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帘花影读书声
——徐世珩先生及其诗与书法
2019-11-21文/袁海
文 /袁 海
今年是徐世珩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徐先生这样的人是不会也不应该被人忘记的,因为徐先生人格的魅力及学术的涵养,“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余生也晚,并未得瞻徐世珩先生的丰采,这丝毫不会影响我对徐先生的敬仰。因为龙先绪老师每每言及徐先生时的那种激越和真实,几令人难忘,尝言:“可以说,如果不是徐先生的引领、教诲,便没有我龙某人的一味向学,直到今天。”龙老师是我非常尊敬的学者。所以……
说实在话,我并没有些许的资格来写关于徐世珩先生的相关的记述与评论文章,一则徐先生的学问所涉及的面的广泛,真是宽阔得很,后学万不及一;再者徐先生不管是其所研究的任何一门学问领域的深度又相当了得,虽不能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若果抛却俗世声名不谈,徐先生的学问乃是独领风骚,誉诚未之过也!
徐世珩先生的族曾祖半峰先生为四川璧山一方名医,著《一囊春》行世,“先生欲绍先人余绪,自名半孩”。后来徐先生以他的天分和劬学,以至医术精湛。记得我与一位学生家长谈及徐先生时,渠对我言:“老人家与我外公稔知,常在一起研讨医道,我外公极佩服徐先生,常对我们说,徐先生医术医道不得了。”遵义蔡聪森先生亦曾见告于余:“大概是1979年的冬天,我在红花岗邂逅徐先生,徐先生告诉我,正应省卫生厅之请在遵义中医院为医生们讲医古文,且言医古文难懂,医生们听起来费力。”益见专研医道之深。徐先生对“《灵枢》《素问》《难经》《伤寒》《金匮》《本草纲目》等,靡不窥探,对《伤寒论》用力尤勤,自编歌诀,重临床实践,辩证施治,编著百例《医案》,论据确凿,颇具医学学术价值”。
到了徐世珩先生父亲这一辈,入黔成为贵州人。
徐世珩先生1919年农历10月29日生于仁怀,幼入私塾,9岁入茅台初等小学,12岁入县城中枢高等小学堂,16岁考入遵义师范初中部,有教师李道坤、赵乃康、朱穆伯等,皆饱学之士。19岁,投考贵阳师范,名列榜首,入校就读。“后因家中胞妹出阁,需置陪装奁,无资再供先生就读,仅两年半时间即辍学。”此后至解放,徐先生历为小学教员,政府职员,县督学,《仁怀周刊》主编,仁怀中学教员等。“文思敏捷,公牍私函,操笔立就”。1951年参加土改小组,“既而转中枢小学、茅台小学任教,又调任中枢小学副校长,再调茅台小学,1956年调仁怀二中,1982年调仁怀师范,1985年退休,遵义师专礼聘任教,以年老未赴。”1998年元月三日逝去,年80岁。
旧学新知,徐先生都是登堂入奥,揽窥三昧,游刃有余。徐先生所涉猎的学问,举凡“哲学、史学、语言学、中医学,以及佛家道家,易经术数、卜筮堪舆,气功丹经,无所不晓。”奈何这些对我这个后学来讲皆是空白,不敢置喙以妄加评论。
不过,徐先生的诗文,我以为绝好,不禁要为之击节而大大的点赞才好嘞!贵州的诗学,有极好的传承,名家辈出,杨龙友、谢三秀、周起渭、郑珍、莫友芝、陈恒安……要占一席之地,也不容易,徐先生仅以其诗论,当名列前茅;贵州的诗,柴翁子尹先生卓然大家,以至于使“清诗三百年,王气在夜郎”。后来者莫不受其影响,徐先生的诗是师法郑子尹先生而未见其痕,在手挥五弦之间,即以目送归鸿已矣!正所谓转益多师而成自家面目,且自家的面目是那样的鲜明,足令阅者爱不释手,至少我在讽诵徐先生的诗的时候,有如痴如醉之感。徐先生的诗,以扎实的学问根底作基础,格律谨严,长诗换韵自由,未见斧凿之迹,短章律绝,尤为精妙。又兼诗家素所秉持的感悟情怀,以“别才”之思,缀以锦心妙语,遣词炼句,无由使其诗于气魄、格调、学问、韵致、旨趣、抑或婉转偃仰之间,风神性灵所在,在在言有意而意无穷。唐乎、宋乎、清乎!融冶一炉,成就自我。
徐世珩先生的诗,佳句迭出。不佞作此文所用的标题,即出徐先生1936年春所作《斗室》诗:“闲阶雨后绿生苔,斗室无尘趣自清。最爱小窗明月夜,一帘花语读书声。”那时徐先生虚岁也才18岁,正是感怀多情的年龄,又是潜心学问的学子——身处斗室,窗几明净,雨夜徘徊,徜徉读书,朗咏啸傲,风流蕴籍。
诗之言对仗,使联语之美,融于整饬与韵律与不尽的色彩意象当中,在徐先生的诗里佳联自多,譬如:“一雨晴巴蜀,千山绿夜郎”“枕边化蝶浮春梦,帘外啼莺逗晓寒”“风拂枝头摇鸟梦,虫吟篱畔醒花愁”“云开巴蜀霁,山到夜郎青”“山在繁蛙声外立,月从疏竹影边来”“酒浓未浣胸中懑,春暖难消鬓上霜”“拟剪云霞为彩服,要探星宿贮诗囊”“觉相莹然秋月朗,袈裟红似晓霞鲜”“庭花燃夕照,池柳挂疏烟”“晴生花径蒸红雾,雨敛江波涨绿醅”“鸟带酒香穿柳樾,风吹醉晕上桃腮”……不胜枚举。又,诗贵炼句,炼句以遣字精准与出其不意为尚,致画龙点睛,可称“诗眼”。贾岛云“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亦见其难。字句用得好,更可见诗人之气质。徐先生诗中“林幽筛日碎”之“筛”字,“撕得山霞拭汗容”之“撕”字 ,“云影抱禅房”之“抱”字,“清腴侔小宋”之“侔”字,“寒烟沙外走江声”之“走”字……以管窥豹,可见一斑,徐先生深谙文字的精意所在,所以用得通透。其实诗不可解,读徐先生诗,意、思,各人必有会意之处,或者迥然,亦未可知。
徐先生的诗好,声名亦著。
倒是徐世珩先生的书法,未见人有所言谭,读遍《徐世珩诗文集》,也不见徐先生有只字论述书法的观点及对自身书法的点滴臧否,似乎有关徐先生书法的话题被“整体地遗忘”或自行消解了。或许徐先生以为,书为末技,并不足道。但我们却不能因此而武断地认为徐先生对书法无所研究并为此没有下过深刻的功夫。真实的情况是,徐先生的学问自练字始,入于书法门径,以之为媒介,进而问学其他。徐先生所处的时代及徐先生们那一代文人,尤其是浸淫在浩瀚传统文化中的文化精英们,大抵受过严格的书法基础教育,发蒙读书,第一件大事即为写蒙格,临碑帖,对颜、柳、欧、赵、真、草、隶、篆都会有所接触,寒来暑往,一写经年,甚或伴随终生,笔耕不辍,“像吃饭睡觉一样的再也平常不过了”。记得陈训明先生曾有言论:“一个民国时期的账房先生的毛笔字,可能都比当下好多书法家的字要好”。信不虚矣!时代使然。
在《徐世珩诗文集》中刊印有一页徐先生的诗稿,稿件上有圈点、更改。显然是在一种相对闲适的状态下写就的,无所羁绊,可窥徐先生书法的韵致:纤毫搦墨,跌宕徐行,点画之间法度具备,虽为写小字,也颇见提按,故轻重婉转,隽永风姿,跃然纸上。字形结体略微细长,笔画开合有度,转折处方圆兼济而折笔方笔多一些,然不乏灵动跳跃之感。愚意以为徐先生所书,那字形的依托根据在欧阳询、柳公权之间,未知确否?
承龙先绪老师惠赐徐世珩先生手抄《子午山纪游册》复印本,计四十二页,全为徐先生以毛笔行楷书小字写就,益见其书法的风神面貌。写得认真自是不必说了,几十页写下来,涂改的地方并不多见,三四处而已,很是难得,概见徐先生书写时的凝神聚气、心外无物、下笔不苟的状态。何况锋颖间点画撇捺都见法度,无生硬疲乏之姿。徐先生的字是着实的写得秀雅,取法多在右军、大令的小楷之间,抑或受王献之小楷的影响大些,临写过《十三行》应属必然,对文征明、丰坊的小楷也是关怀过、揣摩过、研究过的。这个抄本中的字,用狼毫小笔所书大致不差,因其字在俊秀中透出几许的爽利,中锋的状态,利落的行笔,勾戳勒笔处的劲健,皆使字幅通篇面貌俊朗,秀逸中透出挺拔之姿。直感谨以徐先生的书法观之,柔和处见力道,方正间有圆和,翩翩韵致在行笔的徐行轻扬婉转中娓娓动听地书写开去,一如徐先生的诗,殊途同归。
徐先生的学问,令后学仰望。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馨香一瓣,谨以此纪念徐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