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灯夜行

熬夜，熬夜，熬过去，天就亮了。

加完班回到家，已是夜里9点。2岁的小女儿已经睡了，5岁的儿子还在眼巴巴等她。阿衣洗了手换了衣服，拍拍脸，逼退倦怠，陪儿子说了会话，读了几章绘本，讲睡前故事。儿子睡着的时候，她打了个呵欠，看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10点半。

她洗衣服，收拾房间，晾衣服，洗澡。躺到床上的时候，12点半了。轻度发福的丈夫已经扯起了呼噜。她看他一眼，替他把被子往上拉拉，盖住他肩膀。结婚7年，养育两个孩子，丈夫有了小肚腩，她也青春一去不复返，日子过得平淡如水，痒倒不怎么痒，只是再也没了当初的新鲜感和激情，看丈夫的眼神跟看一个柜子或者一把椅子没什么差别。

阿衣半倚在床上，开着小台灯，把身体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戴上耳机开始刷手机。先看了一集剧，然后转战X音。疲累了一天，X音真的是快乐源泉，她一边刷视频，一边压抑着声音，笑到双肩不停抽动。笑着笑着，她意识到床上还有一个人，捂住嘴，往身旁瞥了一眼，幸而丈夫正在熟睡。她换个姿势，背对他，继续刷手机。刷到个“你为什么不想睡”的视频，一个敷着面膜的年轻男孩子说：“也不是不困，就是想再等等，具体等什么呢？不知道，反正就是想再等等。”阿衣露出姨母般的笑容，觉得真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她累，也困，却舍不得睡。白天时间被工作填满，晚上时间被家务和两个宝贝填满，只有家人睡着的夜，才是真正属于她的时间，这也是一天之中，她唯一能和自己好好独处的放松时光。

与阿衣一样舍不得睡的还有500公里之外的洋子。一分钟前，她发了条微博：成年人的白天是生存，晚上才是生活。她看到阿衣秒赞了。洋子和阿衣结缘于网络，不曾见面，偶尔聊天。这个夜晚，洋子睡不着，是因为看着窗外的月亮，想起了家乡。洋子是云南人，离开故乡很多年后，才深刻地体悟到“月是故乡明”的含义。故乡白天最美的是云，晚上最美的是月。她想起那年回乡，半夜起床上厕所，月亮挂在天空，大地一片明亮。天上的云彩感觉不在天上，而是在她周围。她跑去二楼天台上，看着明亮月光下的世界。石榴树被照得泛着银光，人的影子也开始变得浓重。月光射穿微尘，落到地上无声无息。人在其中，会毫不含糊地被月光轻轻罩住。这样的夜，叫人根本不知道何为焦虑和恐惧。她走到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看见月光下自己清晰的影子，像看到了乡愁。乡愁是什么呢？不是彩云和月亮，它由一段又一段一去不复返的时光组成。

人一动情，就能感受到那种韶光易逝的哀愁。洋子刷着朋友圈，看到朋友小A刚刚发的状态：离婚后，白天的时候要工作，还能压抑住心情，可是一到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这种感情再也压抑不住，于是躲在被窝里偷偷笑了起来。洋子礼节性点了个赞，她不知道手机那边的小A是否真的在笑。她但愿是那样。

小A一个月前离的婚，婆婆和丈夫都想要个儿子，逼她生二胎，她只想守着女儿，不想再生。几番拉扯和争吵，她觉得没意思，最后咬牙离了婚，只要了女儿的抚养权，其他什么都没要。她工资其实不算高，一个人养育女儿还是有点吃力。但住在自己的小房子里，不用再看人脸色，她觉得一身轻松。离婚后，家务少，琐事也少，平时除了上班，陪女儿，她也邀请一些朋友来家里喝茶。她想早知道单身生活这样好，她就应该早点觉悟。但这一刻她其实笑不出来。前一秒她发了朋友圈，后一秒就看到弟弟小B发的状态：我太难了。她眼睛盯着手机屏幕，一阵难受。小A姐弟三人，她是老大，弟弟是老幺，谈了个外省女朋友，恋爱长跑6年，因为丈母娘不松口，彩礼和房子的事谈不拢，一直走不到结婚这一步。小A懂得弟弟的难，她想他一定又和女朋友吵架了。彩礼，真的那么重要吗？

小A想不明白，小B也想不明白。这个27岁的男孩子读书时就和女朋友相恋，毕业后为爱留在了女朋友所在的城。奋斗几年，换了几份工作，卖过保险，创过业，最后还是做回手机CCM工程师本职。想结婚了，倾其所有在这座城买了个小三居，付了首付，已经没有多少余钱了。可是丈母娘还是要十二万八的彩礼，一分都不能少。他盼着女友理解他一下，但女友说我们这边都是这样的，我家也没多要，我表姐结婚彩礼十五万八。几次沟通无果，他有点愤怒，你家是在卖女儿吗？女友回道，那你找个不要彩礼的去吧！他叹息一声，6年的感情啊。心中的憋闷找谁说呢？谁也不能说。他是个成熟的男人了，所有的担子都只能自己扛。那些睡不着的夜，真的好漫长啊，他熬着，人瘦了，眼神暗淡了，那天照镜子发现，头顶多了几根白发。睡不着也还是努力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这个世上也许根本没有感同身受，你不能做我的诗，我也不能做你的梦。那些深夜里的欢喜、悲伤、孤独、无助，都是自己的，与他人无关。

而深夜不是用来痛哭的，也不是用来强颜欢笑的。深夜，是用来睡觉的。阿衣躺下来，关掉手机。丈夫鼾声正浓，夜真的深了。

这个城市无限宽广，一些人睡了，一些人还在挑灯夜行。人们夜行的方式各不相同，但享受夜的精神都是一样坚定。八楼的阿衣躺下了，七楼的自由撰稿人在奋力码字，六楼的深夜种草机忙着安排购物车，五楼的工作狂抚着日益升高的发际线发挥灵感；四楼的吃鸡党抗毒舔包情绪稳定，三楼的追剧迷对着Pad上头得厉害，二楼的狂欢派看着直播疯狂飙车……一楼呢，不远的滨海路，有夜跑族在跑步，大排档里传来撸串喝酒的笑声。浓重的夜色里，看完夜场电影回家的情侣舍不得分开，在小花园里拥吻。Oh，youth！

24小时便利店的值班小哥喂完一只流浪猫，抬头看了看身后那栋楼。一些窗户亮着，一些窗户黑着。他笑了笑，从阴影里走出来，进到明亮的店里。他的一天，从深夜开始。熬夜，熬夜，熬过去，天就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