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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其庸与他的“瓜饭楼”

2019-11-21王会俊

散文百家 2019年11期
关键词:冯其庸季老南瓜

王会俊

我认识冯先生是2014年10月1日那天。上午九时,在青年雕塑家纪峰先生的引领下,我与赤峰启功书院巴易尘院长去看望了他。

冯老的院落是一座具有江南水乡特色的二层小楼。院内树木掩映,花草盛开。冯先生和夫人夏菉鹃教授早早就站在门口等候着我们。进门后我刻意浏览了一楼下房门厅两边的走廊里堆积着的一摞摞书籍,有些已经变了颜色,但书香味很浓;里屋客厅的书架上也摆满了书籍和古盘陶罐。夏教授似乎发现了我的兴趣,很亲和地说,这小楼里几乎都是先生的书房,一楼有两个,一个收藏的是戏剧和明清小说,另一个收藏着各种古董和艺术珍品,并兼作画室用。二楼上的四个房间,全是文学作品和书画作品。

冯老楼上楼下的书屋,令人振奋、惊讶,林林总总的书不要说认认真真、字字句句地阅读了,单是将每本书的书名浏览一遍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难怪启功先生看到后,倍加赞赏地说:“您这小楼应叫瓜饭楼博物馆了。”

冯其庸先生的学生、著名青年雕塑家纪峰先生深有体会地告诉我们说,自己在安徽老家从小就喜欢与泥巴为伍,也没有名牌大学的文化背景,是慕名带着处女作“李白与杜甫”来北京见冯老的。真没想到,冯老竟欣然同意收纳我为学生,并带着去新疆喀什、敦煌石窟、云岗和龙门石窟等地考察。他说,冯老一直对重走“玄奘之路”情有独钟。八十多高龄,曾十次去新疆,两次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三次上帕米尔高原:一次上4900米的红其拉甫,两次上4700米的明铁盖达坂,发现并确证1300多年前唐代玄奘取经东归的古道并为之立碑记,留下了“看尽龟兹十万峰,始知五岳也平庸。他年欲作徐霞客,走遍天西再向东”的可贵诗篇。

冯其庸先生出生于1924年2月的无锡前洲镇。号,宽堂。从他宽厚的脸膛上,可以看出栉风沐雨、奋斗不息孜孜追求的痕迹。那天,我坐在他的沙发旁,静听着他说给我们的每一句话。他的无锡口音很浓,但声音洪亮,展现着无限的幸福感。当我将刚刚出版的总第7期《山河》杂志递给他,敬请教诲时,他从茶几上拿过眼镜戴上,看到杂志的封面上有“启功书院”四个字很是高兴。这是他于2011年8月亲笔给我们题写的。缘由是启功先生很熟悉巴易尘院长,1995年曾亲笔为他所在的喀喇沁旗乃林蒙古族实验中学题写了“志存高远,自强不息。厚德博学,报国为民”的十六字校训。而冯老和启功先生又是最要好的朋友。启功先生长冯老12岁,两人经常你来我往。他逝世后,冯老万分悲痛,用“相交平生四十年,问书常到小乘前。生花妙笔时挥洒,教我勤参笔底禅”等四首诗句表达哀悼之情。

冯老先生一一审视着《山河》杂志里的文字和图片,看不清楚的地方摘下眼镜再换上高倍放大镜看。他说:“刊物很不错,我知道你们办刊物很辛苦。”说着,放下书本,摘下眼镜揉揉眼睛给我们讲起了一段往事:“我无锡有个做紫砂壶的朋友,脾气不太好,可工作起来一丝不苟,做一把壶要用三个月的时间,很长,可他还要再看上三个月啊!后来我才弄明白了,看,其实也是在学习、总结、研究嘛!”说完,冯老稍停顿了一会,喝口茶,对我们风趣地说:“我也很辛苦啊,才10岁就在家种地,凡田间农事,无一不做。你们看,我的双手结满了厚茧,左手手指及手背,至今还有镰刀的割痕呢。”冯老微笑着伸出手给我们看了看。“都10岁了,那时还没有上学吗?”我看着冯老那双大手心疼地问。“那时读书的环境很不好,一边种地,一边躲着日本鬼子。在战乱的苦难中,醉心于读书、写字和画画,没钱买书,就东借西借。只要见到一本,就天天如饥似渴地读到深夜,早晨下田要读,从地里回来,泥腿都没洗净进屋就读。”当我问及他是什么时候喜欢读《红楼梦》这部书时,他说,“时间已经很晚了。开始时读不懂,中学有一位范先生叫我读,我读了一半就读不下去了,觉得婆婆妈妈,不如读《三国》《水浒》有劲。后来,读完一遍不行再读二遍三遍……”越讲越精神的冯老,轻轻地抚摸着盖在膝盖上的小绒毯,在清晰地回忆着过去的往事。“读书就是生活。我这一辈子读书有个特点,就是白天根本没有机会读书,晚间总是要读到凌晨两三点钟才睡觉。我很感谢初中教我的丁約斋老师,他告诉我:读书要早,著书要晚。”“您老让我们很是敬佩,家里那么贫困,还能坚持看书学习,最后成为中国人民大学的国文教授,非常不简单了。现在我们正要开始写您的画传,作为校本教材让学生们读呢。”巴易尘院长深情地对冯老说。冯老微微一笑,很幽默地用手指了指屋里的书架说:“我的生活就是被一本本书摞起来的。我的人生就是一个书架,读过的书中有自己很多的记忆。”

冯其庸先生出身于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由于生活所迫,小学五年级就失学了。但放羊种地却没有忘记读书。一部《三国演义》从学校图书馆借来后无处可还,就成了反反复复读的一本书。后来,又找到了一本破旧的《水浒传》。也正是《三国演义》和《水浒传》这两部名著引起了他读书的兴趣,觉得越读越有滋味。冯老看了看眼前茶桌上放着的几本书,他翻动了一下像是在告诉我们读书的秘密:“读书能使人聪明,启人智慧。读书是自我造就自我成才的唯一道路,所以你们青年人应该勤奋读书。”当我问及到墙上那幅由著名书法家刘海粟先生题写的“瓜饭楼”表示何意时,冯老灿烂地笑了,笑得很年轻,很愉快。他说,他对南瓜情有独钟,不仅喜欢种南瓜、吃南瓜,还喜欢画南瓜。说着,纪峰先生指了指书架上的一幅南瓜图,示意那就是冯老的作品。冯老说:“无锡前洲老家的西墙下有一片空地,长满了杂草。面积不大,倒有个名字,叫‘和尚园。每到秋天,大人在这里种的南瓜就会丰收,那硕大的金黄色的南瓜,一个个在叶子底下露出脸来,可好看了,这可是我们一家人秋天的粮食啊。为了不忘这段以瓜代饭的苦难岁月,因此就把这楼命名为‘瓜饭楼了。”冯老说完,端起茶杯喝了几口,似乎在回想着无锡的那片天和地。

苦难岁月,培养了冯老不怕艰难困苦的意志;瓜菜生活史,成就了冯老笔耕不辍、日臻成熟的大师梦。2012年出版的35卷本1700余万字的《瓜饭楼丛稿》,是他为弘扬民族优秀文化、增强民族文化凝聚力向心力而著的一部传世经典。书中写有这样一段话:“2005年9月中,我到医院看季老,告诉他人民大学创建了‘国学院,要我回去任院长。我说我想在国学院里增设‘西域历史语言研究所,从事中国西部文化历史语言民俗艺术方面的研究,其中特别是西域中古时期的多种语言,急需培养人才继承下去,以应国家将来不时之需。因为西部是西方敌对势力觊觎的地方,不会永久安静的,我们得有所准备。为此写了一封信给胡总书记和温总理,我说希望季老能支持这件事,我们一起签名。季老说,这是他多年的愿望,但一直没有能实现。这时,李玉洁老师就说,那你就签名吧,不是现在有机会实现了吗。于是李老师就把我打印好的信放在季老的面前,季老大体看了一遍,就在信上签了名。等到李老师拿给我看时,却发现季老把名字签在我的后边,明明在我的名字前面空了很多,是留给他签名的,他却偏签在我的后面。我对季老说,这样不好吧?季老说,你是国学院院长,你带头,我支持你。这封信是9月20日左右送上去的,9月24日我就到了乌鲁木齐,26日我与中央台的同志一起从米兰进入罗布泊去楼兰,10月1日,我们到达罗布泊,我在营帐里利用卫星电话给北京通话,家里告诉我,胡总书记和温总理已经批示了,并要求高教部和财政部大力支持,这样我们的‘西域历史语言研究所在党中央的大力支持下就正式成立了。我在大沙漠里停留了17天,历经罗布泊、楼兰、龙城、白龙堆、三陇沙直到进玉门关到敦煌,回到北京后我急忙去看季老,把胡总书记、温总理的批示告诉了他,他听后非常高兴。”

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听冯老的教诲,看冯老的著作,他那只争朝夕、研学苦读的精神让我们终生效法,他是当之无愧的学术大师!

那天,天气很好,冯老破例陪我们在院子里转着。一朵朵紫色的牵牛花在院子甬道两边的竹栏上幸福地攀爬着,一片片兰草开着白花、黄花特别好看。园子左墙角的一石山下,流水潺潺,数条鱼儿在游来荡去。右边的一尊石雕,像是一位将军威严挺立。我们穿行在散发着艺术气息的庭院里,感到周身的血液在奔涌着。冯老和我们合影后,高兴地用手杖指着园内海棠树前面的一棵古梅说,梅花一开特别好看,树的两个主干紧紧缠绕在一起,很团结,也很有艺术特色,因此我叫它绕梅。冯老美的形容,我油然想起了元代诗人王冕的诗句:“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我猜,此刻的清香,就是冯老高贵的大师精神,万里春不正是瓜饭楼里春天永驻的乐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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