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水

陕西/杨辉峰

离开那个城市很多年后，再去回头看水，却没有了年轻时候那原生态的激情与胸襟。那种幸福的味道，再也找不回来啦！

那仅仅是一条河流，从生命中无声或者有声地流过岁月的痕迹。距离着时光的遥远，尽管那条水、那片河渐已模糊，但留在心中的风景，还是那样的透明与温润，像心中搁放的一块玉，日子久了，愈发生出玉的氤氲之香来。看水的日子，来自一种幸福的心境与遥远的叩问。那是一种自然、拙朴、唯美的流程，和时间一样引领着生命的种种感悟。在水之湄，青春的往事，没有人再会看见，昨夜的歌声也没有人再会听见。离索如离乡，莫名困惑了多年的日子，水一样地流走了。水一样的迷离，水一样的平淡。多年了，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感却时常拉扯着我的心魂。这可能缘于我对这一条向东流淌着的河流的向往。

这里不是北方平原的那种宽广，整个汉江川道像个小姑娘一样，玲珑修长，把所有的俊俏气悄悄地扬洒出来，又如一个安然素净的灵秀女子，生得活脱脱一个人间仙胎，不张扬，不自大。自持而安静，柔美而和气。有人在岸边撒网收网、晒鱼卖鱼。我常常看见有人在支流岔口，在低洼的池塘里垂钓。大概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在看水，看潋滟的一泓天光水色，看人生的穷相，看人世的沧桑。有人在芦苇丛生的小洲上喁喁情话，哼着深情的汉江小曲。其实，更多的时候，他们也是在看水，看爱情的面目、真心的变幻。在这一条浪漫的水系里，寻一份爱的沉淀之物。有许多打渔的舟子，长年累月地生活在水边，也长年累月地看水，寻找水的记忆、水的伤口，寻找伤口里游来游去的鱼，寻找那条叫做幸福的鱼。然而，鱼儿们可以天天自由自在地在水里畅游和生活，人类幸福的那条鱼，却不知哪年哪月游进了人类欲望的深海。

我常常坐在水边，把一天的日子看穿，可我只是偶尔去这条河流边，寻找自然的一场会晤或天地的一点交融。许多人都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但大家都认识这条水，这条被誉为东方多瑙河的，叫做汉江的水，它日夜不息地流淌着我的青春和思念。我常常坐在汉江边，坐在寂静的专属于自己的水域里，一个人，一片水，一条江，仿佛只有这里，才是我心的自由自在的领空。缘于这条河流，很多的陌生人呀，我们其实早已经认识，只是没有互相用语音直接交流过。我们都临水而栖，在紧靠江水的地方，找一块适合自己的空间，来领赏各自的风景，构筑各自的愿望罢了。河流开启了人类的流浪意识，也缔造了人类的寻根冲动。

听说汉江的源头在汉王山，离我求学的这座城市很远。许多学者、学长、驴友热衷于寻找汉源，我却独独地坐在汉江边，只顾清闲地看水，哪里管得着水的源头何处呢？汉江边，开满野花，却没有人去采撷一朵，除了我这样怀着好奇之心的外乡人。看水的人很多，大都是来自于这个城市的异乡的谋生者、求学者、流浪汉……他们这是暴殄天物，在享受一份快乐的时光。也许，他们大都是在心情惆怅与孤独中来看水的，是来吸纳来自水的灵性与散淡，领受一份水的博大与包容。我沿着叫不上名字的河道，那一条条像天女散花一样被抛远的水流，自由地向远方伸展着，时刻如一把把特制的梳子一样，梳理着心头的旧恨与新伤，洗涤着忧愁的云翳与幻梦。距今300万年前，喜马拉雅山强烈隆起，长江流域东西古长江贯通一起，今天被我们称作汉江的这条水，大概就是那个时候顺产的吧？河流总是激发着人类寻找梦想。

汉江边，牛粪的味道与稻香夹杂在一起，被晚风送得更远。这个时候，是大家该返程回城的时候了。不经意间，才发现，蚕豆角长成你的低眉、他的顺眼……蚕豆花开的日子也已经远去了，什么时候再看她的开放，看她在月光下跳舞呢？

那条属于记忆的河流也许永远属于记忆了。一个人短短的生命流程，哪有一条东方有名的水的流程流得更长、走得更远呢？然而，没有河流的生命，心灵永远是干涸的，深邃的岁月与心灵一样幽远。关上记忆的门，打开时间的窗，一次又一次汹涌的是梦，是水。还有斑驳依稀、燃为灰烬的我们的青春么？落日熔金，白鸽戏水，夕阳余晖烧焦的稻田，如无数秦巴山的孩子、米仓山的孩子、秦岭山的孩子、大巴山的孩子……河流般涌着跑出来，陌生而惊恐地望着我，使我常常不知所措，想到他们流泪的样子、饥饿的样子、奔跑的样子……

以至于多年以后，一个春天的午后，我再次在网上看电影《一个也不能少》，看到代课老师魏敏芝为了寻找那个丢失的学生，她在电视上青涩而委屈地哭泣，我就想起那些生活在大山深处的孩子，我就想起无数的稻秆即使倒下，也汩汩有声地畅饮着河水的生命。一条世世代代流淌的河流，不仅孕育了他们的生命与风景，更浇铸了他们勤劳与坚韧的气质。蓝瓦白墙，石桥流水，青山漫漫，多少次驻足的马铃声，消失在褒斜谷，消失在络傥古道……飘荡无定的牛羊的叫声回响在这条水的两岸，折腾出一片世俗的欢欣，久久不能散去。那悠长的牛马的叫唤声，伴随着茶马古道、玉石之路们，迷一样走失在被现代文明渐已唤醒的苍茫群山里。

一条水，让我们看不见更深的悲伤，想不起更大的幸福。我只能把心交付这条河流，相信一定会幸福。站在绿藻浮萍织裹的浅水处，我试图寻找一条鱼的踪影与声音。只有用眼睛捕捉时间内部绝对的宁静，望着传说中的河流，不再相信历史和神话，即使它和一个叫做汉的王朝息息相关，而现在最真实的唯有眼前的苍茫与美丽。看着随意甩着尾巴的牛群、欢实如马驹一样的孩子、泻着碧玉的稻田、背着背篓的女人、猫着腰身捞鱼的汉子……让我常常做着一个无法实现的北方人的梦想，即使那与云横秦岭无关，与朔风大漠无缘，那依旧是我内心深处最美的风景，和每一个人的童年记忆一样，永远纯真与安静地泊在生命之湾。

是啊，我们常常眼睛湿润，眼睛里的泪水太多，一定与这条河流有关，一定在她的两岸生活过、眺望过、寻找过……那些渐行渐远的青春往事鱼腥一样留在心中，就像这条不紧不慢的河流，永远翻滚在血液里。沿着江水，汉中盆地的人们坦然地领受着属于他们的禀赋和馈赠，孕育着美好幸福的生活。

事实上，一条河流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永远地消失于一个人的生命中。即使时隔多年，我常常在网上、电视上不止一次看到这条叫做汉江的河流的报道与故事，我却再也无法做一条浪荡在江边的无名水草了。

一条河流永远地消失了。这难道是真的么？每一个人，和这河流一样，无论你在河的哪边，还是在河的哪处。每一个人的一生，其实都是在一条心怀理想的河边泅渡。无论你生活在这条水的此岸，还是彼岸，你注定都是时间洪流里的一个匆匆过客。而那一条河流还永远地存在于世上，永远地奔流前方……一个人，生命的流程越来越短，一条水的流程却越来越长。静坐在汉江源头，坐在山海经里留下的某条水边，沿着它寻找生命里最美的邂逅，顺流而下……这么多年了，我却没有用心。没有用心去聆听过，一条水在我生命里低回地呜咽，和无声无息地流逝……

是的，白白地路过，属于人类共有的可以作为心灵宝藏的一条河流，是多么可惜的事情啊。我们每一个污染过、破坏过河流的人，都是可耻而自私的。在社会发展中，物质文明和生态文明相得益彰，我们人类得到了无数高楼大厦和巨额经济回报，却让多少鱼虾无家可归，多少河流成为有毒之躯？人的肚腹也成了鱼的坟墓，一条水到底承载了多少悲伤？无人知晓。

是啊，看水的心情，全赖于对这一条河流的感知和触摸，深情与感恩。

每一条河流，都是在这个大地上流浪的自然之子，而每一个人，只是一条河流里的浪花或者精灵。要不，你怎能听见岁月的回响、大地的脉动，听见生命哗哗流过的水声，白白地错过这一条水的启迪呢？一条河流永远无法消失，只要你的生命里时刻准备着向前出发，哪一条河流都有可能和我们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