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生命
2019-11-21李春蓉
李春蓉
这几年经历了太多事情,我不知道该先从哪里说起:大山、搬迁、新居、疾病、输血、文学……
不管说哪一件事,心里经历都是一样:从绝望到希望。
绝处逢春,是我一生的总结。
祖先们世世代代居住在大山深处的半山上。白马人真的需要这么隐忍?需要在深山老林里传宗接代,繁衍生息?河坝的地这么宽展,就没有我们白马人的立足之地?松柏二组一共67户人,两三百人口。多年来日子过得没多少变化,就像一群史前人类,完成着生命的接力,毫无质量可言。现代文明离我们太远,被高山挡住了,到不了我们这里。
谁不说咱家乡好!杨玉林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自然对家乡有着深厚的感情。山上的一棵树、一株草、一只蝴蝶、一只蜜蜂或者一只蚂蚁,在杨玉林的眼里,就是一个生命,一个故事,一片天地。
山脚下茂密生长的枇杷树,冬季里毛绒绒的叶子下是一副不怕严寒的倔强。是的,它不怕寒冷,叶子面上有一层毛衣在御寒。随着大山高度的增加,枇杷树消失了,原来它不怕寒冷怕山高。在四十五度左右坡度的山上,黄蒿草、野棉花完成了草活一秋的诺言,黯然褪色,僵硬的身体等待一场大风的帮助成为脚下泥土的一份子;核桃树漫山遍野,坎边路边,不择位置,自由生长。这个季节也只有光秃秃的树杆,像一个濒死人僵硬的手,想抓住空中的什么东西。
村寨里房子沿着山的坡度修建的错落有致。站在高处俯瞰,看得见人字形屋顶的瓦沿着山的坡度呈一片黑色,和周围褐黄色的色调是那么的协调。寨子里的一切都是静止不动、死气沉沉的,生命在这里都沉默了。下午时分,山上吃草的马回栏了,好不容易听到“咵哒、咵哒”清脆的马蹄声从窄小的水泥路面传来,这声音打破了寨子里死一般的沉寂,寨子显示出生命的迹象,好像突然活了过来。远处一缕蓝色的柴火烟子,从房顶的瓦沟里冒了出来,像天空飘去。村寨里的这一动,让人呆滞的眼睛也动了起来,猛然看见坎上的一丛小叶青杠,显出翠翠的绿,给了眼睛一份惊喜。
这里土地是贫瘠的,只出产玉米。这里人的肚子是饥饿的,只能用玉米面裹腹。没有油水的肚子,习惯用酸菜和着玉米面煮样数不多的几种饭食。洋芋是主要食物,这可是个好东西,可当菜可当饭。“要得吃好饭,洋芋砸攪团”。洋芋搅团是农闲或者天下雨不能劳动时的奢侈品。莲花白是维生素的主要来源。
杨玉林说山太高路太远,生活太苦了。老一代人世代习以为常的生活,这一代见过世面的年轻人可过不下去。九寨沟景区、成都,这些与现代文明密切相连的地方,像一盏明灯吸引飞蛾一样,吸引着年轻人奋不顾身地融入其中。村里往往只剩下老人和鸡、猪、牛马等牲口,守着破烂的家园。
杨玉林这样形容老寨子的山高:
日照峰峦生紫烟
遥视雪域画前川
离天估约三千尺
雪天碧莲天际间
小伙子们找不到媳妇,眼看着村寨里的年轻人都不回来了,老人们忧心忡忡。这是一个变革的时代。2016年一切都变了,包括我们的生活,我的身体。
我们庆幸生在一个好国家、好时代。
异地扶贫搬迁政策,像一颗火星,引燃了我们内心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人人激动地像打了鸡血,多少人喜极而泣,多少老人感叹生早了,没赶上好时代。继而又为儿孙高兴,儿孙们命好,赶上了好政策好时光。接辈传辈,人生就是这样。老人们就是生命的梯子,托起儿孙向上爬。
这是怎样的一种喜悦?每个人像新生一样!
修房造屋,异常艰辛,所幸这笔钱还是政府扶持的。杨玉林鼓励大家:撸袖甩膀加油干,欲牵新居莫畏难。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没有的事让杨玉林和村民们赶上了,他们喜悦的心情难以言表。
一路小曲一路歌
扶贫迁居荷叶坡
试问千古有几多
山野村夫住楼阁
异地搬迁后,杨玉林高兴地在微信里写道:柏油路修到了家门口。
杨玉林激动得无以言表。政府给每人二万二千八百元的异地搬迁费,家里三口人,就是六万八千四百元。他忙着算账、设计,要用好这笔钱。总之,角角落落都要想到,等房子修起时,不能有遗憾。
搬迁的新地址在荷叶坡(又称为佛爷坡),和九环线隔白水河相望,交通非常方便。这里是三个搬迁村寨合修,由政府设计、监督,人均25个平方,严格按照规定修建。新村寨里的房子像棋盘里的格子,水泥建的房子设计一样,建造一样,是现代化的水泥钢筋房子,真看不出一点白马藏族的元素。这群人也一样,除非从他们高高的额头、挺挺的鼻子、大大的眼睛看出一点白马藏族的特色。
我知道,白水河将白马人脱去的沙嘎帽、裹裹裙冲走,冲远,交给时间保存在历史里了。
在佛爷的裤裆下建房子,佛爷会保佑我们的。杨玉林打趣着说。是的,对这一群如此艰难生活的人,在国家的大力支持下日子会比从前好的。
连日的辛劳,杨玉林感到力不从心,浑身没劲。他太累了,周围邻居们都说他累了。他挣扎着要爬起来,可是,身体对大脑的指挥拒绝执行。他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脸色卡白,连呼吸都没有了力气,他感到生命在慢慢地离他而去。不行,得抓住生命,他刚五十岁,正是一个男人的大好年华。刚从高山上搬迁到河坝,好日子还没过一天呢,他舍不得就这样离开?他听了别人的劝,到县医院做了检查。生活对这个男人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一切都是那么的突然,又是如此的陌生,迷茫、无助、失望、留恋……他从进医院知道病情后,心里五味杂陈,他感觉头都在疼,心也在疼……
“再生障碍性贫血”,这是个什么病?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多斤的他会是贫血?还是再生障碍的贫血?医生说他的身体出现障碍不造血了。原因很复杂,可能是身体严重缺乏营养造成的。血是人体的动力源泉,身体没有了动力,所以他病得很严重。修房子用完了家里的积蓄,从亲朋好友那借钱到省医院检查,结果也是这样。完了,人生就此结束。医生说,输点血小板,可以管几天时间。管几天时间?有什么意义。杨玉林坚持回家。他不想因为治不好的病,让这个家再背上天文数字的债务。况且他媳妇年龄也大了,没有能力还高额的债务。女儿出嫁了,儿子还没有女朋友,他不忍心为自己治病而债台高筑,让儿子一辈子找不到媳妇。
成都看了两趟病,借了几万元钱的外债。再想问亲戚朋友借,已是不可能的事。大家都在搬迁,都要用钱。杨玉林绝望了,感觉自己掉入了一个深深的黑洞,四处寂静无声,他大喊大叫拼命挣扎,但黑洞将他的声音吞没。算了,放弃治疗吧!人生谁又逃得过死亡这一关。
他对媳妇说:回家吧,各人生死有命!
回到家里,杨玉林详细地安排好后事。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趁有力气说出话的时候,作为一家之长,对家人该有个安排、交代。然后躺在床上慢慢地等死神的来临吧。
他安慰自己,生死本是天意:
苍天依存人欲去
轮回本是吾佛意
莫恋阳世荣与贵
岂比极乐无贪欲
杨玉林看到春天万物葱茏,生机勃勃,想到自己的病,身体像秋天的草木一在慢慢枯萎,他免不了伤心:
昨夜闻得春雨声
杏树枝头挂彩云
酉年赏花吾虽在
戍岁清明添我坟
杨玉林不甘心,老天给他的时间太短了。前几年他做实验培育重楼(一种药材)的苗子,再过一半年就有结果了。如果成功,重楼将会创收。这就像一个十月怀胎的人,看见自己辛苦孕育的胎儿。杨玉林不想错过看到这些的机会。给他看病用光了家里的钱,媳妇说,卖了重楼苗子看病,杨玉林坚决不同意。那是他的心血,没看到结果,这么能卖了呢?
他还想在自己的新房子里,好好地过过日子,享受一下低海拔的空气,享受一下不用爬两小时的山就到家里的方便。
此时杨玉林更加理解了老寨子里的那棵保护着水泉的护泉神树。几百年来,神树用树根抱着水泉,就像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用叶子挡住太阳光、风沙,让流出的水一如既往地清冽、干净,让子孙们能有水吃。我们搬迁到一个新的地方,再没人会想起它,老寨子的这棵树不知道有多伤心,它只有细细品尝被遗弃的滋味,靠回忆过完下辈子了。
对往日生活的回忆、对生命的留恋,突然让杨玉林对老寨子的这棵树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他们有共同的心态,杨玉林体会到了一棵树的悲哀,继而是对自己的悲哀。树啊,我们一样都是等死的人。只不过你坚守在祖先们世代居住的地方,我却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杨玉林在微信中写到:养育了数代人的神树泉,如今废弃不用了,可那护泉神树还用它粗壮的双臂紧紧地护卫着被遗弃的泉水。
楊玉林,振作起来,怎么会让你在这里等死?县上、乡上的领导们都来了,亲戚邻居们都来了。经过领导们多次与医院对接,一场与死神抢夺生命的抢救开始了。
医生说,杨玉林的病只有靠输血浆维持生命。输血的周期是一个月一次,每次的费用是八千至一万二千元不等,这得看输了多少单位的血。一年十几万的输血费用,不是杨玉林这样的家庭所能承担的!所幸新农合大病报销,他自己只出总金额的百分之五,一年也就出几千元的费用。这是他们这个家庭能够承担的。
媳妇说:没有共产党,没有国家的帮助,杨玉林死后重新投胎都有两岁了。
血浆带着献血者旺盛的生命力在杨玉林的体内循环着,杨玉林感到失去的生命力回来了,胳臂腿有劲了,能和正常人一样生活,除了不能做重活路。这一输血浆,到现在已经两年。两年啊,二十四个月,每个月要花国家这么多的钱,没有国家的好政策就没有我的生命。我为能生在我们国家而自豪,我感谢国家,感谢献血者。杨玉林真诚地说这句话。
治疗走上了正轨,杨玉林感到自己肩膀上的压力放下了,但是这个压力给了国家,国家为他撑起了这片天。杨玉林写到:虽然惧怕眼前的阴影,但是说明背后有阳光。是的,他的背后是国家一年花十几万元钱的大力支持。他想尽量延长输血的周期,想给国家省点钱。这一次杨玉林已经输过血二十天了,他感到身体略有不舒服,脸色卡白,穿着厚厚的黄大衣,带着毛线帽子,屋里的电炉很热和。他说尽量不要感冒,以减少病毒对身体的伤害。
杨玉林说他一生喜欢文学,在农村属于另类。喜欢看书,喜欢写作,经常在手机的屏幕上写写画画。他只读到小学四年级,因家庭条件太差辍学。虽然没人指导,对文学的热爱使他坚持着没放弃过。每当看到有字的纸片时,他就会心跳加速,迈不开步子。如果杨玉林能生在一个能供他读完初中或者高中的家庭,凭他对文学的热爱,今天的文坛可能会多一个白马藏族的作家。
不知道杨玉林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了,一个人竟然笑了起来。他说:多年前到双河街上去办事,看到学校旁边的垃圾堆里有报纸,悄悄地捡起来装到背网子里。走了二十里山路,看到四周没人,拿出报纸来想好好地看看上面写着什么。一打开报纸……杨玉林笑了起来,开心地像个小孩。报纸里有一坨屎!我还背了半面坡。我没管,把报纸铺在地上,认真看完了每一个字。我的眼里看得是报纸上的字,又不是看上面的屎。旁边过路的人说,你想吃屎吗?还是想闻屎的味道?后来,寨子里把这事一下子传开了,人人都在笑我。
杨玉林说,寨子里哪里有报纸和书?当我看见有字的纸就非看完上面的字不可。我这人一辈子不拿别人的一分钱,但是,我会偷书。我喜欢的书,没看完,我魂牵梦绕,我非拿走看完不可。孔乙己说偷书不算偷!杨玉林笑着说。他给自己找偷书不算偷的理论支撑。现在多好,村村有图书室,想看书了,到图书室去看。
白天做农活没时间,晚上休息时,我用香烟的火光、或者松灯的亮看书,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看。或者吃饭时,趁天没黑透,抓紧时间看,不知道挨了多少骂。杨玉林看了一眼媳妇,笑着说,她都把我骂惨了。媳妇不好意思地说,人家等洗碗,他端一碗饭就爬在哪里不好好吃,把那张破纸看了又看,农民哪有你这样的?
杨玉林的媳妇说:农民是种庄稼的,别人认为农村写作的人是不务正业。他喜欢文学,我们没这个条件。杨玉林这个农民确实是个另类。就连省医院的医生都不相信杨玉林只有小学四年级的文化。从他的谈吐、他的气质、他的见识、他的思想来看确实如此。知识真能改变一个人,一点不假。
杨玉林思考着今后的生活:山上的地可以种,广种薄收,靠天吃饭,养不活人,改变不了这种现状。娃些得去打工挣钱,还非得要学门技术不可。杨玉林就这样要求儿子。他让儿子去学习,喜欢什么学什么,人的力气有限,没有一技之长的人是会被社会淘汰的。况且搬迁到这里,没有土地,没有瓜果蔬菜,什么都得买,挣钱是最重要的事。
杨玉林翻开他的微信,一首他写的歌词:
是谁带来亘古的巨变,是谁给你美丽的家园。难道说是那菩萨神仙?还是那党和政府对咱百姓的爱恋。哦……我看见一座座楼,一座座阁楼,一座座阁楼相连。呀拉索!那不是原来的穷高山。
是的,一个寨子新的生命和一个人新的生命,都是党和政府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