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殷周文化的演变模式
2019-11-20王思程
摘要:通过对考古文物、出土文献和传世文献等不同材料的考察可以证明文化层面的殷周之变是一个自发的、连续的渐变过程,殷周两代的文化之间并未发生断裂。上古的信仰体系与早期国家的王权政治是殷周文化体系演变之中的长时段结构性因素,其影响是长期持续存在的,后人所理解的殷周之变就是对以上两个长时段结构的突破与超越。但我们在具体研究殷周历史发展时,不能因预先带入了这种超越与突破的视角便忽视了原有结构的持续影响。周人缺乏整体革新殷商文化的自觉意识,其文化创造都是自发产生的,这也导致殷周文化体系的变迁过程以连续性为主,经过较长时间文化创新的积累才凸显出较明显的改变,这种有着温和与包容特质的文化演进模式,对后世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影响深远。
关键词:殷周之变;文化;长时段;包容连续型;自发
中图分类号:K871.3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CN61-1487-(2019)14-0024-03
文化层面的殷周之变首先由王国维先生提出,“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他认为殷周两代在社会制度和文化思想上有着跨越式和分裂性的区别,即所谓“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1]2。从此以后,“殷周之变”成为上古史中不断被讨论的议题之一,其思路也深刻影响了文化史领域对中华传统文化早期形成与发展的研究。当前学界主流基本都认同殷周文化之间存在较大差别,这种差别就是商代的神本文化与周代的人文主义之间的区别,普遍认为殷商文化是较为原始的神秘主义宗教文化,而西周文化则凸显出一种人文精神,朝着理性化和伦理道德本位的方向发展,逐渐呈现出后世中华文化大传统的特质[2]10。笔者认为,应该尽量避免将某种历史目的论带入到具体的历史研究中,也应该认识到我们所见到的历史叙事是怀有不同目的的主体建构的结果。基于以上认识,我将重新探求殷周两代文化体系的演变过程,并就众多学者所揭示的殷周文化变革提出自己的看法。
一、从考古材料看殷周文化之间的连续性
根据前辈学者的论述,我们知道殷周两代确实经历了一场重大的文化变革,有许多证据证明西周以前的文化体系与西周以后的文化体系之间确实存在明显的不同。可是也有众多研究成果反映出殷周两代在文化层面具有不可忽视的连续性与同质性,其中以考古文物方面的证据最为突出。邹衡先生在比较了西周早期与殷商晚期的遗址之后也觉得二者难以区分[3]297。雷兴山先生也认为从遗址来看先周与殷商文化大同小异,只是有些地方特色显明而已[4]。郭静云则认为考古学家是受到殷周为异族、殷周之际发生变革的传统历史观影响,不断在寻找殷末与周初的区别,可是成果并不多,“从考古资料难以呈现‘周人与殷人为不同族群的特征”,到了西周晚期青铜器与殷商才渐有差异,因而他认为“殷周文化并非自始即有不同,只是在周取代殷之政权后,才在统治过程中逐步形成了新时代的文化与制度”,殷周文化的演变是“整体文化的‘发展而不是文化的‘转变”[5]356。
基于以上学者对考古文物的研究,我倾向于将文化层面的殷周之变看做一个长时段的、自发的渐变过程,这个过程从殷商历经西周一直延续到春秋時期。在此期间,文化体系的演变并未因某种短时段的事件而发生断裂或跨越式的发展;在某种中时段的局势下,例如殷周之际、西周晚期危机等,会涌现一些思想文化的创造,这些创造虽然缓慢地改造了文化体系,却不能打破其与旧有体系之间的连续性。下面我将通过对出土文献和传世文献的考察来提供依据证明以上观点。
二、从出土文献看周人的文化认同
从出土文献所揭示的西周统治者的文化认同来看,西周统治者是高度认同殷商文明的,西周并没有主动进行一场“宗教改革”①,与殷商旧有文化体系划清界限。
首先,出土文献显示,在先周时期殷周的王室之间的关系十分亲密,是通婚两百余年的亲族,先周及周初的统治者高度认同殷商文明[5]390。从殷墟甲骨文可以看到,从武丁时期开始,商王就很关心“周方”的事务,商周两室开始联姻。例如:
周方弗其有祸。(《殷虚文字缀合》片一八一)
辛卯卜贞,令周从行止,八月。(《龟甲兽骨文字》卷一,页二六,片十六)
甲子卜,贞:妇周不延?(《合集》22265)
周入。(《合集》6649)
周人可以参加殷商的祭礼并为祭礼提供贡纳。
根据甲骨卜辞,只有属于殷商族团的“族”,才能获得祭礼贡纳人的身份,所以可以推断周人已被纳入殷商王室族团。[5]361
殷周两代王族的亲密关系有着悠久的历史,而且也一度形成了一致的祖先认同,这导致商周的贵族曾同处于一个政治与文化共同体中,周人虽然也保留了部分特殊性,但文字、宗教信仰、礼制、习俗等很大程度上都承袭自殷商文化。周原发现的甲骨文与殷商文字一脉相承,李学勤先生认为二者“同多异少……表明了商周文化的连续性”[6]。就礼制而言,殷周之间的发展也是连续的。文王、武王时期基本承袭了殷商的祭祀制度,最突出的是在祭祀中大量使用人牲[7]47。另外,殷周两代的王名与谥号也存在传承关系,似体现了相同的宗族认同。[5]358基于以上论述,我们可以说周人从先周到取代殷商建立西周的发展过程,并非是以一种异族的异质文明取代殷商文明的过程,反而是周人不断被殷商文明同化的过程,甚至正是这种同化才促成了西周统治的建立。[5]391
其次,从出土文献显示的文字记载的详细程度、主要内容及其功用,也可推断殷周之间的文化发展是连续的,并未出现跃进。直到西周中期以后才显现出较显著的变化,这也是渐变积累的结果,而且也一直在殷周宗教传统和王权统治的长时段结构之中。目前已发现的几千个带有铭文的殷商与西周的青铜器中,所占比例最高的是只带一个字即主人的名号或族徽的青铜器,其次则是铭文不超过十字的用以祭祖的青铜器,而字数达到十几至二十多字的青铜器百中无一,这些铭文的内容基本上是被王侯赏赐后祭祀告知祖先。[5]404无论商周,以上较简略的青铜铭文均占主流。直到殷商末期才出现了内容更加详细、完整的铭文,开始说明器主受王赏赐的原因并描述赏赐与祭祀的礼仪。[5]405上述殷周两代铭文始终体现着“祭祀祖先”和“回报天恩”两大主题,其目的是保证家族世代绵延不绝,子孙永享天佑,而历史叙事的成分很少[5]407,受赏与祭祖相结合体现出殷周信仰体系与王权政治的长期影响。另外,早期的铭文都刻在器物的内壁上,人们无法直接观看其文字,可见其用意不是昭告世人,而是敬告鬼神,体现了较强的宗教色彩。到后来铭文才逐渐出现在器物外侧可以直接看到的地方,尤其是西周晚期的盘形器物,铭文最易被查看,这也暗示铭文的主要功能从告祖祈福逐渐转移到令后人铭记历史,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其神圣功能的消失,这些青铜器始终陈列于宗庙中就是明证。[5]398总的来说,虽然周代青铜铭文的发展体现出了历史意识与人文精神的萌芽,但是这种革新是由一点点的渐变逐渐积累而来的,并不存在一种爆发式的突破,殷商信仰体系的余威与王权政治始终笼罩着贵族的精神文化活动。
三、由传世文献看殷周文化变革的自发性
通过对先秦传世文献所反映的信息的发掘,也可以证明文化层面的殷周之变是一个自发的历史过程,而非统治者与知识分子自觉进行的总体文化改造,这种主观自觉性的缺失使文化的突破与转型缺乏驱动力,导致文化层面的殷周之变的演化是渐进的、长期积累的。
我们先来看看西周统治者对自身取代殷商的合法性的论证,相关信息主要集中于有关武王伐纣和周人训导殷遗民与其他方国接受自己统治的早期文献中。
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周书·牧誓》)
惟尔在我王曰:百姓,我闻古商先誓王,成汤克辟上帝,保生商民,克用三德,疑商民,弗怀用辟厥辟。今纣弃成汤之典,肆上帝命我小国曰:革商国,肆予明命汝百姓。其斯弗用朕命,其斯尔冢邦君,商庶百姓,予则□刘灭之。(《逸周书·卷五·商誓解》)
乃惟成汤克以尔多方简,代夏作民主。慎厥丽,乃劝;厥民刑,用劝;以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慎罚,亦克用劝;要囚殄戮多罪,亦克用劝;开释无辜,亦克用劝。今至于尔辟,弗克以尔多方享天之命,呜呼!”(《周书·多方》)
通过这些文献可知,西周统治者并不否定殷代先王的功德与天命,对殷先王的统治还多有赞美,只因商纣王违背了殷先王的良好传统,才导致“上帝不保,降若兹大丧”,天命转移到西周。当然,以上所举论证统治合法性的文献主要是给外人看的政治宣传,看西周统治者内部的沟通与训诫,更能反映出他们对殷商历史的真实看法。《酒诰》是平定三监之乱后,周公对康叔的训诫,在里面周公赞美了殷商先王的勤政兴国“厥棐有恭,不敢自暇自逸,矧曰其敢崇饮”,饮酒礼制得到严格遵守“越在外服,侯甸男卫邦伯,越在内服,百僚庶尹惟亚惟服宗工越百姓里居,罔敢湎于酒”,直到商纣才“荒腆于酒”,废弃了先王的礼制,所以“今惟殷坠厥命,我其可不大监抚于时”,西周统治者要吸取商亡的教训,恢复殷商先王的礼制和节制饮酒的传统。②从《无逸》《君奭》《立政》等篇里也可以看出,周公对于商王朝的历史非常熟悉,对许多殷王的在位年数和殷商君臣的作为如数家珍,他对殷商先王的统治经验做了系统总结,要求西周的统治者继承。
许多研究古代文明的文化突破与文化传统形成的学者都在强调,精神上对过往与现实自觉的超越对文化变革产生的关键性作用。例如艾森斯塔特认为,轴心时代的文化突破是“超越秩序与世俗秩序之间基本紧张的出现、观念化和制度化”;史华慈也认为所谓“超越的时代”的“超越”,是“一种对现实的批判与反思的质疑,以及对彼岸世界的一种新的看法”。[8]而现有文献告诉我们,在殷商与西周这个前轴心时代,文化创造的主体缺少那种深刻的自觉意识,并没有想要建构一个不同于以往的新世界。
帕森斯认为中国古代的“哲学的突破”最为温和,体现出对上古文化较强的继承性,余英时先生认为这种温和的突破与三代文化因革损益的演化传统若合符节[9]21,陈来先生将上古三代文化演进的模式称为“包容连续型”,并认为这是中国古代文化演进的基本方式。[2]140在我看來,将中国古代文化温和、包容的发展传统追溯到上古三代文化的演进方式,尤其是殷周文化变革的包容连续性无疑是可贵的真知灼见,但是殷周文化变革的渐进与温和与后世文化发展的连续与包容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文化层面的殷周之变之所以体现出包容连续性,是因为它是自发的渐变过程,缺乏主观自觉的目的,而后世文化发展的包容连续性,则是由于历代儒家知识分子具有维护中华文化传统的自觉意识。这种从自发到自觉的变化,要归功于儒家对上古三代文明发展过程的总结与反思,使那种对传统文化的温情融入到了我们民族的基因之中。中华文明从古至今一脉相承,虽经历过大磨难却从未断绝,成为了世界文明史上的奇观,我想这个文明的奇观就滥觞于殷周文化变革过程中的那种自发的温情与包容。
注 释:
①尹弘兵在《殷周之际思想变化的轨迹》一文中将《大诰》与《召诰》进行对比,认为周公东征胜利之后周人进行了一场“宗教改革”,周人“敬德保民”的观念体系形成。(尹弘兵:《殷周之际思想变化的轨迹》,湖北经济学院学报,2012年11月第10卷第6期)
②参见张卉:《先秦文献殷周史料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8,第289-290页;阮明套:《从<酒诰>看周代的饮酒礼——兼论殷周礼制的损益》,古代文明,2011年7月,第5卷第3期。
参考文献:
[1]王国维.殷周制度论[M]//王国维.王国维论学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2]陈来.古代的宗教与伦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3]邹衡.论先周文化[M]//邹衡.夏商周考古学论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
[4]雷兴山.先周文化探索[M]//北京大学震旦古代文明研究中心学术丛书(之二一).北京:科学出版社,2010.
[5]郭静云.夏商周:从神话到史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6]李学勤.周文王时期卜甲与商周文化关系[J].人文杂志,1988(2).
[7]杨宽.西周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8]张汝伦.“轴心时代”的概念与中国哲学的诞生[J].哲学动态,2017(5).
[9]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作者简介:王思程(1997—),男,天津人,汉族,单位为吉林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历史学。
(责任编辑:李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