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边
2019-11-20江苏姜桦
江苏◎姜桦
整个下午,我面朝大海
既然,这海岸的长度不能改变,就尝试着改变一下这土地的宽度;用无边的激情围住滔滔大海,土地,在慢慢生长,延伸。
要试着让泥土吃掉海水,吐出一大片平坦的沙滩,吐出含着沙砾的泥螺和文蛤,那些搁浅在沙滩的贝壳,银色的光芒若有若无。
那声悠长的渔歌号子是从海水里喊上来的吗?那停在海边的捕鳗船,那挂在船桅上的星星,我看见它们含着的盐。
留在沙滩上的白月亮,那一只鸟嘴吐出来的一堆种子。整个下午,我一直坐在海边那巨大光滑的石头上,等着月光,骑着半明半暗的海水。
大海的爱
不能轻易就确定。
如同潮声和波浪,大海的爱,有它最准确的方向感。
面向那些海岛,面向那些礁石,面向颠覆的沉船,面向那不死的岸。
只有等它真正属于你——譬如今晚,冬夜沉寂,安静地坐在海的旁边,月光轻轻照在你身上。
一肩长发迎向海风,一袭长裙打开波浪,海边沙滩纸鸢飞舞,海面开着朵朵莲花。
星星,从黑夜深处剔出来的一粒粒白;月亮,高悬的桅杆滑落下的一把断刀。
很多很多年以后,再一次独自站在海边,我可能会忘记那些花香,却准确地记住了你的地址。
渔歌号子——唱渔歌者说
请将我们送回到海水中去,请让我们的双脚靠近大海,哪怕只是退回那浅浅的滩涂——我,我得让你们看见这腿上的泥。
穿上这身为舞台定制的演出服,我们早已不是搏风击浪的渔民,手持一只只装着电池的麦克风,我们喊出的一定不是风中的怒吼。黄昏上岸,那歌声一定是破碎的。
在大海边唱渔歌,那嗓子一定是嘶哑的,我们的歌声里堆满了风沙,在狭窄的船头呼唤亲人,我们的头发茬里,堆积着霜和盐。
要让你听见有人在这喉咙里打桩,看见我们呕吐出的破渔船的旧木板!
是的!请将我们送回到海水中去。哪怕仅仅退回两百米、一百米、五十米——
那声音,才真正发自鼓满涌浪的胸腔;
那手臂,才像被海水泡得发黑的缆绳!
告密者
一片水稻弯向田埂,弯向星星、月亮的倒影。无论什么时候,大地总是沉默的,成熟的水稻在露水中摆晃,却从不轻易说出内心的秘密。
雨声渐渐密集。整个大地,蒙上一匹完整的布。
一不小心,雨点说出了秋天的声音。
芦苇的头顶现出一点白,仙鹤千里迢迢,从北方飞向南方。
红顶扶持落日,歌声稳住蒿丛,翅膀,带来一场白雪的消息。
等那些翅膀完全被收拢,一场更大的雪堵在路上。
牧羊人并非开始就出现,等到转过那座山头,我才慢慢看见他。
被羊群碰落的云彩,被菊花碰落的星星。残荷打开的手掌,接住大地的回声。
夹竹桃从来都是无声的,一个内心焦虑的人,真的患上了某种疑难杂症。
沿途的花朵,在燃烧。我没看见那凌乱的灰烬,只记住了那惊愕的火焰。
盛开的桂花,躲在暗处,一只白猫,身披落花。
从脚下的出发地,到某个未知的地方,寂静的夜晚,一路亮着闪电。
云彩在天空涂鸦。涂金菊白菊,涂鸡冠花凤仙花,唯独,不见桃花梨花油菜花。
桃花落在流水里,油菜花开在画上,大片的芦花,刚刚踏上通往秋天的路。
天黑了下来。
猫头鹰转动眼珠,星星在寻找天空。
明天一早,黑夜消散,身底下的稻田,金灿灿的阳光浮上来一半。
暮色向晚,美人梳妆,一头长发猝然落地,手中的剪刀没有声音;
美人揽镜梳妆,仅仅为了将第一根白发留住,流泪的秋天,成了告密者。
黄桷树遗忘的会被鸟儿记住!
那条鱼记住的,早已被那条河遗忘。
古井幽深得没有记忆,井壁的青苔响着回声。
秋天的分行
阳光斑驳,沿着果实的边缘,一步一步,一直走到中间,再由外而内,进入它的深处。
阳光的目的就是秋天的目的。
拨开在一只苹果上打盹的光,秋天,要掏出果实熟透的心。
说不清一朵青萍和流水的交集,被隔开,再一点一点汇集,青萍之下,流水转出巨大漩涡。漩涡的中心,那绿是滚动的,我甚至看见旋转的绿色烟柱,流水鼓动的心脏,活力十足。
下午时分,阳光明显慢下来,秋风轻轻搓落水稻金黄的籽粒。
老屋的枝头,那悬挂的柿子,它火焰的颜色,摇动节奏。
被那些稻粒挽留的落日余晖,慈姑下垂的叶子在等着烟雨。
如果,你在大河的对岸,喊我,而我的喉咙竟然没有半点回声;
如果,我的头从水底探进探出,你却没朝我投来你关切的目光;
那么,你就理解了一个游子当初的远走他乡,即便哪天回到村庄也非为获得谁的谅解。
忘掉生活,那写不尽的艰辛;忘掉来路,那辨不清的归程。
忘掉泪水,那说不明的来历;忘掉婚姻,一抹飘散的烟云。
只保留故乡,那屋顶的炊烟;
只记得一颗黑痣,几十年,一直都保留在一个人的眉心。
一直都在搬运——
搬运食物,搬运石头;搬运文字,搬运爱情;搬运生死,搬运命运。不能抬头,哪怕只是看一看天气,一辈子,我活不过一只蝼蚁!
可能是虚假的,但你别怀疑他一头白发深情唱出的老情歌。满嘴牙齿脱落,依旧笑得像个小孩子。
可能是虚假的,可你别忽略——他持续多日的半夜惊梦、一身冷汗。凌晨三点,他坐在床前不停地咳。
梦见大海
一滴夜雨被梦放大。我,听见了大海。我跑出去,跑到海边,月光领着安静的沙滩。
安静的星空。海鸥。
安静的波浪。夜。
掉过头的那一刻,我是否还将看见一个人?看见,他微亮的烟头——那被黑暗晃动的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