憾失诺奖的中国女作家残雪,到底什么来头?
2019-11-21荠麦青青
荠麦青青
北京时间10月10日傍晚7时,举世瞩目的诺贝尔文学奖揭晓!此前呼声甚高的中国女作家残雪抱憾与诺奖失之交臂。
几天前,在英国博彩公司的预测榜上,残雪的赔率是第三名,热度超过日本的村上春树。
消息传来,很多人纷纷打探:残雪是谁?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残雪并非一个声名煊赫,被广为人知的作家。
2012年,在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前的一个记者招待会上,有人要他预测当年诺奖的获奖人,他说,我不预测,但是我希望是中国的女作家残雪获奖。
莫言如此推崇残雪并非一己之好,问鼎诺奖之前的莫言,或许并不是最具世界影响力的中国作家,而在中国读者中鲜为人知的女作家——残雪,在国际上的知名度其实远超莫言。
有人说残雪是个奇迹:“她长得村,穿得土,却是最先锋的中国作家之一;她的作品怪诞难懂,却被翻译成多国文字,令外国研究者津津乐道;她不出洋,纯粹用中文写作,而知她名号、读她作品的中国人,却比洋鬼子少得多。”
诸多相悖的数据勾勒出了残雪的卓然与尴尬。
残雪以其独树一帜的个性在上个世纪80年代登上中国文坛,作为新潮小说中的先锋作家,其作品的小众化,一直备受争议和冷落。
当诺贝尔文学奖大热人选曝光后,她才第一次如此盛大地走进人们的视野。
为何能够成为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在残雪看来,这是诺奖正在更加重视文学,特别是高层次文学价值的体现。
十年辛苦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
这仿佛也是残雪文学选择和最终际遇的写照。
1
今年66岁的残雪无法被明确定义,因为在她的身上,存在着太多的“悖论”。
她的小说世界荒诞梦幻,充满奇思妙想,但眼前的她满头银发,面容祥和;
她描写的人性冷漠疏离,甚至不无丑恶肮脏,但生活中的她平易近人,善良柔软;
她只有小学学历,却写出世界级的作品。
在街上如果遇到她,你不会将这位普通的老人和一个先锋作家挂上钩。
但只要看看以下这几个简单,却足够有说服力的数据便一目了然:
在世界范围内,残雪在当代中国作家中有三最:作品被翻译得最多,作品入选外国高校教材最多,拥有为数众多的专门研究她的机构。
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说:如果要我说出谁是中国最好的作家,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残雪。虽然,可能只有万分之一的中国人听说过她。
在国内文学界,对她基本上是“不予评价、绕道而行”的“回避”和“失语”状态。
墙里开花墙外香,这是一个吊诡的现象,也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2
1953年生于湖南长沙的残雪,原名邓小华。
残雪的父亲邓钧洪,解放前长期在国统区从事党的地下工作,建国后曾任《新湖南报》社(今《湖南日报》)社长。
20世纪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邓家遭遇了第二次劫难。邓家兄弟姐妹五个有四人下放农村,只有残雪仰赖“身边无人政策”的照顾,才获准留城,与外祖母相依为命。
劫后余生,残雪栖居于一间只有六七平米大小的杂物间,逼仄、潮湿、阴暗,但她如饥似渴地埋首于书籍中。
文学、哲学,甚至当时流落到社会上的各种“禁书”,她都找来读。
这无疑是一种精神的救赎,让人暂时逃离现实的苦海。
残雪30岁之前做过铣工、装配工、车工、赤脚医生。
在一家街道工厂,残雪当过整整八年的铣工,与去农村接受艰苦锻炼相比,她并未觉得当铣工有多么辛苦,只是由于生性倔强,身处社会的最底层,她受尽了欺凌,这也让她充分见识了中国人的劣根性。
就像杨绛说的那样:“惟有身处卑微的人,最有机缘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
在哥哥邓晓芒眼里,妹妹残雪即便遭遇了不公和欺侮,“仍保持了对这些具有劣根性的国民的形而上的悲悯和温存。”
残雪后来因结婚生子而退出街办工厂,开始学做裁缝,踩在缝纫机脚踏板的轧轧作响的声音,回荡在那些日复一日,艰难求生的岁月里。
但她的一颗心因为接触文学,没有被生活的苦水腐蚀掉。
接触到越来越多的西方小说后,残雪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强烈冲动,伏在缝纫机上写出了处女作《黄泥街》。
但《黄泥街》的问世经历了多舛的命运。一开始没有杂志愿意发表,也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在她走上创作之路的10年时间里,只出过两本书。
但现在,残雪平均每年都有五、六本书在国内外出版,迄今为止,已发表单行本90余本。
她创作种类丰富,涉及小说、散文、文学评论、哲學、翻译等等,被美国和日本文学界认为是二十世纪中叶以来中国文学最具创造性的作家之一。
她撕下笼罩在文明人身上的面纱和遮羞布,不仅写出了人类生存的悲剧,而且将人本质性的卑劣、丑恶与龌龊揭露得淋漓尽致。
残雪的作品深受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影响,并在她的小说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有人将她誉为“中国的卡夫卡”。
但“她的文学风格绝不是照搬西方现代派或先锋文学,她是用自己在中国大地上体会到的生活,去吃透西方现代文学的精髓,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学理念和文学道路。”
有人说,“正如人们在几十年之后才知道了四十年代有个张爱玲一样,再过几十年,人们会惊奇地发现我们这个时代有个作家叫残雪,只不过那时说这话的人已是我们的孙子辈了。”
生前寂寂,死后隆誉。那些伟大的文学家和艺术家,为什么往往不能成为现存功利与名望的获取者?是杰出的文学与艺术成就远超时代和庸众,还是世俗的社会无法接纳一个特立独行的天才?
3
尽管残雪被评价为目前最具先锋气质、具有个性化创造风格的作家之一,但她不是一个刻意去标新立异的人,以彰显自己的孤高自许:“从一开始写作起,我就想成名,那主要是因为我想存在,想扩大自身影响,让更多人读我的书。”
她也从不否认自己的虚荣心,因为虚荣心给了她源源不断的创作动力:“要跟有的人一样,从来不管这些,还离群索居,住到老山洞里写,我没那么崇高。”
她更加注重自我体验,写人的潜意识,并对国人的精神世界进行宛如解剖式的刻画和呈现。
“她笔下的人物,不过是比书写他们的作者更加的义无反顾,更加的咬定青山不放松,更加的孤注一掷,也更加的头破血流而已。”
那些无法呼喊的悲怆,那些穷形尽相的人性,那些污泥浊水中的挣扎,在她的小说里一一映射。
曾经,在一次座谈会上,有位读者向她提问:“您年轻时代经历的磨难让我很难过,但每代年轻人有每代年轻人自己的难处,而我们当代年轻人在重大的社会压力下,如何才能保持对文学的信仰呢?”
她的回答很坦率:“我的作品就是为未来写作的,是为年轻人写的。年轻人在现实生活中,每天应该保持一个小时的阅读,这样日积月累,在人生遇到问题的关键时刻,文学、哲学、历史这些就能帮助你……”
她当年也是借助这些精神的火把,得以走出漫长和幽暗的隧道。
4
在熟悉残雪的编辑眼里,与她交流非常顺畅,她时时发出的愉悦的笑声仍有天真未泯的纯净。
30多年来,残雪过着在很多人看来刻板单调,仿佛苦行僧般的生活,阅读,写作,学英语,是她每天生活中的重要内容。
“残雪不用手机,不用微信,这让她省去了许多没必要的干扰,可以专注于她的文学和哲学。”
残雪在英语学习上达到的高度,是一个足够励志的榜样:“一个小学毕业生,却可以无障碍看英文小说和英文哲学。”
二十多年的英语自学,让残雪阅读英文小说毫不费力,以至于她的小说翻译到国外,她自己做自己外文书的校对。
5
残雪从事创作30多年,写了700多万字作品,她也没有刻意去改变自己,她说,自己心里有东西才能写得出来。
残雪的小说,往往剑走偏锋,无法预测。看了她作品的开头和中间,根本无法去推断其结局,“有种孤独感、荒谬感,人的灵魂和精神错位。”
《神雕侠侣》中写独孤求败的剑技:三十岁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四十岁前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后草木竹石均可为剑;再之后,渐进于无剑胜有剑的境界。
残雪未必深谙武侠的诸般境界,她更像成人世界中的一个“顽童”,看似行事无方,行文难料,但在奇幻如迷宫的叙事中,她跳跃,奔跑,甚至“飞檐走壁”。
对于传统,她有破有立:“我才不搞那套所谓文化的原汁原味呢,我只搞我个人的原汁原味,我的东西绝对模仿不了,这就够了!”
对于文学,她有一种宏阔的视野,不拘泥本土和本民族的束缚,登高望远,纵横无疆域:“打破当代文学的封闭状况,造成国际影响,同国外同行在同一起跑线上竞赛。比激情,比力度,比深度,比形式感,比勇敢……当然竞赛的前提是承认文学有一个共同的标准,承认人性是可以相通的,作品是可以产生共鸣的。”
说到底,文学首先是“人学”,剖析人性,直指人心,让无论哪个阶层、哪个民族、哪个国度的人都能在一个共通的领域产生共鸣,那才是文学的“大道”。
曾经,面对文坛的乱象纷杂,残雪痛心疾首,她直言不讳,揭其时弊:
“许多作家都在文坛混,同那些所谓批评家抱成一团来欺骗读者。因为现在大多数读者还不够成熟,分不出作品的好坏。当今时代是作家们‘混的黄金时代。为掩饰自己才华耗尽,就把‘混称之为‘转型。这三十年来,我做的是没有退路的实验文学的实验。在物欲横流、精神废弃的时代,始终如一地关心灵魂生活的人是时代的先知,自觉地意识到身负的义务是大自然对我们的期盼。”
文学创作是一条孤独的逆旅,尤其是当你与所谓的“主流”背道而驰时,当你不肯与那些掌握着话语权的“批评家”们沆瀣一气时,所遭遇的排挤和打压可想而知。
因此,有识之士为她打抱不平:“残雪是新时期以来难得的一位具有独创性的作家,也是一位其文学价值和意义没有得到充分重视和肯定的作家。”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曾有人认为残雪是目前为止,中国最接近鲁迅的一个作家。
我想,这应该是源于相似的墨写的厚重,深及骨髓的透辟,还有一样,一样的,对始终未曾彻底改观和颠覆的国民性的痛心并悲悯的情怀。
6
美国有两家出版社、两个翻译专门翻译残雪的作品,西北大学出版社、耶鲁大学出版社分别出版了三本。
在颁奖会上,有国内的人对耶鲁大学出版社的“厚此薄彼”愤愤不平:你们只翻译出版残雪的小说,为什么不出版中国别的优秀作家的作品?
社长说,我们只选择世界顶级作家的作品,我不管他是谁。
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有句话:“森林里分岔两条路,我选择了人迹稀少的一条,于是,一切都截然不同。”
她当时并无意成为一个独领风骚的先锋派,只是,那是她自由意志和不羁灵魂的选择。其代表作《山上的小屋》《黄泥街》《苍老的浮云》《五香街》《最后的情人》都成为这种意志的最好体现。
做一个真实的人,成为一个真诚的作家,就像顾城说的那样:
“一个人,生活可以变得好,也可以变得坏;可以活得久,也可以活得不久;可以做一个艺术家,也可以锯木头,没有多大区别。但是有一点,就是他不能面目全非,他不能变成一个鬼,他不能说鬼话、说谎言,他不能在醒来的时候看见自己,觉得不堪入目。”
一直被低估的残雪虽然与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失之交臂,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获得她66年人生中最热切的关注。
从前,门可罗雀;将来,也未必门庭若市。但“写”是写的意义,就像“活着”成为活着的皈依。
与其说她为中国作家在世界文坛上争得了重要的一席之地,也在国内获得了空前没有过的“礼遇”,不如说,是一个披肝沥胆的作家,一个常年与寂寞相守的作家,终于用自己的笔,在一个更大的层面上,赢得了她应该得到的尊重与认可。
那些如微光在夜空闪烁的才华,那些痛苦执着而又晶莹剔透的靈魂,终于在这个世间,得到一种妥帖地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