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运
2019-11-21李秀珍
李秀珍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马尔康还是一个人口不足万、街道不过三公里的小城。
梭磨河从东向西紧贴南面的山脚呈S形穿过,河的北岸被漫浸出一大片河滩地,与北面伸展下来的山坡连接在一起,人们避开河滩,东一块西一块的把小城建设起来了。有山有水,小城也有模有样,大山的颜色与河水的流量因季节的变换而变化。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上映后,我们给小城改了名,叫夹皮沟。
盛夏时节,雨水丰沛,河水暴涨。河面上,一根根巨大的圆木随浊浪翻滚,或顺流浮沉,或横冲直撞。大人们说这是将上游马塘一带砍伐的木材通过河流输送,叫水运,据说比用汽车运输能省不少费用,在下游白湾乡附近,有一个叫可尔因水运处的单位专管这事。“管得了个屁,”隔壁杨大叔振振有词,“河里漂来的东西,哪個上头写了是哪家的哇?山上下来的木头,泡在水里还是个烂,我去让它为人民服务。”杨大叔拎着一柄铁爪和钢钎向河边走去,我们几个娃娃不顾大人的威胁,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
河岸边,早有一群人等着了。几个男人瞅准河心一截茬口新,树皮全的原木,“嗖嗖嗖”掷出钢爪,锋利的爪尖牢牢扒住木身,众人合力,拖上河滩。手拿平口钢钎的女人和孩子一拥而上,快速地找准树皮的豁口,将扁平如刀的钎头插在树皮与树干之间,贴着树身横向“嚓嚓嚓”撬起裂隙,接着,顺着一米来长的隙口,“刷刷刷”向下铲去,眨眼间,一块完整见方的树皮就被剥了下来,一气呵成,酣畅淋漓,看得我直咽口水,可惜母亲总不准我们干这事,别说铁爪,家里连根钢钎也没有。被扒光了身子的树干丢弃在河滩等待更大的水流将其带回河中漂向下游,或经日曝雨刷慢慢朽烂掉渣,变成真正的柴火。
秋冬水枯的时候,河滩上是搁浅如垛的木堆,孩子们就在滚木中用小尖钎撬下巴掌大的干树皮,一中午的功夫,也有小半背篓的收获。
得水运之便,小城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有树皮码成的柴堆。
大雨过后,梭磨河暴怒咆哮。河面上汹涌而过的不仅有巨大的木头,还有满河漂浮的碎木小柴。这个时节全城的人几乎都聚集在河边,看胆肥的人捞水柴。河岸边、石块上,甚至暂时搁浅的圆木上站着手执一两米长铁丝网笆的男人或女人,他们面朝汹涌的河流,引颈眺望,严阵以待。抢到上游位置的人占有不小的便利,但他们不会一网打尽,只拣大个的。柴块随波起伏,捞柴人膝盖微曲,左手推出网笆长柄,右手顺势将笆子按进水中,让手掌般张开的笆面迎着水流,柴块便稳稳地被拦在了铁笆上,接着,那人借势挺直腰身,如挥舞着一面旗帜将铁笆往后扬过头顶,柴块便精准落到河岸的柴块堆了,无一失手。
位于下游的捞者已无便宜可占,便努力往河中心靠拢,他们大多站在横叠错垒的木堆上,木堆在狂暴河流的冲击下,左右晃动,看得人心惊胆战,而更有大胆的竟顺着独根木头似要深入到河的中部,“这叫不要命!”看着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样子,母亲发出严厉警告。
若有巨大的原木横逆过来,岸上的人们一并高声尖叫,发出警报,站在木堆上的人慌张撤离到岸堤旁,还有人甚而丢了铁笆,浇了一头的水浪,人们大笑起来,那人亦不恼,也呵呵大笑,谁没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呢。待巨浪过去,大家仍回岗位。岸上观者如堵,或尖嗓提醒,或高声喝彩。河中心往往有大块新茬的木柴逐浪翻滚,几百根手指头齐刷刷地逐柴上下,“那里!那里!”用眼的人比动手的人还激动还紧张。但见那打捞者屏息凝神,待水柴到达平直位置,遂从容将铁笆爪掷出,把柴块倒扣住,借助水势慢慢地拖拽把杆,近前,快速翻转笆爪,木柴便妥妥地趴在笆中,观赏者发出赞叹,表演者心满意足。
赤日炎炎,小城前街后巷的空地上、排排平房的门旁窗沿下一片片湿淋淋的柴块被摊开,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润润的水光。
母亲是绝对不允许我们捞水柴剥树皮和砸石子,说那是极其不安全的,还找出事例来佐证,我常常不信,总觉得她胆小如鼠、夸大其词、危言耸听!
一天早上,县委大院传出消息,说一孙姓家里出事死人了,我们都跑去看。大人们进进出出,神情肃穆黯淡;半大的孩子堵在门口,满脸犹疑恐惧。穿着毛线衣的我在这个夏日感到丝丝缕缕的寒意从背后袭来。母亲和几个阿姨把一匹靛蓝色的棉布挂在一根横木架上,那上面已经有一张翠绿的被面,我知道,那叫祭幛。“这是给谁的?”我问。“给他们的。”母亲摸了摸一个男孩的头,他叫孙雁冰,我家老大的同学,死者的儿子!“阿姨怎么死的?”母亲看了我一眼,“捞水柴。”我定了定神,追赶着母亲,“人呢?”她头也不回,“冲走了,没捞着!”我知道,此时的母亲已是泪流满面。
母亲去邮局给父亲拨了个长途电话,说了这事。小城人少,都是熟人,一家有事,大家张罗。
秋收还没开始,一场冰雹突然而至。全城各单位各学校休业停课,上山帮助各个公社大队拣胡豆。母亲烙了两个大饼,装了两罐炒洋芋丝让老大带上。我知道,其中的一份是给老大的同学,那个捞水柴女人的儿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