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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城浮世绘

2019-11-22

雨花 2019年5期
关键词:澡堂

张 锐

不知渔市隔烟波

90年代初我还在念小学,一放学,不急着回家,过登瀛桥,逛渔市口。落日熔金,夕阳里渔市口人声鼎沸,热闹如一锅沸腾的粥。胜利百货商场的门是一溜厚厚的长板条,嵌在门框和门槛的槽子里,开门营业时,值班的人就卸下靠墙竖着。这商场生意一般,灯暗,各柜台一亩三分地,各司其职。大概是靠渔市口的缘故,有一柜台专卖墨绿的渔网网绳,一摞摞坨在阴暗的角落,一下雨,就绿得湿漉漉的,粘稠得像太岁土在蠕动。柜台上方纵横着几根钢丝绳,卖货开单时,柜台售货员用黑漆漆的夹子夹着发票收据,挂钢丝绳上,哗啦一声响脆,朝会计的柜台滑去,空中几张发票迎风翻飞,兴奋得像捷报频传的信鸽。

会计是女的,办公桌围一圈玻璃窗,现金重地,泾渭分明,唯有一半圆的洞口供递钱找零。会计圆脸,长相稳重,算盘打得精,噼里啪啦,再忙也气定神闲。她和营业员不同,她是店里的知识分子,执镀金钢笔写分量沉沉的账单,烫上海最流行的卷发,满头卷发蓬起,戴黑框眼镜,有黑皮革公文包般的冷静。

坊间传说某大商场里有会计笑靥如花,下手狠辣,有大宗家电生意时,一叠人民币要数半天。买主闲在一旁看会计点钞票,一张张捻开,眼睛都看酸了,打个哈气或扭头张望,就这瞬的机会,会计轻扣食指,弹飞一张大团结,落到办公桌和玻璃的缝隙里,悄无声息,数完一本正经告诉买主,数目不对。眼皮子底下盯得紧,买主满脸狐疑,接过钱重数一遍,果然差一张,补上。曾在浴室洗澡听澡客讲这段旧闻,谈闲之人倒没有义愤填膺,反而像看法国老电影《骗中骗》一样佩服这样的会计有胆色,即便东窗事发,也以不小心不留神为借口,敷衍过去。而这家百货商场小,没有大宗商品,小百货零钱锱铢必较,倒也太平。加之表情冰冷矜持,加重了童叟无欺的分量,那时候,我们总认为所有的甜言蜜语背后都有狠宰一刀的危险。

渔市口附近有家电影院,名叫胜利剧场。当时盐城大电影院鼎足而三,胜利剧场、人民剧场和盐城电影院。看电影是热闹的事,逢年过节,不赶场电影看,这节就寡淡无味。电影院两侧留偌大的墙壁,请人画海报,画师抽完最后一口烟屁股,拎一调色板,扶梯而上,勾勒轮廓,揣摩情节,涂抹成他理解的世界,一张旷世海报横空出世,画师悬在半空,踌躇满志,俯视远处米粒般来往的行人,想到每一期的杰作,不久又被下一张海报取代,胡子拉碴里布满了梵高的寂寞。他不知道多年后电影手绘的画报将穷途末路,他的手艺也将无人问津。艺术家的寂寞,是暗流涌动的票贩子无法理解的。那年月,有好电影,票一紧张,票贩子就喜上眉梢,手上捻一叠电影票,在密密麻麻的人堆里游走,逢人兜售。票很吃香,不愁没人买。冬天放电影前,有一大片空白散漫的时间等检票员懒洋洋检票,80年代末生意经才露一角,常有小贩来卖花生瓜子,多是妇女,扎绿头巾,一身碎花小棉袄,胳膊挎一竹篮,篮子里有五香瓜子、南瓜子、花生、花生仁、炒豌豆,花布手巾里藏有一杆秀气的杆秤。她们最爱做谈对象小年轻的生意。恋人们挽手说梦话,脉脉含情,甜言蜜语早就山河沦陷,哪里管几毛钱的花生瓜子的斤两里玩花样。卖花生瓜子的妇女,抓一把香瓜子放小秤盘上,提绳一拎,小秤砣随食指一勾,滑在杆秤银色花星之间,暧昧徘徊,多个几钱,谁也不在意。冬夜,路灯下来来回回叫卖,在电影世界的厮杀和恩爱开始之前,她们随口的叫卖声,像慈母昏暗洋油灯下做针线活哼的小曲,有现世安稳的静谧,而叫卖时吐出来的白气,是一个幸福冬夜的开场白。

渔市口靠北有一轮船公司,没几年歇业,倒是一旁的春泉浴室日日开汤,生意兴隆。盐城的老澡堂,早年不用澡票,用竹签,一头漆黑,红印斑驳。冬日寒夜,老澡堂热气腾腾,最适合避寒,泡澡后搓背,一桶水冲去泥垢神清气爽,听人闲谈以不切题为宗旨,捕风捉影,说得有鼻子有眼,如半个说书先生。小时候跟大人洗澡,最爱听老人讲陈年掌故,跑堂卖萝卜、梨子、五香蛋,落霜后的青萝卜爽脆,冬天有小人参之说,咬一口青萝卜,听老人讲野史,神仙般的日子。跑堂接筹,安排炕椅,挂衣服,值得一提的是一根顶端有铜叉的竹竿,跑堂师傅将你的衣服挂在你位子的上方,即使有动歪心思的梁上君子,也可望而不可即,免了非分之想。这根花叉,旁人不能沾手,闲时放在醒目一角,只有跑堂可以动。遇到客多位子紧张,澡客迟迟不肯穿衣动身,老师傅会编胡话忽悠,外面零星落雨了,赶紧穿,免得成落汤鸡,手也不闲,用叉衣的竹竿,权杖似的咚咚咚舂楼板,撵客师出有名。这花叉又成了道具。生客纷纷起身穿衣套裤夺门而出,老熟客深知雕虫小技,不买账,依旧磨洋工不搭理。澡堂外是粘稠的黑夜,两扇玻璃弹簧门把冷清和寒意逼在门外,澡堂是温暖的。

许多年后,渔市口早就拆得面目全非。我到另一家澡堂泡澡,巧遇当年电影院画海报的老画师,他脑后留一圈银色短发,宛如民国一纸剪发令后的遗老,文绉绉的,仍穿宽松的半旧衣裳,细数流年,他依然历历在目,他说有一方闲章,刻有“不知渔市隔烟波”,不轻易用。我对他执晚辈之礼,本要抢着结账付茶钱,不料他早就付清了。他洗完澡,拎随身换洗衣裳,告辞,掀开厚厚门帘,推门出去的刹那,我好像看到灰色的鸽子扑腾腾从他的长衣里飞出去,转眼不见了。

尼姑庵香入澡堂

苏南寸土寸金,澡堂不多,倒是苏北澡堂遍地风流。盐城人喜欢在澡堂后加一个“子”,“澡堂子”倒不是叠床架屋,而是盐城方言使然。腿子、膀子、脑子、圆子、虾子,仿佛这“子”一拉长,就有四平八稳的妥帖。盐城人就喜欢这繁文缛节里的现世安稳。

今天说的这家澡堂子,地处长坝路。这里风水好,一路之隔,就是普度众生的尼姑庵。尼姑庵名“接引庵”,原来不大,有个小尼姑白白净净,戴金丝圆眼镜,捻一撮洗衣粉把海青(僧衣,圆领方襟腰宽袖阔)洗得干干净净后,扶门而出,袅袅婷婷,让常来凑一起放焰口的野和尚看到,就拴不住心猿意马,七颠八倒,酥成一堆。因为庵小,独自接念经的活,力不能支,往往请外来的和尚一起搭棚,野和尚不避七荤八素,不过是糊口而已,眼睛常往小尼姑身上上下瞟,大悲咒、金刚经、心经、楞严经、法华经,压不住他们世俗的欲念,想入非非不过化作嘴角深意莫测的笑纹,没有开花结果。小尼姑依旧恬净如水,井水不犯河水,同一屋檐下,各唱各的经。

有灵动如水的尼姑庵接引,这对面的澡堂子仿佛也沾了好运,虽地处旧时城乡结合部,却门庭若市。据说,原先是一小礼堂,老板盘下来,广揽人才。

第一水要烧的好,和有些浴室忽而温吞忽而烫得下不了脚不同,他们家池子里的水恒温,掀开帘子,满池白露水汽,和桑拿差不多,池水略烫,稍稍咬牙沉肩下水,浑身通透。第二跑堂伶俐。老板从教师进修学校挖来年富力强的小刘,小刘年纪不小,却一张娃娃脸,做事伶俐,八面玲珑,接过飞来的烟,马不停蹄打手巾把子,招呼掀帘而入的澡客,三言两语呼应不耐烦要添水的大腹便便的好佬,眼花缭乱,却又有条不紊。当年浴室才开业,老板礼贤下士请他来,半壁江山都仰仗他寒暄客套,老熟客冲他来,一时门厅车马喧哗,好不热闹。

也有其他澡堂子里靠本事吃饭的跑堂,嫌生意差,慕名而来。仇三个子矮人一截,小瓜子脸,逢人喜笑颜开,手脚伶俐,不善饮酒,咪点小酒后狂得不得了,却不是和人斗嘴耍威风,而是摇头晃脑学双枪李向阳。平时满嘴跑火车,说搓背五个倒下两个,一个戴帽子了。澡客骂他嚼蛆,人家不过奔丧,轮到你来胡说八道。他笑而不答,忙碗里扒饭,跑堂也就黄昏时客人少,见缝插针囫囵吞口饭,好应对晚上高峰时一窝蜂人来人往。可他这不上台面的玩笑,却也是不错的调节。

周边有便捷小吃,得跑堂照顾,洗澡容易饿肚子,点两个五香蛋,或一碗阳春面,也是常有的事。吃得饱饱的,好谈谈野史轶闻。

可惜好的说客不多,和进修学校澡堂子不好比,那里是老城区,底蕴好,靠学校,老头里有点墨水的扫扫一箩筐。这里多是拿着手机自成天地,不太爱搭话,不过也有妙语。比如希拉里败北,特朗普上台。一老头瘦骨嶙峋,躺在榻上,头垫一束卷起来的浴巾,冒口黄南京烟,满口烟垢,沉吟道,这特朗普当总统恐怕日子不好过哦。一旁的搭腔,大意是不太好过。有人问为什么。老头随口答,那特朗普是神经病,我们日子能好过?他这句话从手机新闻里扒下来添油加醋,这样忧国忧民倒像一个王朝的遗老。

有人惦念怎么澡堂子还不卖青萝卜,萝卜可是冬天的小人参啊。小刘解释,萝卜要落霜之后才爽脆,他讲究得很。又有人问,那对面尼姑庵的住持死了可有二十多天,快四七了,新方丈可有啊?仇三一脸坏笑,朝一旁鼾声如雷的胖和尚努嘴,意思是这放焰口的和尚知道。中午好酒好肉招待,一张红票子到手,到这里一睡到黄昏,赤条条心无挂碍,羡慕死一帮闲汉。

也许他梦里的尼姑庵依旧庵小房低,小尼姑笑靥如花,低眉垂目尽是道不尽的风流缱绻。浴池边木桶的水舀子晃来晃去,同他那点思凡念头一样,兜兜转转不得要领。

想想啊,这家澡堂,澡堂之世俗热闹,尼姑庵之萧瑟岑寂,一凡尘,一出尘,一边浴室之水濯吾足,一边是欲洁何曾洁。好奇怪的搭配。

暮色里,洗完澡掀开帘子出来,浑身通透,随意朝尼姑庵瞄一眼。

那年方二八入接引庵的小尼姑,再转身时,已是三十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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