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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西西比河某处(十)

2019-11-21

雨花 2019年10期
关键词:罗恩诗人

于 坚

“做你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我做生意的时候,态度分明并且只关心自己的生意。不是给什么歌声甜美的女人,或是自尊。我只管自己的生意。”这是美国产的电视连续剧《大西洋帝国》中的台词。剧中,主人公汤普森在一个夜晚邂逅一位女士,向她抱怨自己的失意:“我到底变成怎样的人了,我想把这变成我的生活吗?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是为了钱,只是为了钱。但还有点什么,说不清,一些无形的东西?我想……”雨夜,空无一人的酒吧。可谓推心置腹。那位丰乳肥臀的酒吧老板娘却给他脸上一拳,打到口吐鲜血。说,“我最讨厌发牢骚!”这是上世纪初美国经济繁荣时代那些“口袋(钱包)最深的人”的故事,根据作家Nelson Johnson 的原著《海滨帝国:大西洋城的诞生,鼎盛以及堕落》改编,讲禁酒令时期资本、黑帮、权力之间残酷血腥的争斗、背叛、欺骗、杀戮,动不动掏出手枪就射。大街上、海水上、桥上、火车上、酒吧里、卧室、妓院、股票市场、酒坊、面包店、理发店、花店、餐馆、正午、深夜、阴天、阳光灿烂的早晨、停车场、浴缸里……谋杀不分时间地点,鲜血淋淋,几乎要从屏幕上漫出来。除了孩子,电影里几乎没有一个好人,令人想起马克·吐温的小说《败坏了哈德莱堡的人》,比哈德莱堡更血腥。个人与个人之间的争斗,也借助权力。但是以权谋私并不多。就像动物,大多数是个人的阴谋、才华、智慧、技巧、实力、身体、运气之间的较量,凭的是个人力量,而不是背景、权力、政治。不是像小孩打架,打不过就回家搬大人。一位中央情报局官员与埃德加·胡佛是大学同学,争强好胜,不把胡佛放在眼里,直呼其名,有一天被胡佛叫住,“我现在是局长了,你得叫我胡佛局长!”即使浪漫主义、诗意也是通过冷酷无情的实用抵达。好人用坏人的办法做好事,坏人通过阴谋维护自己的尊严。电影是关于人性的,尊严是这个电影的主题之一。

“叶茨尔丝卡小姐在美国仍可能遭受苦难,但至少不会比在欧洲更糟糕了。于是,叶茨尔丝卡小姐和他的家人来到了纽约的下东区,并在这里定居下来。这里虽然贫穷,但少了一些束缚;剥削依然存在,但有一天你有可能可以去剥削别人。虽然有种族歧视,但没有大屠杀。这个新环境比他们以前的那个有所改观吗?很难确定。如果在一个地方,贫穷被认为是天经地义、亘古不变的,穷人就会产生一种特定的生活方式,从最少的物质中获取最大的享受,逃离此处就会变成当务之急,而无暇顾及舒适的生活。我觉得,每一个到过美国的欧洲人,都会得出这种印象,即除了美国,这世界上再也没有真正的贫穷了。说实话,论起阴郁、凄惨以及优雅的缺失,也不会有第二个地方比美国更甚了。……似乎在任何国家,(穷人)都不可能被如此轻蔑地对待。在欧洲,穷人和富人被认为是两种不同的人:穷人或许更为卑贱,但他们仍然是人。但在美国,穷人连人都算不上,而只是一具处于贫穷状态的身体。如果他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他就需要使自己迅速摆脱贫穷。根据叶茨尔丝卡女士对血汗工厂的描述,早先抵达美国的人们对待刚刚来此的穷人,似乎就像高年级学生对待新生,也就是说,后者必须得受一个‘欺凌’的过程。这样才能让他们的个性变得更加坚韧,使其意志变得果断,最终起到免疫的效果。”(奥登《染匠之手》)

谢默思·希尼去世了。

我不知道他是逝于爱尔兰的家乡还是哈佛大学的教授公寓。我们在哈佛见过一面。

谢默斯·希尼

我读过希尼我知道他说过

爱尔兰的事那些暴力 那些死者

那些躺在广场上的脏西装

那些破碎的苹果那些凝固在沼泽中

尚未完成的母亲他本人

在故事后面沉思是可以走近的

叼着烟刚刚写毕“恰如其分的

顺序恰如其分的词句”

再多说一点点 就“揭晓了”

停在那些可恶的句号上 仿佛

畏难那只笔 一把耽搁在秋天边上的

锄头 沾着露 我因此想见他

鼓励他也见到了他在哈佛大学的

一次演讲会后我甚至握了他的手

交换了目光他的嘴巴和舌头近在咫尺

指甲里还嵌着德里郡的土

那些真是这个人写的吗

我站在那里看着这位农家子弟

中学教员 文字劳工

这头白发苍苍的老象穿过鼓掌者

缓缓地走向门 在栅栏后面消失

世界上有无数诗人,有些你恭而远之,有些你不屑一顾。但有些诗人却与你心性相通,你不认识他,或许他还躺在墓地里,但这些都不妨碍你与他一见如故。他的诗在那里,一束光,照亮。无数的阅读都不能令你觉悟,但有一天,读到希尼,是的,又明白了一点。

我这一代诗人的幸运是,我们见到了希尼。他还在世,好像在等我们。我总觉得他就是某部电影里,监狱大门打开时,站在阳光中,手枕着汽车引擎盖的某人。当我遇见希尼这样的诗人,那些美学禁忌就永远失效了。是的,诗可以这样写。是的,莎士比亚、歌德、杜甫或者里尔克都这样写。里尔克说过,诗是经验。但希尼更接近我们,那些不朽的经验经他擦去灰尘,就像早餐盘子里盛着的熟土豆一样强烈醒目。我早读过莎士比亚,读过歌德,读过杜甫,读过苏轼,但希尼将那些陈旧的经验从后院搬到前院,我们以为这是他发明的,而其实他只是将那些不朽的经验个人化了。这个‘个人’可了不得,有时候他得独自面对以真枪实弹指着诗的现实,他的邪恶家具。他不仅指引我们看到庸常生活的诗意,更通过这种诗意引领我们皈依神灵,热爱生活而不是逃避它。我喜欢他诗歌中的那种口气,他是少数几个西方诗人在被翻译成汉语之后依然能感觉到原作语感的诗人。他的语气缓慢,安静,有些诙谐,迟疑,他在适当的时候将诗领到深渊的入口上,他并不跳进去,旋转,又回来,更开阔的境界。他没有愤怒,愤怒出不了诗人。他诙谐地吹着口哨,神奇的语词将一切都领向温暖,他仿佛有一个巨大的襁褓,他的诗歌之婴明亮、安静。他将神请到沼泽地边上,自己欣赏自己的复活。

这是一位真正有洞见的充满魅力的诗人,他不玩语言游戏,他来自爱尔兰。

弗罗斯特、拉金他们是一路。但气质不同,弗罗斯特深沉,有点沾沾自喜,因为无须在地方性知识和词汇表上操心自由,他操心的是他自己配不配得上那份与生俱来的恩宠。拉金戴着夹鼻眼镜,沉迷于自由中,也偶尔觉悟到自由的另一面,他担心的是后工业社会普遍洋溢着的幸福的肤浅,担心历史在他那里成为喜剧。“我们这些从小在英国长大的人是非常幸运的,我们从来就不需要面对这样的选择,政府从来没有干涉过作家究竟写什么、艺术家音乐家究竟创作什么。英国这一千多年来没有被别国侵占过,或至少说,没有被别国成功地侵占过,也没有过强权政治,所以,我们很幸运,不用在做英雄还是做懦夫之间进行选择。”(《朱利安·巴恩斯》)希尼有点忧郁,总是在担忧自由的丧失,深渊边上的自由。“我们欣赏的诗是一个旧体制所禁忌的。”

伟大的诗人绝不回避自己的时代,但是,他总是能表达那种超越时代的、长时段的东西。而这种东西总是栖身在时代的现场,它绝非只在将来才显身。“一天清早我遇到一队军队/装甲车,巨大的轮胎发出颤音……我有责任保护小路、田地和家畜,/储物棚中拖拉机被钩在耙机木架上,/简仓、冰冷的门、潮湿的屋顶石板盖、绿色和红色的/外屋屋顶……这不显眼的、不可推翻的生命的中枢”(《图姆路》)。那支军队只是冰冻的地方性知识,但是“生命的中枢”和“保护”却是永恒的、普遍性的、温暖的。当我再次阅读《图姆路》时,附近正在拆迁。灰尘在秋风中翻卷,拆下来的门板堆积在人行道边上,“他们能否泰然处之”?他是细节的大师,在一首写警察拜访的诗中,他强调的是这位警察的自行车“两个脚踏板垂着,从警靴的/法制中解脱……”在另一首诗里,他写与母亲对叠床单:“床单像船帆在侧风中鼓涌/发出干透了的啪啪声……”这是我母亲啊!我不知多少次与她对折过床单,在少年时代的天井。他把与母亲对叠床单这种“小事”写得就像女神与牧童的游戏。诺贝尔颁奖词说他“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神奇的想象,并使历史复活”。是的,复活历史,不仅是正史。而且是为正史所遮蔽的日常生活的稗史。

海滩

我父亲手杖点出的线

留在沙地蒙海滩上

是另一种东西,海水冲刷不去

我迷恋这些诗。诗是一种修复,修复我们生命中已经停顿的某些细胞。

“所以我写诗为了凝视自己,为了让黑暗发出回声。”

“控制我的舌头,敬畏傲慢,敬畏上帝直到他在我没遮挡的嘴中说话。”

这种口气可不是“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可以替代的,白话之必须。

多年前我写过一首诗向他致敬:

事件·挖掘

有一年 诗人希尼 在北爱尔兰的

春天中 坐在窗下写作 偶然瞥见

他老爹在刨地陇里的甘薯

当铲子切下的时候 他痛苦似的

呻吟了一声 像是铲子下面

包藏着一大茬薯子的熟地

某些种植在他的黑暗中的作物

也被松动开始活泛 他老爹不知道

紧接着 另一种薯类

已经被他儿子 刨了出来

制成了英语的一部分

他尚未中奖 只是做了一批

上好的薯干 我曾在

《英国诗选》中品尝 印象深刻

这手工不错 像一个伙计

佩服另一个伙计 我不禁折起指节

敲了敲书本 像是拍打着

希尼的肩膀 老家伙 关于白薯

我还能说些什么?

事有凑巧 在另一天

我用汉语写作 准备从某些

含义不明的动词开始

但响动 不是来自我的笔迹

而是来自玻璃窗外 打断了我的

是一位年青的建筑工 背着工具袋

轻轻地攀过脚手架 爬上来

落在我的窗台上 揩擦夏天的工程

溅在窗子上的水泥浆

对面的大楼已经完工

这是最后的一项作业 将周围的一切

复原 他认真地揩着 像一只

整理羽毛的鸟 轻巧地摆弄 棉纱

凿子和锤 弯下脖子吹气

不放过任何小小的斑点

他的手掌不时地巴在玻璃上

我清楚地看见 那厚巴掌上的纹路

很像泥炭的表面 但下面有水

像点灯的人 一块玻璃亮了

又擦另一块 他的工作意义明确

就是让真相 不再被遮蔽

就像我的工作 在一群陈腔滥调中

取舍 推敲 重组 最终把它们擦亮

让词的光辉 洞彻事物

他的脸在逐步清晰的阳光中

投我以有些歉意的微笑

他的活计仅仅和表面有关

但劳动强度并不比向深处打桩

轻松 他同样必须像一根桩那样

牢牢地站稳 才不会从五楼跌下去

他挖的是另一类坑 深度属于别人

种的是另一棵树 果子已经有主

但他并不在乎这些 活干好了

把废土弄走 把周围清除干净

就这样

他揩擦玻璃 也揩擦着玻璃

后面的我 当我从语词中抬起头来

张望外面的现实 发现世界的美

并不需要绞尽脑汁去想象 看就行

我终于写下了一个动词

它与窗外的劳动无关 它牵扯的

不是玻璃 而是诗人希尼

我忽然记起了他写过一首诗

好像是关于白薯 就借着明亮的光线

再次把《英国诗选》从书堆里刨出来

越过北爱尔兰的边界 在万里以外的

昆明城区 这个星期二的光辉中

深入我内心的 铲子 并不是英语

而是希尼的父亲 在他家窗外的

地陇上 不断重复着的那个动作

——挖掘

1996年10月10日至22日

那时候我可不认为他活着,他生死不明。这样的作者出现在我们中间那真是奇迹。想想看,隔壁餐桌上坐的那位是杜甫,刚刚走出机场,膝盖边停着一只小号旅行箱,里面塞着手稿和袜子。这就是现代。我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见到希尼。那是2004年,哈佛大学东亚系的教授宇文所安和他的学生郁奇莲为我举办一场诗歌朗诵会。哈佛大学东亚系的小楼看起来古色古香,两层,外面草坪上有一对石狮子。我的朗诵会在二楼举行,郁奇莲告诉我,这天下午,希尼将在一楼演讲,他正在哈佛大学讲学。诗歌朗诵会一结束,我就下楼去听希尼的演讲,可坐三百多人的报告厅里面座无虚席,已经不再放人进去,但由于郁奇莲事先打过招呼,里面为我留了座位。一眼望去,那朝讲台倾斜着的会场就像是一片秋天高原上的牧场,满是灰白、花白、雪白的脑袋。听众大都是中年人、老者。他就在那里,我的诗人,我的诗歌老师。那时候我已经50 岁了,像中学生一样激动,我的老师就在那里。满头银发,戴着老花眼镜。上帝让他长成某种他自己不知道但旁人总觉非同凡响的样子。有点像中世纪某个乡村教堂的牧师。他粗犷有力,不是我们以为的那种斯文之辈。你无法直视他,他仿佛是英格兰巨石阵里某一块的化身,深邃,睿智,透出一种原始的力量,虽然他衣冠楚楚。在诗歌上,我的老师都是死者。我来自一个没有老师的时代,在世的老师们,要么明哲保身,要么保持沉默。在我的时代里,学生只有无师自通。我不懂英语,我是来听听那些诗出自怎样的喉结。自我坐下后,听众一直在哄堂大笑,他说了什么,能令这些饱经世故的人们如此开心,如此的前仰后合?他的诗里可看不出这些,是的,他是幽默的,但那幽默像海水一样冰凉,读他的诗,我从未笑过。演讲结束后,郁奇莲把我介绍给希尼,我们握了手,他的手掌大而有力,他不是握住我的手,而是把手中的什么递给我,像是从沼泽地里伸递来的一把扳手。

有一次我问罗恩:你觉得希尼如何?罗恩不以为然。他刚刚在贾木许的电影里出现了几分钟,那部电影叫作《帕特森》,主角是一位喜欢写诗的巴士司机,电影中出现的诗都是罗恩的作品。在崇尚“诗言志”的意义世界里,希尼、米沃什、布洛茨基们是一种天然优势,天生就能博得读者同情。在20世纪,“流亡”一度成了博取这种同情的终南捷径,但希尼也写出了那种不必同情的东西,仅仅是一种朴素的感动。他没有流亡,或者说,他的存在就是一种流亡。

科尔认为在西班牙或许还剩一些(像样的)社会阶层

他愿意去那里吗?

天哪,不!

——庞德《比萨诗章》

罗恩·帕特出现了。他送给我一个红色布面壳子的笔记本。然后带着我去一家银行,他为我申请了一笔诗人旅行资金,不要求任何回报,仅仅因为罗恩担保我是一位诗人。有一位诗人为罗恩组织的诗歌活动提供资金,罗恩只要开口,就会得到一张支票。

时值秋天登场,一场雨在正午时刚刚离去。两旁是森林,深不可测,没收拾过,被闪电劈断的树也就任随它原封不动地保持着受难的姿势,流着焦煳的血。汽车沿着一条被树冠遮天蔽日的石子路慢慢走,轮胎轻轻地碾压着石子,林中不时掠过正在岩石上梳头的溪流、深涧和松树覆满落叶的裤脚,那儿摆着灵芝、蘑菇以及白骨般的枯木,森林深处有些零碎的阳光,像是些破碎的玻璃片或者黄金。罗恩说,有人曾经在那儿看见一头棕熊,他指指森林边的一块空地,我瞥了一眼,那是一个如果是我自己从林子里出来,也会选择的地方。经过一座木桥,桥下有一根管子,把山里淌出的泉引到另一边的涧。一只乌鸫拨开树枝朝高处飞去,似乎含住了其中的一根。但我感觉不是原始森林,缺乏那种苍凉阴森的气息。有些树桩暗藏着林区的来历,它们直径在一米以上,显然曾经是几人才可以合抱的参天巨木。它们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只剩下些树桩?

罗恩在我左边开着车,他68 岁了,身体依然硬朗。个子高大,长得像某位美国大兵,我在一部关于越战的电影里见过,我问他是否服役。我第一次见到美国人是13 岁,1967年,我知道的第一个美国名字是约翰逊,从中国的报纸和宣传栏上,因此我总觉得每个美国人都是士兵。NO!他坚决地摇了摇头。他是一位诗人。呵呵,罗恩都老成这样了,车开得很慢,像是趿着一双旧拖鞋在散步。他的车已经用了不知多少年,漆皮脱落,银灰色变成了灰白色,摆在古董店里,一定会有人过来开价。并不是年龄使他慢下来,而是阅历和经验。他的车速总是在40 码左右,每过路口,他就伸出脖子,像一头就要到达文明社会的大猩猩,看左,看右,再看左,重复考汽车驾驶执照时学到的那套规范动作,这才一轰油门,飙出路口。他的车子开得典雅,总是和着公路起伏蜿蜒或平坦光滑的节奏,一条公路有一条公路的节奏,罗恩总是可以找到。他轻轻地扶着方向盘的边缘,转弯的时候有点说不出来的幽默,仿佛是转进下一行诗,而他此时正在黑色仪表盘前推敲着诗句。古代的诗人推敲诗句是“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情境、道具完全不同,但推敲时的速度、沉迷是一样的,这是写诗在工业化的今日依然魅力无穷的原因之一。

罗恩有一种贾木许风格。“先照料好与家相关的事。在拯救世界之前收拾你的房间。然后再拯救世界。”“在做你所享受的任何事时,将脉搏增加到每分钟120 下,持续20 分钟,一周四至五次。”“喝大量的水。当被问起想喝点什么的时候,便说:‘请给我水。’”(罗恩·帕特《怎样变得完美》)

汽车转进了通向罗恩家的碎石便道,这段路要有十多分钟,罗恩说,这是我的森林。“我的”,在美国,说出来总是有某种自豪感和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我教罗恩用汉语说“我的”,他很喜欢这个词的发音,学着说了好几遍,经过一条溪水,他说,我的。经过一排橡树,他说,我的。一只鹫鹰昂首飞过,他说,我的。忽然间,前方出现了一处阳光灿烂的山坡,车停下来。森林退向四周,中间的草地上,立着一栋被时光洗成灰白色的木楼。楼前种着一丛菊花,金黄色的花朵,正在初秋的蓝天下开放着,我的!这是罗恩的家。他有两处住宅,另一处在纽约。罗恩冬天和春天住在纽约,夏天和秋天住在佛蒙特州的林子里。佛蒙特州是属美国新英格兰六州之一,因几乎完全被森林覆盖,被称为绿山。

森林环绕着屋宇歌唱。罗恩的木楼有两层,外边是个阳台,阳台边摆着一盆刚刚采来的蘑菇。阳台上的两把长条木椅向着阳光,长条木板地上躺着一个红色的胶皮球,那是罗恩孙子的玩具。罗恩已经在这屋子里住过32年。这地面本是美国诗人、教师肯沃德的领土。肯沃德的祖父是普利策奖的创立者,他在世时在佛蒙特州买了一大片森林。佛蒙特州是美国面积最小的一个州,全州约77%的面积是森林,其他是草地、高原、湖泊、池塘、沼泽和湿地。当地人说,佛蒙特只有两个颜色,夏天一片绿,冬天一片白。曼斯菲尔德山是佛蒙特的最高点,那山顶露出一群灰白色的岩石,像是一组驼峰或者鲸鱼的脊,从山顶俯瞰,大地上的建筑物散落在青山翠谷丘陵溪流湖泊之间,屋宇大多是白色、红色或蓝色的,人们认为佛蒙特是天堂之地,建筑物的风格也童话般地可爱轻盈,似乎住在里面的都是些小矮人。风景如画,到处都是风景,也就没有所谓的风景了。旅游的概念在这里不是某几个点,而是一草一木。佛蒙特,当我看它到时,这头毛茸茸的绿熊,正伏卧在蓝天白云下睡觉。

佛蒙特人热爱他们的家乡,佛蒙特州的州歌如此唱道:

这些绿色的山岗,

这些银子般的水

是我的家乡她属于我

她的儿女们愿她地久天长

永远赐予我们让我们活着

守护它的美……

这里也就是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所谓的波士顿以北,他晚年就住在这一带,他的墓地就在佛蒙特州的一所教堂旁边。我年轻时就喜欢他的诗,他仿佛是翻译过来的王维、陶潜。但不是出世的,而是狡黠地洞察世事,在细节中暗示他的虚无感。诗人的眼睛里没有物,万物有灵。他的诗貌似易懂,美国学院里的批评家贬低他,因为他不给学院派提供饭碗,不像阿什伯利那样可供“过度阐释”,他是少数几位抵达了东方诗歌追求的那种“意在言外”的美国诗人。他是狄金森一级的诗人,他的方式不是简洁、直指核心,而是唠叨、绕弯子,与宇宙精神往来,深邃不是意义的深邃,是大地、宇宙、人事之存在的深邃。如此而已,随你解去,不解它也存在着,解多了还糊涂。作为上帝的子民,弗罗斯特的诗歌暗藏着宗教力量,但这种宗教性与旧大陆的不同,这种宗教性被原始的美国大地激活了,那黑暗里蕴藏着对美国大地和野性的深呼吸。弗罗斯特更像一位“道法自然”的东方大师,只是他喜欢用叙述的长镜头。来到新英格兰,我才慢慢明白这位老牌绅士为什么那么写,写得那么好。史蒂文斯说,“必须用冬天的心境/去注视冰霜和覆着白雪的/松树的枝桠”,弗罗斯特的诗,没有那种新英格兰地方颐养的心境是写不出来的。“每种风格都有它的局限。弗罗斯特的诗风写不了瓦雷里的《蛇之草图》,瓦雷里的诗风也写不了弗罗斯特的《雇工之死》。”(奥登)他那时代,就像德尔莫尔·施瓦茨在《诗歌的现状》里所说,“过去曾是战场的地方,现在,在夏季周末的午后,成了一个令人愉快的宁静的公园”。喏,那就是他诗歌中的现实,整个早晨跟着一只鸟,看着它如何跳下劈柴堆,钻进草地。这只鸟出现在我面前,正抬起右腿察看上面的疤痕,它站在劈柴堆下面的一把斧头上,误以为那是树枝。我只是观光客,弗罗斯特是在场者,所以他看到“一只北上的蓝知更鸟/温和地落下/在风的面前将羽毛弄平”。弗罗斯特死了,他的新英格兰依然如故。我先读他的诗,再到他写诗的地方,感觉就像旧梦重温,回到了梦中存在过的故乡。

是的,正像弗罗斯特所见

前面有两条路一条是泥土的

覆盖着落叶另一条是柏油路面

黑黝黝发出工业的哑光

据说这就意味着缺乏诗意

我走这条也抵达了落日和森林

肯沃德把自己继承的土地,卖了大约十公顷给他的朋友罗恩。这是肯沃德森林东边的一片三角形地区,沿着山坡向下展开,其间包括山涧、岩石、森林、草地、鹿径、熊部落和鸦巢等等。那是在20世纪60年代,放在今天,以翻译和教学为生的罗恩是无论如何买不起的。他的木楼有两层,大约有80 平方米,一楼是一个兼为厨房、餐厅、起居室和客厅的大房间以及一个洗手间。沿着一个小木梯上到二楼,有两间卧室和一个小工作室。住着罗恩和夫人老两口以及儿子儿媳和孙子。儿媳妇挺着肚子,第六位住户将在明年的春天光临。

罗恩带着儿子,自己动手盖起了这栋小楼。从采购建筑材料到打地基,改方、架梁、刨光板子、钉钉子,用了两年半时间,花了大约1.9 万美元。他在旧货市场看中一套橡木窗子,也许是从某豪宅中拆下来的,很便宜,就买下来,根据这套窗子的大小设计了木楼。他房间里用的都是二手货,旧的椅子、旧的浴缸、旧的餐桌、旧的地毯、旧的沙发、旧的灯具……并没有故意追求古董效果,只是旧到某种自己喜欢的程度,旧而耐用。美国的产品,普遍耐用,耐用是由上帝和制度保证着的,偷工减料重则下地狱,轻则会被起诉。耐用、在时间中能增值的东西是诗意,时间一到,就是丑陋粗糙的家伙也会耐看起来。浴缸看上去很笨重,已经不再雪白发亮了,闷闷的,似乎正在生气,好像与杜尚的小便池是一套。杜尚这一代人的功绩,就是改变了西方世界与工业文明的僵硬关系,那些实用的器皿从此成为作品,进入了文明。生活就是艺术,但要划个界。罗恩划的界比杜尚高明,他不是把浴缸搬过博物馆那边去,旁边放一份艺术革命的说明书。他一边沐浴,一边感受那时代的工业品在设计上的笨拙和天真。

致一栋房子

年轻时他们盖了一栋房子

罗恩·帕特夫妇和他们的儿子

不是为了晚年隐居 而是练习

古老的法则 时代在改变

上帝已死 但汗水还在那里

总得有人上梁 建造光束 开灯

安装长方形窗子 搭建三角屋顶

方便冬天的白小孩

趁无人看守时 偷偷溜下瓦片

让门前的楼梯 在秋夜

照顾月光轮椅 阳台留给秋日

阵雨跟着落叶 写信 寄走

总得留下几个信封 总得有人盖房子

有人打猎 有人守着林间空地

有人采集蘑菇 有人拾柴

有人烤面包 带孩子去餐厅

总得有人整理卧室 清理花瓶

揩拭老朋友的遗像 这房子

在佛蒙特州以北

拥有一条宁静的小路 木头废墟

模仿着童话里的城堡 严阵以待

等着强盗 原始人 野兽

未知的飞碟 诗人 传说中的落日

等着那颗冒冒失失的流星

于秋天午夜 跟着一个松果

滚到屋前的草坪上

这房子并非与世隔绝,开车驶出去二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小镇上,那里有超市、咖啡馆、麦当劳、书店、洗衣铺、电器铺、二手店……和教堂。佛蒙特住着许多纽约知识分子,他们经常会从各自的领地钻出来,在这里集合,喝上一杯。一切看起来是如此的自然,就像中国历史上曾经有过的那种隐居,我相信罗恩木屋也会为王维所爱。罗恩读过王维,上个世纪,庞德等人将中国古典诗歌引进美国,影响了整个知识界,垮掉的一代为之迷狂。不仅是诗人,聪明的美国人立即领会到寒山、王维们不仅仅是诗歌,更是世界观和生活态度。在上世纪60年代,五万多嬉皮士抛弃了城市和工业化,进驻佛蒙特,解散在青山翠谷、岩穴溪流、清风明月之间,如今在这地区,还生活着许多嬉皮士后代。人们谈起他们,就像谈论幸存的恐龙。但罗恩的森林小屋与王维的终南别业毕竟不同,王维如果在这里写诗,“临风听暮蝉”之余,他可以拧开水龙头,洗个热水澡或者通过英特网给裴秀才写封信。局外人为这里的自然之美赞叹不绝,其实呢,这头绿熊的肚皮底下,已经按照某种现代生活的图纸,埋藏了各种设施:电线、煤气管道、热水管、冷水管、下水道、路基……天空中还有看不见的无线电、英特网等等。此自然非彼自然,什么都动过了。大地的身躯里就像残疾人士那样被装配了一个人工的网络,一切都已经预先设计施工,就像地毯下面的经纬线,自然已经被动过。这种动是很血腥的,它是按照强势者的图纸施的工。这土地的主人本是印第安人,他们当然有他们自己的文明地毯,并且数千年来,也安居乐业地承载了印第安人。16世纪,英格兰移民来到美洲,他们只会英格兰的生活方式,他们无法入乡随俗,像印第安人那样在这土地上狩猎、爬到树上去睡觉、生吃兽肉,就干脆把整个大地都改造了。杀戮印第安人,打死野兽,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被伐光,改成牧场。在19世纪的某日,如果你来到此地,你看到的只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没有一棵树。一部分植被是百年前才逐步恢复起来的,大地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往日那残酷的草原已经销声匿迹,大地上又林木参天,流水潺潺、百鸟歌唱了。不知道底细的人,还以为大地本来如此。哦,造物主可不会这样造物。佛蒙特是枫树之洲,在晚秋,万山红遍,连续多年被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评为观赏枫叶的最佳地区,但是,岁岁年年花相似,枫叶红的时候,树下再也看不见印第安人。

罗恩是著名的纽约知识分子之一,诗人、诗歌教师和翻译家,已出版二十多本书,美国文学史将他列入纽约派,他属于比奥哈拉、阿什伯里更年轻的一拨。有人称他们是后纽约派,其实各不相干。无非这伙年轻人更喜欢跟着奥哈拉、阿什伯里们玩罢了。纽约派是美国60年代诗坛著名的诗歌团伙之一,垮掉派是一伙、黑山派是一伙、纽约派是一伙。说他们是流派太狭隘了,吸引每一团伙的因素与其说仅仅是写诗的共识,还不如说这些人觉得大家在一起更臭味相投。他们的共同点是后现代意识,各写各的,有艰深晦涩的文字游戏,也有来自日常生活的口头语言。俚语、俗语、脏话、黑话、广告、招贴、新闻稿……都可以入诗。在杜尚以后,任何语词都可以入诗,在诗人中也是风气。与垮掉的一代的狂风暴雨般的给力相比,他们的诗歌气质更倾向于一种较轻的力,旁观者立场,写作题材通常是对大都会和世界旅行的描述。喜欢写作中的意识流,直接的、自发的文字游戏,生动、直观的图像,让人想起绘画。这些诗人接受的是超现实主义、先锋派艺术运动、行动绘画的影响,像杰克逊·波洛克、威廉·德库宁这些人都是他们的朋友。“凯鲁亚克:操他的罗恩·帕吉特!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办了个叫《白鸽评论》的小杂志,在堪萨斯城,对吧,塔尓萨,俄克拉赫马。‘支持我们的杂志创刊,给我们寄一首伟大的好诗吧!’于是我把《搏击的鸽子》寄给他了。然后我又给他寄了另外一首,结果他不要第二首,因为他的杂志已经创刊完毕。你看看,这帮家伙就是这样利用别人达到自己的目的的。”(《巴黎评论》1968年对凯鲁亚克的采访)

诗人就像永恒之鸟(Poet as Immortal Bird)

罗恩·帕特

我的心脏“怦”地跳了一下

如果在写一首诗时

心脏病发作而死

这可能是糟糕的

然后又安心了

我从未听说有人

曾经在写诗时死去

就像鸟儿从不在飞翔时死去

好像是这样的

(赵四译)

我认识罗恩时,他已经被时间塑造成这种人:亲切、诙谐、优雅、微妙。他的老家在俄克拉荷马,一生的大部分时光在纽约度过。有一次我问他,俄克拉荷马有多远,我问的是空间上的距离,我正迟疑是不是从纽约飞过去一趟,他回信说,50年。

我与罗恩于2002年相识于瑞典的一个诗歌节。那个早晨阳光强烈,他穿着T 恤、短裤和白色46 码运动鞋,双腿上的长毛闪着光,大步从草地上走过来,像个退休的NBA 队员,他刚刚沿着湖边小跑回来。“你是不是在一首诗里写过一条大鱼?”他通过翻译问我。是的。90年代,罗恩与诗人王屏合作,翻译一本中国当代诗选,其中也有我的几首,然后就忘记了。过了十年,我们在瑞典的奈舍国际诗歌节见面,他听了我的诗歌朗诵,走来向我致谢,我送他一本我的英文诗歌小册子。他回去就看,感觉里面一首很眼熟,像是他自己在梦里写过这些东西,终于想起,这是他翻译的诗。我们一见如故,并不能交谈,彼此心仪,只是凭感觉。那时候电子邮件和翻译软件已经出现,他的信,我通过翻译软件翻译过来,大体可以明白意思。我用汉语写回信,然后用金山翻译软件译成英语寄给他。他也从来不会搞错我的意思。翻译软件是个小学生,它只能翻译最简单的语言,因此我们的信都写得很简单,尽量在最简单的单词里传达更丰富的意思。那些信就像马致远的诗歌。只有“枯藤老树昏鸦”,其他要靠悟性。我很喜欢写这样的信,我有两个收信人,一个是翻译软件,一个是罗恩,这是两个极端,最简单的和最深奥的。而简单就是深奥,与罗恩的通信,成了我的一个乐趣。美国有一个诗歌传统,就是诗人合作写诗,是合作写一首诗而不是中国的那种你一首我一首和着韵地对诗。罗恩以前曾经与金斯堡合作过。有一天我在黎明时给他写了一封信,而他还在网上,那边纽约刚刚入夜,我这里,太阳已经嗷嗷待哺。他立即回信,建议我们现在开始合作写诗。接着他就把我刚刚发给他的信,作为一首诗的开头,接着写了下来,我再接着往下写,直到我们认为已经完成某种东西。很奇妙,写到第某段,我们都同意这首诗已经完成了。我们在网上完成了第一首诗,之后大约一年,我们经常玩这个诗歌游戏,有时他开始,有时我结束。来来往往,也有了十多首。这些诗很奇妙,它有三个作者,我、罗恩,还有那个幽灵般的翻译软件,它永不露面,而且它经常领着我们在语词中拐弯、后退、摔一跤、飞起来……去到意想不到的地方。“哦,这个词还有这个意思!”恍然大悟。这个游戏就像是我把一只虚拟的猫派到罗恩家去,它穿越那些空中的、纸上的黑暗隧道、那些现代森林和小路,出现在罗恩的电脑屏幕上,它过去了么?它还活着么,它还是那只猫么?抑或它已经成为另一只?罗恩说,“翻译软件在我和于坚不可思议的往往复复的交流中充当了重要角色,就像有个缪斯女神浮游在我们之间。”一次,我告诉罗恩,我将去纽约与他见面,我住的地点在纽约的皇后区。翻译软件把皇后区翻译成“陛下的后花园”,罗恩不得其解,纽约没有这个地方啊,忽然顿悟,哈哈大笑。翻译软件有时候就像一台淤泥清除机,会打捞起语言沼泽下面的沉船,但是由我们决定是否让它复活。语言真是人类最神奇的产物,就像星空和大地,无限、深邃;一方面深藏着富矿,一方面是无边无际的可能性,等着诗人定位。尤其是在两种语言之间,每一语言的历史都会在碰撞中再生出新的可能性。你发现那些尘封的语词只是在装死,不小心踢着一脚,它马上爬起来,张开意义的新翅飞腾而起。一个词有一千只翅膀,只是你尚未打开它们而已。英语和汉语完全不同,但在与罗恩合作的过程中,我知道在什么是诗这个问题上我们的理解完全一致,只是细节的焦点、历史感、质地、厚度、方向感不一样。诗本来就是从最简单的语言开始,甚至可以说,诗就是为语言保管着它的天然地带、源头地区。复杂深奥的语言,作为仅仅为个人所掌控的语言游戏,有时候也可能令诗迷失源头。游戏只是趣味,不是诗的目的,诗保管、永无止境地再生着语言的命。我和罗恩的语言强迫我们必须总是在语言的源头地区游戏。简洁、清楚,但并非就此搁置深度和诗人的历史意识。这些诗总是有两个版本,一个是罗恩的英文版本,一个是我的中文版本,每首诗都有两个最后的定稿者,只有翻译软件无权定稿,它可以出主意,另辟蹊径,但它永远是奴隶。罗恩把这些诗叫作“果酱”。下面是几首我与罗恩合作的“果酱”:

无题

1

一首诗

开始的时候

是女性的

她等待着

语词

深入

2

你不睡觉?

现在昆明是阳光灿烂的早晨

它太聪明了

没人能了解那些光芒

你问它一个问题

它已消逝

候补的纽约却是深夜

答案在那儿等着

去纽约

照耀我的朋友

3

黑暗深处

短语

一条鱼

沉入池塘

4

宇宙的

电报员

在黑夜

天空

敲打着

键盘

闪烁

5

从无声处

穿过喧嚣的客厅

到达

唱片中央

沉默的

云鞋

我好像看见了你

大象

在丛林上空休憩

春天坐在绿草地上

绑她的鞋带

那些云是去年来过的

你的梦走进我的睡眠

醒来的人不再是我

我醒来的地方不是那个地方

即使

云还是那些鞋子云

即使

你的头的剧照还在云里

春天是你另外的一个头

云是你另外的一个头

中国是你另外的一个头

你还有很多头

沉眠在黑暗和深渊中

等待着从头开始

我好像看见了你

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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