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榻
2019-11-20周涛
文/周涛
能够吸引人们目光的好文绝对具有某类特性,就算不从某种理性出发,充满了偏见亦无妨。就个人的散文阅读记忆而言,周涛的《高榻》是我心目中的名篇之一,另一篇是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初读《高榻》,为周涛的雄浑笔力震撼,再读《高榻》,则感受到了一种他为一颗颗孤零的无所依的灵魂招魂之意。边民骑手有马而“我没有马”,这种经常被人忽视的边民和汉民之间的细微区别,恰是人类的尊严和光荣所在。此文明亮亦沉郁的画面感十足,场景略显压抑,但叙事沉着冷静,作者有诗人经历,字里行间充满了崚嶒绰约的柔情,却用来强化致人痛苦的思想,而这,恰恰忠于普遍的人性。
我扭头看到几个骑马的人从背后行来,就赶快让开。让的时候那种处境和姿态,使我感到自己有些类似古代王者车骑边躲闪的良民百姓。我让到路边,但是还不行,于是干脆跨过一条毛渠,闪得更远点。
这几个骑马的人并辔而行,使一条空旷的土路变得拥挤。他们不时地前后错动,不疾不缓,在控制中保持着整体的参差变化,一片杂乱有力的马蹄声不断调整着步骤和节奏。
这是一些保养得相当好的马匹,高大劲健,精力很饱满。马头在需要我抬高目光的位置上带有挑衅意味地左右晃动着。这个在错动中并行的整体,似乎拥有一种势,威迫着面前的东西,而且随着马尾后面的尘土弥散开来。
我立在渠边望着这一干人马。
看得出,这种并行中正暗含着拥簇的意思,我找出了那个被拥簇的人,是中间那个骑在纯黑毛色的快走马上的人。他穿了一袭褐条绒宽肩大氅,灰羔皮的领子,身躯壮硕地雄踞在镶银垫褥的鞍座上。他只是轻声说几句话,眼睛并不顾盼,不注意观察别人的反应,偶尔笑一下,始终只是稳稳地望着前面。
他骑的那匹黑马实在是一匹让人羡慕的好走马,前颠后走,毛色光亮。两只前蹄有力,而且举得很高,俊气却含怒容的马头扯着辔头不时大幅度地甩动,仿佛和谁刚生完气。它的后腿跨度大,黑油油的臀部肌腱明显,有些像骄傲的女人行走的样子。
周围的几匹马为了跟上它,不时需要跑起来,有的刚窜出去一个马头,就立即被控住;一匹性情急躁的,正被主人勒得在原地团团打转,落在最后。
这一伙人就这样从我眼前威风八面地越过去,连看也没看我一下。这很令人沮丧。在伊犁草原上,步行的人是十分可怜的,徒步行走的人像乞丐一样不被人注意,却不能像托钵僧那样引起好奇。在草原上,人们首先注意的是你的马,然后注意你的马鞍,最后才决定是否需要注意你。没有自己的马匹的人,在草原上就像一只低矮渺小的猴子,匍行在马蹄扬起的尘埃中。
一时间,我感觉到了骏马的傲慢雄姿对人的内心尊严的征服。它们太飞扬跋扈啦。我心里涌起一股妒嫉,同时也深感无奈,望着他们渐行渐远,反而怅然若失。“我没有马”,这几个字从我脑子里显现出来,竟无端地使我鼻子酸了。
四月的春阳如酒微醺,几丝若有若无的清风像几尾轻盈的游鱼穿行在阳光的酒杯中。远处河岸那边,村落式的垦区农场残存着冬天留下的杯盘狼藉的景象,而河这边的草原已经绿草鲜花,仿佛梳妆待毕的新嫁娘。
农业的手把一部分自然弄丑了,变成了产后的妇人,再不复有少女的容颜。
我继续向前走了很久,回到连队的路上要翻过一座小丘陵,它不是山冈,而是缓缓隆起的一座绿草茸茸的高地。它像是辽阔草原上的一处看台,也类似草原绣榻上的一个枕头。上面几乎没有什么岩石,有一些灌木并不显眼地散落在上面,草长得很盛。
我到达这处高冈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站在上面,整个巩乃斯草原就袒露在眼底了。那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草原的辽阔丰富之美和河流的蜿蜒含闪之姿,构成图画和音乐的双重韵调。连队不远了,我坐下来想休息一会儿,凝神看看这草原的全貌。
结果我又看到了那伙骑马的人。
他们正在这座高丘下不远的草滩上,围坐在地上。绊好的马在旁边一蹦一蹦地找草吃。这伙人的面前铺着一块艳丽的花围巾,围巾上倒了一小堆奶油糖,每人身边都放着一两个带刻度的医用输液瓶。
远远看过去,仿佛在开一个由支部成员组成的碰头会。他们轻声地交谈着,然后从盘坐的腿边拿起瓶子来,仰脖灌几口,放下,再伸出手去欠身拿一颗奶油糖,扔进嘴里。
我看到的眼前这一情景应该是进行了不短的时间,现在已是接近尾声。这个草原方式的酒宴正是用奶油糖来下酒的,马背上的人们差不多喝光了各自携带的一斤或两斤白酒。
这时,他们开始彼此拉拉扯扯,试图站起来上路。看得出他们腿很软,踉跄着,有的在松软的草地上重又跌倒,有的笨拙地伸直了两臂,妄图在空气中找到什么可以扶持的东西。
他们走向自己的马,蹒跚可笑。
他们抓住自己的马,怎么也上不去。
马好像有点等急了,显得略微有些埋怨情绪。“又喝酒!”马的表情有些像某类妻子的神态。其中一个人抱住马的头,粗鲁地拍打着,并且故意把酒气冲天的嘴凑过去,那匹马在刺激中猛然把头颈挣脱出来。
终于都上了马。
但是醉得太厉害啦!
他们已经不能在马鞍上坐直了,东倒西歪,成了一支溃不成军的骑兵。爬在马脖子上的,从马的一侧扑空触地复又挺起的,可是没有一个从马上掉下来。他们开始彼此冲撞,彼此设法把同伴从马背上拽下来,用马鞭击打对方的马屁股,使其受惊失控。
在醉汉的影响下冲撞成一团的马正开始奔驰起来,越跑越快,渐渐失去控制,在广阔的草原上飞一般地狂奔。蹄声敲震大地,杂乱而有节律,一群载着醉汉的骏马直向西奔跑,凶猛狂野,纵横恣肆。马蹄声中,尖锐的唿哨声和粗犷的吹喊声此起彼伏,强有力地震荡着寂静的旷野……
此时夕阳恰恰落在西边极地的草尖上,宛如一团烧红将熄之前的火球,被连天草浪托住。光焰收敛的夕阳,仿佛自身红得愈发透彻,在周围渐渐逼近的暮色之下,衬得轮廓鲜明,望之甚近,似乎伸手可以触摸得到。
空旷平坦的草原上,一群奔驰的人马无遮无碍,渐渐远成一些跳跃着的黑点,这些黑点仍然是那么自由狂放,在草尖上跳着,跳着,跳着,一直跳进了天边那一轮炭火似的夕阳里去了。
我坐在草原的高榻上,久久不语。
“我没有马!”一滴泪沿着面颊凉凉地滑下来。二十年后我还记忆犹新,是从左眼眶里掉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