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话剧《屈原》以诗为教的诗学观
2019-11-20李媛
摘要:郭沫若的《屈原》是一部以诗教为核心的话剧,《楚辞》里著名的诗篇在剧中多有体现。该剧通过塑造屈原、婵娟等一系列诗意形象,极力倡导纯真、素朴的诗风。它以楚文化为中心,以服务大众为目标,主张诗歌向老百姓学习,深深体现了尚俗的诗学观。同时,该剧对于诗歌的教化作用也作了充分肯定。
关键词:诗教;纯真;素朴;尚俗
中图分类号:J8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CN61-1487-(2019)14-0141-04
上世纪40年代,郭沫若的话剧《屈原》可谓轰动全国。它在弘扬屈原爱国精神的同时,更多地阐发了屈原诗歌及楚辞其他作品的思想内容,赋予其以新时代的现实意义。同时,从诗学的角度进一步对楚辞的诗歌教育意义予以了关注与重视。《屈原》的尚诗观点,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对诗歌教化作用的重视
《屈原》虽是一部话剧,可是它的内容、故事情节与人物互动的关系,都是由《楚辞》的诗歌作品内容串联起来的。因此,也可以说《屈原》是一部用《楚辞》作品堆起来的诗剧。它不仅用其诗歌的内容来推动剧情,而且还借其来宣扬救国的道理和教化民众。《橘颂》通过对橘子“独立不倚”、“赋性坚贞”品格的赞颂,间接表达了屈原对宋玉能够拥有橘子一样品格的期许与厚望。然而,作为其得意门生的宋玉最终还是让他失望了。宋玉不仅没有读懂《橘颂》诗歌的真正含义,更没有《橘颂》中所赞颂的伯夷那样的人品。他不但不能向古代的伯夷看齐,拥有高洁的品格,反而最终倒向屈原的对立面——迫害屈原的南后等人,《橘颂》也被他轻易地转赠给了屈原的侍女婵娟,而她则把屈原的《橘颂》诗稿视为珍宝,哪怕是在生命攸关的时刻,她都把它带在身边。最后,她代屈原而死,《橘颂》诗稿成了她的殉葬品和追悼她的悼词。可以说,屈原在《橘颂》中所称颂的“橘子”精神贯穿全剧的始终,而这一诗魂,正是屈原与婵娟高尚品格与爱国精神的体现。那就是不愿流俗,光明磊落,大公无私,为捍卫正义不怕流血牺牲。在《屈原》中,作者着力塑造的屈原这一形象,是诗歌教化的推行者。他言传身教,用实际行动,为人们做了良好的榜样。比如,他创作《橘颂》,就趁机教育学生做一个品德高尚的人。面对南后等人的陷害,在性命攸关的紧要关头,他仍然不妥协,不向邪恶势力低头。哪怕是被众人误解、被自己心爱的学生背叛,他都不改其志。他用一支爱国的诗笔,勾画出了一幅联齐抗秦的宏伟蓝图,希望通过诗歌广泛传播,使爱国思想深入人心。
关于诗的教化作用,《毛诗序》中早有论述:
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1]270
《屈原》一剧,所重视的正是诗歌的这种“正得失”“美教化、移风俗”的力量。我们知道,屈原的诗歌,大都是以忠君、爱国、忧民思想为主要内容的。该剧把它们引入剧情,并有意削弱其忠君的成分,进一步突出其爱国的主题,意在呼吁国民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上世纪40年代初的中国,与屈原时代的楚国一样,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因此,急需激起广大民众的爱国热情,奋起抗战,御敌保国。而屈原的“联齐抗秦”主张,正好迎合了当时的形势。他所倡导的爱国诗风,进一步激发了国民的爱国热情,鼓舞了广大爱国青年的斗志。因此,话剧借屈原之口向广大民众呼吁:
在这战乱的年代,一个人的气节很要紧。……我们目前所处的时代也正是大波大澜的时代,所以我特别把伯夷提了出来,希望你,也希望我自己,拿来做榜样。[2]11
伯夷义不食周粟的故事我们都知道,它主要称颂的是伯夷的气节。屈原的《橘颂》主要称颂的也是伯夷这种不与敌人为伍的气节。伯夷作为孤竹国国君的继承候选人之一,放弃妥协周朝,选择了宁肯饿死首阳山,也不与周朝统治者合作的道路。该剧把这部分诗歌内容一再强调,就是为了激励国民坚持气节,不惧敌人的淫威,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可以说,《橘颂》的诗歌内容在剧中已经远远超出了它本身的意义,成为号召人民团结起来共同御侮的口号。当时黑暗的社会现实,并没有把爱国民众吓倒。作者借屈原之口,进一步歌颂了打破黑暗的正义力量。
你们宇宙中伟大的艺人们呀,尽量发挥你们的力量吧。发泄出无边无际的怒火把黑暗的宇宙,阴惨的宇宙,爆炸了吧!爆炸了吧![2]89
炸裂呀!我的身体!炸裂呀,宇宙!让那赤条条的火滚动起来,像这风一样,像那海一样,滚动起来,把一切的有形,一切的污秽,烧毁了吧,烧毁了吧!把这包含着一切罪恶的黑暗烧毁了吧![2]90
这毁灭一切黑暗的“怒火”,正是上世纪40年代的中国抵御外侮所需要的。而《屈原》的爱国精神与不屈不挠的斗志,正是人们所需要的精神食粮。它可以为人们点燃保家卫国的火炬,照亮人们前进的道路。可以说,这也正是作者创作《屈原》这部话剧,宣扬屈原爱国精神的目的所在。
二、极力倡导纯真、素朴的诗风
《屈原》借抒情主人公之口,提出了作诗贵纯真、贵素朴的观点与主张:“就拿作诗来讲吧,我们年纪大了,阅历一多了,诗便老了。在谋章布局上,在造句遣辞上,是堂皇了起来;但在着想的新鲜、纯粹、素朴上,便把少年时分的情趣失掉了。……所以我尽力地在想向你们年轻的人学,尽力地在想向那纯真、素朴的老百姓们学,我要尽力保持着我年轻时代的新鲜、纯粹、素朴。”[2]9抒情主人公的这一观点,是否符合屈原本人的观点和主张,还有待商榷,但它却适应时下的人民大众对于诗歌的需求。这是因为,诗人只有向老百姓学习,才能明白老百姓对于诗歌的精神需求。他们由于文化水平的限制,是难以读懂那些古板拗口的所谓高雅的诗歌的。所以,要想让他们明白,就得用他们所熟悉的语言、熟悉的事物,来表达他们所想表达的心愿。只有这样,才能为老百姓所接受。
诗歌不仅在语言上要学习广大民众语言,而且在描写的内容方面,也需要求真、求实,具有真情实感,是诗歌具有强大的艺术感染力的关键所在。诗歌的真实包括诗歌内容的真实与诗歌情感的真实两部分。然而,要做到内容与情感的真实,就不能过分雕饰。正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保持诗歌所描写的事物的天然本色,不加任何雕饰,力求真实地反映出事物本来的美。这种美,不同于那种文采雕饰的美,它是简单的、朴素的。《屈原》所追求的,正是这样一种美。该剧认为,这种诗意美,纯粹来源于自然,来自于人们的生活。屈原主张“向老百姓们学”,正是要学习广大百姓的淳朴与率真,学习他们明辨是非。剧中所涉及的劳动者阶层,人大都是善良、爱国的。婵娟、河伯的扮演者、卫士甲、汉北人民等,都是屈原精神与爱国主张的支持者与拥护者,他们不仅爱憎分明,而且都拥有高度的爱国情怀和使命感。大家联合起来,才能形成一种强大的爱国力量。作为一位爱国者,作者深知对国民的精神教化尤为重要。因而,他才借屈原之口着重强调向老百姓学习,其目的就是和老百姓打成一片,统一成一条爱国战线。
正所谓好诗来自于民间,中国文学史与诗歌发展史上那些有重要影响的诗作,大多与广大民众有着密切的关系。比如汉乐府中反映老百姓生活的诗篇、唐代白居易等人的新乐府诗等,都是反映广大劳动民众生活的杰作。故而,《屈原》主张诗歌创作向老百姓学习,也是对传统的诗歌学习经验的继承与发扬。向老百姓学习,不仅是诗歌创作的需要,也是当时的知识分子克服自身弱点的需要。关于这一点,我们从《屈原》中所塑造的一些知识分子形象就可以感觉到。知识分子自身有着各种各样的弱点,比如身为朝廷高官的靳尚,是一个卖国求荣的典型人物;身为官二代的公子子兰,在国家利益与个人利益激烈冲突的紧要关头,最终倒向了祸国殃民者阵营。这一切都表明:知识分子有软弱性,一些人在大是大非面前常因顾忌个人的利害得失,而丧失了本应坚持的人格和原则。往往不如老百姓果断干脆,是就是是,非就是非,做起事来义无反顾。因此,对知识分子进行向老百姓学习的教育是必要的。而向老百姓学习,有必要与老百姓进行生活与文化方面的交流。而诗歌,是生活与文化交流中喜闻乐见的一种形式,也是诗人作品是否被老百姓认可的依据。也就是说,诗人的作品,要经过老百姓的检验。老百姓认可的诗,才能称得上好诗。所以,诗人须向老百姓学习,才能够了解他们的纯朴与率真,写出质朴与率真风格的诗来。
《屈原》之所以主张学习老百姓的纯真与素朴,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为了适应上世纪40年代初期社会现实与政治形势的需要。中国面临着亡国灭族的危险,而仅靠抗日骨干力量,是很难与日本侵略者相抗衡的。因此需要将更多的人民群众组织起来,共同抗击敌人。可以说,在当时,广大民众占中国人口的绝大多数,是当时保家卫国不可忽视的一股重要力量。《屈原》主张向老百姓学习,正是为了适应这种形势,更好地向老百姓宣传爱国思想。
此外,《屈原》还主张向年轻人学习。作者认为,年轻人阅历简单,思想单纯,保持了青少年特有的本真,这是阅历深、年岁长的人所不具备的。正因为如此,年岁长、阅历深的人写出诗歌作品就少了少年的本真。作者向年轻人学习,正是为了弥补这一不足。早在明代,著名文学家、思想家李贽就曾经提出过“童心说”①,对儿童特有的童心与真心予以了高度称赞,并对于“古之圣人”因读书而障碍童心与真心予以了批判。《屈原》秉承了这一思想,该剧认为如果没有坚定的思想信念与精神信仰,读书多了未必是一件好事。宋玉最终对屈原的背叛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他有超人的才华,他曾经是屈原的骄傲,最终却背叛了自己的恩师。这说明:知识分子一旦失掉本心,是多么的可怕!古往今來,那些祸国殃民或意志不坚者,往往与失去本心有着密切的关系。像南宋的奸相秦桧,其才华可为一代楷模,其结果却葬送了南宋的大好河山;明末清初的文坛领袖钱谦益与著名诗人吴伟业等,也因最后未能坚持气节而倍受当时与后人的诟病。所以,对于读书人来说,读书固然重要,保持本心与坚持气节更为重要。否则极有可能在国家存亡的紧要关头丧失气节,沦为国家和人民的罪人。
总之,《屈原》提倡坚持民族气节、保持一个诗人应有的本真,并把这种气节与本真用于指导诗歌创作,其影响是深远的。它不仅有助于当时激起人们的爱国斗志,而且为今后的诗歌创作指明了正确的道路。
三、尚俗的观点与主张
《屈原》展现了楚辞的地方与文化特色,比如楚地的招魂习俗、祭祀、舞蹈等,都是楚国文化习俗特有的,它展现了楚文化中俗的一面。这种俗,来自于普通老百姓。《屈原》主张学习俗文化,学习诗歌中俗的一面。只有这样,才能和广大民众结成一片,使广大民众乐于接受诗歌的艺术魅力与感染力量。由于文化水平与民俗习惯的限制,普通老百姓是难以接受那些晦涩难懂的“雅文化”的。因此,化雅为俗,是该剧活用楚辞内容的一个主要方法。诚如抒情主人公屈原所说:
有许多人说我的诗太俗,太放肆了,失掉了“雅颂”的正声,我是一点也不介意的。……那种“雅颂”之音,古古板板的,让老百姓和小孩子听来,就好像在听天书。那不是把人性都失掉干净了吗?[2]9
打破“雅颂”之音,将那些古古板板的晦涩难懂的语言变成新鲜活泼、老百姓和小孩子都能够接受的语言,才能使广大民众对诗歌乐于接受。关于这一点,从《屈原》对楚辞作品的引用中可以看得出。比如剧中所引的《礼魂》,《楚辞·九歌》中的原文如下:
成礼兮会鼓,
传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
长无绝兮终古。[3]72
如果我们在剧中读到这一段,许多观众一定会如听天书一般,不知道它所表达的是什么意思。然而,作者将它翻译成了白话,效果就不同了。内容如下:
唱着歌,打着鼓,
手拿花枝齐跳舞。
我把手给你,你把花给我,
心爱的人儿,歌舞两婆娑。
春天有兰花,秋天有菊花,
馨香百代,敬礼无涯。[2]31
经过这样一改,内容显得通俗、明白多了,老百姓也更容易接受。《屈原》的用意很明显,它引用诗歌的内容是给广大民众看的。因此,只有老百姓看得懂、听得明白,被老百姓认可,才能发挥诗的教化功能和作用。所以,诗要俗,要大众化。在作者看来,诗歌不仅是文人雅士的案头读物,更应是广大民众乐于接受的表达方式。百姓乐于接受的,才是最好的。因此,作者在创作这部历史话剧时,将剧中所有与楚辞作品相关的内容,都改变了原来的语言形式,换用当下流行的通俗语言。这样,人们才不会为那些“古古板板”、晦涩难懂的语言所困惑,深深为屈原诗歌中所迸发出来的爱国激情所感召。
《屈原》不仅在体现诗歌的内容上体现了尚俗的倾向,而且还将楚辞中的诗歌作品排演成舞蹈。比如第二幕中关于楚舞的场面描写:
舞者第一人为东皇太一,男像,面色青,极猛恶,右手执长剑,左手持爵。第二人为云中君,女像,面色银灰,星眼,衣饰极华丽,左手执日,右手执月。第三人为湘君,女像,面白,眼极细,周身多以花草为饰,两手捧笙。第四为湘夫人,女像,面色绿,余与湘君相似,手执排箫。第五人为大司命,男像,面色黑,头有角,手执青铜镜。第六人为少司命,女像,面色粉红,手执扫帚,司情爱之神也。第七人为东君,太阳神,男像,面色赤,手执弓矢,青衣白裳。第八人为河伯,男像,面色黄,手执鱼。第九人为山鬼,女像,面色蓝,手执桂枝。第十人为国殇,男像,面色紫,手执干戈,身披甲。[2]27
以上舞者所扮演的十个形象,既是《楚辞》中所描写的诗歌形象,也是楚国文化信仰中所祭祀的神鬼形象。它主要反映了在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国,诗歌是和音乐、舞蹈结合在一起的。正所谓“文史哲不分,诗乐舞结合”,楚辞很大程度上继承了《诗经》体现民风的优良传统。
从文化精神为言,《楚辞》最重要的文化价值就是集中展现了以屈原为代表的、令古今中外的有识之士都为之动容的屈骚爱国精神。其九死不悔的执著精神、上下求索的探索精神、独立不迁的人格精神、众醉独醒的个体精神无不让后人为之感叹、为之景仰。历史上,每当民族危机时刻,无数的仁人志士无不以屈骚精神为动力来鞭策自己,以至于历代拟骚作品不断,形成文化史上罕见的拟骚群;从文学角度而言,《楚辞》是我国第一部浪漫主义诗歌总集,它开启了诗人独立创作的新纪元。[4]
话剧《屈原》的编演成功,进一步证明了诗歌与其他艺术的密切关系,以及它对于诗歌大众化的推广与普及作用。同时也说明:诗歌的雅诗俗用,往往会产生更为广泛与深远的影响。尤其是诗歌在劇中化雅为俗,成为剧作的题材,改文人士子的案头读物为广大民众喜闻乐见的话本剧作。无论在诗歌的功能扩展方面,还是在诗歌的教化作用方面。不失为一次成功的再创作。
综上所述,《屈原》在宣扬屈原爱国精神的同时,从诗歌教化作用的角度对楚辞予以重视,进一步推动了当时的爱国激情与反对外敌侵略的高潮。同时,它对诗人保持本心与纯真、素朴诗风的强调,对于诗歌俗化的提倡,为上世纪40年代的诗坛吹进了一股新鲜的风气,并且引领了近现代新诗的潮流。
注 释:
①李贽《童心说》:“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参见张建业、张岱注:《焚书注》(一),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276页。
参考文献:
[1](汉)毛亨撰.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本)[M].北京:中华书局影印,1980.
[2]郭沫若.屈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3]林家骊译注.楚辞[M].北京:中华书局,2009.
[4]林家骊.楚辞·前言[M]//林家骊.楚辞.北京:中华书局,2009.
作者简介:李媛(1980—)女,汉族,江苏徐州人,徐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讲师。研究方向为戏剧文学。
(责任编辑:御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