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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水生春(三)

2019-11-18辛荑且落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9年11期
关键词:断水

辛荑且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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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五鹿带着叶成蹊一起,前往来俊山庄调查师父岳画心的行踪。两人在相处中,感情日渐升温,叶成蹊也终于找到了能证明岳五鹿清白的证人。然而追杀岳五鹿的江湖人士也赶到了来俊山庄,风波再起……

第九章

除了被赶出去的那队来俊山庄的人,还剩下两队人马在馆里四处搜寻,他们一副没完没了的架势,好像不找到人决不会罢休,终于让馆内的众人不堪其扰,便有人和他们起了冲突,梅馆主出面,将他们全部赶出了逸馆。

谁知闹了这么半晌,临近日暮,忽然间风声鹤唳,馆外火光冲天,马蹄雷动,嘶鸣不绝,不时有愤怒的呐喊声。原来来俊山庄早埋伏了大批人马在馆外,见寻人不成,便在馆外发动声势,给梅鹤逸馆施压。

冯未歇正在关着温绍安的房间审问他,隐约听到屋外的动静,便把房门敞开了,那馆外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磅礴汹涌的叫嚣声伴随着马嘶声,一下子涌进了房间里。

温绍安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关了这么许久,本就担惊受怕,又是粒米未进滴水未沾,早已经心思昏沉,不辨晨昏,乍听闻这样的响动,便如惊弓之鸟一般,失言乱语起来:“是他们来了!他们又来了!”

冯未歇见温绍安终于开口说话了,灵机一动,说道:“没错,官兵已经到了,就是来抓你这个贼的。”

温绍安骇然望向冯未歇,心中的防线几近崩溃。

岳五鹿和叶成蹊原本便在房门外站着,见温绍安这样的神色,便与叶成蹊交换了一个眼神。叶成蹊会意,一个箭步来到温绍安面前,将他提了起来拖到房外,再轻点足尖,飞身而起,踩着梅树的枝头,朝着馆外而去。温绍安一边求饶一边哇哇大叫,叶成蹊也不理会,直接带着他飞到逸馆的围墙上,将他往下一推,让他对着墙外森森人马,喝道:“再不说,就把你交给他们了!”

温绍安吓破了胆,只闭着眼睛,狂乱地喊道:“不要不要,他们要抓的是岳画心!”

叶成蹊听他胡言乱语中提起岳画心,知道他定然知道内幕,便手上使劲,又将他往下推了一点,沉声问道:“是谁抓的岳画心?你说出来,我便留你一条生路。”

“是……是殿前司的控鹤军!”温绍安不管不顾地喊了出来,犹自害怕地说着,“别把我交给他们,别把我交出去,他们……他們……”温绍安连说了两遍,却无法将后头的话说出来,仿佛连提一提他们都已让人万分惊惧。

叶成蹊不由得一怔,手上再一用力,便将温绍安拉了回来。温绍安双脚着了力,终于慢慢张开了眼睛,这才看清馆外黑压压的人马虽也是剑拔弩张,但都是江湖人的装扮,那叫嚣的声音说的却是:“交出岳五鹿!交出岳五鹿!”

温绍安不禁傻了眼,还来不及做别的打算,叶成蹊已带着他飞了回去,扔到了原来的房间里。

岳五鹿看着叶成蹊,眼中满是期待:“可是问出来了?”

叶成蹊点了点头,神色却是凝重:“说是被殿前司的控鹤军抓走了。”

岳五鹿和冯未歇均是始料未及,愣了半晌,冯未歇又冲过去提起倒在地上的温绍安,不死心地问道:“你说,岳画心到底是谁抓走的?”

温绍安一面躲闪,一面不安嗫嚅,被逼急了才梗着脖子说了一句:“不是都说了吗,还问……”

冯未歇一手提着温绍安,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最后他重重叹了口气,另一只手的手腕一翻,只见几道寒光闪过,温绍安本能地用手去挡,这才发现捆在自己身上的绳子已经被冯未歇割断了。

“你走吧。”冯未歇推了一把温绍安。

温绍安这才反应过来,逃也似的跑出了翼宿。

冯未歇仍是难以置信:“江湖的事,怎么惹上了禁军?”他不解地看着岳五鹿,“岳画心到底是什么人?”

岳五鹿早已心乱如麻,木然地摇了摇头,只轻轻说了一句:“难怪他们都不敢说出来。”

正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青衣童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对着叶成蹊揖了一揖:“叶公子,馆主有请。”

这梅鹤逸馆除了北面一块临着断崖,四周皆有高墙围着,但独独进馆的地方是一座两面皆空的楼台,馆内的一切不过是被轻纱掩盖。本是飘逸的仙境,如今被墙外的火光一照,那轻纱像是要烧着了一样,看得人心中不禁害怕起来。

墙外的人马犹自高声叫嚣着交出岳五鹿。

梅馆主很是烦闷,为什么梅鹤逸馆建馆多年,却在他的手上频频出事?他忍不住想起那一晚的叫嚣声,如山呼海啸一般:“交出岳画心,否则将逸馆夷为平地!”

那样可怕的一晚,难道要在今夜重演?

梅馆主派了童子出去交涉,试图说服来俊山庄的人馆内并无岳五鹿这个人,但显然他们并不信。好在来俊山庄总还顾忌几分江湖规矩,只敢在馆外叫嚣,并没有持武力杀进馆内。不像那晚的禁军,一言不合,便像洪水猛兽一样拥入逸馆,单就那黑漆铁甲摩擦的声音便犹如雷动,顷刻间四面燃起火光,砍杀声响起,顿时让仙境变成了人间地狱。

如果他们不交出岳画心,梅鹤逸馆真的会被夷为平地。

几个梅鹤逸馆的常客聚集在他的院子里,声声催促着他做一个决定。他和叶行知一向私交甚好,也知道岳画心和叶行知是那样的关系,但一想到梅鹤逸馆决不能毁在他的手里,终于还是顾不上念旧情,点下了头。

原本,岳画心即便醉酒,也绝无可能毫无知觉。但碰巧那晚岳画心所喝的酒,是酒馆中私藏佳酿,极为浓烈,过去也曾有不少武林高手醉倒在此酒之下。偏偏岳画心心中郁结,喝得极多,是以竟是一时未能清醒过来。

于是,那晚酒醉未醒的岳画心,犹在睡梦中便被他们送入了禁军的手中。禁军得了人,顷刻间又骑马退走,那马蹄隆隆的声音直到很远还回荡在山林间。

而那晚发生的一切,他们虽未明言,但都像约好了一样,再也没有人敢提起。那晚的恐惧和卑劣,仿佛都被遗忘了。

叶成蹊一行人赶来的时候,众人都聚集在梅馆主的院落里。梅馆主住在东面的角宿,临着进馆的楼台,站在厅外的走廊上,就能看到馆外的冲天火光。

看到叶成蹊,梅馆主迎了上去,也懒得寒暄,只面有愠色地说道:“叶少主,这事我本不该迁怒于你,但来俊山庄的人一口咬定,说是你将岳五鹿藏了起来。如今他们兵临城下,虽没有再进一步冒犯,但也毁了我梅鹤逸馆的清净,这事你要怎么解决?”

叶成蹊还未答言,冯未歇已经不满地说道:“梅馆主,别人都跑到你家门口了,还当什么缩头乌龟,要我说,不如一起出去将来俊山庄杀个片甲不留!”

梅馆主面色一凛,冷声道:“本馆规矩,只要不在馆内动武,其他一概不管。”

冯未歇冷笑起来:“原来你们只想自保。”

被当面这样奚落,梅馆主脸上虽不露声色,但眼中已酝着怒气,声音便越发的冷:“我梅鹤逸馆一向与世无争,怎可自己坏了自己的规矩,日后又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再说下去,便有了争吵的架势,叶成蹊用眼神拦住冯未歇,肃然说道:“来俊山庄既然是冲着我来的,我自会去处理。”

梅馆主拢了拢袖子,淡淡一笑,说了句:“很好。”随即抬臂一挥,朗声道,“将断水剑还与叶少主。”

岳五鹿一惊,这是要叶成蹊只身出去对抗来俊山庄?

早有童子捧着断水剑双手奉上,叶成蹊接在手上,转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岳五鹿。她虽伫立在那里不声不响,一双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露出担忧来,叶成蹊不禁微微一笑,说道:“等我回来。”

冯未歇却一把拉住叶成蹊,睥了身边的童子一眼,高声说道:“把我的剑也还来,我和你一起去。”

叶成蹊摇了摇头,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看向岳五鹿,说道:“你留在这里,照顾她。”

岳五鹿站在廊下,神色怔忡不宁,耳边隐约听到刀剑相交的清脆声,和着山风的呜咽声,遥远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境。她心里忍不住盘算着,来俊山庄到底来了多少人马,而叶成蹊单枪匹马,万一不敌……她不敢往下想,明明自己临敌的时候,总是心无旁骛,不知半点害怕,又为何要去这样担心他!何必要去担心他?

岳五鹿心中思潮不停翻涌,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猛然间一道颀长的身影飘然落下,仍是一张清峻的脸庞,清亮的黑眸凝望着她,仿佛还是从前的日子,那般宠溺地看着她,直看得她一颗心不住地沉沦。

岳五鹿像是无力与他对视,微微偏了脸,叶成蹊反而伸手在她手上握了一下,才走开去了。她这才惊觉自己的双手攥得太紧太久,指甲生生地在手掌上抠出了几道红印子。岳五鹿轻轻地揉了揉手,上面依稀还留着叶成蹊手心的温度,她不禁心虚地抬头去看,却正好看到冯未歇也在看她,不禁连耳根都红了起来。再去看叶成蹊,他却在和梅馆主婉转告别:“来俊山庄已经退走,梅馆主不必再有顾虑,我等叨扰已久,明日一早便会离馆。”他的神色依然从容,只有衣摆上的几处鲜红,透露出曾经有过怎样的惊险激战。

梅馆主想起之前对他的疾言厉色,又将他推出去独自对抗来俊山庄,想来他刚经历的必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凶险,而他却只字未提,不禁老脸一红,咳了一声,说道:“叶少主,客气了。”

叶成蹊已拱了拱手,退了出来,见岳五鹿还怔在那里,便拉了她的手,走出角宿的院子,又与冯未歇道了别。

原本甚嚣尘上的逸馆,随着来俊山庄的败走,陷入一片寂静的虚空之中。

岳五鹿站在梅树下,怅然若失,一时间踌躇不前。想起连日来的恣意妄為,虽是为了引温绍安上钩,却是她人生中难得的任性,竟生出了几分贪恋。如今她既已得知师父岳画心被禁军带走,又有何能耐将她找回?加上来俊山庄穷追不舍,她该何去何从?

叶成蹊缓缓走到她的面前,柔声说道:“先和我回断水宫吧。”像是很怕岳五鹿拒绝,他又赶紧补充道,“其实萧介一族本是朝中的御医,禁军的事倒是可以托他去打听。而且我知道你担心沈约安危,但朱神安他并不知晓我已出宫,即便有沈约的消息肯定也是先送回断水宫的。”

他一下抛出两个理由来,字字切中岳五鹿的要害,回断水宫倒像是成了她唯一的去路,但她心中仍是不安,她本打定主意,只想让叶成蹊陪着这一路,她一心以为师父岳画心肯定会在梅鹤逸馆里,出了馆她还是要和他分道扬镳的,怎可又改了初衷,回去断水宫?

叶成蹊见她犹豫不决,便又像是在向她保证一样,说道:“你不需要在断水宫呆很久,只要几天时间,待我解决了一些事,我便同你去找回师父和沈约,好不好?”

他是那样的言辞恳切,岳五鹿搜肠刮肚,竟找不出一句拒绝的话,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天明时分,岳五鹿整装待发,青菱依依不舍地来送别,一路跟随,直送到了逸馆门口。昨夜馆前的打斗仿佛不曾发生过一样,这里仍像是世外仙境一样,寒香缕缕,鹤鸣唳唳,轻纱烟笼,缥缥缈缈。

岳五鹿心中不舍,终归还是和青菱道了别。她提了衣摆,一步一步下了石阶,一抬头却看到叶成蹊和冯未歇并排站在馆前。

冯未歇看到她,一双细长的眼睛渐渐往鬓角处微微翘起,那薄唇也勾起同样的弧度,一如初见时那样暧昧不明的笑意。

岳五鹿疑惑地看着他,他已经微笑着说道:“我也去断水宫。”倒像是和叶成蹊达成了什么交易。岳五鹿只是来回瞧了他们一眼,便没有深究。

三人下了山,在驿站买了马,一路向断水宫疾驰而去。

他们虽马不停蹄地赶路,但一路上不时有人埋伏偷袭,花了好几天时间,才回到断水宫。

岳五鹿仍是回到离开前住着的房间,一样的摆设,只是少了沈约。叶成蹊也安排妥当,吩咐了几个侍女,照顾她的衣食起居。连日来的奔波,让岳五鹿的脸上显出了倦色,原本就消瘦的脸颊又凹进去了一点。她精神懒怠,沐浴更衣后,虽仍是傍晚时分便也不管不顾地睡下了。

叶成蹊却急急去了议事厅。

殷寒崖背着手,在议事厅里不耐烦地踱步。他已上了年纪,双鬓斑白,眉眼间皱纹沟壑,因为寒着脸,显得异常威严冷峻。

叶成蹊进了厅,垂首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殷世伯。”

殷寒崖正好背对着叶成蹊,听到他的声音才慢慢转过身来,目光凌厉如锋,好像已經不认识叶成蹊了一样。良久,他终于开口说道:“叶成蹊,当日我让茵儿亲来断水宫与你讲明利害关系,我以为你都已经明白,可谁想你竟会这般糊涂。”他长长叹了一口,接着说道,“我甚至亲自写了书信给你,你竟仍是置之不理。你到底想怎么样?”

叶成蹊心中有愧,低首回道:“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殷寒崖忍不住冷笑起来:“是,你是让我失望,太让我失望了。”语气已然冷凝,“你为什么不杀那悬翦宫的魔女,你不想要盟主的位置了吗?你这样做可曾有一点对得起我多年的栽培?”

叶成蹊慢慢抬起头来,脸上虽仍有愧色却也是无所畏惧:“岳五鹿不是那样十恶不赦的人,我不能杀她。”

“你是着了什么魔?”殷寒崖拔高了音量,厉声问道,“这天下人都知道岳五鹿是什么样的人,偏你就不信。”

“她不是,我会证明给你看的。”叶成蹊固执地说。

“证明?你想证明什么?”殷寒崖像是失望透顶,“我已经给了你最好的安排,你却为了一个岳五鹿,不要前程?”

“世伯,岳五鹿是无辜的,牺牲她得到的权位,我怎么能要!”叶成蹊惶然说道。

殷寒崖却置若罔闻,他看着厅外的长空喟然叹息了一声,像是下了决心要将叶成蹊彻底放弃了一样,只说:“如今天下人皆知岳五鹿在你的断水宫里,你做好准备等着这断水宫被踏平吧。你也不用再叫我世伯了,从此刻起,我总是要公事公办,决不会再徇私了。”说完,便拂袖而去。

叶成蹊神色黯然,但也只是略一踌躇,便举步离开议事厅。

天光已经渐渐消了下去,偌大的断水宫安静异常,但叶成蹊知道这样的平静不会持续太久。那夜在梅鹤逸馆外他和来俊山庄的人大战,最后也是因为擒住了秋晚苍,逼得他不得不下令撤退。秋晚苍离去时,他有意放话说:“要找岳五鹿,来断水宫。”所以离开梅鹤逸馆后,他便不曾遮掩岳五鹿的行踪。想来他们回宫的同时,那些追逐盟主之位的或是向岳五鹿寻仇的武林人士都已听到风声,在向断水宫汇集。如今连殷盟主都惊动了,只怕他一声令下,明日断水宫便会成为修罗战场。

置之死地而后生,那样的时刻,便是为岳五鹿正名的最好时刻,他不能再看着岳五鹿陷在无休止的追杀的漩涡中,无论如何,他也要奋力一搏。

到了第二日,殷寒崖果然带着一众武林人士杀到宫门外,为首的是那些死于悬翦剑下的门派徒众,他们是那样的正义凛然,眈眈相向。而殷寒崖的身边站着的竟是秋晚苍,他的脸色阴冷,嘴角紧抿,眼睛里如藏着雷霆之怒,像是恨不得将眼前的断水宫灰飞烟灭。

叶成蹊带着冯未歇,绕过层层守卫,径直走到了宫门外,面对着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他的众人,他的神色还是泰然自若。

已有人手持长剑,高声说道:“叶成蹊,马上交出岳五鹿!”

叶成蹊向殷寒崖拱了拱手,朗声道:“殷盟主,我今日此举,并未想挑衅您的权威,只是有一事相问,如若岳五鹿未曾作恶,您的诏令是否有所不妥?”

殷寒崖心中早有准备,知道叶成蹊会趁此时翻案,也懒得多言,只说道:“叶成蹊,别再执迷不悟。”

“我有人证。”叶成蹊睥睨全场,指着伫立一旁的冯未歇说道,“逍遥城少城主冯未歇亲眼所见,老城主冯不易并不是岳五鹿所杀。”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一片。

冯未歇适时说道:“家父确非岳五鹿所杀。”

殷寒崖瞧着冯未歇,却缓缓地摇了摇头,像有十分惋惜之意:“众人皆知,逍遥城城主与岳五鹿比试武功,最后死于悬翦剑下。你竟为杀父仇人开脱,可知九泉之下,老城主能否安寝?”

冯未歇舔了舔嘴角,玩世不恭的面孔之下却藏着隐忍。他讥笑一声,说道:“杀父之仇,我又怎会拿来儿戏,我亲眼所见,岂会搞错?”

殷寒崖问:“那你倒说说,是谁杀了老城主?”

冯未歇回道:“家父确实死于悬翦剑,岳五鹿也确实约家父比武,但当时岳五鹿并未有悬翦剑,那剑是在她师父岳画心手上。她师父想要制造岳五鹿杀人的假象,便趁岳五鹿比武离去时,偷偷潜入杀人。若不是我亲眼所见,定然也是冤枉岳五鹿杀人的。”

听到这,众人已是又惊又诧,忍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殷寒崖仍是不信:“你怎知不是她们师徒二人串通好了的?”

冯未歇又说:“当时岳五鹿去而复返,还替家父挡了几招,险些也死在悬翦剑下,此番举动岂能作假?家父惨死,我自然要去拼命,我虽也被悬翦剑刺中,却因为被岳五鹿推开了几分,这才侥幸死里逃生,但也是休养了大半年才复原。那时候众人皆已传言岳五鹿杀了逍遥城城主,而我急于复仇,这半年来四处追踪岳画心,便一直未有机会澄清此事。今日在此,正好说个明明白白。”

众人见他将这一段往事娓娓道来,并无半点保留,再加上他言语中自然流露的那种唏嘘不堪,不是经历过九死一生的人不足以道出,不由得信了几分。

“就算是逍遥城的城主不是岳五鹿杀的,那洛伽派掌门裴离,武当长老长远真人,少林北宗禅师灵斡,莲花门门主符尘呢?”殷寒崖沉声一一罗列这些死于悬翦剑下的亡灵,群情的激愤重新被点燃,每说一个名字,便又加深了一分。

冯未歇沉吟片刻,仍是不亢不卑地说道:“当日岳五鹿和她的师父岳画心言谈激烈,竟是全然不知情的样子,而且我这条命也是她救下的,她这样决不可能是一个滥杀无辜的人,这些武林前辈极有可能和我父亲一样,是死于岳画心剑下。”

“那不过是你一人的猜测,如何让众人信服!”殷寒崖冷冷说道,依然是没有半点回转余地。

叶成蹊上前一步,掷地有声地说道:“少城主所言,至少证明冯老城主并不是岳五鹿所杀,而其他四位枉死前辈,真相到底如何,何不待我寻回岳画心,与众人当面对质,再还大家一个是非黑白。”末了,向殷寒崖再次拱手言道,“恳请殷盟主收回诏令,总好过现在杀错了人报错了仇,反而罔顾了武林正义。”

殷寒崖面色凛冽,却似隐忍不发。而他身后站立的众人虽也有人心有疑窦,但也未敢多言一句,只是静观其变。

秋晚苍恐怕形势扭转,再也忍不住,長剑出鞘,直指叶成蹊,愤然说道:“那我们来俊山庄呢,我大哥和山庄二十条人命,总没有冤枉她吧?”

叶成蹊蓦地看向秋晚苍,双眼如寒星剑芒,看得秋晚苍不禁打了个寒噤,手上的剑竟然微微抖了一下,只听得叶成蹊说道:“来俊山庄所行之事,为何让岳五鹿动了杀心,你我心知肚明,我不说出来便是为你们留了脸面。你们要寻仇,便冲我来好了!”

“叶成蹊,你故意在此隐言晦语,毁我来俊山庄清誉,简直欺人太甚!”秋晚苍神色俱变,大喝一声,长剑一抖,青光闪烁,便向叶成蹊刺去。

叶成蹊也不闪躲,只将右足往后移了半寸,身子微微一侧躲过了一剑,左手已经倏然翻出,一把扣在了秋晚苍的手腕上,只见他一拉一推,秋晚苍便连连后退了几步。

秋晚苍重整剑招,正待刺出。殷寒崖已经肃然地叫了一声:“住手!”秋晚苍不得不给殷盟主面子,恨恨地收了剑。

殷寒崖看向叶成蹊,一字一句问道:“今日你是不是一定要为岳五鹿出头?”

“在真相未明之前,我决不会让你们杀了岳五鹿。”

“若我决意不收回诏令呢?你这是要和我们天下武林作对!”

叶成蹊只凛然道:“一剑欲挡百万师。”

寥寥数字,竟是气势如虹。

殷寒崖为之气结,心中却有了思量,他断不能让叶成蹊证明岳五鹿是无辜的,不然他堂堂盟主颜面何存?何况中间还夹着一个来俊山庄。半晌,他已有了决断,冷然说道:“悬翦宫魔女岳五鹿虽未杀逍遥城城主,却难消她嗜血本性,不除之必将是武林大患,我之诏令决不更改,杀岳五鹿者,即可得盟主之位,若有包庇者,杀无赦!”

叶成蹊嘴角微微扬起,浮起一丝冰冷的笑意,他像是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便傲然说道:“岳五鹿就在断水宫中,想杀她,便先过了我这一关。”他转头大声吩咐道,“关宫门,没我的命令不准开门。”又对冯未歇说,“你也先进去吧。”

竟想只身挡住他们,这样的狂妄不凡,大言不惭!众人如何能忍,都纷纷拔剑,一齐向叶成蹊攻去。叶成蹊手臂轻轻一扬,漆黑如墨的断水剑已飞落到他的手上,寒光一闪,剑已出鞘。他移形换位,犹如走蛇,寒光所到之处,便听到清脆之声,不知不觉地上竟掉落了无数断剑。那些手持半柄残剑的人,心惊胆战起来,竟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殷寒崖排开众人,只说道:“叶成蹊,让我来会会你。”手掌倏地一翻,掌风凌厉,已如破竹之势攻了过来。

叶成蹊眸色一暗,却忽然将断水剑往地上一掼,那剑身深深没入土中,只有剑柄兀自颤动,发出嗡嗡的声音。殷寒崖的右掌已近在咫尺,叶成蹊却也不躲,只将背一挺,那掌便生生地拍在他的胸前,两人互受了猛力,都脚贴着地向后滑去,扬起一地的尘埃。

殷寒崖断然不曾料想叶成蹊会白白受他一掌,心中已是惊诧万分,但待他人被震飞后退时,却更是诧异,叶成蹊的体内犹如有万钧真气,竟远胜于他。

叶成蹊摆臂自持,虽脸上失了血色,但别无他样,只是看着殷寒崖悲凉说道:“这一掌,是我还您这些年的教导之恩。”

殷寒崖心中惊惧,忍不住低喝一声:“你们还不快上。”

这一战直打得天昏地暗。叶成蹊武功再了得,终归也难敌人多势众,单就来俊山庄已经很难应付了,何况今日又多了许多门派。渐渐地,他的身上挂了彩,那殷红的血,染在白色衣袍上,渐渐凝固,变成了骇人的黑紫。

在宫门内的冯未歇终于是沉不住气了,指着宫里的侍卫们问道:“你们真不去帮忙啊?”

侍卫也很委屈:“宫主有命,怎能违抗。”

“他只说不准开门,又没说不让你们出去。”冯未歇指着数人高的宫墙,顿足道,“你们翻墙出去,就不算抗命了。”

侍卫们愣了一下,转而大喜过望,纷纷纵身跳出了宫墙。

岳五鹿这一觉直睡到晌午才醒,青纱帐阻挡了大半光亮,蒙眬间竟不知身在何处。两个伺候起居的侍女早已围了过来,动作麻利地帮着她穿戴梳妆,一身家常的素色罗衫绫裙,轻绾云鬓,又簪上几枚珠翠。侍女们满意地笑了笑便退下了,岳五鹿却怔怔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难以适应,想了想,还是把多余的珠翠都拿了下来,只留下了一枚花头玉簪。

不一会儿,又有两位侍女捧了家常小菜送进房里。岳五鹿一一谢过,草草用了餐,便自斟了一盏茶,捧在手里,低头饮了一口。耳边依稀有捣药的声音,在寂静的院落里回响,清茶药香,宁静悠远,仿佛已远离江湖。

岳五鹿听着那捣药的声音,自己重回断水宫的目的才慢慢浮上心头。叶成蹊说,萧介家族是朝中的御医,他这样一个云清风淡的人,却原来还有那样的家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割舍开来的?她一面这样胡乱地想着,一面推门向萧介的药房走去。

远远地便看到萧介倚在药柜前,正心无旁骛地翻看着一本书籍。待岳五鹿走到跟前,他才有所察觉,抬头见是岳五鹿,便笑了笑,问了一声:“这一觉睡得可好?”

岳五鹿脸上微微一烫,回道:“先生这里,俗世不扰,简直要让人一睡不起了。”

萧介不禁呵呵一笑:“那就好。”又想起来一件事,脸上很是为难的样子,“你走之前托我照看沈约,我却没做到。那日她听到我和成蹊的谈话,知道你因他失去武功,便怎么也不肯留在这里了……”

岳五鹿摆一摆手,说道:“沈约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萧先生不必介怀。”

萧介这才略宽了心,招呼岳五鹿入座,又命人沏了茶来,才又说道:“好在有朱神安那小子跟着沈约,我想也不会出太大乱子。只是这小子一直未有消息送回宫里,也不知他们现在身在何处。”

岳五鹿便有些失望,沈约流落在外,又身负悬翦剑,总归不够安全。

见到岳五鹿这样的神色,萧介只好劝慰道:“也许很快就有消息了。”

岳五鹿轻轻地点点头,斟酌了半天,才说:“萧先生,我有一事冒昧相问。”

萧介疑惑地看着她。

岳五鹿轻轻咬一咬牙,问道:“听叶成蹊说萧先生家中曾是御医,不知能否和殿前司的禁军说得上话?”

萧介很是诧异,他家族的隐秘只有叶成蹊一人知晓,虽曾是御医,但却是万不可能提起的前朝御医,也不知叶成蹊为何没有将这一层关系和岳五鹿说清。犹豫半天,萧介还是摇了摇头,歉意地说道:“只怕我没这个能力。”

岳五鹿轻轻“啊”了一声,便说不出一句话来,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又不是十分确切。正忡怅,忽听得有侍卫冲进院子来,高声叫着:“萧先生,萧先生!”

萧介倒是头一次见他们这样大呼小叫,不禁皱了皱眉。那侍卫转眼已冲到萧介的跟前,眼睛瞟到岳五鹿,顿时戒备起来,对着萧介附耳说了一句什么。萧介已倏地站了起来,对岳五鹿急急说了声:“我去去就来。”便随着那侍卫疾步离去。

岳五鹿一头雾水,四下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就剩她孑然一人,竟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好。她在天井里站了半天,也不见萧介回来,索性便四处逛了逛。

这药房的天井有一半的地方用竹子搭着晒药的架子,高高低低放满了晒着药的笸箩,空气里弥漫着沉沉的药味。绕过那些架子,是一面石墙,那墙砌得极高,仿佛高到了天际,墙上挂着老蔓的爬山虎。初春的时节,一溜儿的叶子仍是青绿色的,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那叶子也不是十分大片,影影绰绰中露出斑驳的墙面。

岳五鹿闲着无事,便沿着墙,一路拨弄着叶子,倒被她意外发现那墙上还有个硕大的洞。她一时好奇,便钻了出去,发现墙外就是昆吾山的山背,那浩瀚的林木在风中飒飒作响,天地间仿佛如沧海一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而她只是沧海一粟,沉浮未定。

她怔怔地不知站了多久,又重新从那洞口钻了回来。隐约中听到谈话的声音,岳五鹿以为是萧介回来了,便疾步穿过晒药的架子,向那角门走去。

声音却是不对。岳五鹿的脚步一滞。

只听得有人长叹道:“宫主他不会是真的着了魔了吧。”

另一人急切制止:“你小声点,别被人听到了。”

“怕什么!我刚看过了,里面没人。”

“没人?悬翦宫的那位主儿去哪儿了?”

“我哪儿知道,大概回房里去了吧,反正我们也只需守在这里,管她做什么。自从扯上了她,我们断水宫就没有一天是安宁的。”

“谁说不是呢,我倒宁愿去外面和那些人好好干一仗,留在这里也不知道能干什么。”

“只能干着急呗,我听说很多兄弟都受伤了,连宫主都受了伤,不然萧先生也不会急匆匆地去了。”

“我真是不明白,宫主他为什么一定要护着悬翦宫的那位……”

声音戛然而止,那正说话的两个侍卫尴尬地愣在原地,岳五鹿已不知何时站在了角门那里。她神色怆然,漆亮的眼睛似乎噙着水光,犹带着一抹慌乱。她想起匆匆离去的萧介,原来是因为叶成蹊受伤了。可是他怎么会受伤?岳五鹿脑中一片空白,只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

“哎,站住,你去哪儿?”守在角门口的两个侍卫忽然叫起来。

岳五鹿这才惊觉自己在奔跑,她想去看看叶成蹊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受伤的。萧介呢,为什么这么久还不回来,难道伤得很严重?脑海中有无数个念头闪过,就像急雨砸了下来,让人只能慌乱地奔走。

那两个侍卫追得很紧,眼看就要追上,却忽然看到岳五鹿回头朝他们扔了个什么东西,那东西落在身上未有半分疼痛,正疑惑间,人已经一软,直直倒下了。

岳五鹿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忽然想起了药师给的迷药,只一心想着不能被他们抓住,千万不能被他们抓住,便不管不顾地将迷药扔了出去,不远处的侍卫听到声响,全都围了过来,还未弄清岳五鹿使了什么招数,顷刻间又都昏然倒地。

四周一下子静了下来,岳五鹿的脚步却越来越慢,最后停住了。她去看了他又能怎样?就像师父说的,一个邪一个正,永不相见才是最好的选择。他们说,自从扯上了她,断水宫便永无宁日。叶成蹊会受伤,只怕也是因为她身在斷水宫。这样想着,岳五鹿已惶骇地连连后退了几步。

只有她离开,才能保全叶成蹊,就像十年前那样,现在她又何必贪恋他的庇护,反而让他陷入无尽的危险?

岳五鹿打定主意,已转身向萧介的药房奔去。也许是天意,才会让她发现了那面墙上的洞,倒像是在为她安排去路。岳五鹿咬了咬牙,俯身钻进了洞里,洞外仍是树木丛生,百草丰茂,却淅淅沥沥地开始下起了春雨。雨丝绵密,兜头兜脑地罩着她,不知为何,她忽然颤抖得如风雨中的一片叶子。

第十章

昆吾山的山背久无人烟,更不会有供人行走的山路,岳五鹿一路跌跌撞撞,披荆斩棘,也不管树枝勾破了衣角,扯乱了秀发,只深一脚浅一脚地夺路而去。待她好不容易从山坡上下来,寻到一条能行人的山路,身上已经是狼狈不堪,被春雨染湿的衣裳黏糊糊地贴在身上,让人喘不过气来。她找了块山石,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

因为下雨,天色早早地暗沉下来,将天地间变成了一片混沌。忽然那混沌像是劈开了一条缝,一个月白身影挤了进来,岳五鹿倏地站起来,微微眯起眼,看着那身影越走越近。

那身影走得很快,离岳五鹿极近了才停下来。他的身上干干净净,一点都不像受了伤的样子,只是那脸色异常苍白,仿佛被人在心上狠狠打了一拳。他就那样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岳五鹿,仿佛要将她一点点吞噬了一样。

“叶成蹊……”岳五鹿虚弱地叫了一声。她脚下一软,险些滑倒,她的手条件反射地撑在一旁的石头上,那坚硬的石头仿佛给了她力量,她不敢深想,转身狂奔起来。

“岳五鹿,你敢!”身后传来叶成蹊的低吼声。

当岳五鹿逃跑的消息传来时,萧介正在为他包扎伤口。他几乎是跳起来,胡乱地穿了衣服,便不顾萧介的阻拦,也不顾仍在断水宫外苦苦死守的侍卫,抛下一切,只想着把岳五鹿抓回去。当他看到药房外那横七竖八躺着的侍卫,他简直气疯了,明明和她说好了,只要给他几天的时间,为何会忽然变卦,就这样一走了之?

岳五鹿撑在门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她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一般,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殷茵已冷笑了一声,说话的声音无端尖厉起来,似乎还有几分挣扎:“你放开我!”她的话又快又急,只听得声声控诉,“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说,如今天下武林都知道杀岳五鹿就能当下一任的盟主,而你为了那个魔女,竟然要和整个武林作对,甚至对我父亲大打出手!亏我还曾巴巴地来给你送消息,那时候,你心里不知是怎样地在嘲笑我吧?你可真对得起我,给我这样一份奇耻大辱?”

门外的声音仿佛是连天的响雷在岳五鹿的耳边炸开,她的身体不由控制地发抖起来,杀了她就可以当下一任的盟主,原来不止是来俊山庄,这世上的人都想要她的命!

她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身子一软,不由自主地向那门上倒去。门外的声音骤然一停,只须臾片刻,殷茵已陡地抽出了腰间的金丝软鞭,一面问道:“谁在你房里?”她的声音染着诧异和戾气,来势汹汹,随着软鞭在空气里挥动的声响,那厚重的雕花木门竟被鞭子“啪”地一声震开了,门内的岳五鹿被弹得后退了几步,才勉强站住。

殷茵一瞬间愣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叶成蹊的房间里会藏着一个女人,见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袅袅地站在那里,头发散乱,露出一张雪白的脸,那张脸却美得令人嫉妒。殷茵的目光忽然定在她微微红肿的唇上。

“你们……”她的目光逡巡在岳五鹿和叶成蹊之间,一刹那她明白了什么,顿时脸色大变,电光石火间,她的鞭子再次舞动起来,划过静谧的空气,像一条毒蛇倏地直逼岳五鹿的面门。

岳五鹿呆呆地站在那里,像是连躲避都忘了,她的瞳孔倒映出软鞭的影子,已近在咫尺。忽然那鞭子一折,转了方向,她依稀听到殷茵闷哼了一声,人已经踉跄几步上前,靠双手强撑着门框才未摔倒,而她手中的软鞭竟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叶成蹊的手上。

殷茵不可置信地看向叶成蹊,她的眼中是震惊、愤怒、不甘、耻辱。

她看到叶成蹊将鞭子扔回给自己,淡淡说道:“这是我的决定,你回去吧。”

殷茵堪堪接过鞭子,便紧紧捏在手里,因为捏得太紧连指节都变得青白。叶成蹊扔回给她的,仿佛是她这辈子的骄傲和尊严,他就这样毫不犹豫地扔回给她,她的心底生出咬牙切齿的恨来,仿佛在啃噬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她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她蓦地将脸一扬,从齿缝间挤出一字一句:“叶成蹊,你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的。”人已经决然地跑了出去。

空气忽然安静,仿佛刚才发生的是一个紧锣密鼓的梦,梦醒了,一切又归于平静。岳五鹿失魂落魄地走了几步,终于找到一侧的塌椅坐了下来,她低着头,看到叶成蹊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只觉得心里堵得慌,连舌头都在发苦发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叶成蹊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不是也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岳五鹿惊诧地抬起头来,却见叶成蹊缓缓蹲下来,他的脸就近在眼前,眼眸里尽是她的身影,他执起她的手,“小五,岳师叔她做的事我都知道了,要不是冯未歇告诉我……”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我相信那些人不是你杀的,我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正邪不两立,不要因为这个就逃离我,你躲我已经躲得够久了。以前是我的错,竟信了那些传言,弃你不顾这么久,这一次我决不会再放开。”

岳五鹿的身子不可自抑地颤了一下,她知道那晚叶成蹊单独和冯未歇出去后,回来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在这之前,他对她更多的是愧疚和偿还的心理,原来是因为冯未歇什么都告诉他了。他说他相信她……这么多年来,她以为自己早就不会在意这些真假了,却没想到被人信任会是这样一件美好的事,而这个人是叶成蹊,好像这就够了,她甚至有一种冲动,想告诉他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她的师父是如何绝了她的后路,让她绝望得像是把这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干了。

忽然她的眼睛一晃,蒙眬间像是心底的噩梦重现一般,叶成蹊月白的袍子上竟溢出一道血色,缓缓蔓延开来。她简直神胆俱裂,抓着叶成蹊的衣袖,像溺水前抓住一根浮木:“你怎么了?”

叶成蹊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笑了笑,不在意地说道:“刚刚用了力,大概是伤口裂开了,你别担心,我没事。”

岳五鹿却像虚脱了一样,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的噩梦变成了現实,梦里的她和叶成蹊靠得这样近,那些血仿佛像慢动作一样渗出来,眼睁睁地一点点带走叶成蹊的气息,她的师父就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她,说着:“你要是再见叶成蹊,我就一剑杀了他!”

那种惊惧的疼痛,仿佛那一剑不是刺在叶成蹊身上,而是自己的心上。

叶成蹊看见岳五鹿又露出那样的神色,像是有看不见的网将她整个人笼罩住,慢慢拉往晦暗不明的深渊,那双本就漆黑的眼睛变得又深又冷,她轻轻地抽离自己的手,声音再次变得疏离起来:“怎么会没事,别人不会相信我的,师父那样做早就算好了我百口莫辩,你一个人如何跟整个武林对抗,何必徒劳地搭上自己,既然他们想要我死,我宁愿死在你的……”

“想都别想!”叶成蹊像是知道她后面要说的话一样,疾言打断了她。他像是对待一件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触了触岳五鹿的脸,目光温柔得如化了水,眼睛里只容下她的身影,“小五,我做这些不过是为了我自己,如果你死了,我也就什么都没有了。答应我,你会好好地呆在我身边,什么都不要想,我会解决好这些事的。”

岳五鹿只是摇头,不住地摇头,好像唯有这样才能不让自己陷进叶成蹊温言软语的柔情里。杀了她就能当下一任的武林盟主,这是多么大的诱惑。她几乎可以想象,此时此刻,断水宫外会有多少人对她虎视眈眈,她现在的处境,就像是一个暴风眼的中心,她在哪里就会给哪里带来无尽的腥风血雨, 她怎能让叶成蹊去冒那样的险。

叶成蹊沉默地看着她,人却慢慢站了起来,过了半晌,说道:“今夜你便在这里休息吧,我暂时不会回来。”只是他的声音里有无尽的疲惫和神伤,像一片灰蒙蒙的大海,岳五鹿觉得自己仿佛要溺毙在里面。

他说到做到,转身走出了房间,一并将门掩上。岳五鹿缓缓倚在坐塌上,夜风带着料峭的春寒从半阖的窗台上吹进来,有婆娑的树影映在窗纸上,间或有半截人影一闪而过,她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是叶成蹊的房间,廊上不知有多少个侍卫在巡逻,他让她留在他的房间里,是怕她再逃跑吗?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全新的陌生的衣物,没有了药师的迷药,她竟一点办法也没有。

叶成蹊去了哪里?他阖上的这一道房门,竟仿佛将一切腥风血雨都隔在了门外,她只听到夜风中树影晃动的声音,她把自己蜷缩起来,怔怔地想着,那润物无声的春雨可停歇了?

有雨丝轻飘飘地落在叶成蹊的身上,他像是毫无所觉,只是步履匆促。他离开这么久,不知道宫外的战事如何了。他龙行虎步,很快便走到了宫门口。宫墙外刀剑相抵的声音仍断断续续地传来,有受伤的侍从不时被人从宫门口送进来,萧介忙碌地就地为他们包扎。

萧介瞥见阔步而来的叶成蹊,便站起来直了直腰,问道:“岳五鹿找回了吗?”

叶成蹊点了点头,见萧介轻舒了口气,又无暇他顾地投身到救死扶伤的行列中。

这一仗打得如此惨烈,他本就没指望宫外的那些人会这么快放弃,可是看到眼前这样的伤亡,他的拳头不由得紧了又紧。

叶成蹊扬一扬手,拿着断水剑候在一旁的侍从已奉剑上来,他提了剑,身形一闪出了宫门。

宫外已经是一片混战,在夜色中几乎分不清彼此,只有刀剑的清光不停忽闪。

一场春雨后,断水宫庭院里的那些树上新发的叶子,一夜之间就长得郁郁葱葱,看起来一片盎然的生机。昨日为岳五鹿梳洗的两个侍女款步而来,手上各捧着一个漆盘,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清粥小菜。

岳五鹿不知这一夜是如何过去的,她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睡着,只是看着天色大亮,她也就起来了。

两个侍女手脚勤快,先是帮着岳五鹿梳洗,又殷勤地端茶倒水,布置吃食。看岳五鹿食不知味,其中一个侍女机灵地转了下眼珠,趁机说道:“姑娘等一下要不要去看看冯公子?”见岳五鹿终于有了点兴头,又连忙添了一句,“宫主他怕你一个人在房里闷得慌。”

原来是叶成蹊的意思,岳五鹿便恹恹地点了点头。

用完饭,两个侍女便在前面引路,岳五鹿跟在她们后面亦步亦趋。太阳煦煦地照着,断水宫的长廊外全是各色树木,枝繁叶茂,阳光穿透不进来,只在地上留下了斑驳的影子。树影中间或有执剑的侍卫不声不响地伫立着,看到岳五鹿过来,那眼神不自觉地就变了。

好在冯未歇住的地方并不算太远,侍女将岳五鹿请进房里,便后退着出来,顺手把房门拽上了。

冯未歇仍是吊儿郎当地坐在榻椅上,见到岳五鹿,像是有一瞬间的失神,不过很快便抬了抬手,招呼她过来,一面斟茶,一面说道:“你换成女装,我差点认不出来。”

岳五鹿脸上微微一红,便落落大方地在榻椅的另一厢坐下。

冯未歇唏嘘道:“这要是让青菱看到,还不得伤心死。”

提起青菱,岳五鹿忍不住露出想念的神色,说道:“和她们玩在一起的日子,还真开心。”

冯未歇深有感触:“谁能想到断水宫这么清心寡欲,我早就想念她们那的酒了。”

岳五鹿奇道:“怎么?断水宫没酒吗?”

冯未歇露出一副惊恐的样子,说道:“听说只有萧先生那泡的药酒,那东西能算酒吗?”

岳五鹿看他夸张的样子,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那你怎么还留在断水宫里?”

冯未歇渐渐敛起玩笑的神色,抓过茶盏抿了一口,他一向有一说一,便不打算隐瞒,直接说道:“我和叶成蹊做了交易,他要我出面证言你未曾杀我父亲,而他帮我找出岳画心的下落。”见岳五鹿不说话,只在那里发怔,他又解释道,“江湖上对你的误解太深,殷盟主为了讨好来俊山庄,不久前下了道诏令说谁能杀了你,就让他继任下一任盟主。我看叶成蹊是不想见你这样四处被人追杀,就干脆直接把所有人都集中到断水宫,一次性解决。”说到这,他像是不得不服地叹了一句,“算他还有几分气魄。”

岳五鹿想起叶成蹊说过会解决所有的问题,却没有说过一句要怎么解决,现在听冯未歇说起,才算是明白了几分,可她仍是觉得惊慌,一颗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干涩地问道:“你的证言有人信吗?”

“信肯定有人信,但也不可能全都信。”冯未歇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我的证言不过是一个引子,最后还是要靠叶成蹊,打到他们不得不信就行了。”他说得轻轻松松,看岳五鹿还是一副担心的样子,忍不住伸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有什么好担心的,断水宫安全得很,我看最多还要两日,外面的那帮老顽固就会撑不住了,到时候两方再一和谈,殷盟主收回诏令,就没你什么事了。”

听了冯未歇的话,岳五鹿也没有半分转喜,还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冯未歇咳了一声,心中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脸上不知为什么露出了羡慕的表情:“你就这么担心叶成蹊?”

岳五鹿闷闷地回道:“叶成蹊他昨天不是受伤了吗?”

冯未歇不以为意,跷着二郎腿说道:“昨天是意外,估计是一时良心过不去,他只守不攻,还白白挨了殷盟主一掌,算是被人占了点便宜。后来断水宫的侍卫出去帮忙,伤了不少人,他就放开了,我听说昨晚上他把人杀得哭爹喊娘,恨不得自己没来过这里。”

岳五鹿总算稍微宽了宽心,又问:“那现在呢?”

冯未歇高枕無忧地喝了口茶:“听说他们重整旗鼓,又调来了一批人来围宫,就只能接着打呗。”

岳五鹿无端想起一路走来时,那些侍卫看她的眼神,因为她,断水宫成了战场,换成谁都不会待见她的。冯未歇置身事外,倒是对叶成蹊信心满满,可是她作为整个事件的祸因,总觉得像被一块大石压着,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敷衍着和冯未歇说了一会儿话,仍是由侍女引路,回到了叶成蹊的房间。途中她有提过要回萧介的药房那里,但侍女们面有难色,她也就作罢了。

看来叶成蹊这次是处处提防着她再次出逃。

之前岳五鹿心事重重,也没有好好留意叶成蹊的房间,现在闲着无事,她才有空好好打量一番。他的房间甚是阔朗,迎门靠墙的是一张两米长的椅塌,中间放着茶几,几上茶具一应俱全。东边设着卧榻,用巨幅的水墨烟雨图屏风隔断,西墙上立着一整面的书架,琳琅满目地放满了各色书籍。岳五鹿一一看过去,竟都是各家兵书。她一时好奇,便抽出一本,看了起来。

这一日就这样混了过去。叶成蹊就像他说的那样,暂时不会回来。第二日,岳五鹿看书入了迷,侍女几次来添茶送水她都没发现,看看歇歇,不期然才发现又是华灯初上。

岳五鹿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走去窗边,将半阖的窗整个都打开,清凉的夜风习习而来,空气里全是草木的清香,沁人心肺。她脑子里都是兵书里的运筹帷幄,尔虞我诈,可眼前却是一片静谧祥和,反而生出不真实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不是这里离宫门太远了,无论她怎么极目远眺,都感受不到一丝一缕此刻宫外的剑拔弩张。

她不是不担心叶成蹊,冯未歇曾断言说最多不过两日,他们便会撑不住了,可是叶成蹊为何到现在都没有出现?

庭院中忽然有窸窣的声音传来,隐约中好像有什么重物倒在了地上。岳五鹿正思疑,忽然廊上出现了一个月白色华服的人,她像是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定睛看了又看,便惊讶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那人不急不缓地走到窗边,隔窗对岳五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见到我有这么惊讶吗?”

岳五鹿老实地点了点头。

药师云起一时无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岳五鹿,良久,才斟酌着说道:“我是来跟你道别的,家里有点事,我要提早离开上霄峰了。”

岳五鹿吃惊道:“你家难道不是在上霄峰?”

药师云起叹了口气道:“当然不是,本来还以为可以再逍遥个一年半载的,偏偏出了急事,家里人硬要我回去。”

岳五鹿虽然觉得奇怪,但和他并没有熟悉到那种可以问对方家事的程度,便沉默不语。

药师顿了顿,又道:“我看你这里比我还麻烦,我下山的时候才听说有什么武林诏令,人人都想杀你。我刚进来的时候,宫门外到处是喊打喊杀的人,看来武林盟主的位置还挺能诱惑人的。可惜你武功尽失,还真有点难办,打算就一直躲在这里吗?”

岳五鹿扯了扯嘴角,她现在被软禁在这里,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药师拍了一下脑门,眼睛忽然一亮,像是才想起来:“不如你跟我一起回我家!”岳五鹿傻了会儿眼,药师却是兴致勃勃,不等她回答,又说道,“你要是去了我家,我保管外面的人一辈子都找不到你。”

岳五鹿忽然有点动摇,她现在既没有自保的能力,又成了众矢之的,呆在断水宫,只会给叶成蹊带来无尽的危险。

曾经她和叶成蹊形同陌路的时候,他是众人眼中的大侠,未来盟主的热门人选。可现在,他赔上整个断水宫,与整个武林为敌。

他说这一次决不会弃她不顾,可是她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也许她消失在江湖,去一个让人再也找不到的地方,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强压下心底微微的疼痛,说道:“如果他们真的能一辈子都找不到我,倒是个好去处。”

药师自信满满:“决不会让你失望的。”

岳五鹿回头看了一眼这间和自己颇有缘的房间,想想也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自己的,便咬了咬牙,打开了雕花木门,迈了出去,离开竟然变得如此轻而易举。

药师早已经走到她跟前,惬意地说道:“断水宫的人都忙着在门前抗敌,倒没有几个人来拦我们的路。”

才说完,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侍卫,拔剑拦在了面前,脸上虽有些惊恐,但还算镇定,大声问着:“什么人?”

药师对着岳五鹿苦笑一声:“才说完,就跑出个人来挡路。”

岳五鹿一脸担心,连连问道:“怎么办?”

药师却不慌不忙,忽然手一扬,一阵青烟从他的指尖腾出,那侍卫闻着那烟雾,身形晃了晃,眼神便渐渐涣散起来,竟像是完全看不见药师和岳五鹿了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开了。药师拍拍手,轻松得就像在掸手上的灰尘:“还好出门前多备了点东西。”

岳五鹿一脸懵懵懂懂,药师一把拉起她的手就走,看她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口中似有几分抱怨:“我早说过了,我有的不止是迷药,你当我上霄峰药师的名头是纸糊的啊!”

岳五鹿干干赔笑了一声,赶紧说一声:“失敬!”

药师这才满意地扬起嘴角,他拉着岳五鹿,照原路返还,远远地看到萧介在宫门口脚不沾地地施药救人,不知为何轻蔑地笑了一声,便转身将岳五鹿一提,已带着她越过宫墙,来到了墙外。

一墙之隔,却是两番景象。他们虽离得有些远,但依然能看到一群人挥舞着刀剑汹涌而来,马上有另一群人迎面打击进攻的人,不让进攻的人靠近宫门。那一道道进攻的人浪,总在到达某一个点时,便像是忽然触了礁,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翻倒,弹开,直如惊涛拍岸一样摔碎在地上,血肉横飞,伤亡枕藉。但很快,又另起一群人重复之前的进攻,一次新的激战再次开始。

除了交战的中心,四周一片黑沉沉的寂静。岳五鹿手脚一片冰冷,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被冻在了那里。虽然她看不真切,但她知道叶成蹊就在那片刀光剑影之中,他在殊死相搏,他说要对他有点信心,他会解决所有问题,他说这一次决不放开。

忽然她眼中滴下泪来,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眼泪。可在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变回了从前那个被叶成蹊处处保护着的小女孩。

药师拉了一下岳五鹿,黑暗中他并未看得真切,只说道:“快点走吧。”

岳五鹿條件反射一般地跟在药师后面,她的脚仿佛已经不是自己了,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心里空空落落的,像是丢在了之前那个地方。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药师忽然停了下来,岳五鹿一时反应不过来,迎头撞在了他的后背上。药师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忍不住叹息起来:“你舍不得了?”

岳五鹿呆呆愣愣地抬头看着药师,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山月刚刚出了林梢,晦暗不明地照下来,药师皱了一下眉,离得这么近,他才看清楚岳五鹿脸上的泪痕,在月光中泛着不真实的柔光。他有些泄气地说道:“看来你并不是很想一辈子都不让人找到你。”

岳五鹿脑子里仿佛灌满糨糊,但是心底的疼痛却少了一点,她升腾起一种奢望来,像是有一只手不停地在拨弄脑子里那团自欺欺人的糨糊,迷雾退去,慢慢露出了一个人的影子,那是叶成蹊。在隐秘的最深处,被她的恐惧、怯懦、惊惶层层掩盖的,只有他,叶成蹊。她怎能还对他视而不见,她要穿过刀光剑影,千山万水,去到他的身边。

岳五鹿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仿佛这一刻是她生命中最耀眼的一瞬,她唇角微微翘了起来,一个浅浅的笑靥浮了出来,眼神澄澈清亮得像一汪湖水,她那样肯定地说道:“我要回去。”

药师失神了一瞬,脸上的神色有一丝落寞,他远目看了看走来的这一路,叹息道:“送佛送到西,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岳五鹿点了点头,她竟这样迫不及待,第一次有了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回去的心情,她的心怦怦跳着,脸上热热发着烫,有一种眩晕的兴奋。

可是等他们重新走回到宫门前,却发现之前乱哄哄的打斗声都停止了,连大队的人马都不知去了哪里,地上只有残损的刀剑无人问津。

岳五鹿狐疑地和药师对看了一眼,心想着难道真的如冯未歇说的那样,他们撑不住了,打算讲和?如果殷盟主收回诏令,她不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女,那她和叶成蹊就不再是正邪不两立!

她简直不能描述自己心中的欣喜。

药师却有些踯躅,他看着岳五鹿,淡淡说道:“这次是真的要道别了。”想了想,他伸手扯下腰间的那个双鱼玉佩,递到岳五鹿手上,“这个你留着,日后也许会帮到你。”

岳五鹿吃了一惊,她微微低头,瞟见那玉佩的一角刻着一个行云流水的“楼”字,她想起药师曾告诉她,他叫云起,想必这楼字便是他的姓氏。在上霄峰的时候,她便隐约觉得这药师身份不凡,而这样一枚通体温润的玉佩,必定不是寻常之物。

她想了想,将玉佩还了回去:“这个我不能要。”

药师嘴角带着一抹自嘲的笑意:“岳五鹿,你倒是不给自己留一点后路。”

岳五鹿回他一个笑,并没再多说什么。

药师默然地将玉佩收了回去,那动作依然是潇洒的。他最后看了一眼岳五鹿,勾唇一笑:“那就再见了。”也不等岳五鹿的反应,忽然将她的身子一托,右掌抵在她的后背上,向前一送,岳五鹿的身子便轻飘飘地越过了宫墙。

第十一章

三天两夜的浴血奋战,让殷寒崖损失惨重,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叶成蹊的实力,接受了叶成蹊的停战协议。

殷寒崖暂时收回诏令,而叶成蹊要在一个月内找出岳画心,给所有武林同道一个交代,届时孰是孰非,恩怨黑白,一个月后再定夺。他阖宫之力,争取到一个月的时间,这已经足够。他和殷寒崖达成协议后,殷寒崖便带人撤出了断水宫,他们临时在山下搭建了住所,今晚估计还会在那里休整。

叶成蹊安排完宫中事务,便匆匆走回自己的房间。想到岳五鹿会在房里等着他,他的脚步不禁又快了几分。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她会不见了。大战后的疲倦仿佛轰然而至,他伫立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说不出的萧索。

她终究对他没有信心……

这样想着,仿佛天地之间都变成了一片死寂,就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

忽然那雕花门上,被轻轻地一扣,一声、两声、三声、四声、五声。

犹带着稚气的少女轻音穿越悠长遥迢的岁月在耳边响起:“如果你听到连着五下的敲门声,那就是我来找你!”

叶成蹊心怦地一跳,大手一挥,沉重的雕花木门哗啦一声被打开了,岳五鹿就站在门外,看起来有一丝窘促,白皙的脸上泛着红晕。她动了动嘴唇正想说点什么,忽然就变成了一声轻呼,人已经旋转着被揽进了屋里,大门砰地一声在身后关上,她整个身子被牢牢地锁在一对臂弯里,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萦绕过来,叶成蹊幽黑的眼眸已近在咫尺。

雕花木门上却又传来叩门声,有侍卫严谨的声音传来:“宫主,属下刚才发现一个刺客,似乎是朝您这边跑来,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岳五鹿脸上的窘迫更甚,正想解释,叶成蹊已沉声回道:“刺客已经被我抓住了。”

门外的侍卫愣了一下,又问:“要不要属下带下去严加拷问?”

叶成蹊灼灼的眼神锁住岳五鹿,沉稳的声音里有一丝晦暗不明的东西:“不用了,我亲自问。”

门外的侍卫沉默了片刻,犹豫不决地回了一声“是”便退下了。

岳五鹿的脸早已涨得通红,他们靠得这么近,姿势暧昧到了极点。叶成蹊却又向她靠近了几分,她本能地伸手抵在叶成蹊的胸前,感觉到他的心那样有力地扑通扑通跳着,她仿佛烫手般缩了一下。

她听到叶成蹊带着威胁的口气,低哑地说道:“我说过的,你要敢再逃跑,我对你的惩罚就不止这些了。”最后的字音已轻不可闻,只有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边的鬓发。

岳五鹿的脸烧得更红,她不敢去看叶成蹊,只是低垂着眼帘,出乎意料的温顺,只听她下了决心一般说道:“叶成蹊,我不再害怕了,我也不再逃跑了,我自己回来了,你还要惩罚我吗?”

叶成蹊有一种恍若梦境般的不真实感,岳五鹿去而复返,他失而复得,她温软的身子就在他的怀里,竟没有一丝挣扎,他下意识地用手臂紧紧箍着她,仿佛唯有这样才能确信她是真的在这里。

岳五鹿终于抬起头看他,小鹿一样的眼睛里仿佛溢着笑意,有一种心满意足,缱绻羡爱,不再是無尽的惶恐不安,就像从前回到了现在,一切变得豁然开朗。

欣喜若狂的喜悦瞬间盈满了叶成蹊的整个心胸,从心底满溢出来,最后定在他的脸上,连眉宇间都像是藏了笑。他端详着岳五鹿半晌,忽然将她拦腰一挽,低低地吐了一句:“要!”便不由分说地吻了下去。

他渴望已久,忘情地吻着,唇齿间只有她醉人的芳甜。岳五鹿闭上眼,软软地抵在他的怀里,呼吸在意乱情迷中渐渐变得紊乱,手上情不自禁地拽紧了他的衣襟,整个人晕晕乎乎的,恍惚间自己成了波浪中的一叶小舟,只随着叶成蹊炙热的气息浮浮沉沉,沉沉浮浮。

今夜的雕花木门特别受累,笃笃的敲门声再次响起,门外的侍卫等了半刻,发现没有任何回应,又不死心地敲了几下。终于,门内有了回应。

“什么事?”

侍卫犹疑了一下,隐隐觉得今日主子的声音有点沙哑,又似乎带着一丝怒气,他摇了摇头,想着也许是因为他太过疲惫了,便仍是回道:“有访客到。”

叶成蹊想也不想,说道:“不见!”眼睛却一刻都没有离开岳五鹿,看着她粉颈凝白如脂,忍不住又亲了上去。岳五鹿脸颊滚烫,她伏在叶成蹊的肩上微微喘着气,听到他这样说,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便轻轻推了他一下。

门外的侍卫很是为难,硬着头皮说道:“说是您的一位故人,有非常要紧的事,一定要见一面。”

岳五鹿好不容易才仰起脸,看到叶成蹊皱着眉,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他一向沉稳,难得露出这样任性的神色,让人不禁想起他少年时的样子。岳五鹿不由得抿嘴笑了笑,柔声说道:“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她这样的温言软语,巧笑倩兮,直把叶成蹊的心都化了,最后他低头在她的发上印了一个吻,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她。

门外的侍卫等了半天,正准备放弃离开,眼前的雕花大门却咿呀一声忽然打开了,见到叶成蹊不声不响地跨步走了出来,但看他脸上的神色竟是一片满面春风。侍卫忍不住奇怪地暗忖,今晚的叶成蹊,也太过于反常了。

暮色四合,殷茵看见父亲殷寒崖带着受伤惨重的大队人马回到山下安营,她迎上去,见父亲一脸肃穆,眼中有难掩的愤懑,就料到自己的父亲没能为自己报仇。

她怕自己忍不住露出失望的神色,只好转身跑得远远的,四下里无人,她扬起自己的金丝软鞭一下一下地抽打在路旁的矮灌木上,灌木上的荆棘仿佛也扎到了她的心头,就像她所受的耻辱,必须拔除。她抽打得那样用力,直到眼前的灌木面目全非,直到自己变得筋疲力尽,才悻悻地停了手。

喘息的时候,她忽然看到有一队人马正朝断水宫而去。那队人马前后簇拥着中间的一台轿子,虽是乡野村夫的打扮,但走起山路来,如履平地,健步如飞,一看便知个个都是绝顶高手。

殷茵觉得奇怪,脚上一动,便远远地跟了过去。

那队人马在断水宫前停了下来,不一会儿从轿子里下来一个妇人,左右两边便有侍女上前搀扶,那妇人虽穿着家常的蜜藕色对襟长衫,头上也只簪着两样素净珠翠,隐隐中却流露出一种端庄贵气。也不知她对宫门口的侍卫说了些什么,那守门的侍卫便一脸恭敬地放她入内,而随她进去的不过是四五个随从,其他的都留在了宫门外。

殷茵越发觉得奇怪,她心中一动,便从一旁隐了过去。她对断水宫也算熟门熟路,小的时候贪玩,经常央求叶成蹊带她出宫去昆吾山上玩,她又不喜被人盯着,便也学狡兔三窟,在断水宫的宫墙上偷偷掘出几个洞供自己出入。此时,她摸黑又钻了一次洞,她一向知道叶成蹊只在议事厅里见客,便抄了近路,先躲进了议事厅的书架后面。

等了片刻,果然有侍从将那妇人引进了议事厅,奉了茶,便告退去寻叶成蹊。她本以为叶成蹊会很快就来,没想到愣是等了小半个时辰,叶成蹊才姗姗来迟。

她小心翼翼地掩在书架后面,虽看不到人,但能听得一清二楚。她听见那妇人屏退了跟着她的侍女随从,厅里一时寂静无声,只听得到她自己的心跳声。这样的静,让她紧张起来,仿佛是一瞬间又仿佛很久远,她听到叶成蹊沉沉地叫了一声:“母亲。”她吃惊得用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才忍住差点惊呼出来的声音。

叶成蹊站在厅下,他不是不意外,但脸上的表情依然是从容不惊的。眼前的这个妇人,自懂事以来他也只见过一次。那还是师父在时,携了他去梅鹤逸馆,在那里见她。师父从未隐瞒过他的身世,他一直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哪里。但印象中,他养在父母膝下时,并不快乐,总有无尽的规矩拘着他,父母对他也只有严厉的要求,每天都是晨昏定省,读书写字,稍微没做好就是责骂打罚。唯一對他好的就是他的乳母,总会在无人的时候搂搂他,让他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孤独。所以后来父母将他送到师父处时,他虽年纪很小,却反而是开心的。

山上的生活,忽然间变得自由而广阔,师父对他,是亦师亦父亦友。在断水宫的日子,他甚至很少想自己的生身父母,没过多久父亲过世,因为一些原因,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但他也只是略微遗憾了一下。再后来,便是师父带着他去梅鹤逸馆,和自己的母亲分外见外地碰了一面,他也未曾特别放在心中,更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母亲会寻到断水宫来。

这么多年,时间好像在他的母亲身上未起一点作用,她像是一点也没有变老,还是那么的美。她那样雍容大方地站在厅里,叫了声:“蹊儿……”声音里只有她那个身份的克制和端庄,她向叶成蹊走近几步,像是才发现叶成蹊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高,只得微微仰起脸,说道,“请你救救岳五鹿!”

“什么?”叶成蹊下意识地反问。

他的母亲微微皱起了眉,解释道:“岳五鹿,岳画心的徒弟。我听闻江湖上传言杀岳五鹿者可得盟主之位,你身在断水宫难道不知道这件事?”

叶成蹊仍是茫然,想不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何会忽然关心江湖上的事,竟还是岳五鹿的事?

母亲看他这个样子,叹了口气,才说道:“当年送你来这里的时候还太小,所以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你离开没多久,我便又给你添了一个妹妹,可谁知在她满月那晚,岳画心趁着府里摆宴竟将你妹妹偷走了。你可能也听叶师父说过一些我们当年的恩怨,岳画心她那样恨我,所以才报复般地偷了你妹妹。可是那时候偏偏又遇上更朝,我也是自身难保,救你妹妹的事就耽搁了。等我能空出手来寻你妹妹的时候,又总找不到岳画心,也不知道她到底把你妹妹藏哪儿去了,可怜你父亲到死都没再见你妹妹一面。”她说得哀婉凄切,从来是威严端庄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寻常母亲忧愁的样子,“不久前我终于得知,岳画心竟一直将你妹妹养在身边,她就是岳五鹿,也不知道这些年你妹妹是怎么过来的,到底做了什么竟结下这样的仇恨……”

叶成蹊的脸上一片惨白,看上去就像是刚刚从很远的地方花了很长的时间回来似的,母亲说的那些话他每个字都能听得懂,可是他却什么都不明白,他也不想明白。

母亲停了停,满是期待地看着他:“江湖上的事我不便插手,所以我才来找你,你身为哥哥,一定要护她周全。”

叶成蹊像是被那一声哥哥吓到了,只坚决地说道:“不可能,她不可能是我的……”可“妹妹”两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叶成蹊想起纵使郁郁寡欢也仍隐忍不语的师父,原来不是什么话都可以说清楚的,自己那样的痛彻心扉,怎么忍心眼前的人同他一样也去受一遭。

唯有什么都不说。

他低下头,只说:“我这几日都会很忙,可能会没空来见你。”

岳五鹿通情达理:“没关系,我自己会找事情打发时间的。”

叶成蹊又道:“殷盟主已经答应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找出师叔岳画心,这一个月你是安全的。你呆在断水宫里也是浪费时间,不如我命人送你下山先去寻沈约,我晚几天再与你会合?”

岳五鹿已经心满意足了,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他说过的,要对他有点信心,所以她决定相信他会解决好所有的问题。她欣然地点头答应道:“那我明天去冯未歇和萧先生那道个别,就出发吧。”

第二日,岳五鹿先去药房和萧介辞行,却听说萧介有事出宫了,便又转去冯未歇的房里,和他道别。

冯未歇听了,抱怨道:“怎么这么急着离开断水宫?”

岳五鹿笑笑:“当然有急事啊。”

冯未歇这才移了尊驾,仍是吊儿郎当地说道:“那我送送你。”

岳五鹿也随他,两人说说笑笑地向宫门口走去。

叶成蹊点了一队人马,已经候在宫外。他孑然地站在一旁,一夜之间眉宇间便像是添了幾道立纹,眼中布满血丝,说不出的深沉疲惫。

岳五鹿远远地看着他,隐隐有一种不安萦绕心头。

叶成蹊看见她了,便冲她微微一笑,招了手,让她走近一点。

岳五鹿打起精神,走向他,才发现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木漆盒子,正是药师给她的那盒迷药。

叶成蹊将盒子放到岳五鹿的手上:“这东西还你,你收好了。”顿了顿,还是不放心,“这几日我不在你身边,万事小心。”

离别在即,岳五鹿也不免有几分小儿女心态,生出很多的不舍来,但想着不过分开几日,总不好弄出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便笑融融地说道:“放心吧,我等着你来找我。”

叶成蹊点了点头。

冯未歇却觉得牙酸,取笑道:“岳五鹿,你就不等我来找你吗?”

岳五鹿脸皮薄,被这么抢白,脸上飞红,低低地和叶成蹊说了声:“我走了。”回头不忘送给冯未歇一个大大的白眼。

冯未歇满不在乎,他正准备挥手送别岳五鹿,却忽然一愣,手便尴尬地停在了半空。

岳五鹿觉得奇怪,转过身去瞧,却见是殷茵正拾级而来,身后人多势众地跟着一群人。但殷茵步履轻盈,走得极快,待看到叶成蹊,便灿然一笑,飞奔着跑过来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

叶成蹊僵硬地站在那里,却没有拒绝。

殷茵与他挨得极近,云娇雨怯地说道:“想不到你真的直接和我父亲提亲了,父亲已经应允了,趁着叔叔伯伯们都在,他让我们干脆择日在断水宫行礼成亲,反正我也不是注重繁文缛节的人……”

岳五鹿只觉得轰然一声,眼前的一切虚浮得那么不真切,她的双臂惴惴地垂在两侧,手心湿濡濡的一片,只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冯未歇却已沉不住气:“什么成亲?谁和谁成亲?”

殷茵瞪了他一眼:“当然是我和成蹊哥哥成亲啊。”她又去推了推叶成蹊,斜斜地睨着他,“你说是不是啊?”

岳五鹿紧紧抿着嘴,连呼吸也忘记了,只是将目光锁着叶成蹊,等他的一个宣判。

叶成蹊的视线对上岳五鹿,她漆色的眼眸犹如初冬的湖面,蒙上了一层薄冰。她那样艰难才对他敞开心扉,可是他不得不亲手毁灭。骤然迸发的痛楚几乎令他无法呼吸,喉咙口一阵阵发酸,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回答殷茵,他听见自己那样残忍地说出:“是的。”

岳五鹿忽然觉得自己又陷在了噩梦中,整个人像在不停下坠,坠向一个没有底的深渊,她费力地去想,拼命地去想,叶成蹊他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

恍惚间,她听到冯未歇的质问:“叶成蹊,你真的要和这个女人结婚?那岳五鹿呢?”

殷茵从容不迫地笑了笑,她环顾四周,高声说道:“今天趁大家都在,我要澄清一件事。”

不知何时,殷寒崖和一众武林人士已走到他们面前,听到殷茵这样说,便都凝神静气地站定,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殷茵道:“这段时间,大家一定在奇怪叶成蹊为何会不顾父亲的诏令,去救悬翦宫的岳五鹿。他这样做,只是因为他师父的临终所托,要他在危难关头救一次悬翦宫。而叶成蹊他一向重诺,更何况是对自己师父的承诺,所以他就算会被世人误解也义无反顾。如今他已兑现承诺,从此后他和悬翦宫再无瓜葛。各位叔伯们,我希望你们能理解他这一次,他马上就要和我成亲了,如果你们能不计前嫌,不妨就留下来喝一杯我们的喜酒。”

四周短暂的岑静。江湖儿女,快意恩仇,为一诺肝脑涂地,竟是这样简简单单就让人心悦诚服,众人一片叫好,纷纷答应一定会留下来,又忙不迭地去恭喜殷寒崖。

殷寒崖自然要出面,他对众人拱了拱手,摆出威严对叶成蹊说道:“若不是知道还有这一层缘由,我断然是不会答应你的求亲。前情过往,在此一笔勾销,希望日后你们这对小夫妻能相扶相持,白首偕老。”

殷茵羞红了脸,一反之前的大义凛然,一双眼睛含羞带怯地看向叶成蹊。

叶成蹊没有回应,他只是站在那里,脸上似笼罩着一层白茫茫的雾,薄凉而疏离。

岳五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到听完那句白首偕老的,仿佛一切都成了一个笑话,她忽然像不认识叶成蹊了,那些情深意重的话竟都是假的?不过是为了一个临终托付?岳五鹿雪白的牙齿咬在殷红的唇上,几乎咬出血来:“你说这几天会很忙,原来是忙着和别人成亲?”

叶成蹊全身震了一下,濒临绝望般看着她,死一样地沉默着,没有半句否定的话。

到了这一刻,岳五鹿反而镇定下来,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竟还能笑出来,只是那个笑轻浅得几乎快挂不住,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说道:“恭喜你,叶成蹊。可惜我得走了,不能留下来喝你这杯喜酒。”

冯未歇闻言也冲出来,意气地说道:“岳五鹿,我跟你一起走。”

“不行。”竟是众人齐声反对。

殷寒崖已朗声道:“冯未歇,你不能和岳五鹿一起走,她要走就一个人走。”

冯未歇不服道:“我要走,你们管得着吗?”

殷寒崖坚持道:“我看在叶成蹊的份上,才答应留她一个月的时间,到时候谁杀了她,谁依然可以当下一任盟主。你现在和她一起走,谁知道你会做什么,安的又是什么居心?为了公平起见,岳五鹿今天必须一个人离开。”

冯未歇气结:“我能安什么居心?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殷寒崖冷笑:“如果你要证明自己没有别心,就别掺和,让她一个人走。”

岳五鹿只觉得耳边的一切都是闹哄哄的,只有她的心里无声无息,就像叶成蹊的沉默。这一次她真的认命了,每次在她心有希望的时候直接把她按到谷底,是她永恒的宿命。她被一层一层剥离,碎骨焚心,终于一无所有,只能踽踽独行。

冯未歇追了她几步,马上就有人横加一步,挡住了他,他再怎样不舍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只垂头丧气地问道:“岳五鹿,你怎么办?”

怎么办?

一双双睖睁的眼睛看着她,像一群饥饿的秃鹫,只等着她一个闪失,便可以一哄而下,饮血噬肉,再拿她的命換那个令人垂涎的权势之位。

可是她,岳五鹿,仍努力笑着去回答他:“我当然是活下去。”

冯未歇像是受了极大的震动,整个人呆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岳五鹿一步步走远。

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地倾泻下来,被晒得久了,也有一种燥热的感觉,殷茵咳了一声,俨然当家主母一般招呼道:“各位叔伯,别在这里站着了,先去宫里喝杯茶吧。”

那守宫的侍卫悄悄地将目光移向叶成蹊,见他虽满面寒霜,但也没有不允的意思,只好都摆出待客的态度,将一众人请了进去。

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殷茵脸上堆着的笑,像是被无形的手一把抹去,忽然之间消失殆尽,她冷冷说道:“叶成蹊,别作出这样一副舍不得的样子来,这场戏别给我演砸了。”

叶成蹊只觉得从心底生出彻骨的寒来,一双眼睛盯着殷茵,似乎要在她的身上剜出两个洞。殷茵瑟缩了一下,言语上却不肯认输:“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做事一向不喜欢拖泥带水,我今天做的这些就是要让她对你彻底死了这条心。怎么,后悔了?我现在把她追回来,告诉她真相还来得及!”

叶成蹊的瞳孔急速地收缩了一下,他瞪着殷茵,眼睛里发出可怕的光。有那么一瞬,殷茵以为他会杀了自己,但最后他只是握紧了拳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不过数日,断水宫已改头换面,宫门上红灯朗挂,照如白昼,宫里面鼓乐萦绕,花影缤纷,处处张灯结彩,人声喧闹。

不多时,一顶大轿从山脚下缓缓而来,十二对彩灯在前引路,一路喜乐相随,自是热闹非凡。早有人在宫门口布置了鼓乐相迎,等着接新人。

叶成蹊坐在自己房间的椅塌上,却仍是穿着平常的白色袍子。

冯未歇站在一旁,脸上满是讥讽:“你不去拜堂成亲,找我做什么?”

叶成蹊全然不在意,只沉声说道:“等一下你带一队人马下山去寻岳五鹿,今晚他们定然无心防着你。”

冯未歇不由得奇怪地打量了叶成蹊一番,思来想去仍是气愤,便没好气地说道:“这会儿你装什么好心,早干吗去了!”

叶成蹊也不反驳,那神情竟是说不出的孤冷,只继续说道:“我知道你还想找岳画心,你只要找到岳五鹿,我便把岳画心送到你手上。”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顿了顿,又说,“我现在也只能信你一个,如果你找到她,别回断水宫,去京城找我。”

冯未歇觉得莫名其妙:“京城那么大,我上哪儿找你?”

叶成蹊像很是疲惫,撑着手肘,扶额说道:“京城那么大,可是你找我却会很容易。”

冯未歇仍是不解,看叶成蹊高深莫测的样子,也懒得再问,他早就不想呆在断水宫,碍于外面的那群人盯得紧,不得已才留下来。现在既然叶成蹊要求他离开,正求之不得。他拱一拱手,便告了辞。叶成蹊将能调用的宫中侍卫都派给了冯未歇,一群人趁着夜色,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叶成蹊终于站了起来,他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凉凉的山月才露出山头,在如红龙的彩灯映衬下,显得晦暗不明。他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无,只是抬步走了出去。

宫门口,忽然有鼓乐吹打,新人已到。傧相请了新人出轿,一路引去行礼的地方。那地方是新辟出的一个三进门的内厅,殷寒崖坐在首席,正和一帮宾客把酒言欢,随着鼓乐声越来越近,脸上便藏不住的喜笑颜开,一面招了人问道:“新郎官呢?还不出来接人。”

被问的人茫然地摇了摇头,殷寒崖下巴一扬,厉色道:“还不快去找!”

那人唯唯诺诺,三步并作两步向门口跑去,却迎面撞上了叶成蹊,他正高兴,却在看到叶成蹊的衣服后,脸色僵住了。

厅里的宾客一时面面相觑,只见叶成蹊一身素白袍子,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喜色。殷寒崖再沉得住气也不禁动怒,叱问道:“叶成蹊,你这是做什么?”

叶成蹊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说道:“我看时辰差不多了。”

殷寒崖只当他是说行礼的时辰,见他这个样子,已是勃然大怒,反问道:“你就准备这副样子行礼?虽然江湖儿女,不重繁文缛节,你也太过分了!”

在座的宾客都是殷寒崖的故交,更是纷纷跳出来,指责叶成蹊。

殷茵一身红嫁衣,盛妆艳饰,又因蒙着盖头,正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待跨进厅内,只觉得气氛不对,她垂首透过盖头向外面看去,不期然在众宾客中见到了半截清风素锦的袍子。她知道叶成蹊一向爱穿这样的衣服,心头便一阵没来由的发怵。只是还没有时间让她想更多,忽然间,就听得林中飞鸟桀桀而逃,如雷轰顶的马蹄声响彻天地。

不一会儿,有整齐划一的铁甲撞击声伴随着隆隆脚步声,如水一样漫进了断水宫,黑压压一片,将断水宫堵得水泄不通。随着一声令下,列队中空出一条笔直的通道来,一人穿着一身黑漆濒水山泉甲,排众而来,他似惯常于戎马倥偬,脸上带着肃杀庄严之气。

殷寒崖虽身居草莽,但也知道他们定是官家之人,便匆匆整了整衣袖,带着众人诚惶诚恐地迎了上去。

来人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叶成蹊面前,声如洪钟地问道:“阁下可是叶成蹊?”

叶成蹊似乎早有准备,有礼有节地点了点头。

那人便正色道:“在下殿前司控鹤左厢都指挥使顾全义,奉圣命带阁下回宫,烦请阁下与我速速启程。”他的声音本就洪亮,再加上说得一板一眼,大厅里里外外的人听得一清二楚,一下子都被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唬得惊愕失色,但因为不知道里面的缘由,全都大气不敢出地站在一旁,只拿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叶成蹊。

叶成蹊却很是淡定,他对那人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道:“那就走吧。”

殷茵听到这份上,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扯下了红盖头,惶然地叫道:“等一下!”此刻她的盛妆越发衬出她的凄凉,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将目光求助般地投向父亲殷寒崖。

殷寒崖這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向顾全义抱拳道:“都指挥使大人请留步,今日是小女和叶成蹊的大婚之日,可否通融一下,等礼成之后再走?”

顾全义一愣,旋即哈哈一笑:“看来我来得真够及时,还好你们没成礼。”他看向殷寒崖,不无可惜地继续说道,“叶成蹊他身份特殊,你们就别想着继续和他成这门亲事了,现在这样最好,大家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殷寒崖脸色青白:“这怎么可以?”

顾全义忽然把眼睛一瞪,不怒自威地反问道:“怎么不可以?”

饶是殷寒崖这样久经江湖的,仍是心下一寒,可他不死心,拦在顾全义面前道:“婚姻之事,重在诚信,怎么可以半途而废,望都指挥使大人成全!”

顾全义玩味地笑了笑:“我倒是想成全,可惜王命不肯。你道我带这么多禁军来是为了摆派头吗?今晚叶成蹊若不跟我走,断水宫马上就会成为你们的葬身之所。到时候喜事变成丧事,那我就太过意不去了。”

像是为了印证顾全义的话一样,只听得“哗啦啦”的声音响起,厅外的禁军忽然间都亮出了腰间的佩剑,而在更远处的禁军已经拉弦搭箭,只等顾全义的一个手势,便可以万箭齐发。

厅内的众人哪见过这样的气势,纷纷上前去拉开殷寒崖。

顾全义又闲闲地加上一句:“今日之事,不可泄露半句,否则唯你们是问。”

殷茵看向叶成蹊,她将红盖头捏在手上,指尖穿透布料,深深剜进肉里,一双眼睛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但也只能咬牙切齿地说道:“叶成蹊,你故意的!”

叶成蹊回头看了一眼殷茵,眼中只有淡漠:“我说过的,你有更好的选择。”

这样的奇耻大辱,他又再给了她一次,带着满腔的愤怒、仇恨、耻辱,殷茵歇斯底里地喊道:“叶成蹊,我会让你后悔的!一定会让你后悔的!”

这样的威胁,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一样,叶成蹊不痛不痒,他从一开始便没有打算要和她成亲,他早就准备好了后路,他就这样全身而退,留下她成为别人耻笑的对象。殷茵忽然再也站立不住,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叶成蹊在殷茵的哭声中,毫不犹豫地走了。有人给他牵了马,他便骑马,跟着浩浩荡荡的禁军一路往京城而去。

第十二章

虽有禁军引路,但也不是随便就能入得官家宫门。顾全义先带着叶成蹊去谒见了开封府尹赵匡义,在内堂等候的时候,叶成蹊见到了萧介。

在这样陌生的地方见到叶成蹊,萧介不免唏嘘说道:“叶成蹊啊叶成蹊,你真是……”到底还是不想雪上加霜,只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以后再有这种事,别把时间卡这么死,真要把我跑断腿了。”

叶成蹊歉意地笑了笑,只说:“这一路,辛苦你了。”

萧介心有余悸,他想起那晚叶成蹊后半夜忽然来找他,他从没见过叶成蹊那样心灰意冷的样子,让他一度怀疑他是否遭遇了什么灭顶之灾。

但是叶成蹊什么也不肯说,反而拿出一垒信件交给他,让他想办法交给开封府尹。

萧介的父亲曾为前朝太医院院使,自柴宗训禅位赵匡胤后,太医院渐渐被楼氏一门掌权,父亲身份尴尬,最后不得不告老还乡,举家迁出东京城。离京前,他虽年纪尚轻,但因为经常跟随父亲左右,便也时常入宫走动。当年符彦卿符将军众多女儿中,两个嫁给了世宗柴荣,一个嫁给了如今的开封府尹、当今皇帝的亲弟晋王赵匡义。符将军的这三个女儿感情一向好,所以他在宫中当值时,也常常见到赵匡义的这位夫人。当年,他举家离京时,因为辎重繁多,惹了盗贼的眼红,险些被灭门,就是因为叶成蹊出手相救,他也因此和叶成蹊结成了知交。所以,叶成蹊对他的过往是知道一些的,这次开口要他将这些信件交给开封府尹,也不是过于为难人。

不过,自他认识叶成蹊以来,还是他第一次要求他动用以往的关系。如若不是事出紧急,他知道叶成蹊决不会提这样的要求。

萧介不禁有点担心:“到底出什么事了?”

叶成蹊仍是消沉,眉宇间透着淡淡的哀凉。他摇了摇头,回道:“这件事你知道得越少对你就越安全,你就说是为我送信的,其他一概不知,你只需让他们三日后来断水宫找我。如果三日之内来不了,便也不用再来了。”

叶成蹊这样的不同寻常,萧介有点被吓着了,于是他点了点头,收拾好东西便连夜出发了。

但要见符家的这位小姐却也不是易事,因为她一向体弱多病,便一直深居简出。而萧介自知离京多年,官场中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萧家早已经是明日黄花。他去府门前求见,果然是吃了闭门羹。最后他没办法,求了当年的玩伴,太尉府里的慕容逾小姐代为引荐,才见到了符家小姐。

符小姐看了书信后脸色大变,亲自将他送去了开封府。可是这一耽搁,已过去了两日,萧介心急如焚,但也只能将叶成蹊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剩下的事,便是让他留在开封府等待,这一等又是三日,今日才得见叶成蹊。

没过多久,府尹大人单独召见叶成蹊,一切公事公办,将证明叶成蹊真实身份的文书信件一一查证,又让叶成蹊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桩桩件件,一件不漏地说清楚,最后府尹大人再亲自去了平昌公主府与公主柴衡一一对质,终于有了十分的把握,才进宫去皇帝面前禀明。

次日,皇帝退朝后,在讲武殿召见叶成蹊。

皇帝武将出身,大刀阔斧地坐在龙椅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叶成蹊,问道:“你就是平昌公主流落在外的儿子?”虽是问句,却已是十分肯定,他看着叶成蹊,神思好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当年平昌公主是世宗最疼爱的幺女,朕那会儿刚刚执掌禁军,世宗委我去接平昌公主入京,没想到她却一心思慕江湖侠义之风,竟用自己的侍女李代桃僵,自己跑去了梅鶴逸馆。后来平昌公主生下你,在你六岁那年将你托付给一个江湖人看养,后来辗转失了音讯,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你自己找回来了。”顿了顿,皇帝又说道,“你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叶成蹊本是垂首跪在那里,听到这句话,便缓缓将头抬了起来。龙椅上的皇帝一身锦绣黄袍,身材魁梧,一双鹰眼如有万钧之力,仿佛能洞悉世间万物。

皇帝赞许一般说道:“平昌公主的儿子,倒也是器宇不凡。当年恭帝禅位与朕时,朕便允诺要善待柴氏后人,你既已回来,便晋封还王,赐府宅,入宗庙吧。”又侧身对身边的内侍王继恩道,“吩咐下去,让礼部妥善打理。”

王继恩忙不迭地点头领命。

皇帝很是亲厚的样子:“你回来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礼部准备起来,总是需要些时日的,这段时间你便先暂住平昌公主府,正好尽一尽孝。”

见叶成蹊仍是挺直了身子地跪在堂下,王继恩不免提醒道:“还不谢恩!”

皇帝笑了笑,倒不强求:“这些规矩,以后慢慢学吧。”

王继恩赶紧垂首称是。

皇帝挥了挥手,便有小黄门俯首举着一个漆盘进来,那盘上放着一个白玉杯,杯中盛着金褐色的液体。

王继恩说道:“这是官家赐的御酒,恭喜还王认祖归宗。”

讲武殿里寂静无声,却仿佛有一种波涛暗涌。叶成蹊知道只有喝了这杯酒,才能真正拥有还王的身份,便举杯一口饮下,再将空杯放回漆盘上。

小黄门无声地退下了。

不一会儿,顾全义进来,仍是由他将叶成蹊带出宫去。平昌公主家的马车早已在宫门外等候,顾全义看着叶成蹊上了车,才返身复命。

叶成蹊喝了酒后,一直未觉出异样,到了此刻,才忽然觉得身上似有什么东西在流动,犹如被冻结的江水遇上春风,春水方生,潺潺流动,一直蜿蜒流向了心里。可霎时间却有一种万箭穿心的疼痛袭来,叶成蹊的手不由自主地扣在车厢上,青筋毕露。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才不过挨了片刻,额头上便布满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那疼痛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慢慢退去,叶成蹊的內衫已经被冷汗完全浸湿,濡濡地贴在身上,一片冰凉。他重新调整了坐姿,闭目靠在车厢上。马车走得又快又稳,车厢外的声音一闪而过。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叶成蹊听到车夫勒马,他便起身下了马车,一抬头便见到十来个侍从站立两侧,他们身后蹲着两个巨大的石狮子,三面兽头大门洞开,门上有一匾,书着“平昌公主府”五个大字。

又有人从府门内出来,将叶成蹊引了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后又转弯,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穿堂而过,便是三进门的大厅。厅外种着一株连翘,正是开花的季节,香气淡艳,满枝金黄。平昌公主懒懒地靠在一个软榻上,看着那株连翘,仿佛是不能承受那明亮的黄,微微眯起了眼睛。

叶成蹊走到公主面前,唤了一声:“母亲。”

平昌公主这才抬起眼,看了一眼叶成蹊,似笑非笑:“你来了。”早有侍女过来扶她,平昌公主便摆摆手,自己缓缓站了起来,一面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厅里只剩下平昌公主和叶成蹊。

平昌公主没头没脑地问道:“春水生的滋味如何?”但她似乎并不需要叶成蹊的答案,叹息了一声,接着说道,“当年我帮着你师父骗了他的师妹,所以他欠下这个人情,答应帮我抚养你。这么多年,我明知道你就在断水宫,却一直对外谎称失了你的音讯,没接你回来,不就是为了让你可以免受春水生之苦吗?你自己不也是一直不想回来吗?可为什么你现在又要回来?”

叶成蹊脸色苍白,声音却十分平静:“对不起,母亲。我必须得回来。”

平昌公主不解,连声质问:“到底有什么事非得要这个时候回来?你以为这荣华富贵是那么好受的吗?我们不过是那人笼中的囚鸟,你何苦回来遭这份罪?再说你现在回来了,你妹妹怎么办?”

叶成蹊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棍,那疼痛是活生生的,就在眼皮底下,他忍了又忍,只言简意赅地回道:“母亲,我会处理好的。”

平昌公主见他这样,便有些意兴阑珊,疏离地说道:“我知道,你都这么大了,我这个做母亲的现在再来管你也说不过去。官家那边应该很快就会有旨意,你想要活得不那么痛苦,就好好听他的话。这几日你就先在斜竹园住着吧,有什么需要的就吩咐下人去做。”她说完,便再也不看叶成蹊,只招了侍女过来,扶着她进了房间。

斜竹园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一应俱全,穿堂里翠竹遮映,侍女仆从站了一地,叶成蹊一向不习惯被这么多人伺候着,便要他们都下去了,只留了一个侍从,吩咐他去将萧介带来这里。

萧介再见到叶成蹊时,已是近黄昏。斜竹园里暮风渐起,入竹万竿斜,有一种潇潇之音。叶成蹊一身月白袍子,站下廊下,看着竹林出神,明明还是以前那个人,萧介却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他想起当年父亲总是郁结不平,有一次喝醉了,说漏了嘴,他才知道楼氏家族在太医院拔群而出,是因为他们向皇帝进献了一种叫“春水生”的毒药。那毒药味似美酒,饮下后如春水方生,蔓延周身,最后汇聚于心,若无解药压制便会每月发作一次,发作时血贯瞳仁,身痛欲裂,状如癫狂,生不如死。皇帝虽然表面上善待柴氏后人,封王加爵,却给每人赐了一杯春水生。这样的机密却被父亲得知了,所以萧家只能消失,离京路上遇上的那些盗贼,不过是掩人耳目,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杀人灭口。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家族因为春水生险些惨死,却被叶成蹊所救,而如今叶成蹊倒成了那饮毒的人。

萧介心中百感交集,最后也只能走到叶成蹊身边,抓了他的手过来,搭了会儿脉,又无奈地放下,只烦躁地问道:“叶成蹊,我听说你是在婚礼上被带走的,你为何会和殷茵成亲,又为何要我去泄露你的身份秘密?你到底在做什么?”

“是啊,我到底在做什么?”叶成蹊惘然地反问,像是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一样,过了片刻,他又说道,“我不过是在奢望,我怕真的和殷茵成亲了,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可能了。”

萧介不懂:“难道还会有人逼你和殷茵成亲不成?”

叶成蹊嘲讽地一笑:“你还真说对了。”

萧介越发云里雾里:“你别开玩笑了,谁能逼得了你?”

叶成蹊沉默不语,只是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痛楚萦绕着他。萧介没办法,又问:“那你身上的毒怎么办?你本来已经逃脱了柴氏后人的噩运,却偏偏又自己送上门来,当年我父亲和我说起过这毒,说是无人能解,难道你打算这一辈子都受制于人?”

“无人能解就无人能解吧。”叶成蹊恹然道,“我既然要利用这个身份去解除和殷茵的婚约,总要付出代价的。”

萧介像才想起来:“对了,那岳五鹿呢?”

叶成蹊一震,连提到她的名字都能让心底翻出痛来,他想起岳五鹿离去时的样子,当冯未歇问她怎么办的时候,她说她当然是活下去,可是她却那般的绝望,连眼睛里的光都好像熄灭了。她怎么能承受他这样骗她!她一个人又能去哪里?叶成蹊简直不敢再想。这么多日来,他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只顾好眼前的事,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撑下去。

萧介这才有点明白过来,叶成蹊为什么会被逼得和殷茵成亲,他的弱点只有岳五鹿。可殷茵到底是怎么用岳五鹿威胁叶成蹊的,他却想不出头绪来,而看样子,叶成蹊并不想说出来。他只知道,叶成蹊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放弃断水宫的一切,来到这个陌生而凶险的地方。萧介不由得有几分伤感:“罢了罢了,事到如今,我再问这些也只是徒增你烦恼。”

两人便又沉默下来,良久,叶成蹊才说道:“我现在走不开,断水宫那边总要有所交代,剩下的那些小子倒还听你的话,只得又麻烦你走一趟了,让他们不用着急,就先留在断水宫吧。”

萧介道:“这倒没什么,反倒是你,一个人在这里,朝堂不比江湖,怕你应付不过来。”

叶成蹊反而笑了:“都到这份上了,还怕什么应付不来。”

萧介更忧心忡忡,他看叶成蹊虽然脸上在笑,但是眼睛里却盛着哀凉,他一向热衷治病救人,却无法治人心病,只得重重地叹了口气。叶成蹊便仿佛沉溺在了这声叹息中,孤独地伫立在那里,久久不动。

第二日一早,便有门吏匆匆进来报说:“宫中派了人来降旨。”平昌公主早有准备,领了叶成蹊,启了大门,跪在厅里等着接旨。来人正是王继恩,他乘马而至,前后左右都是内监跟从,手捧着紫色官服,上压着金腰鱼袋,一并各类赏赐。

王继恩到了檐前下马,满面笑容地走至平昌公主跟前,掏出诏书,宣读旨意,正是昨日在讲武殿所说的封叶成蹊为还王,赐府宅封荫地等话。平昌公主和叶成蹊一起叩头领旨,王继恩亲自过来扶起公主,又说了一番好听的话,复又骑马离去。

平昌公主恢复了淡淡的模样,吩咐叶成蹊换上官服,随她进宫谢恩。

于是,叶成蹊在京城便炙手可热起来,络绎不绝的人到公主府送礼道贺,平昌公主又要设宴还礼,叶成蹊只得一一去应酬。

礼部那边事情就更多,祭祀先祖,行晋封大礼,又挑选府宅,连连看了四五座,才定下和平昌公主府一街之隔的一座半新大宅。宅子定了又开始修葺整装,全是没完没了的工程。忙了大半个月的光景,还王府终于尘埃落定,又要来一番宴请宾客,虚与委蛇。

等诸事完善,叶成蹊才上书表明想要供职殿前司控鹤军,皇帝批复了同意,让他行控鹤军右厢都指挥使之职,虽位在顾全义之下,但因为有王爷的身份在,顾全义对他是客氣非常。

皇帝早年曾受命一手建立殿前司,所以对殿前军尤为看重,入选者都是武艺超绝,特别是控鹤军,几乎都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他一生戎马倥偬,打下了这个天下,如今身在皇宫,却总觉得技痒。虽然南面的几个小国都已经收入囊中,但总有不大不小的叛乱或盗贼横行,皇帝便经常调遣控鹤军直赴战场,也算是满足一下自己那蠢蠢欲动的心。

控鹤军没有派遣任务时,便为皇宫禁卫,随殿前司其他诸班轮流戍卫。

叶成蹊作为右厢都指挥使倒不需要值班站岗,但也需要在治所里当值,每日点卯,跟随顾全义巡视。叶成蹊治理断水宫时便很雷厉风行,很多想法倒与顾全义英雄所见略同。顾全义待叶成蹊的态度就渐渐亲善起来。无事的时候,两人便会坐一起品茗闲聊。

一日,叶成蹊看似无意般问起:“不久前,我在梅鹤逸馆听闻控鹤军曾去那里抓了一个人?”

顾全义吃了一惊:“你怎么会想起这事?”

叶成蹊真假掺半地回道:“那被抓的人本就与我相识,我只是好奇她是怎么犯到了你们?”

顾全义只闷头喝茶,过了半天,才回:“这事我实在不能说。”

叶成蹊却若无其事地笑道:“你这样说,我就更好奇了。”

顾全义只当他好奇心作祟,便没忍住指点了他一句:“宫里的事,越好奇死得越快。”

叶成蹊笑笑,只胡乱应了声好,便又和顾全义说起别的。

下了值后,叶成蹊换了燕居服站在梨花树下,窄袖的暗金绣花锦袍,竟仿佛有一种暗涌的王者之气。

萧介终于从断水宫回来了,一并将他在断水宫的家什全搬到了还王府,仍是让叶成蹊辟了一个院子给他。

叶成蹊知道,让萧介作出这样的决定不容易。回到京城,于萧介而言,犹如重返俗世,他便再也难以像以前那样只问药理。

但萧介铁了心,赌气一般地说道:“叶成蹊,我就不信解不了春水生的毒。”他这算是对楼家下了战书,叶成蹊笑了笑:“萧介,我等你的好消息。”他本应该是高兴的,可是夕阳照到廊下,他身后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看起来很孤寂。

很快,叶成蹊迎来了春水生毒发的日子。萧介如临大敌,早早派了仆从去宫门外打听,看是否有从宫中出来的赏赐之物送往还王府。但一直等到宫门下了钥,仆从才回来,却一无所获。

叶成蹊便硬忍着,他的瞳仁渐渐充血,就像着了魔的人一样,显出可怕的殷红。全身的骨头像是被钝刀一下又一下地砍着,总也砍不断,只有疼痛绵延不断。而隔一段时间,便有钻心的疼痛,似千万支箭照准了心上的一点,狠狠地戳了又戳。痛不欲生、生不如死都不足以形容。萧介说,这样的疼痛可以持续五天,五天内如果得不到解药,他便会被活活疼死。

这样可怕的毒药,偏偏却有一个生机勃勃的名字,多么让人绝望。

冷汗浸湿了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叶成蹊起初还能坐着,慢慢地便只能躺着,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反而显得那瞳仁异常的红。

叶成蹊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时候想起岳五鹿,她唯一一次对他露出的缱绻的眼神,还有她从心底溢出的笑,他只是专注地想着那美好的一刻,仿佛濒死前抓住的一根稻草,只要握紧了手,就不会让它从指缝间漏走。

萧介实在看不下去了,调了止痛的药,灌叶成蹊喝下。但这样微弱的止痛效果在庞大无止境的疼痛面前,毫无作用。叶成蹊不想让他失望,便咬牙说道:“我好多了。”

这一夜他就在半睡半醒,半死半活中熬了过去,到了第二日,解药仍然没有送到还王府,萧介恨不得抄家伙杀进宫里。叶成蹊却比谁都明白,皇帝既然要利用春水生这种毒药,当然要让人知道它的厉害,这样被活活疼过几天,再送上解药,任是多么意志坚定的人,都会为了解药变成一条听话的狗。

午后,王府外有人急急落马,门吏来不及通告,来人就迫不及待地闯了进来,一面叫着:“叶成蹊!叶成蹊!”惹得一群仆从跟在后面连连呼叫。叶成蹊恍恍惚惚间,听出那人的声音竟是冯未歇,已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他艰难地抬手招了人过来,让他去将冯未歇带过来。

没一会儿,冯未歇心急火燎地走了进来,劈面就说道:“快跟我走,岳五鹿出事了!”忽然声音一窒,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叶成蹊早已经三魂丢了七魄,只一把抓住冯未歇的手问道:“岳五鹿她怎么了?”

冯未歇见叶成蹊血贯瞳仁,犹如疯魔一般,任是他这样大胆的人也有些忐忑,舔了舔嘴唇,才说:“来俊山庄的人抓了岳五鹿,一月期限已到,准备杀了她换武林盟主之位……”

“备马,快!”叶成蹊未等他话说完,已一面吼道,一面如箭一样地奔了出去。

萧介正熬了药端过来,看到这架势,吓了一大跳:“发生什么事了?”看到随后出来的冯未歇,他反应过来一点,“可是找到岳五鹿了?”

冯未歇点了点头回道:“找是找到了,但被来俊山庄的人抓了。”

萧介一听,头都要炸了,也不管手里的药,看到个人就往他手上一塞,人已经追了出去。

叶成蹊已经快到门口了,萧介怕自己追不上,只能大叫道:“叶成蹊,你给我站住,你不要命了,你这样怎么去救人?”

叶成蹊脚步不停,回道:“你在这儿等着宫里把解药送出来,如果我没回来,便给我送到来俊山庄去。”

府宅门外,又传来一声声勒马的声音,是之前被叶成蹊派出去和冯未歇一起寻找岳五鹿的断水宫侍卫,虽然落在冯未歇之后,但也都陆续赶到了。看到叶成蹊从里面冲出来,目光里全是惊愕,但忍着什么都没问。

叶成蹊已翻身上了马,殿后的冯未歇也跟了上来,一群人策马而去,一时展眼无踪。

饶是快马加鞭,他们还是赶了整整一天的路,才到达来俊山庄。

来俊山庄向來以富裕著称,山庄建得极大,门口两个生铁铸就的狮子,守着红漆大门。那门此刻却洞开着,满眼可见的画栋雕檐,朱栏白石,丝毫不比京城中的深宅大院逊色。

叶成蹊一行人翻身下马,竟无人阻拦,他们畅通无阻地进了来俊山庄,过了穿堂,便是偌大的一个厅,那厅里赫然放着一个案台,台上似躺着一个人,隔得远并未看得真切,只觉得有殷红的血迹,染了一身。

案台旁边却只站着殷茵,她笑意盈盈,仿佛一个殷勤的主人在迎接远到的客人。她见叶成蹊走得近了,看到他血贯瞳仁的样子,不禁吃了一惊,但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冷笑了一声说道:“叶成蹊,你来了,你终于来了。你知道吗?我特意等你进门的那一刻才杀的她,你看她身上还是温的。”她停了一下,又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你亲眼看着她一点点变冷!”

叶成蹊将目光投向案台的人,那人不知挨了多少剑,脸上脖子上全被血糊住了,已经没有了一点人样。

殷茵又幽幽地说道:“我实在太恨她了,所以忍不住多砍了几剑。不过我怕你认不出她来,所以就没往她肩上砍。”她忽然伸手,狠狠地一扯,将案台上那人的衣服扯了开来,露出半边肩膀,那白皙的皮肤上两颗并蒂的胭脂痣,如一抹残红,万箭穿心。

叶成蹊急火攻心,一口血直喷了出来,他伸手在案台上扶了一下,才堪堪站稳自己。那案台上躺着的人,因为被殷茵拉扯,一只手无力地垂了下来,犹自晃了几下。叶成蹊死死地盯着那只手,像是过了千百万年,他终于有勇气去碰触那只手。那手微微发冷,就像受了凉的人,需要人去捂一下。叶成蹊轻轻握住那只手,可是它却越来越冰冷,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手心里一点点溜走,只留给他万劫不复的冷。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只手放回案台上,身形一转,已扼住了殷茵的咽喉。叶成蹊的眼睛烧得通红,发出噬人的光:“你竟杀了她!”他不停加重手中的力道,指骨关节咯咯作响。

殷茵徒劳地抓打着他的手,脸上涨得紫红,连眼睛都凸了出来。因为窒息,她脸上的表情显得狰狞可怖,可是她仍在笑,用最后的一点气息说道:“叶成蹊,我说过的,我一定会让你后悔。岳五鹿她死了,秋晚苍已经拿着她的悬翦剑去换盟主的位置了!你什么都挽回不了,看到你这个样子,我死也甘心了!”

叶成蹊忽然手上一松,殷茵跌落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因为太急,反而剧烈地咳起来。

那犹如疯魔的双眸渐渐冷静下来,等了一会儿,叶成蹊才说:“她不是岳五鹿。”

殷茵猝然抬起头,眼中一片惊惧,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叶成蹊,近乎癫狂地叫起来:“她就是岳五鹿!她就是岳五鹿!我杀了她!是我亲手杀了她!”

叶成蹊冷冷地,不可置疑地又说了一遍:“她不是岳五鹿。”

殷茵全身一震,像是被人扣住了命脉,她的样子比被扼住了脖子还要痛苦,只凄厉地说着:“你看她肩上的胭脂痣,是和她一模一样的!”

叶成蹊怜悯地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自不量力的蚍蜉:“殷茵你机关算尽,一模一样的胭脂痣,你当然无从伪造,但是和岳五鹿从小一起长大的沈约肯定知道。所以当你知道来俊山庄的人抓了沈约和朱神安后便想到了这个李代桃僵的办法……”他锋芒毕露,语气深冷,“你杀了沈约,朱神安呢,他现在又在哪里?”

殷茵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只喃喃自语着:“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你不可能会看出来的……”

叶成蹊却不想再将时间浪费在她身上,已转身对着身后的侍卫们命令道:“翻遍来俊山庄,把朱神安找出来。”

秋晚苍果然如殷茵所说,带着庄里的精良部队和从沈约手中得到的那把悬翦剑去找殷寒崖了。山庄里剩下的人只负隅顽抗了一会儿,很快便被叶成蹊的人马制服了。最后,他们在地牢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朱神安。

看到朱神安伤成这样,同是断水宫共事的侍卫都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刻找人报仇。

殷茵在看到朱神安被抬出来的那一刻,终于绝望了。她看着叶成蹊,露出一个微茫而苍白的笑:“你干脆杀了我吧!”

叶成蹊却回道:“我要留着你的命。”

“为什么?”

“因为我要让岳五鹿亲自来杀了你,为沈约报仇。”

叶成蹊说完便再也不看殷茵一眼,转身命人将案台上的人收殓了,又吩咐人找来马车妥善安置好朱神安,才撤离了来俊山庄。

因为朱神安伤势实在太重,不能赶路,只能就近医治,他们便在镇上包下了一家客栈,暂时住下来,叶成蹊又调派了一个手下回还王府去通知萧介。

等诸事安排妥当,叶成蹊已是强弩之末,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房间,只觉得天地间忽然染了浓墨一般,黑得紧,人便一头栽倒在地。再醒来时,已是半夜。四周安静得可怕,那疼痛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只找最刁钻的角度,袭击叶成蹊的每一根神经。身上的衣衫早已经如水洗过一样,湿淋淋的,冷冰冰的。他扶着墙站了起来,换了一身衣服。反正都睡不着,他干脆推门出去。客栈的天井摆着一座假石,黑洞洞的,看得人无望。

待天亮了,朱神安终于醒转过来,他见自己床边围了一圈熟悉的面孔,反而愣住了,迷惘地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众人七嘴八舌地把在来俊山庄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朱神安不知想到什么,只急切地问道:“沈约呢?”可是断水宫的侍卫连沈约的名字都没听过,只纷纷摇头。朱神安已强撑着身子,掀被下床,一面说着,“我去找少主。”

叶成蹊的房间就在隔壁,朱神安被两人扶着,艰难地挪着步子,如此近的距离,却走了很久才到。待朱神安看到叶成蹊时,他不免更加惊诧,只瞠目结舌地望着叶成蹊,半天说不出话来。

还是叶成蹊先开了口,说道:“你先找个地方坐吧。”

众人又七手八脚地将他送到椅子上,便退了出去。

朱神安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问道:“少主,你還好吧?”

叶成蹊扯着嘴角,算是笑了笑:“我没事。”停了停,又说,“沈约她死了。”

朱神安早有心理准备,可是真的听到这样一句话,还是红了眼圈。忍了半晌,他才说道:“沈约她是甘愿替岳五鹿死的。那日我们被来俊山庄的人发现,我终究不敌他们,被抓到了山庄里。我告诉她,你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可是后来殷茵出现了,她把沈约一个人叫出去,我不知道她跟沈约说了什么。回来后沈约就哭了,她说你不可能会来救我们的,她还说岳五鹿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有她了。如果她能代替岳五鹿去死,岳五鹿就安全了。她哭着和我道别,我们这段日子过得那样开心,可是她还是跟着殷茵走了。我拦不住她,我怎么也拦不住她……”朱神安说着说着,将脸埋进了手掌里,那么大个人却蜷在那里,发出压抑的哭声。

叶成蹊看着他,目光却飘向了很远,他什么也没说,说什么也没用。

朱神安就像一個无助的小孩,失去了心爱之物,什么都安慰不了他。

到了第五日,叶成蹊已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所有的意识都变得飘忽不定,他仿佛像被拆卸成了无数个碎片,游离着。萧介终于十万火急地赶来,他冲进叶成蹊的房间,顾不上满头的大汗,掏出一个锦盒,拿出里面的药丸,化了温水,灌进了叶成蹊的口中。

萧介这才空下来,舒了一口气,这一路上他胆战心惊,就怕来不及。宫里那样狠绝,竟然等到第五日的清早才将解药送过来。他简直等得发疯,却没有一点办法。他看向床上的叶成蹊,眼窝深陷,面上是一种冷冽的灰白,他不能想象叶成蹊是如何熬过这五天的。

叶成蹊又昏睡了一个晚上,到了第二天,脸上已经有了血色,瞳仁也恢复了正常的颜色,只是眼球上仍布满血丝,但至少他活过来了。

这几日冯未歇一直很安静,他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那日他来京城找叶成蹊,果然如他所说,要找他非常容易。他竟然摇身一变,成了还王。

在岳五鹿离开的时候,他不是没想过,叶成蹊不过区区一个断水宫宫主,而他好歹是逍遥城城主,并没有比他逊色。可是如今他成了王爷,他便有一口气咽不下去。

不过叶成蹊虽然成了王爷,却是个病王爷。他知道朝堂上的事,比江湖上凶险何止万分,叶成蹊走这一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他又听说,叶成蹊是在和殷茵成亲的当晚,直接被带走的,他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想和殷茵成亲,才去做了这个王爷。

他觉得那口气更加咽不下去。

叶成蹊反而主动来找他,问道:“我们的交易还继续吗?”

冯未歇想也不想,回道:“当然继续,我之前还怕你找不到岳画心,但现在你是王爷,那就不一样。”

叶成蹊点头,他看起来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毅决的样子,又说:“之前的人马我还是留给你,有任何消息即刻通知我。”

不久之后,冯未歇仍是带着原来的人马走了。

在萧介的调理下,朱神安好得很快,但他却越来越沉默。等好得差不多了,他便要求带沈约的棺椁回悬翦宫,他说这是沈约临走前的最后要求。

日暮下,朱神安拖着沉重的步伐,一人一棺,萧然而去。

叶成蹊和萧介终于回了还王府。

仿佛一切都照旧,日升月落,只有无尽的等待。

这一日,平昌公主忽然来了还王府。叶成蹊出来时,只见母亲脸上有愠色,眼睛里也似藏着恨意。

他刚屏退了下人,平昌公主迎面就给了他一巴掌:“岳五鹿她死了!你不是说你会处理好的吗?这就是你处理出来的结果?”

叶成蹊木头一样地站在那里。

平昌公主失了理智,她扑上来,不停地厮打着叶成蹊,哭着说道:“我当初为什么要相信你?为什么?为什么?”

叶成蹊却什么话都不想说。秋晚苍带着悬翦剑去见了殷寒崖,轻易说服了武林中人,以为他真的杀了岳五鹿。殷寒崖昭告天下,秋晚苍将继任盟主之位,江湖里的事传得本来就快,没几天就人尽皆知,连平昌公主都知道了。他们算准了叶成蹊不会说出真相,沈约代主而死,本来就是为了平息这场追杀。如今新任盟主已定,岳五鹿已死,一时间人人庆贺,倒是最好的结局。

平昌公主打累了,终于停了手,她看着叶成蹊,竟是那样的厌恶,她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叶成蹊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坚硬如磐石了,他想起从前,母亲对他总是疏离,只留给他一个遥远的,高高在上的模糊面孔,他曾经为此哭过,他也渴望过母亲的怀抱,只是他都忘了,他在昆吾山上过得很好,好到他以为并不需要母亲的爱。可是这一刻,自己的母亲,她竟这样恨他,恨不得他死,他仍是觉得心痛。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

虽然叶成蹊识破了尸体并不是岳五鹿,但岳五鹿又去了哪里?叶成蹊能找到她吗?二人的心结又该如何解开?精彩尽在下期《断水生春(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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