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永生(下)
2019-11-21杨泽川
杨泽川
四
其实琳琳也在看守所,承载她的脑扫描仪就放在位于走廊中间的证物科。他俩彼此只隔了20米,3堵墙,却互相不知道对方的所在。
我拿着法院的文书才见到了琳琳,她正无聊地盯着墙壁上大大小小的锦旗,看起来已经适应现在的状况了。
琳琳告诉我,其实在实验开始前她的病情已经恶化了,原先的靶向药物耐药性太强,而下一代药物实在太贵,家里已经负担不起更多的治疗费。杨川曾在实验这事上反复劝过她,但她知道自己已是穷途末路,花光家里的积蓄只不过是几个月的事,所以她强行要求楊川启动了实验。
我仔细听着,心中对杨川的愧疚又深了一分。
自愿、知情、意识到风险、有劝阻行为、病情恶化……我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记下琳琳话中的要点。经过简单的梳理,我发现事情对杨川相当有利,在整件事中杨川除了劝阻不力之外没有什么明显过错。
琳琳说完后,我告诉她杨川希望我进行无罪辩护,琳琳表现得很高兴。于是我仔细交代琳琳证词应该突出哪些部分,教她怎么识别控方的诱导询问,以及庭上怎样和我配合等注意事项。琳琳认真地听着,看得出她和杨川感情很好,我想起自己前几天还对杨川破口大骂,顿时有些不敢正视琳琳的笑容了。
忙完了证词等事情,我开始和琳琳闲聊起来。几年不见我也很想念她,虽说现在的画面从视觉上讲有些奇怪,可并不妨碍我们谈天说地。我们从高中时为了躲避食堂找到的路边美食,聊到近期新出的黑科技化妆品,琳琳很开心,但我却有点难过。我忽然意识到琳琳已经不能再享受这些了,美食和化妆品,对她而言已经永远失去了意义。
“对不起,说这些你很难受吧……”我感觉自己的眼泪忽然涌上来,我咬着牙,努力不让它流出来。
“啊?难受?见到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琳琳似乎没有明白我话里的意思,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容。
“没什么没什么,不好意思,失态了。”我从包里拿出纸巾擦了擦眼眶,扭过头去面对着墙。
接踵而至的是长久的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通过档案柜的玻璃反射打量着琳琳,她只是盯着墙,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什么,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我匆匆告别琳琳,丢下她落荒而逃,琳琳似乎没有看出我的异样,用一贯的语气跟我告别。
走出证物科,我忍不住透过窗户偷看琳琳,发现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墙壁,没有小动作、没有表情,什么都没有。
我愈发觉得怪异,却不知道怪在哪里。就像一只蚂蚁在我皮肤下面爬来爬去,感觉得到它带来的瘙痒,却看不到它在哪里。
五
重新开庭的日子很快到了。这一次我信心满满,在法庭上力争杨川无罪。琳琳的表现也很好,证词里该有的重点都有了,就是我教的东西基本没记住多少。
控方显然不想就此结束。他们开始用高难度的问题来为难琳琳,而琳琳没有任何犹豫,问什么答什么,哪怕是我教过的诱导询问她也频频中招,好在有我一旁支应,目前为止还没出什么岔子。看着琳琳如女汉子般地举动,一个可怕的怀疑从我心底钻出,伸出它的枝蔓牢牢缚住我的心神。
长时间地激烈辩论让庭上的每个人都感到疲惫,法官决定临时休庭,让大家都休息一会儿。就在休息的档口,我看见不远处控方的几个人正围成一圈小声地商量着什么,不时有人回过头来瞥我一眼,生怕我会去偷听一样。
我闭上眼不再理会控方的人,竭力追寻脑海里那种不适感,总觉得琳琳身上缺了什么东西。仔细想想,琳琳似乎缺少一种意愿,她从没有主动挑起新话题,在我失态的时候也不会主动安慰我,只要别人不找她,她不会有任何反应。
“杨川,你有没有觉得琳琳不对劲。”由于我和杨川把琳琳夹在中间,我一转头就能透过琳琳看到杨川和后面幽深的走廊,这怪异的景象让我很不舒服。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现在的琳琳总给我一种疏离感和不真实感,就感觉哪不对劲,不像真的。”我拉着杨川走到旁边,悄悄跟他说。
“可能是收到硬件的限制,内存啥的估计不够,导致反应太慢不自然吧。”杨川挠挠头,“原理上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毕竟图灵测试已经通过了。”
“我说的不是表面的那些东西,我总感觉有更核心的问题存在。”
“核心?我不都给你解释过了吗,所谓的人格只是重大记忆或是反复记忆归纳的结果,不存在什么核心,那些各种类型的人格只是看起来像是那样。就像一个大蚂蚁球,它表现得像球,但实际上还是一群蚂蚁。”杨川有些不耐烦,我知道他很讨厌重复解释一件事情。
还是不对,一群蚂蚁虽然是蚂蚁球的本源,可球形不也是蚂蚁球的属性之一吗?只要蚂蚁是真的,就足够表现成一个蚂蚁球了吗?
“杨川,你还记得你初中时给我讲的图灵测试吗?我记得你说有一种骗过图灵测试的方法?”脑子里忽然闪过初中时杨川的长篇大论,我感觉有东西要冲出来了,但却抓不住它。
“想骗过图灵测试?那你需要一个很长的问题列表,把所有可能问到的问题和答案都列上去,这样如果问问题的人没有问到列表之外的问题,那么在他看来回答问题的人就和真人没什么区别了,也就是说骗过了图灵测试。”
“那你有没有觉得琳琳现在就是这种样子?”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抑制不住地颤抖,“琳琳在法庭上的表现或许看着挺正常,可我跟她独处的时候表现得就很明显,我感觉不出她原先拥有的那种细腻,根本不是那个体贴的琳琳!”
“胡说!只要有足够的记忆,整个人就能被完全表达出来!”杨川突然提高音量。
我看到了杨川的慌张。杨川这个人一旦熟悉了是很容易被看穿的,比如他慌张的时候眼睛一定会不自觉向左上方看。
“那如果你那一群蚂蚁只是一群蚂蚁呢?如果它们没有组成球呢?”我瞥了一眼琳琳,她没有反应。
“这不可能!只要有一群蚂蚁,它们就会自动组成球,不可能存在只有一群蚂蚁的情况!”杨川激动地挥着手,这是他慌张的另一个常见表现。
“可事实就是只有一群蚂蚁,没有蚂蚁球!你只造出来了一个写满了回答的单子!除了回答针对她问出的问题,她什么反应都没有!这单子上除了回答什么都没有!空的!”我用力大吼,引得控方的人也纷纷看过来。
杨川吓得一缩,然后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
“所以你最后还是失败了,对吗?”我看着杨川,眼泪抑制不住地流出来。
杨川点点头,晶莹的泪珠落在地上,发出哒哒的悲鸣。
“阿琳回不来了……对不起……”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悲恸中听到杨川用干涩的声音对我说。
我别过头去,对杨川的怒意不及心中悲伤的万分之一。
“初中的时候我养的鹦鹉死了,那段时间我的心情很沉重,你记得那时候你对我说过什么吗?”过了一会,杨川停止哭泣,扶着墙站了起来。
“你是个混蛋。”我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坐在地上止不住地抽噎。
“你当时跟我说无人永生,还说是你在网上看到的词。”杨川走到琳琳身边,关掉脑扫描器的电源,晃晃悠悠地往法庭入口走。
“你要去哪?”我嗫嚅着,声音小得可怜。
“认罪。”杨川拿着脑扫描器,消失在走廊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