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疯子』为什么让人害怕
2019-11-20关山远
文/关山远
2018年年底『基因编辑婴儿』的消息一出,舆论一片哗然。近年来像这般引起人们如此高度关注的科技新闻并不多,怎能不惶惑:基因改造后的我们还是人类吗?
【一】
当今世界,人们追求生而平等,但是在漫长的人类文明中,不平等是人类历史与现实的真相。
“朕本淮右布衣”——这是大明王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登基后的口头禅。他确实出身寒微,但是朱元璋的口头禅只能他一个人独享。其他人谁也没有胆量对朱元璋说“陛下本是淮右布衣”。朱元璋从小跟着父辈为人佣作,后来当了和尚,又参加了被称为“贼”的起义军。登上皇帝宝座后,他对自己的出身和经历总觉得不光彩。他要包装自己的过去,要把自己区别于芸芸众生。
古代皇帝,尤其是开国皇帝,出生时总被渲染有异象,以此彰显与众不同。《明史》中说朱元璋出生时,满屋放出红光,邻居还以为他们家着火了。
满屋异香加冲天红光几乎成了皇帝出生的标配场景,也是所谓“君权神授”的强烈暗示:这种场景下出生的人,自然大不一样。
人跟人为什么大不一样?有人试图解释:人类起源时,就如此了。东汉古书《风俗通》有一则“女娲造人”的故事,说女娲先是很细心地把黄土捏成团造人,但工作量太大忙不过来,于是就把绳子投入泥浆中,抽出来一甩,泥浆洒落在地上,就变成了一个个人。
所以,富贵的人是女娲亲手抟黄土造的,贫贱的人是女娲用绳沾泥浆,把泥浆洒落在地上变成的。包括朱元璋在内的皇帝们,自然认为自己是女娲手抟黄土造的第一人。
【二】
但是,基因是平等的,被神化为在异香中诞生的赵匡胤基因其实并不强大。
宋代皇帝普遍与长寿无缘,他们的死因多为“风疾”,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死于心脑血管疾病。后人研究认为,从太祖太宗兄弟开始,宋朝皇室就携带着脑血管病的遗传基因,而且以显性方式在后代身上表现出来,使疾病代代相传。宋史学者史泠歌在著作《宋代皇帝的疾病、医疗与政治》中写道:在赵宋皇族的遗传基因中,脑血管疾病挥之不去。北宋真宗、仁宗、英宗与神宗都有脑血管疾病的严重症状,中风引起言语蹇涩、失语不言,甚至不省人事。
封建王朝,无论中外,君王对血统最为看重。宫廷剧中,太监会认真记下皇帝每次宠幸妃子的时间,就是为了日后妃子怀孕时能够精准回溯,确认为龙嗣。更有甚者,“肥水不流外人田”,近亲结婚。
遗传学上有个术语叫作“哈布斯堡唇”,是指下颌突出,嘴唇外翻,这是由一种称为前突畸形的遗传疾病引起的,简而言之:大下巴。在欧洲历史上,有着明显不正常的大下巴的哈布斯堡家族曾经是统治欧洲的著名王室,挺着他们的大下巴权倾几个世纪。大下巴怎么来的?15世纪以来,哈布斯堡王朝就流行皇室亲戚通婚。在哈布斯堡家族的11次重要婚姻中,9次属于近亲结婚。近亲结婚导致了这个家族的基因畸形——哈布斯堡唇。基因畸形不仅仅是外形难看,也最终导致了这个家族在西班牙直系统治的倾覆。
基因的力量为什么这么强大?英国演化理论学者理查德·道金斯写有一本科普读物《自私的基因》,他认为,生物的个体和群体只是基因的临时承载体,只有基因才是永恒的,基因既是遗传的基本单位,也是自然选择的基本单位。而且,基因的本质是自私的,它们控制了生物的各种行为,目的就是为了使基因本身能更多、更快地复制,只要能达到这一目的,基因是无所不为的。
按道金斯的理论,“自私的基因”,哪怕是已经变异的基因也会控制生物的行为,让自己传承下去。譬如,1840年,英国维多利亚女王与表兄阿尔伯特亲王近亲结婚,育有九个孩子,三个儿子是血友病患者,两个公主是血友病基因携带者。当时欧洲皇室盛行通婚,保持皇室血统的“纯洁”,结果英国公主们嫁出去后,血友病开始在欧洲王室中蔓延。
朱元璋倒没遗传给后代什么明显的疾病,但他太宠溺自己的后代了,把最好的资源留给自己的子孙。凡是皇室子孙,出生就有供银,生老病死全部都由国家负责。到明朝灭亡之际,朱氏皇族已经庞大无比,但百年的娇生惯养,使他们早已基因“变异”,失去了朱元璋的骁勇,在起义军与清军的反复绞杀中几乎被屠戮殆尽……
自私的基因,历史的悲剧。
【三】
古希腊神话中,有个叫阿喀琉斯的悲剧英雄,他的母亲忒提斯是不朽的神,所以也希望自己的孩子不朽。阿喀琉斯出生后,忒提斯捏着他的脚踝将他浸泡在冥河中,使他全身刀枪不入,唯有脚踝被忒提斯的手握着,没有浸到冥河水。他成年后参加特洛伊战争,战无不胜,却最终被箭射中脚踝而死,给后世留下“阿喀琉斯之踝”的典故,也留下意味深长的问题:基因能够造出完美的人吗?
答案是:否。
人类社会很早就有优生学。中国人很早就意识到近亲结婚的危害,早在《左传·僖公二十三年》就有这样的记载:“男女同姓,其生不蕃。”禁止近亲结婚还写进了法律,《唐律疏议》中有:“同宗同姓,皆不得为婚,违者,各徒二年。”
优生学很科学,但就怕走到极端。比如上世纪30年代纳粹德国时期,纳粹妄图实现对人类遗传的操控,让所谓“种族卫生”成为可能。为了防止基因混合,纳粹政府在颁布的《德意志血统及荣誉保护法》中,禁止犹太人与德意志血统的公民结婚或者与雅利安后代发生性关系。更令人发指的是,纳粹在种族清洗时颁布《遗传病后裔防治法》规定:任何遗传病患者都将接受外科绝育手术……
在电影中,还有比纳粹更疯狂的“科学疯子”。007系列电影《太空城》中,就有一个科学疯子德拉克斯,他是个超级富豪,建造了太空城,谋划着从太空向地球大气层投放毒气,从而毁灭所有人类。在投放毒气之前,德拉克斯将一些不同种族的年轻人运往太空站,他认为他们身上具备完美基因,待人类灭绝和毒气消散之后,这些人将重返地球孕育新人种。当然,007一如既往地制止了疯狂的计划,拯救了人类。
这部电影耐人寻味的细节是:德拉克斯的超级保镖“大钢牙”是个满嘴钢牙的大个子怪物,有金刚不败之身,一度吊打007。后来这个怪物邂逅了一个戴着近视眼镜的满脸雀斑的小个儿姑娘,他俩居然相爱了!他俩后来也乘上飞船,混在众多基因完美的俊男靓女中间,飞到太空城。但在德拉克斯眼中,这两人在基因方面无疑是不合格的需要清除的对象。“大钢牙”意识到这一点后,生无可恋、幡然醒悟,关键时刻倒戈,帮了007一把,最后,大钢牙和他的小女友随着太空城一起毁灭……
【四】
科学疯子的可怕,在于罔顾人伦、蔑视天道,妄图将人类正常的进化骤然提速。
麻省理工学院物理学终身教授迈克斯·泰格马克在最新著作《生命3.0》一书中写道:生命是什么?生命其实就是具有一定复杂性的系统,这个系统会不断复制自我。生命有硬件也有软件,硬件是生命有形的部分,用来收集信息;软件是生命无形的部分,用来处理信息。
他认为,生命的复杂性越高,版本就越高,可以分为生命1.0、生命2.0和生命3.0。生命1.0指的是系统不能重新设计自己的软件和硬件,两者都是由DNA决定的,只有很多代的缓慢进化才能带来改变。生命1.0出现在大约40亿年前,这个地球上现存的绝大多数动植物,都处在生命1.0的阶段;生命2.0指的是系统还是不能重新设计自己的硬件,但是能够重新设计自己的软件,通过学习获得很多复杂的新技能。生命2.0出现在大约10万年之前,人类就是生命2.0的代表。但是,我们的硬件也就是身体本身,只能由DNA决定,依然要靠一代代进化才能发生缓慢的改变。生命3.0指的是系统能不断升级自己的软件和硬件,不用等待许多代的缓慢进化,但生命3.0尚未出现。
那么,基因编辑是想人工干预人类进化,通过改变DNA,最终能自主改变硬件吗?按迈克斯·泰格马克的理论,如果真有生命3.0,那还会是人类吗?
行文至此,不禁要思考一个最本原的问题:人,到底是什么?
法国著名哲学家帕斯卡尔的比喻非常形象:“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是,他却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人是会思想的芦苇,这正是生而为人的脆弱与骄傲。
帕斯卡尔说:“人类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人有思想,因此推动了科技发展,但科技仅仅只是人类思想的一小部分。人与科技如何相处,是科技爆炸时代人类思想领域无法回避的焦点。
科学发展的终点是哲学。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埃尔温·薛定谔曾经写过一本跨界的经典著作《生命是什么》,他写道:“一群专家在一个狭窄的领域所取得的孤立的知识,其本身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只有当他与其他所有的知识综合起来,并且有助于整个综合知识体系回答‘我们是谁’这个问题时,它才真正具有价值。我认为科学是我们致力于回答一个包容了所有其他问题的重大哲学问题,即我们是谁这一整体中的一部分。”
这段话很精彩,读懂了,一个科学天才才不会变成科学疯子。在无穷无尽的时间过往中,一个个生命是多么美好的巧合,有其已经注定的顺序,何必要人为去干扰?
【五】
最后再说一个虚拟人物,一个真实人物。
虚拟人物是好莱坞电影《终结者》第四部《救世主》中的角色。他曾是一个死囚,被人工智能“天网”事先改造成一个拥有机器骨骼、人类心脏的完美战士,用来对付人类反抗军。在人类与机器人的残酷厮杀中,马库斯因为机器人的身体而被人类误解,但关键时刻,他力挽狂澜,不惜牺牲自我,为人类赢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他虽然被改造,但仍有一颗人类的心脏。
真实人物是霍金,他因罕见的疾病而全身瘫痪,不能言语,人生大部分时间被禁锢在轮椅上。但他拒绝上天的安排,不懈挑战命运,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科学家和思想者之一。他就是帕斯卡尔所言的“会思想的芦苇”,极其脆弱,却又极其强大。从“硬件”上来说,他是残缺的,从“软件”上来说,他是完美的。
人可以变得更好,不是靠基因改造,而是后天努力。基于“人”,我们相信未来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