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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之镜

2019-11-21

雨花 2019年10期

包 倬

昨晚,我妈哭了。她在哭我爸。我爸走时,桃花还开着,而现在已是秋天。我不知道他如今变成了什么样。

“听你妈的话。”他说。

我说:“嗯。”

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走后,每次我站在家门前那棵桃树下,都能记起他离开时的背影:红黑条纹的花衬衫,黑皮鞋,喇叭裤,一头浓密的卷发,右肩上挎着一个塞满了衣物的黑皮包。

他要去外面。可外面是哪里?群山像一道道栅栏,无数次将我的视线挡了回来。被挡回来的目光落在我妈的脸上,她时而高兴,时而悲伤。她高兴的时候说,你爸很快就开着卡车来接我们啦。她悲伤的时候则说,你爸死了,或者说,他跟你小妈跑了。她说这话之前,说的是另一个故事:一个汉族男青年和一个彝族女子相爱,想逃离。结果,被女方家长发现了。现在,那个彝族女子正被锁在阁楼上。听说,她正在绝食,等她的男人来救她。

那时我七岁,和父母居住在一个叫阿尼卡的山区。我们和身边的动植物差不多,自生自灭,无人问津。有天我突然想起了妹妹之外的一个小女孩。半个月前,我见过她。

我妈带我去赶集,她要买一头猪仔。自从我爸走后,她曾一度对农活不以为然,而是沉浸在被卡车接走的幻想中。整个春天,我妈做得最多的事是遥望。公路从我家对面的山上穿过,车辆像一只只甲虫。有时候我们能听到长长的喇叭声,甚至能看到汽车像愚笨的老牛滚下悬崖。每一道喇叭声传来,我妈都会以为那是出自我爸之手。她急忙拉着我和妹妹跑出去,很多时候,汽车早已没了影儿。

“你们说,爸爸会回来吗?”

“会。”

“没问你,你已经换牙了,说话不准。”(阿尼卡人认为,没换牙的孩子,具有某种先知般的预言能力。)

“会。”我三岁的妹妹说。

“啥时候回?”

“明天。”

一个又一个明天。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到了秋天,我妈在失望中醒悟过来。

“也许他不会回来了。”她说。

谁知道他会不会回来呢?连我爷爷也不知道,他的儿子怎么某天突然就消失了。事后他问起我妈,她的回答是,都怪墙上那破匣子。

挂在墙上的收音机装在一个黑色皮套里。那是我们家唯一的娱乐。那时我听收音机,总觉得那里有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似乎永远是歌声和笑声,永远是传奇和神话。而某天我爸告诉我,其实那个世界在山外。所以,有晚我梦见我爸钻进收音机游走了,像一条鱼。

秋天的时候,我家地里的玉米秆比蒿枝粗不了多少,可以想象它们能够承受多大的玉米棒子。饥饿的乌鸦一群群飞来,叼走玉米棒子,遁入深山密林。坚强的土豆们在没有肥料和雨水的情况下,勉强和种子持平;至于小麦,它们是前一个秋天种下的,春末收割后放在晒场上,引来了众鸟的狂欢。那一年,远方的消息从收音机里传出,一些名词进入了我们的生活:深圳、春天、毛阿敏、郑智化……流行歌曲取代了山歌。

我们去集市,路过一块荒着的水田。它在成片的稻田中间,明晃晃的,像一只巨大的眼睛。那是我家的田。我妈似乎有一丝愧疚,她加快了步伐,说快点走。但我却在离水田不远的岸上,看见一个小女孩独坐在家门前的桃树上,将一根碗口粗的树枝当成马,拼命摇晃着身子,鞭打着胯下的桃树。我们要经过她家门前去往集市。那是个黑皮肤、大眼睛的小姑娘,额头上沾着一朵鸡冠花。我盯着她看,她也盯着我看。我们都想说点什么,又都没有说出来。待我们走远了,才听她嘴里发出一连串我听不懂的话。

“她在说什么?”我问。

“说鬼话。”我妈笑了笑。

“不对,”我说,“她在说人话,但我听不懂。”

“快走,去晚了就散场了。”

我们天未明就出发,还有十几里路要走。她答应我可以在集市上吃一碗羊肉汤。但自从经过了那片水田,小女孩的声音明显比羊肉汤更令我回想。

“她在说啥呢?”我一直在想。但我妈对这事没啥兴趣,她在我前面带路,裤腿荡开路边的杂草,鞋尖踢飞路上的石子。我们终于赶到集市,买走了最后一只猪仔。幸运的是,那是一只胃口大开的猪仔,吃食时的馋样如同犁铧拱开春天的土地。

“它会很快长大的,”我妈说,“到时候你们就有肉吃了。”

像一个因为贪睡而上学迟到的孩子,我妈在那个秋天完全是手忙脚乱的。家里的粮食一天天减少,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中。汽车每天在对面的公路上来来往往,但没有一辆属于我爸。进入秋天,连我妈也羞于再提卡车。现在,每当她想起我爸,就开始诅咒。

“真的,他最好永远也不要回来了。我一个人照样可以抚养你们长大。”然后,她转身面对我爷爷,“至于你老人家,也不用担心。没有了他,我照样把你当爹。”

“爸爸会回来的。”有时候我妹妹说,“他过年时一定回来。”

但这话对我妈已经起不到多大的安慰作用。我好几次遇见她泪眼婆娑。我除了哄好妹妹(别让她像条尾巴似的跟着妈)和寻找一些灰灰菜、浮萍、酸猪草回来喂猪外,帮不上她别的忙。那时,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沮丧,谁也不愿意多说什么。

收音机很久没出声了。某天我偷偷拆开它,发现它肚子里的电池溢出稀屎。我妈在一旁吼了起来:“别动那该死的东西。”她把废旧电池扔到了屋外面的地里。我和妹妹追出去找到它们,敲下电池盖作为一种游戏的筹码。她要跟我抢废电池,没抢着,大哭起来。

跟一个比自己小的孩子玩,是件很幼稚的事。所以,某天我突然想起了上次去赶集时在路边遇见的那个女孩。她差不多和我同龄——甚至可能比我大一点。我萌生了一个念头,去找她玩。当我这样想时,我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就出了门。我妹妹哭着要跟我走。我谎称去山上采蘑菇,让她在家里等着。

路边长着许多树,我只认识三五种。我们最熟悉的青冈树,这个时节正将它们那些不能吃的青冈果高挂着。再过一段时间,青冈果熟了,从树上掉下来,被人踩裂,露出白色的果仁。遗憾的是这东西长得像板栗,却只能用竹签串起来,做成青冈陀螺。我还认识松树,松针用来垫圈,沤肥,成材的做大梁,不成材的做烧柴。至于其他的树,像我们这里的人一样自卑,连个像样的名字也没有,甚至你翻遍字典,也无法找到相应的字。

松鼠和麻雀在树林间跳跃。我向它们扔了几块石头,但全让它们逃脱了。我忘记拿弹弓了。就让它们多活几天吧,我想,迟早我会把它们打回去烧了吃。此时,我脚下的路上,杂草奄奄一息,以断残枯瘦之躯向世人昭示着它们的生命力。如果是夏天,这些草可嚣张了。它们朝着路中间生长,像一对对情侣,伸出手臂,群魔乱舞。

前一次赶集回来,我妈故意考验我,说她迷路了,我成功带她回了家。所以,这一次,我准确无误地走到了那片水田边。

水田还是我上次见到的样子,装满了水,明晃晃的,像面镜子,装着一动不动的蓝天和慢悠悠的白云,以及飞鸟和飞机。真的,我在水田里看见了飞机,它像一只白色的蚂蚱。与此同时,雷霆般的轰隆声从天空滚过。我那时对飞机充满幻想,觉得它有三间房子那么大。我仰起头,在白云之间寻到了飞机,目送它消失在蓝天。然后,我蹲下身,打量着水里那个头发凌乱、肮脏、瘦小的自己。三只水板凳(水黾)游过来,其中一只伸出右前脚蹭了蹭自己的脸,游走了。早上起床时,我没有洗脸。我觉得它们是在羞辱我。

有那么一瞬间,满目的金黄刺痛了我的眼。这个季节,其他的田里长着黄澄澄的稻谷,只有我家的田荒着,像块伤疤。

水田边上的房顶上,冒着炊烟。一只黑狗,缩成黑乎乎的一团,躲在瓜架下。过了不久,从两扇发黑的木门里晃出来一只鹅,昂头叫着,巡视一番,又回去了。我就这样立在水田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那道门。空气中有炒白菜和煳辣椒的味道,我的肚子叫起来。此时,我妈应该是在四处寻我吃饭,而我的妹妹说不清去向。自从我爸走后,我已经屡次尝到了和她对着干的乐趣。

那道黑色的木门一直关着。院子里偶尔传来几声鹅叫。盯着那里看久了,我的眼睛干涩,想流泪。我撤回目光。风吹动谷穗哗哗响,那些原本已经低头的稻子,突然骄傲,浪潮一般向我扑来。蜻蜓和谷雀惊飞起来,迟迟不敢落下。我这时才发现,那些立在田埂上的稻草人很好看。它们代表了主人的创造力和想象力。红的、绿的、蓝的、黑的稻草人,戴着帽子的,光着头的,挥着手的,垂着手的,只有一只手的稻草人。

但是,开门声将我的注意力从稻草人身上拉回来。羊从门里走出来,一共17 只。最后走出来的是一个戴草帽背水壶的中年人。他赶着羊群上了山。太阳在我的头顶,水田里的波光炫目。又过了一会儿,那个小女孩终于从门里走了出来。我赶紧朝她招手。她似乎没看见,我忍不住朝她“哎”了一声。这下她看见了,傻愣愣地站着。

“过来玩!”我说。

两只正在交尾的红蜻蜓从我眼前飞过,落在一株稗子上。

“过来捉蜻蜓。”我又说。

她犹豫着朝我走了过来。越来越近。走到离我一米远的地方,站住。

“蜻蜓呢?”她问。

“飞走了。”我说,“但还会飞回来。”

一个穿青布衣服的老奶奶出现在她家门口,叫了小女孩一声,但我没听清她的名字。待老奶奶返回院里后,她又朝我挪了几步。

“我见过你,”我说,“那时我和我妈在一起,从你家屋檐下走过。”

“我记得。”

“你那天说的是啥?”我问她,“就是那一连串的话。”

“电影里学来的,”她说,“你没看过电影吗?”

我摇了摇头。我本想告诉她,我家只有收音机,而且它已经将我爸的魂和身体都勾走了。而她突然高声朗诵道:

“同志们,快快走,马上就到乌江口……”

我觉得眼前一亮,但随即又陷入了迷糊之中。

“对对对,就是这个,你再说一遍。”

“同志们,快快走,马上就到乌江口……”

她又说了一遍。我跟着学了一遍,但不得要领。

“你真笨,”她说,“是乌江口,不是都江口。”

“你教我嘛,”我说,“教会了,我回去念给我妹妹听。”

她想了想,说出了“土瓜”。她说,如果我帮她挖土瓜,她就教我。

“土瓜是什么?”我问,“我只知道黄瓜、西瓜、南瓜和地瓜。”

“土瓜就是土瓜,”她说,“田埂上就有。”

她指着我家的田埂。那里长着一片叶子像马蹄样的植物,有细细的藤,花已经谢了。时至今日,我仍然不知道我们当初所说的“土瓜”是什么。它既不是地瓜,也不是那种可以当水果的瓜。它就是一种生长在潮湿处的野生的红薯样的东西。

“怎么挖?”我问,“用手刨吗?”

我不经意地亮出自己的黑爪子,又悄悄缩回兜里。而这时她说,如果我答应的话,她可以回去找锄头。但事情哪有她说的那么简单。

“挖的土瓜算谁的?”我问,“这可是我家的田埂。”

“我教你说电影里的话。我会的可多了。”

“田埂挖了会漏水。我妈晓得了会打我。”

“给你三个土瓜。”

“我还没吃饭。”

“那就五个,”她说,“照你这么说,那锄头还是我家的呢,而且我也和你一起挖。”

我答应她了。我来的目的是找她玩,我们总需要一种玩法来打发时间。她朝家跑去,过了很久才扛着两把小锄头飞奔回来。

在她的指挥下,我沿着土瓜藤挖下去,没几下就挖出了一个小红薯样的东西。但还没待我反应过来,她已经将土瓜抓到了手里,就着田里的水洗干净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好吃,又甜又嫩又水。”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快速嚼了起来。我想,土瓜的味道应该和红薯差不多。这时我很快又挖出了第二个土瓜,和刚才那个差不多大。它被泥土裹着滚到田埂下,我没有拦它。她也没有发现。她吃完那只土瓜,和我一起挖,但她的运气似乎没有我好,挖了很久,只挖到一窝蚂蚁。

“见鬼了,”她说,“我最怕蚂蚁了,让它们咬到会起水疱。”

“我觉得蚂蚁蛋像大米饭,炒了应该很好吃。”

“恶心鬼,”她说,“再说就滚远一点。”

“哈哈,笨蛋,逗你的啦。”我说,“但是,我饿了,没力气了。”

“我奶奶在家,”她说,“不然,你可以去我家吃饭,我爸昨天从山上捡回了一只野兔,死的,但很好吃。”

我也是吃过野兔的人。我爸是个好猎人。野兔、野鸡、野猪、麂子、岩羊……有次他甚至干掉了一只盘旋在低空的鹰。可以这么说,这天上飞的,山上跑的,能吃的东西,我都吃过。要是我爸还在家,我会对捡死兔子这种事不以为然。

“赶紧挖吧,”她说,“你看那根粗藤下,一定有大东西。如果挖到了,你先吃一个。”

她说对了,粗藤下面的土瓜有拳头那么大。她有点嫉妒,但又没有办法。我洗净了皮,咬了一口,整个身体充满了香甜。我闭上眼睛,用舌头感受它在我嘴里的存在,沙沙的,细细的,每嚼一下,汁液就溢满了我的嘴。它其实没有红薯甜,但是,却比红薯多了一种野生的美味。

“好吃,”我说,“要是天天吃土瓜多好。”

“让你父母在田里种土瓜吧,”她说,“这比荒着好多了。”

我马上纠正了她这个想法。我也曾以为野生在山上的很多东西,移栽在地里会活得更好。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和妹妹栽过草药和野花,结果它们全死了。甚至,我爸还送过我们一只小猫头鹰,但同样养死了。

“那是因为你不会养,”她说,“我妈在的时候,院子里种着很多野东西,半夏、茶花、杜鹃、茯苓……都是山上来的。但是现在它们都被我爸养死了。”

“你妈妈,不在了吗?”我问。

“她跟放电影的人跑了。”她说,“所以,想她的时候我就念电影里的话。”

“那你现在想她吗?”我问。

“挖你的土瓜吧,”她说,“我现在不想说电影里的话。”

她和我一样,没有穿鞋,而且很久没梳洗的样子。她顺着土瓜藤小心翼翼往下刨时,让我想到了老鼠。她的头发胡乱扎在一起,随时都会散开。而至于脸和脖子,像是黑漆经过了漫长的时光。

第三个土瓜,是她挖到的。她洗净后,递给了我。

“给你吃吧,”她说,“你比我饿。”

我摇了摇头,神秘一笑,从一堆泥土里翻出了我偷偷埋下的那个土瓜。

“啊,你个坏蛋,”她说,“比莫坏人还坏啊。”

“莫坏人是哪个?”

“电影里的人,欺负刘三姐那个,”她说,“我妈长得像刘三姐。”

我们决定休息一下,去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晒太阳。这个季节,风中已有了凉意,我们需要阳光驱散身上的潮湿。蜻蜓在稻穗上起落,偶尔传来几声蛙鸣。我又一次看向了那片荒田。

“我爸也走了。”我说,“不是死了,是出门去了。”

“那你妈一定很可怜,”她说,“我妈走后,我爸就喝酒,醉了就骂人,骂完就流泪。”

“大人们都差不多,”我说,“不管是留在家里的,还是走了的。”

“没良心。”她嘟哝了一句。

这话我妈也常说。她说我爸没良心,丢下我们不管。但我觉得这话未必公平。我爸不像没良心的人,有天我这样回了一句,结果被我妈敲了几下脑袋。所以,当这小女孩又这么说的时候,我选择了沉默。但她的嘴却没有闲下来。

“我不恨她离开,”她说,“我恨的是,她不带我一起走。”

“如果跟她走了,你没有爸爸;如果留下来,你没有妈妈。都一样。”

“不一样,”她说,“我不喜欢这里,早晚都要离开。”

我看了一眼她说的“这里”。稻谷染黄了田野,玉米林里传来飒飒声,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安静地伫立在平地上。我们都一样,就这么活着,一天天,一年年,老去,死去。

“我觉得我爸不是没良心的人,”我说,“他是个英雄。”

“他敢炸碉堡吗?”她问,“堵枪口呢?”

“什么?”

“电影里的英雄。”

我不知道什么是碉堡,但明白堵枪口是咋回事。我爸确实做不到,他最多敢烧个马蜂窝吧。

“但是,他敢离开这里,去寻找更好的地方。”我说。

我差点哭了起来,为我爸。这么想来,他多了不起。抛下我们,去外面寻找一个更好的地方。只是我担心,有天他找到的那个地方并不属于我们,而属于他和别的女人和孩子。

“他说要开着卡车来接我们的,也许现在正在来的路上。”我底气不足地说。

此时有飞机掠过天空,银白色的,和我们折的纸飞机差不多大,但它飞出的声音像是天空中滚过巨大的石碾子。我们先闻其声,然后几乎同时抬起头在天空寻找飞机的踪影。直到飞机钻进了一片乌云,我们才又重新回到了田埂上。

“继续挖,”她说,“你这个懒家伙,难道你在家里不干活吗?”

“没意思。”我说着,在田埂上坐了下来。

她将小锄头塞我手里,但我仍然一动不动。我呆呆地看着远方,那是更高的山,我看到了公路,还隐约看见奔跑的车辆。这时,她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从我手里拿回小锄头,扛在肩上,走了。

“喂!”我说,“你真的要走了吗?”

她继续朝前走,不回头,不吭声。

“我有一个更好玩的东西,你想不想要?”

她并没有停下,但放慢了脚步。

“你回来吧,”我说,“回来我就告诉你。”

她终于停下脚步,但没有转过身来。她在等我说出接下来的话。我朝她跑了过去。

“再玩一会儿吧,”我央求道,“你把我丢在这里,我咋办?”

“又不是我请你来的。”她理直气壮,“你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

她又朝前走,一只青蛙从她面前的草丛里蹿起,扑通跳进了水沟。她停了一下脚步,然后继续朝前走。

“哎,”我说,“我真的有个好去处,你想不想去?”

“如果你骗我,我会打死你的。”

这个女孩转过身来,看着我,她说话的语气严肃得让人想笑。她比我高一些,如果真要打架,我未必是她的对手。更何况,她的家就在不远处。

“快说,啥去处?”

“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吧。”我说。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她放下了肩上的小锄头。

“去哪里?”她说,“你快告诉我,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能够去哪里?”

“外面。”我说,“山的外面,那里和这里不一样。比如昆明或者成都,甚至到县城也行。”

于是,我们就这样决定,离开这个地方。我们丝毫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妥。我们激动不已,在路边坐下,开始商量接下来的事。她觉得要先回一趟家,把小锄头送回去,顺便带上压岁钱。至于我呢,一无所有,也无牵挂之事。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可有可无。

她进屋以后,我一直盯着那道黑色木门。屋里传来说话声,但听不清具体内容。然后她打开门,向我飞奔而来。她已经穿上了一双半新半旧的胶鞋,背了一个绿色书包。她将手里的一双大拖鞋扔在地上,说那是给我的。

“走山路,没有鞋可不行。”她说,“这是我爸的拖鞋,虽然大一点,但是比光脚要好。”

我套上了那双大拖鞋,感觉它们像两只船。如此一来,我走路时虽然脚底软和了一点,但并没有先前那么利索。我们准备离开了。

“你认识路吗?”她问我。

“路在脚下。”我昂着头说。

穿那双拖鞋走起路来,像是长着两根大尾巴。它们不断地拍打着我的脚后跟,发出响声。我走在前面带路,朝着集市的方向走。除此之外,我不认识别的路。上次我们去集市,我看到街边停着一辆绿色的大货车。我想,我们需要搭一辆那样的车,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为了认路,我开始在脑海里回忆半个月前去集市的情景。我很自然地想到了我妈以及这个女孩说的那些电影里的话。此时,这两件事情之间突然有了一种对立关系。但最终,电影台词煽起的激情,将我妈的影子轻轻抹去。我张嘴喊了出来:

“同志们,快快走,马上就到乌江口。”

“是的,”她说,“电影里,同志们走累了,就有人打着快板说这句。”

我问啥是快板,她想了想,捡了两片薄石在手,敲打起来。虽然节奏混乱,但我大概明白了快板是一种什么东西。她敲打着,我高喊着,我们一同朝前走。

我们要穿过大片丛林,才能进入村庄,然后过河,爬坡,甚至要走过大片的坟场。虽然这还不是全部的路线,但我仍为能记起这些标志性的东西而高兴。午后的阳光从树枝和树叶间漏下来,阴凉的路面烙上了一块块光斑。风吹来时,光斑变幻着,跳跃着。

“啊!”我突然在路中间站住,和紧跟上来的她差点撞上。

“我们忘记了一件大事,”我说,“我们连名字都还不知道呢。”

“这算屁的大事啊,”她松了口气,“我叫采药,我妈生我前还上山采药,所以就取了这个名字。你呢?”

我告诉她我的名字。她只是“噢”了一声。她为我的大惊小怪而不满,催促我走快点。但我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由于穿着大拖鞋,我走路的时候像是踩在泥泞里,不光慢,而且好几次差点崴了脚。

“我们怎么办呢?”采药像是在喃喃自语,“以后,我们怎么办呢?”

“有我在呢,”我拍着胸脯说,“我们会一天天长大,长得像我们的父母。”

“我可不要像他们,”她说,“我才不会丢下自己的孩子不管呢。”

“我也不会丢下你不管。”我说,“我们今后,会一直在一起。”

她要我发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她让我站在路中央,举起右手,伸出食指和中指,说如果我丢下她就……永远长不大。这又是她从电影里学来的东西。

说起电影,采药的表情时而激动,时而愤怒。激动的是电影里的内容,愤怒的是放电影的人带走了她的妈妈。她大概从五岁开始,就跟着她妈去看电影。三年来,只要那个放映员来到附近村寨,她妈总是放下手里的活计带她去。但是某次当她从电影里回过神来,她妈不见了。放映机转动着,放映员也不见了。她穿过枪炮声去找妈妈,却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遇见他们抱成一团。

“她真的疯了,居然想去当演员,”采药说,“她把我们家当成了放电影的幕布,把她当成了电影里的人。”

“后来呢?”我问,“你在电影里看见过她吗?”

“她走后,我再也没有看过电影,”她说,“我爸一听我说电影里的话就骂我。”

“今后你想说就说,没人骂你啦。”我说,“我喜欢听你那样说话。”

“但我现在不想说,我想唱。”

“那就唱吧。”

那时我们的前方是一片野荔枝林,红红的果实挂在枝头。我向着野荔枝树跑去,她站在路上唱歌。她唱的是: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她唱到“战友啊战友”的时候,声音哽咽,而我却在树上哈哈大笑起来。

她依然站在路中间唱,根本不理我的叫喊。她唱完这首,又唱了另外一首,我听懂了其中一句“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我没有采野花,”我冲她喊,“我采的是野果,这东西可以当饭吃。”

她终于停止歌唱。我把衣服的下摆塞进裤腰里,让上衣变成了一个袋子。当我从树上下来时,她笑我像个怀孕的女人。就着野荔枝,我们分吃了她从家里带来的饭团和土豆,重新上路。

我不知道这荒草中若隐若现的路还有多长。如果我们走到更远的地方,就会看到这座山的全貌。就像我们看对面的山一样,这绿色的海洋延绵不绝。那时的山里,还是鸟兽的世界。父母轻易不让我们进山。怕豺狼,怕迷魂草,有时候也怕潜藏在山上的坏人。那天,我们一点也不怕,我们滔滔不绝地说着我们所知道的一切。

“你要是能做个放映员多好,”她说,“那我就可以天天跟着你看电影了。”

我从未想过自己要做什么。但这个时候,别说只让我做个放映员,即使让我开飞机,我也敢答应。接下来,我们能干什么呢?我们开始探讨这个问题。

“我可以去帮人找猪草,”她说,“我认识不低于二十种可以喂猪的东西。”

“那我可以去帮人放牛,”我毫不示弱,“我最多的时候放过三头牛一匹马,晚上还能顺便扛回一捆柴。”

我们搜肠刮肚,挖空心思,想我们在这个世界还能干什么。比如,她可以帮人带孩子或者洗碗,我还会放鸭子和割草。当然,我们还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比如某个无儿无女的家庭收留了我们,让我和采药像姐弟一样生活在一起。这样想,我们高兴极了。

前面是个村庄,低矮的红瓦房挤在一块平地上。村庄的下方是沟壑,我们过了这个寨子,跨过那条沟,又将走入山林中。

“等一下,”我说,“我们需要准备好打狗棒。”

采药发出带着哭腔的一声“啊”,猛地刹住了脚步。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开始后退,那样倒像是只发出呜呜声的小狗。

“勇敢点,只是狗而已,”我说,“虽然我不知道前面寨子里有几只狗,但我敢肯定,狗肚子里剥不出人来。”

采药拼命摇头。她在路中间坐下,伸出双腿,双手向后撑住了身子。

“我怕狗,”她说,“我被咬过,过了二十天才站起来。”

这时,我已经找来了两根结实的打狗棒。它们沉甸甸的。我敢肯定,如果用这两根木棒照着狗头打下去,绝不会折断。

“走吧,”我说,“对付狗,我最有办法了。蹲下身子,怒视它,或者假装手里有石头,向它扔去,它都会吓跑。”

“我不走。”她说,“要走你走。”

“好,那我就走给你看。”

我让她待在原地,然后提了打狗棒在手,朝那个村寨走去。我数了一下,大概有五户人家。在那个年代,每家养两条狗是正常的事。如此算来,那里有十条狗。当然,它们通常是各有其主,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团结。像我们这些生在农村的人,谁没有遭遇过恶狗的袭击呢?我的后腿上,至今还留有两个无法平复的肉疙瘩,每次摸到它们,眼前都会浮现出两条恶狗的样子。而那天,我走着走着,感觉那两个肉疙瘩复活了,疼起来,并且疼痛的面积在扩大。

我腿疼,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不是胆小,是腿疼。

我回头看采药,她正在盯着我看。我握紧手里的木棒,放慢了脚步。虽然腿又疼又酸,但我还是在往前走。越靠近房子,生活的气息越浓。脚下的路比丛林里更宽了。地里长着白菜和蒜苗,用来浇水的瓢还在地边。有几片水果糖的包装纸扔在路上。一堆垃圾扔在路边。一丛竹子在风中摇曳。两棵高大的棕树,挺着赤裸的上身。桃树的叶子快掉光了。一只母鸡带着一群鸡仔在草丛里刨食。

屋顶的瓦片陈旧,仿佛轻轻一捏就会碎掉。一堵墙风雪飘摇。两个院子分布在路的两边,两道门对立着,两条狗在门前打盹,一白一黑。我暗自庆幸,是我先发现它们,而不是相反。我几乎趴到了地上。我不知道如此一来,它们是否还能看见我或闻到我的气息。我趴着从路上顺利地倒退了回去。直到我认为自己已足够安全,方才站起来,飞奔回采药面前。

“确实有狗,”我说,“两只,在睡觉。”

“狗耳朵很灵的,”她说,“也许它们在装睡,等我们走到跟前,就猛扑过来。”

“那咋办,”我问,“难道我们就这样等那两只狗死去?”

“你是男人,该你做主。”

“我的意思是,”我挽起了袖子,“我们勇敢地走过去,我走前面帮你挡狗。”

“那万一狗偷偷从后面来呢?”她说,“那些不出声的狗,才是最可怕的。”

“那我走后面,防着偷袭。”

“那狗正面扑来咋办?”

“那你走左边。”

“白狗扑上来呢?”

“那你走右边。”

“右边有黑狗。”

“那我背着你走。”

“两只狗同时扑来,你完全招架不住。”

采药丝毫不差地回答了我预期的问题。我只好说,这真的没有办法了。她表示赞同。

“我是可以走过去的,”我说,“但我是个男人,要说话算话,不能丢下你不管。”

我们面对面坐在地上,相互看着,完全没有了先前的激动。秋天的阳光像张巨大的黄毯子,裹在山林和村庄身上,我们昏昏欲睡。不远处的村寨里偶尔传来几只犬吠,在我们昏沉的神经上刺一下,我们又谈起了眼下的麻烦。

“怎么办?”

我们都问过对方这话,但答案都是摇头。我们想拖着时间,但时间不等人。有人从地里干活回来了,进了家门。牛羊回到了圈里,屋顶升起了炊烟。我们仍然这样坐着。这并不是说我们连坐姿都没有改变。我们在路上玩了一会儿抓石子,各有胜负。我们甚至借着路边的一棵小树跳了一会儿绳,这事她比较擅长。我始终没有赢过她的是踢毽子。虽然我腿后的疼痛感消失了,但双腿像两截笨拙的木头。书包里的野荔枝,是我们输赢的赌注。她吃下了大半,直喊撑死了,撑死了。

当我们玩累了,就一起眺望远方。一条路插入山林。更远的山林里又生出一条路。群山像一道道巨大的褶子,没完没了。长大以后,我读过一本书,叫《世界是平的》。我觉得这个书名有问题,世界是一道道由山组成的褶子。那时,我和采药与这个世界之间,就隔着一个村庄和几条狗。如果我们跨过去,也许就到了世界的中心,就告别了我们生活的西南蛮荒之地。

黄昏已经来临。太阳撤走了黄斗篷,撒下黑罩子,世界就陷入了黑暗。我们突然想家了。我们奔跑起来,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但都没有哭。丛林里,无名之鸟叫成一片。松果从树上落下,跌入枯草丛,发出脆响,我的头上冒汗。

还能勉强看得到路的轮廓。起初是我跑在前,采药说她怕,换她上了前。但路边发出的一点点响动都能令她尖叫起来。于是,我们牵住手,并排朝前。

“别怕啊,”我说,“有我在。”

我颤抖的声音,不但不能给她带来勇气,反而让她更加恐惧。她酝酿已久,终于哭了起来,先是嘤嘤嗡嗡,然后是号啕大哭。

“路被眼泪和汗水遮住了,”她几乎是在哀求,“走慢点,我看不见。”

我牵住她的手,像是在指引一个盲人在夜里行走。事实上,我们是在挪动。那些鸟儿终于消停,风开始刮来,树木杂草复活了,可以想象它们在黑夜里全动了起来。采药以哭声驱赶着恐惧,而我只能一遍遍徒劳地安慰她。

突然,我们同时闭上了嘴。我们同时看到前方路上,立着两个黑影。我们想转身跑,但已经来不及。我们想瘫倒在地,但这显然也不行。我感觉到采药的手攥得更紧了,一种垂死的挣扎。

“你们哭啥?”一个黑影开口问。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们害怕。”我们同时说。

“怕个啥?”黑影朝我们走了一步,我闻到了他身上的汗味,却看不清脸。

“怕鬼。”我说。

黑影哈哈大笑。我以为他要安慰我们别怕,哪知他突然换了一副幽幽的语气:

“我就是鬼。我要吃了你们。”

采药大哭起来,她在叫她的妈妈,说妈呀,我遇到鬼了,你快来救我。这哭声引来了一串笑声和责备声。

“你要死啊,你别把人家孩子的魂吓飞了,”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们的家在哪里?”

我和采药说出了父母的名字和我们刚刚经历的失败的计划。这一次,他们俩都笑了起来。

“哎哟,”那女的说,“没看出来啊,你们这两个人小鬼大的家伙。”

“比我们还厉害。”那男的说。

采药可能也意识到了,眼前这两个,不是鬼,是人。她已经不哭了,但还牵着我的手。

“山里其实既没有鬼,也没有豺狼虎豹,”那女的说,“你俩沿着这条路走,就能到家啦。你们的父母,肯定急死了。”

“我害怕,”采药又开始抽泣,“我妈说山里有熊瞎子,抓到人就哈哈笑。”

“别哭了,”那女人说着,抚摸了一下采药的头,“我们商量一下。”

他们在商量是否送我们回家。那男的反对,他们争论起来,又渐渐平息。他们找到了解决方案。

“我们可以送你俩回家,”那男的说,“但是,有两个条件:一、绝对不准对人说遇见过我们;二、我要蒙住你俩的眼睛。如果你们不答应,那我们就要走了。”

我和采药忙不迭地点头。我们的脑袋很快被两件旧衣服罩住了。其实我想,这完全是多此一举。拉住我的男人的手,粗糙有力,像把钳子。不用看我也知道,那女的牵住了采药的手。在这黢黑的林间小道上,又被人蒙上了眼睛,我内心的恐惧并没有减少。夜鸟在路边的丛林里鸣叫,我们的脚步很响亮。我试图挣脱他的手,但他抓得很紧。我叫了两声“叔叔”,他没有理我。

那女的和采药聊了起来,她的语气温柔得像一匹丝绸。“你摸摸,”她说,“摸到了吗?”我听见采药“嗯”了一声,语气里没有一丝害怕。

“是的,”那女的说,“我有宝宝啦。”

黑夜拉长了那段路。四个人共用一支手电筒,显然是不够的。所以,他们不时小声地提醒我们注意脚下的坎、刺和石头。我们的耳朵雷达般地张开,捕捉着声音的信息。虫鸣、鸟声、风声,以及迎面而来的说话声。

我们被猛地拽入了路边的丛林里。手电筒关了。“别出声。”那男的警告我们。我紧闭着嘴,屏住呼吸,但我的心脏却跳得厉害,像一只小鬼在擂门。那些人从离我们不远的路上走过。我能够清楚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坐火车会晕车吗?”一个声音问。

“不会,”另一个声音说,“就像坐在家里一样,不知不觉就到昆明啦。”

我应该感谢他们匆忙的脚步,不然会被憋死。当他们的脚步声消失了,我们重新回到路上,这对男女长舒了一口气。接下来的路,我们如履薄冰,放轻了脚步,却又奋力向前。也不知走了多久,我们终于停下。

“闭上眼睛。”那男的命令道。

他松开了我的手,取下蒙在我头上的衣服。一旁的女人,也在采药身上完成了相同的动作。

“在听不到我们的脚步声后,你们才能睁开眼睛。”那女人的声音里没有命令,更像是哀求。

他们的步调几乎一致,小跑着离开。连最后一丝声音也被风带走了,像是他们根本就没存在过一样。我睁开眼睛——月亮是什么时候升起的?采药家的房子在月光下像块巨大的黑石头。我甚至辨认出了我家的荒田。

我们站在村庄的外围,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相互看着。她也许并不知道我那种如在崖边的绝望。我告诉自己,这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