚下海就化掉了。说完,他觉得有点不妥,吐了一口长长的气说:“再等等,等等就好了。”
我说,等什么呢老师?
他空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飞驰的车流掀起充满浓烟的气浪,他没有闭合的嘴唇皱起来,好像丢在火堆里的废纸。
就在这时,三点水脚步轻盈地来到了我们身后。她笑脸盈盈,步履款款,在这惆怅的气氛里显得很跳跃。
“收获,你看。”三点水说着从皮包里掏出一摞钱,挡在了我和曲收获面前,这摞钱太厚了,我连曲收获的眼睛和眉毛都看不见了。
“装起来吧,收获。”三点水拿着钱说。曲收获诧异地看向她,她笑了,是那种十拿九稳、属于胜利者的笑容。
“正好新学期开始了,要重新购买教材。我把你的书作为拓展读物,列到了书单上。学校三百一十七名学生,每个人都得买。这是教材费。”说着她往前递了递那摞钞票,说:“快告诉印刷厂加印吧。”她声音比平日还要甜美,可以说是甜腻了。是冰糖浇了一层蜂蜜,又扔到白糖罐里打了个滚。我看着那一厚摞钱,惊喜得简直说不出话。
曲收获的反应和我一样,一样无言。可他不知为什么,身体微微哆嗦,钞票遮住他的眼睛,我看不到他的目光,只能看到一摞粉红色的纸,在风中轻轻卷动,仿佛漂亮的女人对我们勾着手指头。
“啪——”曲收获突然一巴掌将钱打散在地。三点水赶紧俯身去捡。有几张钱卷到了马路上,她不顾一切冲到车轮前,弯腰去抓四散的钞票,四周立刻响起了刺耳的刹车和喇叭的声音,还有人摇下车窗,不停咒骂。
“收获,你干什么呀?收获?”她一边数着钱,一边大声地问。
“你给我记着!我曲收获就是饿死,也不祈求别人看我的书!你这是侮辱我的灵魂!我做的是文学,文学是艺术,艺术最重要的是尊严!你懂吗?!你根本就不懂!你连灵魂都没有,你就是个蠢猪!你连靠近文学都不配!你就是一头姓汪的猪,你只配吃屎!”他一步跨到马路上,头发几乎全都竖起来。
“滚!”他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天空怒吼一句。他应该是在让我们所有人都滚,如果有可能,他希望整个地球都滚开。
三点水双手捂着嘴,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来,浸湿了粉红色的人民币。她后退几步,转过身,哭着跑开了。
下一次上课,曲收获没有讲授任何内容,他让我们以《收获》为题,写一篇命题作文。写完以后他也没做任何讲评,只是让我们每个人上前面,朗读了一遍我们的作文。然后他说,下节课再给我们做点评,这节课就到这里了。
放学后,他依然坐在马路边,陪我等人来接。我说:“老师,今天咱们讲什么文学人物啊?”
他没有看我,目光扔在马路上,被一波一波车轮轧上去。他说:“今天不讲了,不讲了。”
过了半天,等到晚霞都朝西又挪了一步,他才把目光拾起来,看着自己的脚尖说:“文学,也就那么回事吧。”
我没有想到,那竟然是我最后一次和曲老师一同思考。那篇叫作《收获》的作文,也永远没有机会被点评了。
那天课前,曲收获刚走进教室,身后的衣领就被一只粗壮的大手抓住,不由分说拽到外面。家长们都赶快围了上去,我们也跟着挤在一起。我蹲在地上,从缝隙里只能看到他们的腿。我看到曲收获对面站的人,身上是一条裤线笔直的军裤。
那条军裤的上半身传出愤慨的叫喊,说曲收获是大流氓,为了得到瑞树大学研究生毕业证,长时间骚扰、纠缠他的未婚妻小汪。说他这样的行为是破坏军婚,必须蹲大牢。说完就把曲收获往外拖。学校的老师、保安都闻声赶来。他们一大团人,推推扭扭,朝派出所方向去了。突然,曲收获奋力转过身子,抻长脖子,对我们高喊:“本节课暂停,回家背诵之前学过的古诗词,下节课检查。” 说完,他单薄的身体就被那一大团人裹挟着不见了,像面飘荡的帆,淹没在海中。
那面帆,终究没能生还。
几天后,妈妈说辅导学校给她打了个电话,解释了一下,汪老师和那个军人仅仅是恋爱关系,不存在“破坏军婚”,曲老师被无罪释放。只是他瞒着学校,学历造假,这个事学校不知情,也是受害者。目前曲老师已经主动辞职。下一期作文班,学校聘请了瑞树大学汉语言文学系的优秀毕业生,不提分,全额退款。可妈妈没有给我续费,因为升初中只考英语和数学,她觉得我应该把精力用在正地方。
我打开书包,看着那篇名为《收获》的作文,呆坐了很久。我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不知道怎么去整理心里的想法,只能脱口而出:“曲老师没有骚扰汪老师!”
可我妈妈缺乏对他人私生活的基本热情,她用十分寡淡的语调说:“行行行,知道了。”回过头,她又说:“还看什么作文,小升初也不考。白花这么长时间冤枉钱。赶紧看英语!”
我妈妈的钱都没有白花。在“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信念支撑下,我再也没有上过任何有关文学的补习班,时间被奥数班、化学冲刺班填得满满的。大学时,我按着妈妈的心愿读了好找工作的金融专业。她很高兴,觉得我一只脚已经踏进了人生保险箱里。但她不知道,我学习起来非常吃力,那些数字、公式,跟我就像貌合神离的夫妻,每天都要见面,可心里一丝情分也没有。好在这期间,我加入了学校的文学社团,还跟处得来的同学成立了诗社,总算找到一个有些幸福感的事情做。毕竟有人说过我可以当作家,而没有人说过我有希望成为金融家。
畢业后,我绕开了一切银行、证券交易所,来到北京一家传媒公司,做文学图书的策划工作。父母对我的选择非常气愤,认为我不务正业,学坏了。我们僵持了很久,最后达成协定,如果靠这份工作我能在北京生活一年,他们就不再干涉我。结果是两个月之后,这家公司经营出现问题,打算转型。老板让我写心灵鸡汤或者爆款网文,可我不会写也写不好。我灰头土脸回到家,父母给我看了一则工商局的招聘公告,说你看着办吧。
在这个时代,挖掘一个人很容易,遗忘一个人也很容易。
从上午开始,我在手机上,看到曲收获在立交桥裸奔的视频迅速被各种网站转发,题目都非常“爆款”——《女人看了脸红!痴情男子立交桥上全裸告白》《震惊!中年男子因巨额赌债在立交桥被扒光衣服》《数万人围观,赤裸艺术家早高峰围堵立交桥》……下面评论也很多。有人说他是精神病院跑出来的患者,有人说他是一个行为艺术家,有人调侃他“太小了”,还有厉害的人把他的微博账号找出来,贴在了评论区。但曲收获的事情在网上最多只热闹了一上午,所有信息和讨论也就止步于此了。可供人们议论的东西有太多,一个疑似精神病的中年裸男有什么好看的呢。
我坐在复习教材旁,把所有视频以及所有评论全部看了一遍。之后,又顺着网友找出的微博账号,点了进去。从时间和头像照片上看确实是曲收获本人。他的主页背景是《瑞树今日多云转晴》的封面,介绍是这样写的:作家、诗人、摄影师、知名篆刻大师、朗诵家、瑞树省楹联书法家协会理事、瑞树省瑜伽游泳团团长。我想从他的微博里找到一些作品欣赏,可惜他总共只有三十七条微博,每一条都是转发参与抽奖。从开奖情况看,他中过一次三等奖,得到了一个名牌电磁炉。
我想我应该为他高兴,曲收获真的取得了不少收获。
我放下手机,已将近傍晚,熟悉的霞光平顺地贴在桌面,好像熨上去的一样。我晃晃悠悠站起来,复习材料仍旧看不进去,所以我打算再去上个厕所。
【责任编辑】 陈 曹
作者简介:
陈萨日娜,蒙古族,1990年出生,英国拉夫堡大学毕业,辽宁省签约作家,现为大连大学教师。作品见于《作家》《鸭绿江》等。小说集《呼尔达河有珍珠》入选“2019年度中国作协少数民族文学重点扶持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