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桥
2019-11-20尹晓燕
◇尹晓燕
1
母亲是小镇上最惹人注目的修女,身材苗条,乳白色的瓜子脸庞。她常常一袭黑衣,郁郁寡欢。既然是修女,母亲一个单身女人,为什么会生下我这么个女儿,其中的原因,谁也不肯告诉我。所以,自懂事起,我便一直想追根溯源,追溯我骨子里流淌的血液是从哪里来的。也正因为如此,注定了我人生的旅途中必将有那么一段不同寻常的寻根之路。
过去的日子里,我经常随母亲出入在离小镇不远的天主教堂,听教堂悠远的钟声,听教徒们虔诚的颂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难免让我多愁善感。日子长了,我成了个不善言语,不喜欢交流的人,古怪的脾性让我的身边总是缺少花季女孩所应该拥有的烂漫。从我记事开始,我总是形单影只。
母亲却不愿我如此孤僻,更不愿我成为一个教徒,她真诚地希望我过与她不一样的生活。所以,母亲为了我这样古怪的性格伤透了脑筋,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我变得开朗活泼,融入到多姿多彩的社会当中。
我知道母亲的一片苦心,我也渴望与同龄人交流,渴望与一些人建立珍贵的友情。但是与生俱来的性格让我的面孔总是冷冷冰冰,我身体里散发出的气息总是会让身边的人不寒而栗。
后来我就从学校毕业了。
当我跨出校门在家足不出户地呆了一年后,母亲决定“撵”我出门。我听到母亲的这个决定并没有惊慌失措,我明白这是她要我独立生存必须跨出的第一步,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我已经在家休闲了一年,在赋闲的那一年中,我看了整整一年的书,涉猎的范围极广,这让我觉得这一年的光阴没有虚度,它让我的内心充实了不少。这一年里,我特别爱看宗教方面的书籍,当我看到早在上世纪上叶,一位英国的传教士不远万里来到边远的金沙江沿线山寨传教时,我内心便感动不己。后来,我还知道居住在高山上的傈僳族在他们的寨子里建了一些简陋的基督教堂。由此,我也喜欢上了宗教,我想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会出现在山寨的教堂里,和那些山民一起听教义和唱赞美诗。我同时为自己的这一决定兴奋了很久,我感觉到那些简陋的教堂里有许多神秘的东西等待着我去探求。
所以,当母亲“撵”我出门时,我说要去傈僳族教堂里当义工,而且说明了我想要去的教堂。母亲听了我的话,眼神里满是惊讶。虽然母亲没有说什么,但是我从她的眼睛里知道,我的去所和她给我安排的不谋而合。
果然,母亲在给我收拾行李的时候说了,她也想让我去金沙江沿线走走,看看能不能发现点什么,让我改变自己这种孤僻的性格。
发现点什么?发现点什么?
母亲的话让我的好奇心再一次蠢蠢欲动。但是母亲没有告诉我更多的东西,只是仔细地帮我收拾着行李。我看到她将一个包裹从她的衣橱中取出,放入了我木箱的最底层。我想问问母亲那是什么,但是我孤僻的毛病又犯了,懒得开口说话。我想,那包裹里的应该是衣服之类的东西,不必太在意。
2
我随着马帮上路了。去金沙江,只能跟随马帮。这是一条古老的茶马驿道,沿途山路陡峭,山林静寂。在路上,我只听得到牲口的脚步声,还有它们脖子上的铜铃声。那些粗犷的马帮,不时地打着口哨,吆喝着牲口,唱着山歌,打情骂俏也不回避我这个花季少女。然而,他们都知道我是修女的女儿,再加上有教堂来的领路人,所以,他们也没有对我非礼的意思。我觉得这些马帮的生活是多么的有意思。我觉得走在这条神秘的古道是多么的美好……同时,我对金沙江充满着期待。美丽的金沙江畔,虽然我从没有去过,但是骨子里我总觉得我熟悉那里的一切,感觉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我。所以,对这样寂寞的旅程,我并不感到孤独害怕,而是满怀着兴奋与期待。
走了两天,来到了金沙江畔的金龙桥边。马锅头们把我交给了金沙江畔一个教堂的主管,便与我分别,赶着牲口驮着物资要去丽江城。我看着那些马帮慢慢消失在山路的尽头,那种若有若无的歌声,伴随着山路上弥漫的灰烟……
我发了一会呆,教堂的主管和他的同行便催我上路。他们告诉我,我们马上就要走过金龙桥。我却站在桥边不敢前行。桥太险了,几根锈迹斑斑的铁链悬在悬崖峭壁上,桥下波涛汹涌,发出阵阵吼声。
后来才知道,这是金沙江上最古老的铁索吊桥,其主体结构是由18根手工锻制的大铁链悬系两岸,铁链两端,分别拉设于东西桥头“几”字形石塔的顶端,再横铺木板,钉上木档便成为桥面。
这时候,金龙桥如一位慈祥的老人在默默地注视着我。但我在恐惧心理的作用下,任同行的人如何鼓励,如何催促,我就是迟迟不敢抬脚往桥面上迈出去一步。同行的人不耐烦地和我僵持着。
起风了,高高的古桥在风中开始悠悠地“咯吱、咯吱”晃动起来,我坚定地一脚踏上了铺设着木板的桥面,这举动让我自己都吃了一惊,因为这并不是我愿意的。
当古桥开始晃动时,我耳边同时也听到了一声声“阿珍、阿珍”的呼唤。那深情温柔的声音像一根隐形的线牵引着我向古桥走去。我像一个被人操控的人偶一般,身不由己地在晃荡得厉害的桥面上一直沿着桥边行走,随时都有掉落湍急的金沙江中的可能。
当我颤抖的双脚离开桥面踏上硬实的黄土地时,风渐渐小了,那声音也慢慢消失了。我怀疑刚才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就用力地甩甩头往古桥的方向侧耳倾听。
教堂的主管和同行的人忙问我刚才怎么了,他们那么劝我都不愿走,怎么后来胆子那么大自己就一步不停地走了。我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一个奇怪的声音一直像根线一样地在拉着我往前走。他们忙问我是什么声音,他们怎么都没有听到呢。
我说好像是叫“阿珍”,而且那声音好听极了。
听我说完这话,带路的教堂主管疑惑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奇怪地顺着教堂主管下意识看向桥头一间木屋的目光,看到了一个依偎在门口穿一身黑衣的女人。她披散着齐腰的长发,江风把她一些长发吹乱,遮住了她的大半脸庞。尽管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我还是感觉到了她麦芒一样刺得我生疼的目光,我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剧烈地疼痛。
回过神来的教堂主管已经在催促着我赶快启程。我随同行的人移动着步子,但是目光依然没有离开那座屋子和那个黑衣女人。当我们经过那座小木屋时,女人慢慢扭身进了屋子。随后我便听到了“砰”的一声很响的关门声。
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我低声嘟囔着。教堂主管严肃地对我说,你最好不要和这个女人有任何的接触,更不要一个人接近这所房子和那座古桥。我奇怪地问:为什么啊?教堂主管不再理我,只是让我记住他的话。
3
教堂主管的半截话让好奇心在我的心里萌芽了。我在心里哼了教堂主管一声,你不说算了,我反正要在这里待很长时间,有的是时间弄清楚一切。
当时,我最为关心的,还是身边的这条大江呢。关于金沙江畔的许多传说我都或多或少的在一些书籍中看到过,其中,我也知道江边美丽凄婉的爱情故事,这些故事曾经深深打动了春心萌动的我。因此在我的内心深处金沙江无形中便成了爱情的圣地,我希望有朝一日能领略到金沙江不一般的美和神秘,更希望能在这样风景如画的地方寻找到类似书中的那份属于自己的美丽爱情。
现在我终于如愿以偿了,我来到了金沙江畔,来到这个盛产爱情的多情之地。只不过,我不知道在这里等待着我的是惊喜还是别的什么,在这个崭新又神秘的地方,一切都是未知的。
很快我们便到达了那所矗立在半山腰的教堂门口了。
这所教堂和图片中所见到的并不一样,和那些城市中金碧辉煌的教堂相比较,这座处于深山中的教堂显得简单了许多。红土墙,灰色的瓦,还有歇息着蝉鸣的木质窗棂……这一切,都和山野里的农家房屋没有太大的区别。房屋虽然简陋,但里面的桌椅一尘不染,教台,墙壁上的挂像等等,依然透出了教堂所具有的那种庄严肃穆。在我心中,这座教堂是金沙江畔最为漂亮的建筑。我一下子喜欢上了这里。却不知道我能否如母亲所愿呢?
我虽然到了这所边远的教堂,但还算不上是教徒呢。我还没有加入任何教会的打算。所以,我在教堂里,基本上没有事干。闲暇的时候,我喜欢到金沙江边去走走。
金沙江水时时都在变幻着颜色和姿态,江边那些闪闪发光的沙子也吸引了我的目光。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更是希望能在美丽的金沙江畔邂逅一份美丽的爱情或友情。这一点,是到了这座教堂后才产生的萌动,仔细想想,这种想法与这座肃穆的教堂是多么地格格不入。
但任何人都会理解,毕竟,我是个二十岁的女孩,并且,已经在母亲的修女世界里孤独了二十年啊!
这一天,我不由自主地往教堂下方的江畔走去,边走边看,当能望见古桥和那所小木屋的时候,我就本能地赶忙转身往回走。这时候,我想起了教堂主管的话,他不让我独自接近古桥,更不让我接近那所小屋和小屋里的神秘女人。同时,我还想起了我的母亲。因为母亲决定将我“撵”出来时,她就曾严厉地警告过我,让我出门在外一切都听教堂主管的,不可惹事。教堂主管是她的旧识,一位白须飘飘的慈祥老人。我不想让母亲担心。
4
有一天傍晚,真好像是神使鬼差,我又一次沿着江畔往古桥的方向走去。
余晖下的金沙江真美啊!橘红色的夕阳好似一层轻纱将整个江面覆盖,金色的阳光随着水波不停跳跃,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让人不由产生出了幻觉:金沙江里流动着的都是金子呢!晚风徐徐地吹来,那幸福美妙的感觉让我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只顾欣赏着江中的美景,不知不觉我就已经走到了离古桥不远的地方,等我惊觉过来想掉头的时候,那轻柔深情地“阿珍”声又传进了我的耳朵。我不由自主地往古桥上走去。
在我快要踏上桥面的时候,一个黑影挡在了我的面前,没等我做出任何的反应,拉住我就飞快地向着远离古桥的方向跑去。一直到确定我再听不到那样的声音了,才停住脚步放开我。
惊魂未定的我这才看清了眼前的人,从她的衣着和长发来看,应该是刚来时见到的那个黑衣女人。此刻她迎风站立着,所以我清楚地看到了她乳白色的美丽脸庞。她的脸真白啊,即便此刻红彤彤的阳光也未能在她的脸上晕染出一丝色彩。看见我一直盯着她看,她也不理会,只是用纤长的几近透明的手指理了理头发,转身走了。
我心里疑惑极了,想问她点什么,但是几次努力张开的嘴都因为刚才的恐慌而没有能够发出任何的声音。我困惑地看了看她远去的背影,悻悻地往教堂走去。
刚才发生的一幕让我困惑不已,我隐约感觉到了这里真的如传说中的那样充满了神秘和古怪。年轻姑娘的好奇心总是很强的,我暂时忘记了自己那些美好的愿望,一心只想早点解开这个神秘女子给我的谜团。但是我不敢也不好向教堂主管询问什么,只是想着有机会时一定要寻找到答案。
经历了那次事情以后,像吸毒上瘾了一样,我只要一走出教堂大门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往那所小木屋靠近,似乎那所房子有着巨大的吸附能力,将我一次次地吸了过去。
凭女人的直觉,我知道那里面有我想知道的一切。
每当我靠近木屋时,碰巧每次那个黑衣女人也都依着门框站在门外。她看到我走近并不和我说话,只是用冷冷的眼神看我一眼,就继续凝望古桥的方向。我也会不声不响地站到她旁边陪着她看,我们俩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想着各自的心事。但是我隐约能猜测到古桥上一定有什么故事发生过。每当这样想的时候,我就兴奋地看她一眼,黑衣女人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她似乎把我当成了透明人,丝毫不理会我的存在。但是我并不生气,因为我知道虽然她对我态度冷淡,但是她已经不排斥我了。
我也尝试着和她说过一些话,问过她一些她叫什么,是不是本地人之类的问题,但是任凭我怎么问,她从没有开口回答过一句,我怀疑她是个哑巴。以后再见她时我也就不再向她问东问西的了。我们俩就这样平淡地相处着。但是不管我怎么努力地讨好她,她从来都不让我进她的那间小木屋。
她越是这样,我越是对那间屋子充满了好奇。但是我不想惹她生气,只能等待着机会。
5
一个周末的早晨,天气极好,阳光明媚,万里无云。远远望去,金沙江就似一条绿色的绸带点缀在崇山峻岭之间。心情极好的我蹦跳着往古桥旁小屋的方向奔去。长时间的相处,让我和那个黑衣女人建立起了一份冷淡的友谊。虽然这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但是我依然高兴,因为和她在一起时,我喜爱说话了,而且那个女人真的是我所见过的最美最优雅的女人了,她每一个举手投足的动作都深深吸引了我。
来到小木屋外时,我看到门从外面被扣上了,但是并没有上锁。我知道她此时不在屋里了,但是我却实在没有勇气去打开那扇薄薄的木门。我怅然若失地站在门口,心里空落落地环顾四周,希望能看到她的身影,但是没有。
一阵风吹了起来,撩起了我披散的长发。我下意识地看向了古桥,眼前晃晃悠悠的古桥让我紧张极了。我害怕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担心那温柔多情的声音又会将我牵引到桥上,甚至……但是这次例外,任我怎么专心努力地听,我耳边传来的只有隐隐约约的“咯吱咯吱”声,我宽慰地松了一口气。
当我垂下眼帘准备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便被高高攀附在铁链上的一团黑影吸引住了。那些碗口粗的铁链是用来提拉桥身的,它们的一头牢牢栓住桥面,另一头栓在桥头竖立着的高高的“几”字型塔顶上。
开始我以为是黑色衣物之类的东西被风吹到了铁链上,并不以为意。等到那团黑影慢慢伸长并往上移动时,我惊讶极了,那是一个人,是那个神秘的黑衣女人。
看到她无依无凭地攀附在那么高的铁链上,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她的身下可就是水流湍急深不见底的金沙江啊!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但是我那时脑子里第一个冒出的念头便是她想自杀——投金沙江。因为我听说这一带人寻死的方法大都是如此的,他们认为能投身到金沙江,就有机会进入到水底的另一个世界得到永生。
心慌意乱的我不顾对古桥的恐惧,惊慌失措地大声喊叫着冲向古桥。虽然我知道如果她当真要寻死我也无法阻止,但是我依然想尽我最大的努力来挽救她。
黑衣女人没有因为我的叫喊停止她向塔顶攀爬的动作,但是显然隔着轰隆的水流声,她听到了我的喊叫。因为她低头望了我一眼,还是以前看我的那种冷漠的眼神,但是我看到那里面没有一丝的绝望。我稍稍放心了一些,不再大喊大叫,担心那样会影响她的注意力而使她失足坠落。
我就这样眼巴巴地看着她攀爬上那个“几”字型石塔,然后又看着她从随身背着的包中拿出一包东西往铁链的接头处抹去,我终于安心了,静静地站在桥上看着她,等待着她。
没多久,黑衣女人便像一条蛇一样麻利轻灵地从铁链上滑落在了我的身边。她看了我一眼,眼里多了一份感激和温柔,没有了平日的冷漠和凌厉。我冲着她笑了。
她移开视线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没有再理我。我这才发现,因为劳动的缘故,黑衣女人平日没有半点血色的脸颊已经是粉红一片,这些红晕让她变得妩媚了不少。我呆呆地看着她,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把手伸进斜跨在腰上的布包里掏摸着什么。
当她的手从包里抽出来后,我看到她纤细的手中多了一个扳手。这个铮亮的铁家伙握在那娇小洁白的手掌中,显得那么的不协调。但是黑衣女人握着扳手的手又是那么地有力,以致手背上的青筋都暴显了出来,似一条条蚯蚓爬在了她的手背上。
黑衣女人不理会我的疑惑,把看似有些沉重的挎包往身后推了推,就在桥面的木板衔接处蹲下了身子。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是要紧一紧那些木板上面的螺丝呢。我耐心地站在一旁看着她费力地拧紧一颗颗的螺丝,然后又拿出一些黄油涂抹在那些暴露在空气中的铁链上。古桥那么长的距离不知她要弄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于是我也帮忙她去涂抹油脂。虽然看到桥面下湍急转着漩涡的江面我头晕目眩,但是好强的我不肯让黑衣女人看出我的软弱,紧咬着嘴唇帮忙她做完这一切。
等我们都满头大汗地直起身子时,她慈祥的眼中满是赞许。在她这样温柔的目光注视下,我刚才的疲劳和紧张一扫而光了。我傻傻地望着她笑,她的嘴角也轻微地往上扬了扬,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间,但是这个表情更加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让我感觉到了亲切。
我为自己就要达到目的,了解一些未知的秘密而激动着兴奋着。我想那时自己的脸肯定是很红的,因为我觉得脸颊烫得厉害。黑衣女人用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我的头发,顷刻间我就像触电般地全身发麻,脑子也“轰”的一声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这个细小的动作,让我一时间怀疑自己是置身在了母亲温柔地抚慰之下,因为在家时,这是母亲最爱做的一个动作。一想到母亲,我的眼里就涌上了泪水。黑衣女人爱怜地看着我,轻柔地叹了口气,轻轻将我揽在了怀中。瞬间我就感觉自己被浓浓的母爱包裹得严严实实,几乎快融化了。
泪眼婆娑中,我觉得身边的黑衣女人更美了,美得让我看不出她实际的年龄,但是从她带给我母亲般的感觉中,我觉得她的年纪应该是和我的母亲不相上下的。她轻轻的一个拥抱,让我伤心地哭了起来。独自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当初离家时的兴奋和期待早就不知所踪了。现在我真的是想家了,想母亲了。
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我感觉黑衣女人的胸前已是湿漉漉的一片了,才停止哭泣抬起了头。
太阳已经正正地悬挂在我们的头顶上了,细密的汗珠遍布了我们全身。她的衣服因为汗水和着我的泪水,湿湿地贴在胸前。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抚弄着她的衣襟。她轻轻地握住我的手,牵着我下了古桥向着那间木屋走去。
当我们快要走到屋子门口时,一阵凉爽的大风吹了起来,古桥又开始“阿珍”“阿珍”地叫唤起来了。我转身看向古桥,双脚已经不由自主地在往桥的方向调转了。忽然一声尖叫从黑衣女人嘴里冲了出来,这突然的一声大喝吓得我猛然清醒了过来,停下了脚步。这时,我耳边只是听到了“咯吱咯吱”古桥晃荡的声音。
黑衣女人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我感觉她的手在颤抖,但是却很有力地抓着我,使得我的手上隐隐有些痛意,但是我没有喊叫,任凭她这样抓着我的手往她那间神秘的小木屋中走去。
她的举动让我眼前一亮,心里高兴极了。
6
一下子从阳光明媚的江边进入小屋,眼睛还不太能适应里面的光线,所以我一进屋子看到的就只是漆黑一片。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我看清了屋里的陈设。
屋子虽不大,但还是用一些木板隔成了三间。只是那些房间都没有门,从敞开的地方,我隐约看到了屋中的一些东西。一间房中露出了床框,那应该是卧室;一间房中似乎是堆放杂物的,因为里面有一些木盆、铁链、木柴之类的东西。正中的这间,也就是我们站着的地方,并没有放置多余的东西,就只是放着一张小巧的桌子和三个木头凳子。再往前看,我看到了一扇小小的门,那应该是后门了。我好奇地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黑衣女人,她默默地点了点头,我便欣喜地打开了那扇门。
原来小木屋的后面还别有洞天啊!我惊喜地叫了起来。仔细一看,原来这间木屋是依靠着岸边那些大如房屋的巨石悬空建成的啊!这样的设计真是巧夺天工了。大石头的旁边孤零零地立着一棵大树,树梢已经齐着木屋的房顶了。那高大的树上并没有生长出叶子,但是却开着一些淡粉色的花,风吹过后,便有一阵淡淡的香味传来。我将目光转回脚下,才发现自己所踏的是一个宽大的走廊,在这里可以一览金沙江以及对面山上的一切景物。
这个黑衣女人不喜和人交流,但是却如此懂得欣赏这样的美景,可见她的特别之处了。
我正看着这样的景色陶醉其中的时候,一阵香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我寻着香味来到了那间堆放杂物的房间,原来这里也是她的厨房呢,虽然房间里有一半的地方堆放着杂物,但是依然收拾得干净整洁。
黑衣女人正在一口架在小火炉上的小铁锅里炒着什么呢。香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我仔细辨认着锅里的食物,却是我不认识的,看样子有些像花瓣。虽然有疑问,但是一想她不会说话,我也只能死心不问了。
等到吃饭的时候,她示意我把那张小桌子抬到后门外面的走廊上去,我照办了。她麻利地将饭菜放好。对于她做的美味食物,我早已垂涎欲滴了,不等她示意,就迫不及待地动手吃了起来。母亲常常说我的吃相难看,一点也不像个女学生的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阵,我才发现原来她没有动筷子,而是一直在看着我吃呢。我不好意思地放下筷子,让她也吃,她摇摇头,指着饭菜让我吃。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又拿起了刚放下的筷子。
当我舔嘴咂舌地说那些菜真好吃的时候,黑衣女人开口了,她说那是夜百合的花瓣。我有些吃惊地望着她,原来她会说话的啊。她以为我是因为不知道夜百合才有这样疑惑不解的表情的,便指着屋外那棵高大的树说,就是那种花了。我“哦哦哦”地点着头,因为突然听到她柔美的声音,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接下来,她紧闭着嘴又不说话了。任我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也绝不搭腔。我觉出她是厌烦我了,长时间一个人独处是喜静不喜闹的,这份心情我能理解。我觉得无趣,便告辞出了木屋。她并没有挽留我的意思,我有些失望地慢慢走回了教堂。
教堂主管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紧张得连连在胸前划着“十”字为我向上帝祈祷,显出担心的样子,并嘱咐我要记住我母亲的话,不能随便瞎走,还说这些依山靠水的地方,不干净的东西很多。可不能再让我走上母亲的老路了。
母亲的老路?什么意思?我探询的目光看向了主管,他觉出了自己的失言,忙不迭地在胸前划着“十”字转身离开了。心中虽有疑惑,但我并没有追着他刨根问底,只是在心里想着他说的不干净的东西也许就是黑衣女人和古桥上时时出现的那种声音吧。但是奇怪,怎么那种声音唯独我才能听到呢?母亲难道也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吗?我烦闷地进了自己的宿舍,躺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7
接连好几天,我都没有再去古桥附近,当然更没有去小木屋看黑衣女人。我把自己闷在房间里。我央求教堂主管将母亲的事情告诉我,但每次他都将话题岔开了。母亲的过去成了一个日夜困扰着我的谜团,它占据了我的脑海,让我暂时忘记了黑衣女人以及与她有关的一切,一心只想知道关于母亲的事,好让自己更多地了解母亲。我性格孤僻,素来不喜欢刨根问底,但这回对母亲的事却执着得让自己吃惊。
“走上母亲的老路”这句话像一根无形的线牢牢将我束缚着。我茶饭不思,很快便消瘦了下去。教堂主管每次看见我都会无奈地摇头,在胸前划着“十”字无言地走开,并不多说什么。直到有一天我躺倒在床上下不了床,他才犹豫着来到我的床前,断断续续向我道出了母亲过去的事情。
二十年前,你母亲是这个教堂的修女,为了躲避父母给她安排的婚姻逃离到这里。我收留了她。她说她喜欢这里,希望能在这里虔诚地生活一辈子。我遂了她的心愿,让她做了修女。
教堂主管改口不再说母亲,只是不停地在胸前划着“十”字,喃喃着要上帝原谅他泄露了别人的隐私。
我虚弱地央求着他,说我母亲并不是别人,她是我最亲最爱的人,你不用这么自责的。
主管无奈地摇摇头说,你母亲也许并不愿意你知道她的过去呢!那时候她和你现在的年纪差不多,虽然做了清心寡欲的修女,但也常做一些年轻女孩喜欢的事。她时常去江边玩耍,带回一些洁白的沙子和石头,说要把它们镶嵌在教堂的墙壁上,让教堂也和金沙江畔一样闪闪发光。我们都打趣她,说她只是一时兴起拿回来玩玩的。没想到她硬是坚持着带回了足够镶嵌一堵墙壁的沙石。你看到教堂正中那面墙壁没有?那上面的沙石都是你母亲执着的见证。她时常去教堂周围的山坡上采野花,将教堂打扮得生机勃勃。我们教堂里的人都喜欢她,有她在,庄严肃穆的教堂总是透着暖烘烘的气息。
教堂主管严肃的目光渐渐柔和了,这位慈祥的老爷爷完全沉浸在了母亲带给他的美好回忆里。
美好的回忆让人陶醉,但主管并没有忘记我的存在,他舀了一匙桌上凉好的粥放到我嘴边。我试图支撑起虚弱的身体,他忙将调羹放下,用一只手将我的后背支撑住,另一只手拿起床尾的另一床被子塞在我的背后。他一边给我喂粥一边接着讲母亲。
你母亲能歌善舞,每天都是快快活活的,即使是在上帝面前祷告时,她也面含笑意。我跟她说祷告时应该严肃,她就调皮地吐吐舌头,清脆的笑声一串接着一串从嘴里迸出,说上帝的愿望就是要让大家过得幸福啊,幸福的人就应该笑!说得我也不由自主跟她笑起来。哎!可爱的姑娘!真是拿她没办法。
半年后,你母亲突然沉默了,不再唱歌跳舞也不再笑。教堂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怪异起来。教堂回复到了从前的样子。我们希望能再看到她曼妙的舞姿,再听到她黄莺般的歌声和清脆的笑声。我们试图寻找到使你母亲变化的原因,但一切都是徒劳,她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发呆,有时也会傻笑。我有些担心,私底下问过你母亲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沉默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脸颊绯红,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
母亲那是怎么了?她生病了吗?我担心地惊呼。
教堂主管慈爱地看着我说,放心吧孩子,她没有生病,她是爱恋上了江那边的一个青年。一个月色皎洁的晚上,我发现了你母亲的秘密。这个秘密是教堂所不容许的,更是我不能接受的,但是它实实在在地存在着,谁也无法改变。
这一切都源自于你母亲美妙的歌声,她时常在江边唱歌,那醉人的歌声随着江风传出了很远很远,即使有一条大江的阻隔也并不妨碍江对面的人清晰地听到。有一天她刚唱了一句,江对面就传来了粗犷嘹亮的歌声,那声音太迷人,让她沉醉。从那以后,像每天约好了似的,只要你母亲在江边开口唱歌,江对面的歌声就会应和着响起。随着时间的推移,你母亲爱上了江对面的那个人,虽然他们彼此只能隔江看见对方模糊的身影,但是通过歌声他们传情达意,深深相爱了。
他们见面了吗?我好奇地问教堂主管。
哎!哪有那么容易啊!你可知道,你母亲是教堂的修女呢。当时我被这事冲昏了头脑,认为你母亲背叛了上帝,背叛了我们大家,我可是一直拿她当女儿看待的。当你母亲执意要去见江对面的情人时,我愤怒了,将她锁在了房间里。
结果你母亲用绝食来抗议,就像你现在这样。教堂主管用手拍拍我的头。
我向他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低头小声辩解着,我可没绝食。
这一点你们母女俩真的很像,对认准了的事都是那么执着。看着你母亲一天天憔悴下去的面孔,我很心疼,也很担心,怕真把她关出个什么三长两短来。况且整晚整晚从江对面隐约传来的歌声也让我很不安。我无奈地放了你母亲。你母亲说过,上帝是要世人都幸福的。也许你母亲跟随着那个青年会得到幸福。
我陪你母亲走上了古桥。那时我的心情很复杂,既希望她能快点见到情郎以解相思之苦,又希望那青年爽约好让你母亲再回到教堂。漫长的桥面,你母亲步履轻快,我却走得异常沉重,我真的不愿失去她这样一个好孩子。
再漫长的路总有走到尽头的时候。我们到了,桥头却空无一人。我有些欣慰,可是看到你母亲举目四望后失望痛苦的表情,我的心又一次揪起来了。
我着急地四处寻找,连明知不能藏人的草丛里也乱翻一气,希望这是那个未曾谋面的青年在跟我们捉迷藏。我把认为能藏身的地方都找过了,什么也没有。
你母亲软弱地倒在了桥头,我知道,那一刻一直支撑在她心里的那根擎天柱坍塌了。我将她背了回来。之后她就高烧不退,一直昏迷了一个礼拜。我每天都在她床前为她祷告,希望她能快点醒来,忘记不愉快的过去,做回原来的自己。
难怪我母亲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原来都是因为这个啊!母亲的不幸让我心疼不已,同时又让我庆幸,为自己了解了母亲闷闷不乐的原因。身体不觉得那么虚弱了,语气便明快了不少,教堂主管喂我喝的粥已经在我身体里产生了力量。
你母亲醒来后,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更别说是像以前一样又唱又跳,又说又笑了。她每天都去古桥等待她的情人,我们担心她会想不开,派人紧跟着她。转眼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看到那个青年的身影,你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但她还是每天往古桥去。我不忍心看着她这样下去,暗暗叫人到江边去寻找那个青年。但是……
教堂主管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的心不由一紧,不祥的感觉笼罩了心头。
那个青年在和你母亲约定见面的那天投江了。我不忍心告诉你母亲真相,但是她沉默寡言的样子让我很心疼。你母亲是个执着的人,要是不告诉她真相,她会一直在这古桥上等下去,直到生命结束的那天。当我决定告诉她真相的时候,真担心你母亲会受不了,但没想到她很平静,听我说完后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早已知道了这样的结局。我更加担心了,怕她想不开会投江追随她的情人而去,只能一面日夜派人守着她,一面派人去找她的父母。我想,只有让她远离这里,她心里的伤痕才会慢慢愈合。算算时间,她走时刚刚在这里生活了一年。
我母亲的爱情没有得到结果,那么我的父亲是谁呢?我歪着头疑惑地问。
教堂主管愣住了,半响才说,我也不知道啊!你母亲是个倔强的人,认准了的事都是不会改变的,我想后来她应该没有再爱上别人吧。
我摇了摇头说,我母亲一直都是修女。她不肯告诉我的身世,只是让我来这里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难道我真不是母亲亲生的女儿吗?
教堂主管笑了,轻轻拍着我的手说,你别瞎想了,不管她是不是你亲生的母亲,她都是天下最好的母亲。难道不是吗?
我重重地点头,毫不迟疑地说,她是,她当然是天下最好的母亲。可是,你前些天说我走上母亲的老路是什么意思?我又没有像我母亲一样爱上江对面的人啊?
你呀!主管帮我拉拉滑落的背子,说,真是个鬼丫头。你虽然没有像你母亲一样爱上这里的人,但是你们接触的都是江对面山上的野蛮人啊!
什么?野蛮人?我在脑中努力搜寻着来到这儿后接触过的人,黑衣女人的形象一下子便浮现在了眼前。难道我母亲爱的人和那个黑衣女人是同一个地方的吗?但是黑衣女人很温柔啊,一点也不野蛮。
我不是说他们性格野蛮,是他们那个民族的风俗野蛮。教堂主管有些气愤地说。要不是他们规定本民族的人不能和外来民族接触,你母亲也不会伤心落寞一辈子了。和你母亲相爱的那个青年,就是江对面山上的。听说是一个很会唱歌的人,族长知道他爱上了一个外来女子,还要和她见面,便恼羞成怒,说他坏了族里的规矩,硬是将他绑了起来,逼他和村里的一个姑娘成亲。成亲的那天就是和你母亲见面的日子,那青年想方设法准备来见你母亲,可是最终还是被捉住了,在押解他往村里去的时候,那青年纵身跳入了金沙江。
真有这样野蛮的规矩吗?活生生拆散了一对恋人,让他们阴阳两隔。我有些不敢相信。
我还能骗你吗?他们那个古怪的民族还有更多的规矩呢。听说他们族里的人不能过这座古桥的,只要过来了灵魂就回不去了,人要是又回去了,便会给族人带来灾祸。
教堂主管还在讲着那个民族的古怪风俗,但我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脑中满是黑衣女人的影子,如果真像主管说的那样,那她是个有家不能归的可怜人了。
很久没去金沙江边了。现在突然想起黑衣女人,也知道了关于她的一些事情,但我突然没有了前些天那般急切的好奇心。母亲凄美短暂的爱情故事让我伤感不已,很想找个人诉说心中的那份压抑,最好的人选当然是黑衣女人,但因为前些天的事,最终我迟疑着没去。
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这样做是因为什么,明明心里很想念她,想和她诉说母亲的悲苦,也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但是一想到她冷漠的眼神,淡定的语气,我便暗自在心里生了闷气。我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孩,有些事虽然很想知道,但是别人不愿意说,我是绝对不会主动去问的。
8
就这样,时间在我重复念着和听着的圣经与祷告词中溜走,也渐渐抹平了对母亲那段让人唏嘘的悲剧爱情的感慨,转眼就溜到了中秋节这一天。中秋节的礼拜终于在听牧师讲圣经,唱赞美诗和祷告的仪式中结束了。因为想着心事,我在做祷告时竟然分了神,这让一直站在我身旁的教堂主管很不满,我不安地在胸前划着“十”字,希望上帝能原谅我的过错。
等最后一个基督教徒走出教堂后,我如释重负般地吐出了一口气,虽然我并没有为礼拜的仪式做过什么实际的工作,但我依然觉得身心疲惫。心绪不佳的我依然不和任何人说话,就呆呆坐在窗前看雨,一直看到夜幕降临。
雨停下的时候,圆盘般的月亮明晃晃地从山头跃了出来,天空突然变得清亮无比了。也许这是今天那些雨的功劳吧,它们就像一个个称职的清洁师,将污浊的天空清洗得碧蓝碧蓝的。
“每逢佳节倍思亲”这话真没错。这样美好的月色最容易让人多愁善感,我开始强烈地思念母亲。一想到爱情不顺的母亲现在又是孤独的一个人了,脑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那个一直让我牵挂着的黑衣女人。不知道今晚她会怎样度过呢?我突然很想去看看她。
走出教堂的大门,我便看见了银光闪烁的金沙江,月光下,今晚的金沙江似乎变成了天上的银河,璀璨夺目。古桥上,有一队马帮经过,明亮的火把将月色中的古桥映照得更加朦胧而有诗意。
当我走到小木屋前时,里面透出的丝丝缕缕的烛光让我心里充满了歉疚,我不该长时间不来看她,更不该让她一个人孤独地过中秋节。
我贴近门板,试图从木板的间隙中看看里面的情况,虽然屋里有光亮,但是并看不到里面的一切。我刚想转身离开,就听到了喃喃的话语。似乎有人在里面讲话,而且还不止是两个人。
屋里人讲话的声音时高时低,但是那些模糊的话语我都没有能听清楚,唯一听清楚的就是“阿珍”两个字。这个名字在四下寂静的夜里,让我全身冰冷毛骨悚然。我开始颤抖起来的身子不小心触碰到了木门,让我没想到的是,门一下就打开了一条缝隙,原来门并没有闩上,而是开着的。我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我在每个房间的门口都探头看了看,并没有看见黑衣女人。我便轻轻走向了屋子的后门,果然,黑衣女人正面对着金沙江坐在椅子上。那张小巧的桌子上摆放着一盘夜百合、一把精致的酒壶、三副碗筷和三个小巧的酒杯。难道黑衣女人也要请客吗?我仔细看了看四周,她的身边并没有别人啊!我奇怪地想,那么刚才说话的人是谁呢?
正想着,就听到黑衣女人说话了,阿珍,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没有找到他吗?要是找到了,他怎么还在这里呢?今天又是你们的忌日了,我希望你们这次能在这里相聚,这样就不会再有那么多无辜的人受害了。你们再等等我,等我爬不上石塔了,不能再继续完成我们共同心愿的时候,我就来找你们。我们还是像以前那样的相处。你们可要记得到时候来这里接我啊!
她的声音哀怨中透着一丝幸福。我暂时忘记了对“阿珍”这个名字的恐惧,心里不停地揣度着她刚才所说的话。我想问问她,但是怕因为没有得到她的允许就私自进入她的房间,而且这样突然开口会吓到她,便轻轻转身准备离开。
你不陪我坐坐就要走吗?
我以为她还是在自言自语地和“阿珍”说话,就没有停下往外走的脚步。
走吧!都走吧!我就知道教堂里那些魔鬼是不会跟你说我的好话的,不然怎么这么些日子你都不来看我了呢?人心啊!真的很难揣摩。
这时我才确定,原来她早就知道我来了,现在是在跟我说话呢。
我没有回答她,转身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依偎在了她的身边。她用手摸摸我的脸颊,冰凉的手指让我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她用胳膊紧紧搂住了我。
这几天,我都在想着你。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在心里就已经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了。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我知道你和这里的人是不相同的。他们都像躲避瘟疫一样地躲避着我,怕我给他们带来灾祸,只有你才愿意接近我,时常来陪陪我……但是我想,这也许是因为你还不知道我的故事的缘故吧。要是你知道了一切,你也会像他们一样远离我的……
不等她的话说完,我就拼命地摇起了头。我说不管你有怎样的故事,我都不会离开你的。
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说,那好吧,趁着今晚这样的日子,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她停顿了一下,端起桌上的杯子,一股浓烈的酒香飘进了我的鼻孔,她仰头一口喝了下去,又拿起桌上的酒壶将杯子斟满……然后讲起了故事……
9
“阿珍”是我的妹妹,亲妹妹。
听到这个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真相,我心里惊讶极了,但是我依然将头埋在她的膝盖上没有动弹。我不想打断她。
那一年,我十九岁,“阿珍”十八岁。因为我们是少数民族,所以去读书的时候,年龄已经偏大了。我们在学校读了几年书后就被父母叫回家了。按照我们村子里的习俗,女孩子是不能读书的,但是我父母就只有生了我们两姐妹,这让他们在重男轻女的村里早就抬不起头来了。经过几年地劝解,我阿妈才说服阿爸让我们两姐妹去读书,但是当村里来了一个年轻的男教师后,阿爸就坚决地把我们叫回了家,说是我们都大了,应该给我们订亲了。
父母给我订了同村的阿强。
阿强是村里最优秀的小伙子了,长得帅气。虽然家里很穷,但是憨厚善良,热心助人。村里人都挺喜欢他的,我当然也不例外了。
说到这里,黑衣女人停了下来。不用看我也知道此刻她的脸上应该是一副含着幸福笑意的表情。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我也没有催促她继续讲下去,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听着金沙江水流淌的声音。
可是,我的妹妹很不幸。她忧伤地说。随着她的忧伤的语气,我的心里也跟着难受了起来。
因为族长家的儿子石娃看上了我妹妹。石娃仗着当族长的老子,在村里耀武扬威,是村里的土霸王,没人敢惹。他早就看上了我妹妹阿珍。我父母不敢惹他家,只能答应将妹妹嫁给他。后来我听说将我们俩姐妹叫回家不让读书也是他家的主意。
让我更想不到的是,父母将我们姐妹的婚期定在了同一天。我那时还挺高兴的,因为我和妹妹都将要同时拥有自己的家庭了。只是心里也有隐隐地担忧,不知道那个土霸王会不会好好对待我的妹妹阿珍。
离我们的婚期越近,阿珍就越不安,整天不是发呆就是往外跑,晚上也总能听到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声音。我因为忙着筹备婚礼的事,没有太在意她这些反常的举动,一直以为是因为她这么小的年纪就要嫁人了的缘故。
直到婚礼前一天的晚上,她和阿强一起悄悄把我叫了出去。阿强说他不能和我结婚,因为他早就爱上了我的妹妹阿珍。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觉得心在那一刻四分五裂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但瞬间她就将语气调整到了平静的状态,也许她在阿强说爱上了阿珍的那一刻心就已经死了,经过岁月的打磨早已将那些往事看淡了吧。
黑衣女人继续说,那一刻,阿珍和阿强一齐跪在了我的面前。我还能说什么呢。一个是我最疼爱的妹妹,一个是我一直深爱着的男人。
但是,一切都太晚了,现在即使我能成全他们,村里的规矩也是不允许的。按照我们那里的风俗,只要任何一方解除婚约,就要倾尽其家产去赔偿另一家的。即使有能力去赔偿,两家的父母也丢不起这个人。因为我们举行婚礼的日子早就已经通知了自己的亲友了。我们的民族虽然有许多苛刻的规矩,但还是很注重自己在这个人口稀少的村里的声誉的。
阿珍听完我分析的这番道理后,她只是一个劲地拉着我的手哭,她说她宁愿死也不嫁给那个石娃。阿强很冷静,他说阿珍在哪里他就去哪里。阿强的话说得那么地决绝。他们的一番话让我的心疼痛得几乎停止跳动。
我心里怪他们怎么早不说出来,但是此刻我这样责备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呢。亲事都是双方父母商定的啊!我们都是事后才知道各自的归属的。
慢慢地我冷静一些后就下定了一个决心,既然我爱的人不爱我,那么我就成全了这两个相爱的人吧。为了阿珍,我这个唯一的妹妹,我可以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说到这里的时候,一滴冰冷的水滴滴落在了我右侧的脸颊上。我知道她哭了,但是她说话的声音并没有掺杂着任何的感情色彩,似乎她这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
黑衣女人停了停,又开始冷静地讲述她的故事……
那一夜,我整宿没睡,我要为阿珍谋划她以后的幸福生活。
天亮了,我们两姐妹都穿上了漂亮的新嫁衣,美得就像仙女。往脸上擦粉的时候,我从镜子里看到了和阿珍一样肿得像桃核一样的眼睛。阿珍一动不动呆呆地坐着流泪,任我帮她梳头妆扮。
她的样子让我心痛极了。我没有半点犹豫,拿出了头一天晚上裁剪好的两块红布在她的眼前晃了晃。一看见这两块红布,阿珍“哇”的一下哭得更伤心了。姐妹连心,她知道我要干什么,死活不愿意将红布盖上。我对她说,要是她不愿意这样做,我们三个人都会不幸福的。为了他们俩的幸福,牺牲我一个人的幸福是应该的。谁叫我是姐姐呢?
黑衣女人说完这段话,我心里对她充满了无限地敬佩。感动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了。真是个善良的女人啊!
当她又一次端起酒杯的时候,我也随手拿起了其中的一只酒杯,一阵辛辣刺激过后,我的心里不再憋闷得难受了。
你看看吧,我的家就在翻过这几座山头的地方。虽然能看见,但是我却永远也回不去了……黑衣女人用手指着金沙江对面的山脉,忧伤的语气中有着无尽的乡愁。我顺着她手指着的方向看去,那些高高的山脉在明月的笼罩下,似乎已经和天边相连接了。
我默默地看着那些黛色的山脉,泪水顺着脸颊滚下,想象着她所遭遇的一切……
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故事还没有结束,黑衣女人却用不容我反驳的语气说,一边站起了身子。往外走的时候,她的脚步有些趔趄,我赶紧搀扶住她纤细的胳膊。
我们再也没有说话,就这样一路搀扶着走到了教堂门口。她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会我的头发,转身就走了。月光下,她的身影显得那么的瘦弱和孤独,这副身躯不知经历了怎么地磨难呢。她的背影让我心里一阵疼痛。
虽然黑衣女人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但是我却忽然没有了以往那种打破沙锅问到底地冲动了。我居然能做到像往常一样平静地在教堂里工作吃饭睡觉。
只是等到每天傍晚时分,我都会不顾教堂主管的反对坚定地往那间小木屋走去。不是为了听以后的故事,而是为了陪伴现在孤独的她。她和母亲一样都是可怜的女人,为了爱情牺牲了自己一生的幸福。也许上天早就注定了我和她之间那份深深的母女情缘,所以上帝带我来到了这里与她相聚。相信等我回家告诉母亲这一切的时候,会得到她的赞许的。
周围的人也渐渐习惯了我每天和黑衣女人在一起的事实,看我和她相处良久依然平安无事,他们眼中的疑虑慢慢消失了。甚至有人还悄悄说起,我和那个黑衣女人长得很像,我对这样的话不置可否。
在以后我们更加融洽地相处中,我断断续续知道了黑衣女人所有的故事。
10
为了给妹妹阿珍一个幸福的家庭,黑衣女人用了“偷梁换柱”的招式。等到新娘子拜过天地被带入洞房之后,木已成舟了。
红盖头掀起时,黑衣女人看到石娃眼中期待欣喜的眼神。而当黑娃看到红盖头下的女人不是阿珍后,那种期待的火焰像狂风下的蜡烛一样迅速熄灭了。石娃用手使劲揉了揉眼睛,再一次睁开时,眼前的人儿依然如故。他痛苦地像野兽般地嚎叫一声,便用一只手紧紧地捏住了她的下颌,另一只手则毫不留情地撕扯着她黑亮的长发往新粉刷好的墙壁上碰撞。疼痛的感觉越来越烈,后来渐渐麻木了,黑衣女人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着,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怪他!不怪他……她没有哭泣更没有求饶,这让好胜心极强的石娃更加地愤怒了。要不是在外面听房的几个跟班听出里面不对劲的声音叫来了族长,没准新婚当晚,黑衣女人就被石娃给弄死了。
石娃在族长地呵斥下悻悻地退到了一边,愤怒让他的眼睛充满了血丝,在深夜浑黄的灯光中显得异常可怖。他冲着族长大声嚷嚷,要去阿强家抢回阿珍。族长严厉地说,这件事你今后想都别想了,既然讨进门的新娘子已经站在这里了,那你们就好好过日子吧。要是你不听我的话,惹出一些有损我们家名誉的事出来,到时候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族长的一番话掷地有声。
新房里安静极了,除了一对粗大的喜烛哔哔剥剥爆出烛花的声音外再无半点声响。
其他人走后,石娃不再厮打黑衣女人了,他像一头饿极了的野兽一样扑到了黑衣女人身上。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地粗暴。黑衣女人从石娃野蛮的动作、急促的喘息中,能感觉到那是他愤怒的另一种宣泄。她没有反抗,更不可能迎合。她把自己幻想成了一根木头,一根会呼吸的木头。那一夜,她被石娃折磨得痛不欲生,但是她都咬牙坚持住了。为了阿珍,她即使被他折磨死掉也是值得的。
从那次以后,石娃似乎在疯狂的做爱中找到了宣泄愤慨不满的方式,从他进入房间的那刻开始,他就整夜整夜乐此不疲地在黑衣女人身上发泄他的兽欲,以求用这样的方式达到内心的平衡。
这一切,黑衣女人都得默默地忍受着。昨夜的折腾已经让她每走一步都撕心裂肺地疼痛了,今夜还得继续忍着石娃铁锥一样的家伙往她伤痕累累的地方扎去并持续不断剧烈地抽动着。
没过几天,黑衣女人原先光滑粉嫩的皮肤便迅速地失去了水分,变得像风干的橘子一样毫无生气了。她的身体也在迅速地消瘦下去。但是这一切都没有人在意,更没有人来关心她。
在族长家,黑衣女人并没有因为嫁给了石娃而成为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少奶奶。她被当作了下人使唤,她在族长家的地位甚至连下人也不如。世态炎凉,人人都是会看势头行事的,下人们知道石娃不待见黑衣女人,所以也就敢对她呼来喝去的了。黑衣女人并不在意这些,她知道身体上的折磨算不了什么。她一颗心都因为爱情而死去了的人,还能在乎什么呢?
可是谁也想不到,在这样艰难地处境下,黑衣女人竟然怀孕了。
最先发现这个情况的是族长的老婆,也就是黑衣女人的婆婆,她是过来人,对这样的事很敏感也很有经验。她有几次去厨房监督的时候发现黑衣女人几次都在偷偷喝大瓦罐中的香梨醋,而且每次都像喝水一样咕嘟咕嘟喝下去一大碗。她心里边有了数,但是并不去跟石娃说,因为石娃从小就不听她这个当娘的话。她乐颠颠地去告诉了族长,不让石娃再去黑衣女人的房间骚扰她了。他们再不待见那女人,毕竟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他们石家的种啊。
但是黑衣女人每天要做的家务事却一点也没少,族长老婆说怀孕的女人就应该多劳动,这样将来孩子好生一些。
黑衣女人肚子里小生命的诞生让她对未来有了一丝企盼,她死去的心也似乎稍稍活过来一些了。现在孩子就成为她唯一的希望了,即使这是那个常常折磨她的石娃的种,她也不在乎。不管石娃怎样对她,总是她不对在先,是她让石娃失去了他爱的人。这样想的时候,她甚至会怜悯石娃。虽然石娃做事霸道不讲理甚至有些毒辣,但是他对爱情还是挺忠贞的,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他仍然对阿珍念念不忘。和他在一起的晚上,熟睡中的他一直都在叫着阿珍。
三个月过去了,石娃一直都没有来过黑衣女人的房间,但是她在好几个亮如白昼的月夜里,都看到过石娃印在窗户上的身影,虽然影像模糊,但是她凭直觉知道那是石娃。看到那个影子的时候,黑衣女人都会条件反射般地轻轻跳下床去,伸手摸摸门闩上好了没有,还会顺手轻轻地搬过旁边的木凳挡在门口。然后她就坐在移到门口的凳子上,睁大眼睛瞪着窗外的那个高大的身影,那身影消失了,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重新躺回到床上去。
有一天晚上,天气有些闷热,黑衣女人便敞开了房门吹风,顺便坐在灯下给未出生的孩子做着衣裤。慈祥的母爱让她忘记了一直潜在的危险。当她听到一阵急促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时,身子已经被高大的石娃抱起扔在了床上。她知道石娃想干什么,她尽量克服着恐惧使自己平静下来,温柔地劝着石娃,说这样对孩子不好。可是欲火焚身的石娃这时候是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他急躁地撕扯下黑衣女人的衣裙就要动作。
母亲要保护孩子的潜意识让黑衣女人暂时忘记了石娃的残暴,她第一次没有乖乖地就范,拼命地在石娃身下挣扎着。她扭动的身躯让石娃不耐烦极了,伸手就打了她两个耳光,然后用他的一只大手死死将她两只纤细的手捏住。黑衣女人隐隐疼痛起来的肚子让她急了,她张口使劲地咬了石娃的胳膊一口,鲜血就慢慢地从两排月牙形的牙印中渗透了出来。石娃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眼睛瞬间变红了。他呼呼喘着粗气,伸手从床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把剪刀,戳向了黑衣女人的私处。尖锐的疼痛让黑衣女人发出了一声惨烈地哭喊,这凄惨的声音具有极强的穿透力,久久回荡在深夜里的族长家的大院中。
也许是被自己的行为吓呆了,也许是被一直沉默不语的黑衣女人突然爆发出的尖锐声音吓住了,石娃丢下血淋淋的剪刀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房门。
当族长老婆看到下身血肉模糊晕死过去的黑衣女人时,也被吓了一跳。她虽然不喜欢这个冒名顶替的媳妇,但是面对自己儿子做下的罪孽,她在心里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希望媳妇肚里的孩子没事。她吩咐下人给昏迷的黑衣女人灌了几口红糖水就匆匆离开了。
黑衣女人醒过来后,对自己的伤势并不在意。对她来说身体上的折磨算不了什么,她只是希望孩子没事就好了。在床上躺了几天后,她的伤口因为闷热的气候和不及时的药物治疗而化脓了。房间里到处都充斥着腥臭的气味,这气味透过窗缝和门缝飘散到了族长家大院的每一个角落。对气味敏感的族长受不了了,终于吩咐人去请了村里的一个乡野女大夫来给黑衣女人看病了。当那个女大夫回去的时候,族长威严地盯住她说,你记住了,你只是来给族长家的儿媳妇开保胎药的。那个女大夫连忙点头哈腰地说,是是是!
石娃自从这件事以后,就再也不到黑衣女人的窗前来了。甚至有时候在院子里远远看见了,他也会绕道过去不和她碰面。
黑衣女人想,这样也好!
11
自从替换妹妹阿珍嫁进石娃家后,黑衣女人就再没有跨出过族长家的大门,虽然族长家并没有明令禁止她外出,但是她为了阿珍和阿强着想,也为了不让父母难堪,就一直没有跨出大门一步。直到那天晚上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之后,她才下决心离开那个地狱般的家庭。
那晚,已经接近临盆的日子了,肚子里的孩子太大,坠压得她有些难受,久久没有能够入睡。她索性起床来慢慢地走出了房间。当她经过族长房门口的时候,听到了石娃的一声大叫,这声音把她吓了一跳,不由放轻了脚步,她不想被里面的人听到惹出事端,于是就加快了脚步想要离开这里。当她快要穿过那间屋子的时候,她听到石娃用恶狠狠地语气说,他要去阿强家把阿珍抢回来,要是阿强阻止,他就杀了阿强……黑衣女人被这话吓呆了,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接下去自己该怎么办了。
接着她又听到石娃说,不超过两天他就要把这件事解决掉,这件事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地压着他,让他心里很不好受。紧接着,她听到了族长低沉的话语,这样也好,反正是早晚都要解决的事,这事要是不解决掉你心里那个包就会越长越大……对于他们接下去的对话,她已经没有勇气再听下去了。
黑衣女人连夜从家里遛了出来,去找阿珍和阿强。
等到他们三人又一次见面的时候,阿珍憔悴的面容让她心里很痛。但是她不明白,既然嫁给了与自己相爱的人,生活就应该是幸福的啊,怎么反倒成了这副模样。她把疑惑不解的目光投向了阿强,里面有无声地责问。
阿强无奈地叹息一声,阿珍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她哽咽着说,自从新婚那天起,他们就没有过过一天安稳的日子。白天石娃总是无端地去阿强家闹事,晚上就派他的一帮狗腿子去他家整夜整夜地闹,害得阿强的父母担惊受怕,双双病倒了。公公婆婆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但是她心里清楚阿强的父母都怪她是红颜祸水,害了他们一家人。说完阿珍就伏在黑衣女人的肩头痛哭了起来。
她压低声音对阿强吼着,那你就没有反抗吗?任他们这样地闹!阿强低下头没有说话。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在村里,谁也不敢和族长家对抗的,除非是自己不想活了,即使自己不想活了,还得为家里的亲人们考虑后果呢。
黑衣女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冷静地说,过两天石娃就要来抢阿珍了,他还有可能会杀了你。
阿珍被这话吓得停止了哭泣,惊恐地看着姐姐,似乎站在她眼前的就是石娃。阿强愤怒地冷笑着,他有胆子就来啊!我倒要看看到时候是他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他,这口气我早就该出了。
黑衣女人也冷笑着说,你有胆子现在就去杀了他啊?等你杀了他后,阿珍、你的父母、我的父母和我都给你陪葬!
听黑衣女人这样一说,阿强顿时泄了气,捶打着脑袋蹲在地上不说话了。
黑衣女子建议他们两个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远走他乡,再也别回来了。她会帮助他们照顾两边的父母的。
阿珍犹豫地说,姐姐你的处境我们都听说了,要是石娃知道是你通风报信的,他那样禽兽不如的人也是会杀了你的。
黑衣女人说她知道自己从嫁进他家那天起,就会有这样的结果。她说她不怕。而且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知道石娃也不是那么绝情的人。
阿珍说你不怕没关系,但是你也不为你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吗?
孩子是黑衣女人的软肋,她犹豫了。
最后他们三个商量好,第二天晚上就一起逃离这个地方。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谁想得到,黑衣女人的一举一动都被石娃身边的一个跟班看得一清二楚了。所以他们第二天晚上的行动注定是要面临着许多的凶险了。
当他们三人翻过第一座不太高大的山头之后,黑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因为一路地颠簸提前呱呱坠地了。
就在孩子的啼哭声响起的一瞬间,四周也响起了呐喊声,紧接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将他们周围的一切都照得通明,连一只夜行的蚂蚁也无处遁形。看来他们今晚是插翅也难逃了。
在围困他们的人当中,黑衣女人看到许多的村民。他们顺着石娃的骂声斥责她是不守妇道的女人,居然跟着自己的妹夫私奔。面对这样的说辞,她无言可辩。因为现在的情形不明真相的人一看就知道如石娃所说的一样是真的。
看样子,今晚他们三人只能乖乖束手就擒了。黑衣女人叹息着,虚弱地挣扎着站起来,脱下自己身上的一件对襟马褂包裹住了满身血污的孩子,又解下束着长头发的一根发带将孩子捆扎好。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对石娃说,这是你的女儿,我是绝对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的!今天我们把话挑明了,只要你肯放了阿珍和阿强,我就和你回去好好过日子。
石娃看到孩子的时候,眼前有一丝亮光闪过,但是当他听到是女儿的时候,那亮光又迅速地黯淡了下去。他冷笑着说,我的女儿?还不知道是谁的呢!你他妈让我戴绿帽子,今晚我就让你死得难看。说着,挥手让他的手下向那三个可怜的人一步步逼近了……
谁也没想到,这样危急的时刻还会有戏剧般的事情发生。刚才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的阿珍一下就冲到了前面,挡在了她的丈夫和姐姐面前,手中不知什么时候还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阿珍对石娃吼着,你要是再让他们往前走一步,我就死在你面前,让你什么也得不到。说着将匕首横架在了脖子上。
石娃慌忙摆摆手让手下停住了脚步。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很温柔,甚至有些谄媚地对阿珍说,你放下手里的匕首,跟我走吧,我让他们都撤回来。
阿珍语气坚决地说,要我放下匕首,你得把我姐姐和阿强送到金沙江边。
石娃沉默了半晌,终于点头答应了阿珍的要求。
在松明火把的照耀下,他们一路上走得很快。虽然黑衣女人刚生完孩子,但是她依然坚强地跟随着他们,并没有落下半步。
等他们到达金沙江边的古桥旁边时,天色已经微亮了。
一路走来,阿珍一直都没有将匕首从脖子上拿下来过。
石娃讨好般地对阿珍说,现在都按你的要求做了,你快点拿开匕首跟我走吧,我不为难他们两个。
阿珍用绝望的眼神看着那两个她挚爱的亲人,点头示意他们快点上古桥。
黑衣女人没有动弹,阿强也呆立着没有动。阿珍着急地大喊着,快走啊,不然我就死给你们看。说着把匕首在脖子上用力划了一下,鲜红的血珠就滚落在了她雪白纤细的脖子上。
阿强痛苦地大吼了一声,大步跨上古桥,伸手将黑衣女人也拉到了古桥上。阿强哀怨地说,阿珍,让我再抱抱你吧。说着将恳求的目光看向了石娃。
石娃一直没有松开紧拉着阿珍的手,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对黑衣女人说,让我抱抱我刚出生的孩子吧!
说着就拉着阿珍一步步逼近了桥头。
石娃伸出一只手抱住黑衣女人递过来的孩子,另一只手依然死死地拉着阿珍,任阿珍怎么挣扎他都不松手。他对桥上的石娃喊着,你过来一点跟她说话吧。
阿珍不敢再挣扎了,因为孩子就在石娃的手中,她怕自己挣扎会让孩子坠落江中。
阿强阴沉着脸靠近他们。他伸出手摸了摸阿珍的脸,把她脸上的泪珠擦去。他的手顺着阿珍光洁的脸颊滑落到了她的脖子上,阿强仔细轻柔地用手指将那些快要凝结了的血珠擦拭掉,然后用那只沾着血迹的手把阿珍握着匕首的那只手紧紧握住了。
眼前这对痴情的男女就要生离死别,从此天各一方了,四周的人似乎都被这离愁别绪打动了,可能心里还多出了一份怜悯,因此谁也没有催促他们,更没有人想要去阻止他们并防备着他们。
此时金沙江边的一切似乎都已经凝固了。
江水湍急流淌的声音、火把“哔哔啵啵”的声音、阿珍低低的抽泣声,都游离在了人们的思想意识之外,他们觉得四周安静极了,那份安静让他们心里闷闷的。
安静的气氛容易让人注意力分散,所以当阿强用力一拉将阿珍拉上古桥后,短时间内周围的人都怔怔地没有任何反应。等到石娃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后,他生气极了,发出了一长串似野兽受伤时嚎叫的声音。他恼怒地举起手中刚出生的孩子,对阿强说,你真是该死,敢这样欺骗我。然后歇斯底里地叫着让阿珍回来,但是阿强死死拉着阿珍不放。
他们都知道,村里的人一旦上了这座横跨在金沙江上的古桥就再也不可能回去了,因为此时他们的灵魂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的家乡了。这座古桥隔断了两边人的灵魂,现在他们只能往对岸那个陌生的地方而去了。而且死后,没有亲人的引导他们的灵魂也将四散无依。要是执意回去的话,自己和九族以内的亲人都会受到惩罚惨遭非命的。这个古老神秘的传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一直在他们的那个人烟稀少的村落中流传,因此从古至今没有一个村里人敢踏上这座经常过往着马帮的古桥。
现在恼羞成怒的石娃也不敢踏上古桥一步,他只能使用极端的手段威胁他们。但即使阿珍真的从古桥上回来了,他也不敢再要了,因为踏上古桥后回来的人会连累所有身边的亲人的。
人们都不知道那时是因为气愤冲昏了石娃的头脑,还是石娃故意为之,反正所有人都无从知道石娃当时那样做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了,包括石娃自己。因为他将手中刚出生的婴儿,自己的亲生女儿抛向了金沙江。
12
黑衣女人讲起这些悲惨的故事时,我早已泪流满面。那个刚出生的婴儿,让我难过极了。我真希望那个婴儿能存活下来啊!有时候我甚至会想,我和黑衣女人这样的投缘,会不会我就是那个被投入金沙江中的女婴呢……
此后,每次看到金沙江上湍急的江水时,我总感觉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一直在望着那间木屋。
又一个月圆之夜,当我温顺地依偎在黑衣女人膝上时,她接着给我讲述了他们的故事。
黑衣女人说,从此以后,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也不想去别的地方了,因为我的女儿就在这里,所以我坚定地要留在桥边陪伴她。阿珍和阿强也同意我的看法,我们一起修建了这间木屋,三个人平淡的开始在这间屋子里生活。
十年前,阿强在维修古桥的时候,不小心失足坠落到了金沙江中。
呵呵呵呵,说到这里,她突然大声笑了起来,声音在这宁静的夜色中有些狰狞。我抬起一直依偎在她膝盖上的头,用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背。
金沙江,这就是我们最后的归宿啊!从我们踏上这座古桥开始,或许更早一些,从我和阿珍相互调换了各自的婚姻开始,我们的命运就已经和金沙江联系在一起了。
阿强去维修古桥,一方面是为了我们的生计,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能将古桥保护好,期待着有朝一日,我们的灵魂能从这座桥上平安通过,回家去看望我们年迈的父母。儿女不孝,活着时不能回去,死了不知道能不能顺利从这座古桥上通过,回去看一眼我们的家,看一眼辛苦哺育我们长大的父母。这是我们三个埋在心底深处的愿望。我们都赞成阿强守护这座古老的桥。虽然危险,但是,它能完成我们的心愿。
十年前的中秋节,阿强又去维修古桥,可是没想到,因为刚下过雨的缘故,他攀爬铁链时脚下打滑,失足坠落到了金沙江里,瞬间就被湍急的江水卷走了。
啊!我失声叫了出来。
黑衣女人依然用平静的语气说着。阿珍看着阿强坠落时,反应竟然不似以前那样总是慢半拍了,在阿强跌落江中的同时,她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闪电般冲向桥栏往下跳,还好被我硬拉了回来。但是从那以后,只要听到古桥“咯吱咯吱”的响声,阿珍就说那是阿强在叫她呢。我只好时时刻刻都把阿珍带在身边,当她一次次听到古桥的响动,说是阿强在叫她要往桥上去的时候,我就一次次将她拉回来。
我已经失去了一个最爱的人,不能再让另一个我爱的人也离我而去了。但是后来的事实似乎证明了我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我不该那么自私的。
原以为,这事过去一年了,阿珍能渐渐清醒过来,忘记阿强,但是我错了。阿强死后的第二年中秋节,阿珍终于还是去找他了。
也许你要说我不是真的爱阿强,不然我也会向阿珍一样的去金沙江中找他。我并不怕死。她说这话的时候,妩媚地笑了,她的笑让我心碎:可怜的女人!
你知道这里的人为什么都像躲避瘟疫一样地躲避着我吗?
我轻轻点点头之后又摇了摇头。
她说,因为每年中秋节前后,总会有年轻的姑娘在古桥上往金沙江中跳。
刚开始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尽力救了一些姑娘。渐渐地江边有了一些传言,说这是因为我和我的房子不吉利的缘故。这里年纪稍长一些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我们的来历,说我们是野蛮的民族,说古桥上传来的声音,是阿强和我妹妹阿珍在叫唤我的,因为我迟迟不去,所以他们才找了这样的一些替死鬼。
原本我并不理会他们的话,依旧认真地做着阿强未尽的事业。现在你也受到了这样的魅惑,这让我很心痛。我想可能他们说得对,都是因为还差一个我的缘故吧……
黑衣女人说完这话的时候,我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
13
第二天,教堂里没有什么闲杂事情可做,我觉得无聊透顶。看看窗外明媚的阳光,我准备收拾一下自己的屋子。到这儿来以后,我一直懒懒散散,没仔细收拾过自己的房间。
我打开那只笨重的木箱,准备将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拿出去晾晒时,看见了母亲放在木箱底部的那个包裹。打开后发现里面是一件精致的对襟马褂,我高兴地想穿在身上试试。但是当我将衣服穿在身上的时候,才看到上面有一些茶渍一样的印迹,顿时心里不痛快了,母亲怎么能粗心大意,把脏衣服也大老远的给我带来呢。我将马褂掷进箱子,继续在箱子里胡乱翻找起来,希望能找到一两件母亲给我做的新衣裙。可是我翻遍了箱子,都是一些我在家时穿过的衣服。
我拿出所有衣服准备合上箱盖时,看到一根带子静静缩在箱子一角。我拿起来仔细一看,带子大约有两指宽四十公分长,上面用五色丝线绣着许多精美的图案,而且带子的边沿上还用金线锁边了呢,看着挺精致的。我对这根带子有些爱不释手了,但是我不知道它具体的用途,于是胡乱地将这根带子拿在身上比划。我惊喜地发现这根带子跟我的发型很匹配,便兴奋地将带子缠绕在头发上,然后将剩下的部分打成一个蝴蝶结。对着镜子一照,真是锦上添花了啊!
我晾晒好衣服高兴地走出了教堂大门,习惯地往古桥的方向走去。
远远地,我就看见黑衣女人正站在古桥的护栏边探头往金沙江看呢。我蹦跳着向她跑去,我没有喊她,因为我从没有问过她的名字,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她听到了我的脚步声,直起了身子,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冲到她面前,撒娇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她并没有拒绝。
我就这样陪她站着,看金沙江水。现在我一点也不怕古桥了,即使起风了,我也不怕,有黑衣女人在我身边,阿强和阿珍是不会将我蛊惑跳下金沙江的吧。
该回去了,黑衣女人说,风大,站久了会感冒的。
我答应了一声,乖乖地拉住她的一只手走在了前面,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地依恋她,总是感觉和她在一起有种异样的温暖。
转身往回走的时候,我感觉她的手颤抖了一下,一直冰凉的手变得温暖起来了,甚至有些烫。我掉头看了她一眼,碰巧看到了她满眼的柔情,那是母亲经常看着我的一种眼神呢。她和母亲真像啊!我笑了起来,她也笑了,笑得很甜,眼里闪动着亮亮的光。
我帮助她做饭时,爱臭美的我在盛满水的木盆旁抚弄了一下那根精致的发带。
那是你自己的东西吗?黑衣女人盯着我的发带问。
不知道,应该是我母亲的吧。我在箱子里发现的,今天刚找到,我觉得好看,就拿来用了。好看吗?我得意地甩甩头发。
她没有回答我,呆呆地看着火炉里的火焰。
后来她一直没说话,这是她的毛病,我早了解了,也不和她计较。很多时候我也会像她这样的。
吃饭的时候,她一直盯着我看,那眼神似乎要将我整个人都放进她眼中去似的。我疑惑地吃着,不时看她两眼,忽然间发现我真的和别人说的一样跟她长得挺像的,心里不由闪过了一丝念头。
母亲因为那段早夭的爱情,一直没有嫁人,那我的身世难道真的和这里有关?或者真和黑衣女人有关?
这个想法让我突然没有了食欲,我努力吞咽下最后一口饭,放下碗筷时,黑衣女人问我,除了这根带子,你还有别的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我不解地看着她,她淡淡地说,像衣服什么的?
有是有啊,但是那是一件脏衣服了,可能是我母亲不留意放到了我箱子里的。我有些生气地说,并不是因为她的询问,而是因为那件脏衣服的缘故,我是个喜爱干净的人。
你能把那件脏衣服带来给我看看吗?她的声音中有努力压抑着地激动。
行啊!反正是脏了的,也穿不了,拿来你用在别的地方吧。我不以为意地说。
我把那件脏了的对襟马褂拿来给黑衣女人看的时候,她的眼泪流下来了,一直没有停止,我想这应该是她积攒了二十多年的眼泪吧。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件脏衣服会让她那么激动呢。
她边哭边解下我头上的发带,把两件东西紧紧抱在怀中,生怕被人抢走了似的。
我愣愣地看着她,一瞬间有些疑惑她怀里的两件东西我早在发现它们之前就已熟悉。努力搜索脑中关于它们的记忆,但都是最近的。我为自己差劲的记忆懊恼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停止了哭泣,将我紧紧揽在了怀里。她的拥抱让我有些喘不过气。但是我很享受那样的拥抱,我能感觉到那拥抱里满满的都是爱。
这以后,我发现黑衣女人爱笑了,特别是看到我后,她的眼神里都是笑意和爱意。我为她的变化感到惊讶,百思不解这是什么缘故。
不过管他呢,只要她能开心就好,我愿意就这样好好守护着她。没准我就是她那个落下江中去的孩子呢。但是那么高的桥,那么急的水,那个刚出生的孩子有活命的机会吗?除非奇迹出现。
不管有没有奇迹,我早把她当做母亲了。
14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因为母亲频繁带来了想念我的口信,我不得不回去了。我舍不得这里的一切,更舍不得那个给了我母爱的黑衣女人。但是离家的孩子终归是要回到母亲身边去的。
我犹豫了很久,直到临行前一晚我才鼓足勇气去跟黑衣女人道别。
她依然向往常那样欣喜地用拥抱来迎接我。我把头埋在她怀里,迟迟不愿离开她的怀抱。她就这样温柔地拥抱着我,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直到听到了我压抑不住的哭泣。
她惊愕地推开了我,拨开我遮挡住脸孔的头发,我从朦胧的泪眼中看到了她眼中的疑问。
我忍不住大声哭泣了起来,她有些慌乱地搓着双手,用衣袖来替我擦拭眼泪。
我抽搐着说,我,我不想离开你。
虽然声音模糊不清,但是她听到了。她怔怔地站着,没有说话。
我上去搂住了她的肩膀,小声地说,你和我一起回家吧!我的母亲会很欢迎你的。这样我们就不会分离了。
但是,任我说什么她都没有回答,就那样呆呆地立在夜晚寒冷的月色中,像一尊高贵的石像。
我被她的样子吓到了,我知道她会舍不得我,但是我完全没想到她对于我的离去反应竟然如此强烈。
她的模样让我内疚,心里疼痛了起来。
但是我也无能为力啊!毕竟我的家在江那边一个遥远的小镇里。那里有我孤独的母亲。
我是多么想要陪伴着她啊!这个像母亲一样孤独的女人,但是我不得不回去收拾我的行李,交代一些未完成的工作。
我就这样一步三回头地流着泪走了,她依然孤独地伫立在寒冷苍白的月色中……
第二天,我早早地带上收拾好的行李离开了教堂。我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拿着装着那件脏对襟马褂和精致发带的包袱。走到小木屋前时,我将那个包袱轻轻放在她的门口,走出去几步,心里终究还是舍不得她,还是想去看她最后一眼,我便重新拾起包袱推门进去了。找遍了屋子也没有看见她的身影,我只好失望地退了出来。
当我踏上古桥的时候,远远地我便看见了桥那头的一个黑点,我心里一阵欣喜,我知道那是她,她在桥的尽头等着我呢。我加快步子向她走去,一百多米的距离,此时在我的脚下却变得像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我终于走到她身边的时候,我将手中的包袱递给了她,她没有伸手来接,她也没有说更多的话语,只是让我答应她,有机会替她回家乡去看看。她的嗓音沙哑疲惫,红肿的眼睛里满是不舍。我心里愧疚不已。但是我无力改变这样的事实,除非——她和我一起走。
我满怀期望地看着她,她懂我的意思,轻轻摇着头凄然笑着说,从我们踏上这座古桥的时候起,就注定是永远不能再回去了。
我拼命摇着头说,不,你能回去的,只要你往前跨一步就行。你看我们这么多人在这座桥上来来往往,不也都没事么?你别信你们村里那迷信的诅咒。
黑衣女人急忙用冰冷的手掌捂住了我的嘴巴,让我别再说下去。
我抬眼望着她,她眼里满是惊恐,似乎我的话已经招来了恶魔一般。
我不想让她因为我的话而担惊受怕,就缄口不言静静站在她的身旁,看着金灿灿的太阳从金沙江的一头升起,照亮了江面,照亮了古桥,照亮了我们苍白的身躯。
我在黑衣女人恋恋不舍的目光下掉转身子,沿着蜿蜒的马路爬上古桥上方的那个山头。我转过身,想再看一眼这个给了我无限感动和温暖的地方,刚巧看到黑衣女人从高高的“几”字型石塔上往金沙江中纵身跃下。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触摸到的却只是一片冰冷的空气。她优美的身形在我模糊的眼中幻化成了一只轻灵的黑蝴蝶,蹁跹着快速往墨绿的江中飞去。
当她落入江水中的一瞬间,我的心撕裂般一阵疼痛,那疼痛让我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我只能缩回软弱无力的手在胸前划着“十”字,默默在心底叫了一声“母亲!”
一阵大风吹过,古桥晃晃悠悠地“咯吱、咯吱……”响动了起来。
15
回到家后,我流着泪给母亲讲述完了这个关于金沙江边的凄惨故事,整个听故事的过程中母亲都一语不发,她只是像黑衣女人一样紧紧地抱着那件马褂和那根发带,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故事听完好久,她幽幽地说,二十年前的那个黎明,我从古老的教堂离开,桥面上打斗殴杀的时候,我乘坐的渡船,正从古桥底下穿过,一个婴儿,突然从桥上落下,我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她轻轻落到了我的怀中。
母亲轻柔虚弱的话语如五雷轰顶,一下将我脆弱的心脏击得粉碎,鲜血淋漓,疼痛不已。
我知道我即将又一次踏上金沙江畔,去那座古老的教堂,去那间小木屋,去寻找那条未尽的寻根之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