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者(短篇小说)
2019-11-20杨树直
杨树直
1
穿过青杠林,前行约五公里,就到蛇岭了。土路随山势起伏,九曲十八弯,在一个与记忆中的画面大致吻合的发夹弯前,男人把车停住,拿上一大早采来的点地梅,下车走到弯心,朝山谷下张望。应该是这里了。男人转过身,面朝山坡,背对山谷,攀着灌木和藤蔓,倒退着走向那片长满金星蕨的碎石滩。
二十分钟后,男人到达谷底,在一个微微隆起的乱石堆前,停住了脚步。
“呃……来看看你。”点地梅白花细碎,很不起眼,男人有些惭愧。
清明时节,山谷里晨露很重,露水湿了裤腿,化纤布料裹在小腿上,隐隐发痒。男人把点地梅放在乱石堆上,蹲下去挠。越挠越痒,竟然起了冷风疱。男人把裤脚绾起来,动手拔除脚边的厥草。山里春天来得迟,厥草虽然高,草茎还嫩着,拔起来不费多少力气,只是蹲久了腰疼。扫光野草,男人站起来,扶了扶腰,确实疼啊,噢,忍不住一声哀嚎。
腰上的毛病是那次车祸留下来的。男人记得,他醒来时候,头手倒立,肩膀和脖子杵着车顶,腿蜷到胸前,腰撅成大虾,动一下,钻心疼。男人忍着疼痛翻转过来,东敲西打,无意间拉了下门把手。车门开了一条缝,混着汽油味的空气扑进车里。好在空气含氧量高,男人用力吸几口,慢慢有了点力气。歇息片刻,男人继续推车门,咣当咣当,男人判断门后有石头挡着,放弃了,转向另一边。这回一拉门把手,咔,门开了,呵,简直不可思议。
男人爬到车外,看到了那片让人绝望的荒野。
那是一个天坑一般的山谷,四面环山,岭上灌木葱茏,谷底堆满碎石,石缝里长着碧绿的金星蕨。男人面前,方盒子越野车躺在碎石滩上,四脚朝天,前轮羊角已经断裂,轮毂楔入轮拱里。那个早上,晨露和现在差不多,露珠挂在越野车上,积水过多挂不住的,就蚯蚓一样,弯弯曲曲向下流淌。
男人试着站起来,挣扎几下,没成功。男人浑身无力,求生的本能指使他去找吃的。男人爬进车里,一无所获,又爬出来,绕车一圈。在车的另一侧,男人看到了一条小腿。小腿是从车顶下伸出来的,匀称、光洁、僵死的皮肤湿了露水,隐隐发青。多年后,凭借慢慢积累起来的生活经验,男人推断,车顶下压着的,应该是个女人。那时候,男人不知道女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准确地说,男人没有意识。那是他第二次出生,此前的记忆已经清零,眼前的碎石滩、金星蕨、越野车……这些纯净的物象,将是他这一辈的记忆的起点。
小腿旁边,男人找到了一袋面包,撕开袋子就往嘴里塞。面包又干又硬,噎得男人两眼翻白,男人下意识舔了舔车窗沿上堆积的露水。露水是从高处流下来的,混杂着越野车侧裙上的泥土,又苦又涩。不过没关系,男人的味觉记忆也已丧失,对他来说,水,天然就是这个味道,就像初生的婴儿不觉得母乳腥膻。面包吃完,男人的胃暖暖的。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照在身上,男人紧皱的皮肤变得舒展,毛细血管里血流潺潺。男人仿佛正在生长,体力达到巅峰。男人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迎着朝阳走去。
这一去,就是七年,再回来,越野车没了踪影,平坦的碎石滩上多了一个乱石堆。女人就躺在这一堆石头里。男人把彼时彼刻储存在脑子里的画面、声音、气味全翻译成新学到的语言,一一说给女人听。男人说,“那辆车挺不错,从那么高的地方滚下来,车厢都没变形,你要是没飞出去,应该和我一样,都还活着。”
男人把点地梅拿起来,说,“今天清明节,这个给你。”男人三鞠躬,点地梅放在乱石堆前面。“你喜欢吃面包是吧,慢慢吃。”男人从衣兜里拿出一块长条面包,和点地梅放在一起。“可以的话,给我托个说梦,告诉我,你是谁?我是谁?咋俩什么关系?
“你可能不记得了,给你个线索吧。在车顶下,你死都死了,手里还拿着枪。枪的保险是打开的,很多人都说你是劫匪,随时准备崩了我。希望他们的推测是对的,我愿意做你的受害者。如果咋俩一伙儿的,那就太可怕了。那些贪婪的人们,为了几万块钱赏金,随时可能把我交给警察。
“好了,不说了,这事儿有点伤脑筋。”男人转身离开,走几步,又回过头去,看一眼乱石堆,说,“你的坟真丑,谁给你弄的?”
2
七年前,男人咬着牙,爬到山脚下那条柏油路的时候,已经耗尽体力,慢慢失去意识,以至于至今想不起怎么到县医院的。男人只记得,醒来时身处白色的世界。天花板是白的,墙是白的,男人微微抬起头,看到盖在身上的被子是白的,邻床站着的护士小姐,背影也是白的。男人从绿色的世界直接进了白色的世界。
“你醒了。”这是男人听到的第一句话。
男人学着护士小姐的模样张了张嘴,发出的却是呜哩哇啦的声音。
病房里,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语是打针。一天,护士小姐拿着针管,站在男人病床前,小心翼翼排出针筒里的空气时,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打,针。”护士小姐愣住了,“天哪!”她简直不敢相信,一路小跑冲进主治医生办公室,“钟主任,钟主任,他不是哑巴。”接来下的半个月,男人跟热心的护士小姐学了吃饭、睡觉、尿尿等等表达生理需求的词语。
半个月后,男人出院了,被送到儿童福利院。
福利院有四名护工,年龄差别很大,身材胖瘦悬殊,个子却都差不多,都是一样的小矮个儿。只要男人不坐下去,她们永远只能抬着头跟男人说话。这可能是她们不爱搭理男人的原因之一。他们抱着永远散发着臭烘烘的尿骚味儿的弃婴,哼着小曲哄他们入睡,声音和蔼,目光慈祥,看男人的时候就不一样了,目光扎人,好似冰花。
另一个原因,可能是男人爱打架。男人求学心切,有事没事就找两位室友聊天。两位室友十一二岁,智力和见识也是十一二岁的水平。男人跟他们说,吃饭了,我不要打针,去尿尿啦。室友看着男人,异口同声说,“你个傻子。”男人跟着学,“你个傻子。”“你才是傻子。”室友争辩道。他们怎么说,男人就怎么学。不仅学他们所说的话,还学说话的语气。
“傻子!”啪!一位室友暴跳起来,抡圆了胳臂给男人一个大嘴巴。三个人扭打在一起。男人高大强壮,打两个小室友像打陀螺,容易得很。室友哭得呜哇呜哇的,变声期的嗓子像院子里破了震膜的旧喇叭,高一声低一声,难听得要死。室友哭得越难听,男人越烦躁,打得越起劲。
男人学说话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第二架第三架很快来临,护工也越来越讨厌男人。打到第五架时候,她们把男人的床搬进门卫室,让男人和门卫住在一起,由门卫看护。
门卫姓陈,原是位货车司机,约有五十来岁,起初给男人的印象是不爱说话。对男人搬进去同住既没有表示欢迎,也不见明显的反感情绪。男人走进门卫室时候,陈司机正侧躺在他那张窄小的床上,左腿半屈着,压在伸直的右腿上,不停地抖,右手胳膊肘杵着黑乎乎的枕头,向上支起,手掌托着油光满面的大脑袋,眼睛死死地盯着泛白的电视屏幕。
男人走到陈司机旁边,靠着床沿,想坐,坐不下去。
电视正播放广告,屏幕上,一块圆圆到面包上下翻飞。面包分两层,中间夹着菜叶和鸡腿,那只鸡腿还冒着热气。男人脑子里浮现出半个月前,在山谷里吃到的那块干面包,嘴角不由得挂了清亮亮的口水。滋溜一声,男人把掉到嘴角的口水吸了进去,咽到肚子里。
听到男人吞口水,陈司机扭过头来,说,“怎么,想吃汉堡。”
“我想吃。”男人说。
“有钱吗?就知道想吃,我比你还想吃呢。”
“钱是什么东西?”
“钱都不知道你还……”陈司机突然反应过来,眼前这儿男人,还是个孩子,“钱嘛,是一张一张的纸,有了它,才有香香的东西吃……”
不看电视的时候,陈司机教男人说话,认识器物。陈司机指着电视机、遥控板、床、床单、被子、橡胶棒……门卫室里能看到什么就教男人说什么。男人学得很快,两个月后,基本上就能叫出所有常见的什物了。这时候,陈司机终于表现出对男人身份的好奇,试探着说,“诶,孩子,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我是秋生。”
“你不是秋生,秋生是福利院给你起的名字。”
“那我是谁?”
男人是真不知道,除了说出名字,“你是谁”这个问题还能怎么回答。
“我是谁?你看啊,”陈司机右手半握着拳头,竖起的大拇指戳了戳自己,“我叫陈泰宏,是一名货车司机,年纪大了,开车精力不集中,很危险,不能再跑车了,才来到这里。”陈司机拍拍男人肩膀,“你是谁,照我这样说,慢慢说,啊,不着急。”
“我……我是……司机……”
“司机是举例,举例你懂吗?傻子,”陈司机有点恼,“你要说在哪里生活过,有没有父母,自己是做什么的,为什么来到这里……”陈司机心急了,男人的语言能力,还没达到这个层级。
怨不得陈司机心急,那则悬赏五万块钱征集破案线索的启事,每天晚上九点半都要播一遍。那是深山里的一起车祸,死了个女人,司机不知所踪。也就是说,两个月前,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人,而陈司机原本清清静静的门卫室里,多出来一个。如果……守一个月大门,三千块钱不到,一下子领五万,想想都激动。
从那以后,每逢电视里播出寻人启事,或是悬赏缉凶公告,陈司机就会命令男人坐到电视柜旁边,挺直腰板,脑袋与电视机平齐。陈司机看一眼屏幕上的人像或那些描述性的文字,看一眼男人。比对老半天,“不是找你,他妈的。”骂过了,才允许男人坐回床边。
男人对那些离奇悬案有着同样浓厚的兴趣,尤其是漂亮的播音员用抑扬顿挫的普通话描述那片荒野和那辆四仰八叉的越野车的时候。那片荒野、那辆车,是男人特别想用语言描述,却无法描述的世界。要不是陈司机手里挥舞着橡胶棒,男人一次都不会听他的。
一天晚上,九点半钟,电视上又在播放那则启事。这回有所不同,越野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乱石堆。乱石堆周围,金星蕨被踩得东倒西歪。
陈司机又从阳台上拿起黑乎乎的橡胶棒,大声喝道,“坐那里去。”男人站起来,咬着牙走到电视柜边,不是转身坐下,而是一弯腰,操起那把蓝色的塑料凳,猛一转身,一个箭步蹿到床边,唰一下举起凳子,砰一声砸陈司机头上。
3
走出福利院的那一刻,男人想,这一架早该打了。
当初把男人送到福利院的那伙人,用一辆中巴车把他带到了普镇。下车后,他们提上棉被,大米和水果,说说笑笑,把男人领进一个破败的杂院。
杂院呈“日”字型,上“口”是破旧的砖瓦房,下“口”是院子,由倒挂着马鞭草的泥巴矮墙围城。到了院里,有人喊一声老丁,砖瓦房里慢悠悠出来一人,看模样六旬有余。老丁站在门前,朝众人观望。“过来。”老丁慢动作一样,一步步踱到男人跟前,上下打量这个比他高出半个头的陌生男人,然后伸出颤抖的双手,摸了摸男人的脸。
“儿诶——”老丁激动无比,声音颤颤巍巍。
“叫爸爸,快。”众人对男人说。根据来之前的交待,男人叫了一声,“爸爸。”老丁浑浊的眼里,泪水夺眶而出,一把把男人搂进怀里——其实是老丁扑进男人怀里。杂院里响起噼里啪啦的掌声。
老丁是位鳏夫,叫丁启华,男人因此赐姓丁。据医生推测,男人30岁,由于无据可查,建议以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日期为生日。所以,在老丁的户口簿上,男人生于1980年9月29日,姓名丁九,在法律上是老丁的长子。从那以后,再有人问你是谁,男人就说:
“我叫丁九,普镇人,是农民丁启华的儿子。”
老丁老来得子,幸福得过了头,早晚间跟男人嘘寒问暖,仿佛男人不是他三十多岁的养子,而是年迈的亲爹。男人要吃什么,老丁就给做。不过也做不出什么好吃的。老丁是普镇上为数不多的仍在种地的老式农民,家里长期缺油短醋。还好,男人不挑嘴,给什么吃什么。
白天,老丁带着男人屋里屋外打转,认识锅碗瓢盆花草树木,等到穷尽所知,想起应该送男人上学时候,普镇小学已经开学一个多月。“这孩子现在什么都会说,就差认字儿了。”每一次,老丁把男人推到校长面前时候,都要重复这句话。几番推脱无效,校长只好说,“如果学习跟不上,明年再来,您看行不?”校长希望男人自己打退堂鼓。
不是校长不爽快,县里年年选调教师,普镇小学有点资历的老师大多考调出去了,剩下的全是从教一两年的大专毕业生,而且以女老师居多,一想到有个年龄比老师大十来岁的男人要来读一年级,校长就觉得别扭。更何况,男人在福利院打架的光荣历史,校长也是有所耳闻。不过,考虑到老丁和男人的父子关系是县里大领导主导缔结的,甚至坊间还有“赐子扶贫”一说,校长只得先答应,私底下去做老师思想工作。
男人堪称神“童”,入学不到一个月,就学完了拼音,还会查字典,之后,剩余课程的全部自学。三年时间,男人修完了小学六年的课程。男人的学业瓶颈,出现在初一。先是怎么也学不会英语,然后是数学成绩一落千丈,物理化学堪称天书。初一上了半个学期,男人就有了退学的想法,老丁不同意,说,“不读书你怎么给我养老?可怜我养你这么多年。”
勉强熬到初中毕业,男人已经三十六岁,老丁还指望男人上了高中上大学。男人说,“爸,我都快四十了,哪儿有这个年龄还读高中的?”普镇上老老少少也劝老丁,“你这是养儿的瘾憋得太久,憋糊涂了,你想想,丁九上完高中三十九岁,上完大学四十四,先不说他是不是读大学那块料,就算是,毕业了哪个单位要他?哪个单位接收四十四岁的毕业生?”
打那以后,老丁不再提上学的事情,开始教男人洗衣做饭,伺候鸡鸭牛羊。
转眼秋天到了,瓜果玉米成熟,老丁手把手教男人采收。男人学得快,又有力气,父子二人同时背着一背篓玉米棒子往家走,老丁还没走到一半路程,男人已经到家折返回去。父子道旁相遇,老丁叫住男人,“儿诶。”男人条件反射般,回一句,“爸爸。”此情此景,一如六年前初进老丁家破败的杂院。“爸爸老了,你得尽早安个家。”老丁伤感了。
冬日农闲,普镇社交频密,人们缝集必赶,也乐于走亲访友。这是普镇人情味儿最浓的季节,也是婚恋高峰期。老丁托了媒人,给男人找老婆,没啥要求,腿脚别有毛病就行。这事倒也不难,镇上开文具店的张晓敏早离婚了,三十来岁,方方面面都好,只要晓敏不嫌丁家贫困,这事没准能成。“我试试嘛。”媒人收了烟酒和红包,算是应了这事。
男人和晓敏第一次见面,在镇上的豆米火锅店。时间掐得准,两人同时出现在火锅店门口。见了面,相互寒暄,进店选座,互问饮食习惯。两人言谈得体,咋一看品位相当,其实呢,全是媒人功劳,一切都是提早交代好的。坏也坏在交代得太过清楚,见面前早就知根知底,见了面,说什么都是没话找话,很不自在,两人只好认真吃饭,把头埋在碗里。
吃着吃着,男人憋不住了,抬起眼来,偷偷看对方什么表情。不曾想,对方也正好抬起眼皮看男人,两人的目光在热气腾腾的火锅上相接,男人被电了一下。男人终究是个——孩子——立马慌了神,手一哆嗦,一不小心碰了盘子边上的瓷勺,勺子哐啷啷一声掉地上。
男人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你看我真笨,不好意思,”男人讪笑着,向后挪挪椅子,弯腰下去——身子才向前一倾,眼睛也才与桌面下沿平齐,一眼就看到了那截匀称、光洁的小腿。桌子底下,灯光昏暗,那截说不好有意还是无意伸过来的小腿,隐隐发青。
那一刻,仰躺的越野车和外露的小腿组合而成的画面,顷刻间在男人脑子里浮现。“女人,是个女人?”男人心里嘀咕着,嘴唇也跟着动了动,胜在无声,晓敏没有察觉。
男人捡起勺子,椅子归位,坐好,神色慌张。晓敏则媚然一笑,低下头去。
4
山谷里回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多,男人把柴油送到粉砂厂,交给负责操控机器的老张,就回家了。男人不想去办公室,怕康健问他去哪里了。男人不是不会说谎,只是不愿意。晓敏说过,撒谎的男人最让人讨厌。晓敏说,他前任男人就是个谎话狂,讨厌死了。“他老说谎,真的,没必要说谎时候也要说谎,好像说谎是为了续命,你总怀疑他只要说句实话就会立马倒地气绝。”男人永远记得,晓敏说这番话的时候,恨意犹在的表情。
老丁也正好从外面回来,父子在同时踏进院里。男人说,“爸,今天干嘛去了。”老丁说去上坟。男人说,“怎么不叫我一起呢?”
“你要赚钱娶晓敏,忙你的。”老丁说。
父子正闲聊,康健来了电话,“油送到了没有?”男人心头一紧,说早到了,已经交给老张。“赶紧回来,有事分派给你。”康健咬着舌头,语速比平时慢,词语一个一个往外蹦。听得出来,康健喝醉了,男人稍稍放心。
皮卡已经半旧,柴油发动机声音很响。车到楼下,康健闻声出来,趴在二楼栏杆上,眼睛直勾勾盯着男人,问道,“干什么,去了,你。”康健的话里带着酒气。“买柴油呢,给厂子送过去。”男人说。男人希望康健已经喝糊涂,就这么糊弄过去。
“你小子,不老实。”康健咬着舌头说。
男人心说,不可能啊,没人知道他进山上坟。“今天清明,县里下来扫墓的车多,加油站排着长队呢。”这话有一半是事实。男人从山谷里回来的路上,确实有好多车辆正奔赴蛇岭。男人说,“不信哪天你去加油站问问。”男人知道,信与不信,康健都不可能去求证。
“排队,排队……”男人脖子一抽,呕,打了个酒嗝,“排个队,能把你狗日的手排绿了?”康健手指着男人,“你小子,就是不老实,看我改天收拾你。”
男人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确实是草绿色的。暗地里埋怨自己粗心,都到家了,也不先洗洗再过来。结结巴巴说,“路上看到野花开了,摘了几朵,染的……”
“是吗?那,花呢”康健追问。
“花——”
“你就说送晓敏了呗,哈哈哈,大男人一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康健说。
果然,康健什么都不知道,一句话又给解了围。男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笑笑说,“老板就是老板,什么都瞒不过你。”男人心里美滋滋的。
“上来把饭吃了,送王总回家。”康健转身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是间民宅,除了墙上挂着的“大展宏图”的牌匾之外,和一般民宅没什么两样,办公、开会、吃饭,都在里面。男人走进办公室,朝牌匾下瘫在沙发上的秃头男人一哈腰,叫声王总,算是打了招呼,然后自己盛饭,就着剩菜吃。秃头男人说,“兄弟,对不住,现在才叫你回来,菜都没了。”男人说也不饿,够吃了。
男人早在学车时候,就认识王总了。见王总,比见自己的老板康健还要自然,没什么拘束。玉米肉末合胃口,男人就端起盘子,倒自己碗里拌饭,喜欢蛋花汤,就大口地喝。
王总是男人在县城学车时候认识的。
晓敏确实嫌丁家穷,但又喜欢男人的模样,于是提了个条件,要男人学一门至少能在普镇吃上饭的手艺。男人想不出能学什么,晓敏说,“实在不行就学车吧,学回来我给你推荐工作。”男人脑子里倏忽闪过山谷里那辆四仰八叉的越野车,说,“好,就学车。”
普镇没驾校,男人打了背包,装上铺盖和几身衣服,去了县城。
男人车感极好,学得很快,科二科三满分通过。考完科三那天,教练把男人留下来,说,“路桥公司招司机,工资四千,你想不想去?”四千,也就是说,工作一个月就把学车的全部花销拿回来了。那笔钱可是老丁攒了好几年的积蓄。男人两眼放光,使劲点头,说愿意。
第二天,男人、教练、王总,三人在驾校办公室见了面。教练一个劲的夸男人有天赋,像个老司机,王总夸教练技术过硬教学有方。男人插不上话,规规矩矩坐着,直到王总问,“你是普镇的?”男人才有机会出声。
“是普镇的。”男人说。
“好。”王总点点头。
这一个好字,男人以为自己会跟随王总,进入县里大名鼎鼎的路桥公司工作,王总似乎也喜欢男人,可惜资质审查通不过。别的不说,男人刚拿的驾照,招个新手开车,出了事算谁的?最后,王总把男人推荐给康健粉砂场的老板康健。康健粉砂厂是路桥公司的合作伙伴。那几年,农村正扩建路网,砂石需求量很大,王总和康健的关系越来越紧密。
吃过饭,男人扶王总下楼,把人往皮卡边上带,王总吐着酒气说,“开我的车。”男人才发现,门前的法国梧桐下,停止一辆黑色的,方方正正的越野车。一见越野车,男人突然慌了神,手一松,王总瘫在地上,像一坨橡皮泥。“噢,王总小心。”男人赶紧弯腰下去,双手穿过王总胳肢窝,把人架起来,扶到越野车副驾门边。
越野车外形方正,像个盒子,里面也是见棱见角,哪儿都邦邦硬的。七年前,那个山谷下,男人在那辆越野车里翻转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也是这样的内饰布局。
“您这是什么车,王总?”开了老半天,男人忍不住问道。
“嗯……”王总哼了一声。半屈着的左腿向前蹬一下,然后,嘻——嗥——
王总睡着了,鼾声渐起,相当扰人。男人有些烦躁,不知不觉油门踩得更深,发动机轰鸣声骤起,车速越来越快,时速指针一下子越过110,AT胎隆隆隆的声音随之从底盘下传上来,风噪也传进车里,把王总的鼾声压了下去。
吵归吵,和鼾声相比,车声还是好听点。
5
县城坐中巴到南怀镇,再从南怀镇打摩的到普镇,需要三个多小时。男人到家已经下午两点多,一摸塑料袋里的绝味鸭脖,刚出锅一样温热。这天气,可别变味了。男人把钙片交给老丁,还没交待怎么服用,就奔晓敏的文具店去了。
晓敏的嗅觉狗一样灵敏。男人才进门,还没开口,晓敏就迎上来,尖叫道,“啊,鸭脖!”一把从男人手里抢过袋子,迅速打开,拿起一块骨头啃起来。
“你看你,一点都不淑女。”男人说。
“啊?”晓敏把脆嫩的鸭骨头嚼得嘎吱嘎吱,嚼老半天,咽下去,“你跟我说什么了?”
“没什么,问你好不好吃。”随口说说而已,男人并不喜欢淑女,嫌拘谨,没情趣。
“好吃,好吃。”晓敏又拿起一个鸭脖,正要塞进嘴里,突然停住,“噢,对了,你给爸拿了没?”
男人拿到驾照,就已经满足晓敏下嫁的条件,何况在县城遇到贵人,拿证回来就有工作,晓敏自然开心,早以丁家媳妇儿自居,大大方方管老丁叫爸。
“爸啃鸭脖?嘿嘿嘿……”男人不由得笑起来。晓敏先是一愣,然后也笑了。两人脑子里同时浮现老丁黑洞一样的嘴巴吧唧吧唧啃鸭脖的滑稽模样。
“你知道不,早上公安来镇上了。”晓敏说。
“公安?来干嘛?”
“查个案子,”晓敏从鸭脖上撕下一块肉,“一个无头案,最近好像有点头绪了。”
晓敏说,七年前的秋天,有路人发现蛇岭山谷下躺着一辆越野车,就顺着山坡下到谷底。路人看车门开着,就钻进里面去,希望翻到点值钱的东西。可惜除了半包抽纸,和一摊已经干涸的血迹,什么都没找到。路人正气馁,准备离开的时候,一回头,看另一边的车顶下,露着一条小腿。路人兴奋起来,立马跑过去,搬开车侧的石头。不大一会,车顶下的石头就搬空了,形成一个坎。路人把手伸进坎下,四处摸索,摸着摸着,摸到一只僵硬的手,手里握着个冰凉冰凉的东西。路人用力把那个冰凉冰凉的东西拽出来,“你猜怎么着,”晓敏活像个说书人,“是一把手枪。”路人把枪拿在手里,不小心动到了扳机,砰,一颗子弹飞了出去。“枪没上保险,也就是说,车底下那女的随时准备崩人……”
“崩谁?”
“当然是司机了,警察怀疑司机是被那个女人劫持的。”
“哦,司机呢?”
“司机?没找着,警察现在还在找呢。”晓敏接着说,“那个路人胆小,枪一响,后坐力震的手臂发麻,腿立马就软了,连滚带爬跑去派出所报警。”路人把警察带到现场,“你猜怎么着,”晓敏又重复她的经典台词,“警察在半山腰上找到一个铝皮箱子,里面装着整整齐齐一百万美金。”晓敏一手攥着鸭脖,一手捏紧拳头,两眼放光,仿佛那只铝皮箱子就在眼前,激动地说,“美金啊,一百万,要是我的该多好啊。”
“你也信,真有美金,警察也不会公布具体数目。”男人说。
“什么意思?你以为我瞎编?”晓敏申辩道,“传到我耳朵里的就是这样。”
“好吧,信你一回,说说,警察今天来查什么了?”男人说。
“谁知道哦,神秘兮兮的,就知道问别人,你一问他们,什么都不方便说。”
“你不是说有头绪了才来的吗?”
“哦对了,差点漏了重点,那个无名无姓的女人,”晓敏又是神秘兮兮的,“你猜怎么着?昨天有人给她上坟了,坟坝上的厥草除个精光,坟前放了一块面包和一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白花……”
“然后呢?”
“你是不知道,当时警察掘地三尺,愣是找不到一样东西证明女人身份。”晓敏脸上又浮现神秘的表情。男人看准时机,“你、猜、怎、么、着,”二人异口同声。
“别打岔,没说完呢”晓敏说,“那是一辆走私车,没备案没保险,牌是假的,那个车什么号也查不到,据说车尾还有两个弹孔,孔径很大,那种子弹国内很少见。”
“所以……女人身份成了迷?”
“可不是吗。昨天有人进山扫墓,路过那个地方,看到女人坟前有一束白花,肯定有人来上过坟,当时就打110了,你说,谁不馋那五万块钱呢。”晓敏补充道,“刚出事的那会儿,每天晚上电视里都会播出悬赏公告,谁能提供破案线索,请与周警官联系,给五万块钱。”
“可惜了,警不是你报的。”
“嘁,我稀罕那点钱?”晓敏说。
6
男人得好好感谢进山扫墓的那个车队。
男人才从山里出来,四五辆小车就进山了。狭窄的土路上,车辙覆盖车辙,松软的路面压出一道道深坑。警察赶去时候,男人的皮卡车留下的第一道路纹早就没了踪影。
即便如此,为了安全起见,男人还是决定把皮卡车手套箱里的那摞寻人启事处理了。
离开文具店时候,男人问晓敏要了一盒夹子,说是挂内衣内裤和袜子,又到街中的五金杂货店买了几枚钉子,一根尼龙绳和一面镜子。晚上,老丁睡熟后,男人把卧室木门闩上,东南西三面墙各钉一枚钉子,尼龙绳拴钉子上,形成一个V。男人把晓敏给的小夹子倒在床上,捡起两枚,又拿起一张寻人启事,走到东墙边,把寻人启事挂尼龙绳上。不大一会儿,那些黑白或彩色的寻人启事就全挂V型绳子上了。
男人拿起镜子,举在东墙边第一张寻人启事旁,看看文字内容,看看失踪者照片,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他妈的,不像。男人把寻人启事扯下来,丢地上,移向下一张。
夜里两点,四十七张寻人启事躺在地上了,还有六张,经过多轮比对,依然稳稳的挂着。男人不惯熬夜,已是两眼猩红,鼻翼两侧浸出油光。没办法,先这样吧。男人放好镜子,捡起地上的寻人启事,轻手轻脚出门,走出院子,到街角垃圾箱边,歘歘歘几下,四十七张新旧不一的A4纸,全化成蝴蝶般大小的碎纸片,塞进垃圾箱。
第二天,男人起得很早,又要去县城。皮卡车新增里程一万多公里,早该保养了。
男人开得很快。山丘迎面扑来,正在飞花的白杨树迎面扑来,土坎边白花细碎的点地梅迎面扑来,电线杆子迎面扑来,写着“千方百计高质量推进乡村路网建设”的宣传语迎面飞来。宣传语当然看不清,但男人早就烂熟于心。平时,男人很少开这么快的,尤其是前方有住户或电线杆的时候,男人一定会把车速踩到四十码以下,为的就是看广告。
广告则五花八门,有的严肃,有的浮夸,有的可乐。加油站过去不远,就有一户人家的墙面上,挂着这样一则,“双胞胎饲料,好吃又健康。”每次路过看一眼,男人能乐上老半天。
男人的最爱,却在电线杆上。那是小广告的阵地。什么重金求子、风水堪舆起名、富士康工厂招工、金牌律师专业追债、手机监听婚外情取证、枪支春药K粉诚信供应……应有尽有,新旧相续,旧的黑字变灰白纸泛黄,新的仿佛还带着张贴人指尖的温度。
运气好的时候,会遇上新贴出来的寻人启事。这时候,男人把车停路边,走到电线杆下,小心翼翼把那张新帖上去的纸揭下来,上车细看。不管有没有收获,男人都会把寻人启事放进手套箱。
十点左右,男人到修理厂了。这是到得最早的一次。男人把钥匙交给熟悉的接车员,坐下喝杯茶。稍后,到接车员办公桌,确认过保养和检修事项,然后给康健打电话。男人说,保养的车很多,工位只有一个,可能要晚点回去。康健说晚点就晚点嘛。挂了电话,男人奔向儿童福利院。
修理厂在城南,福利院在城北,男人要穿城而过。男人想,给陈司机买点什么好呢?男人努力回想和陈司机住一起的那段时光。除了看电视,追奇案,用橡胶棒指着那人怒喝,陈司机好像没别的爱好了。男人脑子里甚至没有陈司机一日三餐吃喝的画面。仿佛这个男人,看看电视就饱了。
要不买副老花镜吧。男人在福利院时候,陈司机五十多,七年过去了,也有六十了吧。一想到这里,男人心里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陈司机可别退休了。
福利院还是原来的样子。红砖房,小青瓦,院子里一座假山,两架旧滑梯,远远的躲在横向伸缩的不锈钢大门后面。值班室在大门右边。男人走到值班室一侧,敲击铁门,当当当,好久没见人出来。没准这两年没有弃婴和流浪儿童了,原先收养的孩子也都有了好的归宿,福利院已经关停。当当当,男人又敲了几下。还是没人出来。当当当,男人叹口气,转身离开。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谁?”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男人大喜过望,转过身去,激动地说,“是我,秋生。”
“你不是秋生,秋生是福利院给你起的名字。”
“陈叔,”男人更激动了,“你记得我?”
回福利院的孩子不少,大多是看义工的,专门来看门卫的,男人是第一个。陈司机很开心,戴上男人买来的老花镜,迫不及待打开电视,“我有两年没看电视了。”男人左一个陈叔右一个陈叔,不停地为自己当年殴打陈司机道歉。陈司机也检讨自己,说想钱想疯了。
男人说,“陈叔,当年电视上那些个头像,真有像我的吗?”
陈司机哈哈一笑,说,“以你陈叔的贪财程度,要真有像你的,能不报警吗?”
“那这几个,”男人从衣兜里掏出一沓巴掌大的纸,展开,晃了晃,总共六张,“这个,您看像不像?”说着,把一张寻人启事拿起来,举在肩上。
陈司机扶了扶老花镜,眨眨眼,眼里顿时放出光来,“像,很像。”
这张呢?男人拿起另一张。也像。这张呢?像。这张像不像?像。看这张,好好看看。像。这张,您老看仔细了,像吗?像,很像。
“到底哪张最像?”男人很激动,语速快了一倍。
陈司机看花了眼,被问住了,说,“要不,咱再过一遍?”
男人把六张寻人启事的顺序打乱,一张张拿起来,“陈叔,看仔细了。”陈司机坐在床沿上,上身微微前倾,两眼在男人的面孔和寻人启事间来回扫描。换。换。下一张。下一张。上一张。嗯,陈司机点点头。就是这张了。
“真的很像吗陈叔?”男人无比激动,声音颤抖,“那么说,我是他?”男人指着寻人启事上的头像,“我叫张焕?张富民是我爸,李翠英是我妈……”
“嗨,哪能这么说,七年前的你和今天的你,一点儿都不像。”
陈司机站起来,摸摸男人的脸,说,“孩子,你长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