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地》多元文化生态系统的建构

张宪席 (枣庄学院 传媒学院，山东 枣庄 277160)

影片《黄土地》虽然故事来源于柯蓝的散文《深谷回声》，但改编的过程中远远超越了原文，导演陈凯歌用标新立异的镜头语言，敏锐地抓取了中华民族现代化进程中深层次的矛盾，借由中华文化加以视像化，建构了一个蕴含厚重文化的影像世界；一个背负沉重负担而又充满生机的文化影像生态系统。

一、多元文化的影像呈现

影片《黄土地》的创作者们用形式迥异的视听语言为观众建构了一个崭新的光影世界，透过这一光影世界，我们不难发现光影的背后缓慢流淌着的是数千年传承至今的中华文化基因。这些文化基因主要包括中华文明史上色彩文化、仪式文化、民俗文化符号、地方民歌文化等。

影片《黄土地》的主题色为黄色。黄色不仅是黄土地的颜色也是黄河水的颜色，黄土地和黄河水孕育了中华文明，所以在古之中国黄色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易经》曰“天地而玄黄”，意思是地的颜色是黄的，也就是华夏民族发祥于这黄土。古之黄帝亦是取黄地之意。我们的先民崇拜土地，进而崇拜黄色，故人们称黄河为“母亲河”。影片《黄土地》的创作者们敏锐抓住了黄色这一文化基因，开启了影片的寻根之旅，赋予影片中大面积的黄色不同的寓意。这种黄色既象征着我们民族贫困、落后，也象征着其底蕴的深厚；既象征着我们民族奔腾不息的力量，也暗示着这种力量强大的破坏力。

影片中的第二个主题色为红色。在中国红色多和女性相关，白居易的词中的“红袖”，曹植《静思赋》中的“红颜”，曹雪芹《红楼梦》里的“红楼”无不与女性相关。《黄土地》中大块的红色(出嫁的嫁妆、红盖头、红窗帘、红棉袄)都与影片中的女性，特别是翠巧相关，这一传承下来的文化基因，既象征着翠巧对新生活的向往，也预示着翠巧悲剧的命运。在这一悲剧命运的设置中，导演同时也赋予翠巧凤凰涅槃的重生意义。

影片《黄土地》的仪式文化，主要表现为三种仪式：求雨仪式、敬土仪式和陕北女子出嫁仪式。这三种仪式分别指向陕北人民对天和地的敬畏以及封建礼教对人民的束缚。求雨仪式是本片的高潮，这种仪式文化不仅集中表现了中国农民的深厚力量，折射出了民族的原生力，而且也表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惰性。影片《黄土地》的求雨仪式是一种虔诚的仪式朝拜，它寄托着陕北农民对雨水的强烈渴求和对自然力量无能为力的无奈。仪式前插入了一个蓝天的空镜头，而后转入匍匐于黄土地之上的众多求雨者的群像，此时导演依然让众多的求雨者处于画面的底边边缘。这充分说明在这场求雨仪式之中处于主体地位的仍然是天，而不是人。这无形之中很好地回扣了影片的主题。在这场求雨仪式之中，求雨者所高举的刻有龙王图像的牌子，无疑是上天与人间降雨沟通的重要物像。这一物像也是求雨仪式最为典型的物化表达。

敬土仪式在影片中虽情节简短，但很好地说明了根植于中国农民心中数千年的土地情结。影片中当翠巧送饭至顾青、憨憨爹和憨憨耕作的卯上，憨憨爹在耕种劳作间隙，吃饭之前非常虔诚地站立，面对苍天、黄土祈求甘雨，然后方肯吃饭。这一仪式虽然简短，却根植于憨憨爹的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之中，可见陕北农民对土地的情感之深，这也就是创作者把片名定位为《黄土地》的原因之一。

陕北女子的出嫁仪式，在影片中出现两次：一次是影片的开始；一次是翠巧的出嫁。这两场仪式，摄影师在拍摄的时候给予的景别和镜头的顺序惊人一致。这种安排无疑是在说明导演在表达像这样的仪式在陕北未解放区不断上演。出嫁是女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大事，出嫁仪式也就成为女性人生当中最为重要的仪式。在《黄土地》一片中，导演设置的两场出嫁仪式，都指向了未成年女子的出嫁(童婚)，意在说明这种传统文化的落后和愚昧。影片伊始，黄土地上长长的迎亲队伍，鼓乐齐鸣的迎亲场面，烦琐冗长的婚礼仪式，这种约定俗成的“迎娶”仪式，在黄土地上不断重复“程式化”的上演，本无优劣之分，但影片中这种仪式设置为未成年女性与超大龄男人的婚姻仪式，且周而复始地重复出现，则带有了一种显而易见的批判其落后与愚昧的成分。

影片中运用了大量的民俗文化符号，诸如唢呐、花轿、红盖头、红棉袄、红对联、白色的羊肚手巾、粗布衣裤、石磨石墩、木鱼、窑洞、土炕、纺车、腰鼓、粗布鞋等。这些民俗文化符号，从宏观层面讲，一方面展现了陕北当地的民风民俗，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了当时国统区陕北的贫穷落后。微观层面，红色的各种文化符号表现农民对好日子的渴求，特别是翠巧对好日子的诉求。这些民俗符号运用体量的差别和具体的符码内容不同，无形中揭示了翠巧的悲剧命运原因。翠巧一身红棉袄不断穿行在大量无名的黑色粗布农民之间，这些大量的黑色粗布男性农民，从视觉上造成了对翠巧一袭红衣的包围与夹裹，这种包围和夹裹无疑在告诉观众陕北男性世界对女性的无形压迫。翠巧身边张贴的三从四德的对联代表着封建传统思想对女性的摧残。而陕北解放区那阵阵的腰鼓声，则象征着翻身做主人的人民的无穷力量。

影片中的地方民歌文化主要表面为影片中的九处插曲。这些插曲多用民歌素材改编或提取精华创作而成。这些民歌较为典型的有影片开头的酒曲《一样的朋友一样待》和《都说新人光景好》；有憨憨所唱的《尿床歌》；憨憨爹所唱《十五上守寡到如今》；最为典型的是翠巧所唱的《女儿歌》。酒曲是陕北地区广为流传的民歌的一种，一般用在喜庆日子里喝酒时唱。但影片中的《一样的朋友一样待》和《都说新人光景好》，这两首酒曲经过作曲家赵季平的改动之后既没丢失该曲的乡土气息，又带有和影片基调一样的悲凉之感。正如赵季平在《电影〈黄土地〉音乐创作札记》一文中所说“稍加改动后唱出来既不失原来的乡土气, 但亦有一种内涵很深的悲凉之感”。《十五上守寡到如今》这首民歌很好地契合了该片的主题。它和《女儿歌》一同唱出了黄土地上女性的悲惨命运；唱出了女性的生存困境和封建传统文化对女性的双重束缚。

二、多元文化生态系统的建构

影片《黄土地》虽然故事情节较为简单，但影片本身呈现了多元文化生态系统。陈凯歌经历了上山下乡的生活磨炼，且有着对生活的独到见解，加之他对乡土文化的迷恋促使他在《黄土地》里建构了一个迥异于其他影片的自然文化生态系统、哲学文化生态系统和历史文化生态系统。

影片《黄土地》的导演陈凯歌为观众建构了一个以黄土地、黄河水、窑洞和孤立小树等及其简约的自然文化生态系统。这一自然文化生态系统是指在1939年陕北国统区，依靠自然文化调节能力维持的相对稳定的陕北自然文化生态系统。这一自然文化生态系统的主体是黄土地。黄土地在影片中不仅仅作为自然文化景观出现，而且导演赋予其丰富的寓意。其一：“土”乃五行之一，它孕育出了世间的万千生物。《说文解字》中指出：“土者，是地之吐生物者也。”萧启宏经文释：土音通吐，万物之母。其二：从神话传说的角度“土”也创造了人。据《风俗通》载：“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洹泥中，举以为人。”其三：从中医的角度，“土”所对应的脏为脾，乃气血生化之源，故有“后天之本”之称。其四：从正史的角度，土地蕴含着超自然的力量。导演陈凯歌和摄影师张艺谋都有生活在黄土地上的生活经历和对黄土地深厚的感情，他们把感情融入黄土地之中，便艺术化地拍出了黄土地的厚重。这种厚重的黄土才能承载黄土地的多维寓意，承载创作者对黄土地如此深厚的爱以及影片厚重、深沉和浓郁的影像风格。

除了黄土地这一贯穿始终的自然文化景观之外，黄河也是这一自然文化生态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影片中黄河出现的次数不多，一共四次。第一次出现先是黄河的大远景，伴随着黄河纤夫的号子声，出现了黄河纤夫拉纤的场景。

这个场景在影片中只出现一次，但导演设置这一场景也是别有用心。黄土地自然文化景观指向陆地文明，而这里的黄河上的船则指向黄河所孕育的水上文明。这两种文明共同建构了影片《黄土地》的自然文化生态系统。这个镜头之后出现了打水的翠巧，这展现了翠巧的生活环境即两个传统文明所构建的生态系统，加之翠巧所唱的《女儿歌》，足以揭示翠巧的悲惨命运。第二次出现黄河是在翠巧通过顾青获得了生活的希望之后，这次黄河的出现既表明翠巧对母亲的思念，也预示翠巧内心希望的萌生。第三次出现黄河是在翠巧逃婚之后，给父亲挑了最后一次水，以报父亲的养育之恩。第四次出现是翠巧决定伐舟寻找新生，最后葬身于黄河之中。影片中设置这四次翠巧和黄河的场景，其实是在讲述翠巧由压抑到希望萌生，最后走向新生的心理路程。这表面上讲述的是翠巧的心理路程，而实际上是暗示了我们的民族如何走向新生的艰难路程。

黄土地和黄河是影片中的哲学文化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其都指向中华文化的女性，也就是指向中华文化阴阳两极中的一极(阴极)。而作为自然生态系统中的另一极(阳极)太阳，始终没有出现，或者只出现落山的夕阳，这就造成这个自然文化生态系统极大的不平衡。这种不平衡给陕北国统区人民带来了极大压抑，尤其是对年轻女子的压抑和摧残。这种文化生态系统的建构不但符合陕北国统区的实际，而且很好地用影像传达了导演的意旨。影片中体现阳极力量的部分是安塞腰鼓的段落，画面中阳光充足，腰鼓队员占据画面的主体，个个精神抖擞，笑容满面，加之震天喜庆的锣鼓声，营造出一个充满阳性力量的哲学文化生态。而这样的一个文化生态对陕北国统区的翠巧们来说，则是梦寐以求的。影片正是通过这样两个文化生态系统的对比，产生了强大的情感张力。

影片《黄土地》的历史文化生态系统的构建，主要表现在其故事发生的时空设置上。柯蓝的散文《深谷回声》的故事发生在1942年，而导演把影片故事发生的时间提前至1939年春。故事发生的地点也由陕北南泥湾附近，改成了陕北国统区。其实这个时空节点设置背后，隐藏着1939年前后的历史文化，这种历史文化在影片开篇的字幕上已有提示。1935年10月, 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农红军经过长征到达陕北。1937年8月，国共开始第二次合作，国民党被迫承认中国共产党的合法地位。9月，中国共产党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西北办事处正式改名为陕甘宁边区政府。《陕甘宁边区抗战时期施政纲领》规定:“实行男女平等, 提高妇女在政治上、经济上、社会上的地位。”而生活在陕北国统区的人们仍然在国民党的统治之下，生活如一潭死水看不到希望。新的政府的建立，新的思想的涌现，使黄土地上千千万万的翠巧有了新生的希望。影片中的故事发生的时间设置在抗日战争的初期，空间设置在陕北国统区，这种设置既可以使两边的生活产生强烈的对比，也在无形之中告诉观众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所以，以顾青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的出现, 给陕北国统区的人们带来了新生的希望。但在传统文化的历史洪流中，这种希望不可能一帆风顺，它同样需要追求新生的翠巧们在凤凰涅槃中浴火重生。这是因为代表新思想的中国共产党在1939年前后，力量还很薄弱，很难和当时的国民党力量抗衡，这种政治生态，就决定了影片当时的历史文化生态，也决定了影片的叙事方向和要表现的主题。

影片《黄土地》突破了传统影片的创作技法，用非常规的影像语言，为观众打造了一个富含中华传统文化基因和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影像世界，在这一影像世界里构建多种文化形态共融、共生的文化生态体系。其为中国电影特别是中国艺术电影的发展树立了一个标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