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海上归来
——评传记电影《上海的女儿》
2019-11-18王雪桦
王雪桦
河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1936年冬,一个女婴在父母巡演天津时呱呱坠地,在此前后,在大洋彼岸的美国,派拉蒙电影公司正着手拍摄由第一位好莱坞华裔女星黄柳霜主演的电影《上海的女儿》。或许是冥冥之中的缘分,这位女婴后来也来到好莱坞并成为一线华人女星。1988年,她著述的《上海的女儿》一书在伦敦出版,讲述了她本人作为一位东方女性在西方艺术舞台上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及隐身于后的家族伤痛。经过近一个甲子的轮回,这两部作品中,“女儿”的形象已不可同日而语。2019年,女导演陈苗经过六年多的筹备、拍摄,终于将这部女性传奇搬上银幕。而这位“上海的女儿”便是京剧大师周信芳之女周采芹——国人所熟悉的电视剧《红楼梦》(2010年)中的贾母和电影《喜福会》中的林多阿姨的扮演者。
传记电影《上海的女儿》以接近纪录片的形式,通过描写周采芹在跨时代的流年岁月中的跨媒介、跨区域的艺术实践,回顾了一个艺术世家的命运遭际,对本民族和历史进行了深刻反思。
传记片必须遵循真实再现原则,在此基础上允许有合理的想象与虚构。《上海的女儿》根据传主周采芹真实经历改编,和人物传记片《公民凯恩》一样,在故事讲述时采用了POV(Point of View)手法,即“视点人物写作手法”——以不同角色轮流担任叙事主体以完成对同一人或事件的叙述。除传主访谈外,通过与周采芹关系密切的人物如亲友、合作伙伴、文艺界人士的回忆、采访、讲述来进行叙事,呈现了看似片面孤立、实则立体多面的传主形象。影片主体为线性叙事,为回避平铺直叙的弱点,大量使用了字幕、歌曲、海报、蒙太奇剪辑、画外音等手段,试图由静态的“故事”转向动态的“叙事”并保持客观、疏离的态度,因此影片在倾向于纪实性的同时,依然呈现出美妙动人的光芒。
风云时代:家族遭际与个人命运
传记电影依托历史,把人物放入历史的长河中,试图通过人物来阐释历史,通过对人物成长经历的回顾,揭示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上海的女儿》将人物与整个社会背景完美融合在一起,观众看到了造就周采芹们、或被她们影响了的时代环境,人物的命运遭际具有一定的深度与广度,波谲云诡的风云时代通过传主周采芹的经历更直观、感性地展示出来。
1953年冬,17岁的周采芹到英国皇家戏剧学院学习、并成为该校第一个中国学生。60年代,她在伦敦西区取得了骄人的事业成就:因在舞台剧《苏丝黄的世界》中的出色表演而获得“年度女性”称号;在“007”系列电影《雷霆谷》和《柳营春色》中出演角色……通过海报、录像资料、自我介绍、朋友口述等手段,影片首先将周采芹展示在20世纪60年代这样一个社会大变革的时代。二战后的“婴儿潮”在这个经济蓬勃发展的时代成长起来,青年们青春洋溢、热情如火,摇滚、音乐、舞台等各种艺术得以蓬勃开展,社会变得“活跃、开放、包容、多元”。多才多艺的周采芹和开放包容的时代互相成就,那成为周采芹人生中最为辉煌的时代。
周采芹的身世和家族要从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讲起,在这里,父母亲“戏子+名媛”的结合模式,被族人拒绝接纳并受到社会诟病。上海这个十里洋场,也没有为国粹京剧留下宽容之地,父亲周信芳常常贫困,需要靠“典当”维持家用,母亲向戏院提出了“拆账分红”的办法,并含辛茹苦地养大了6个孩子;父亲作为“全民偶像”,常常受到流氓、黑社会和殖民者的侵扰,为防不测,母亲甚至需要随身携带着一把小手枪防身。建国初年,有西方血统的母亲,将除了长子外的5个孩子送出国门求学,此举在当时东西方对立、隔绝的形势下,无疑需要很大的勇气。当周采芹到达资本主义国家学习时,她的父亲周信芳正为社会主义建设而赴朝慰问、访问苏联。1960年,周母赴伦敦看望子女,这成为周采芹出国后首次和母亲相见,也是最后一次相见。1966年,“文革”爆发,母亲和父亲先后含恨去世。
而周采芹婚恋不顺,儿子也被送走,但在事业上——无论是舞台剧、电影还是歌唱,均风生水起。1972年,她被英国电影电视演员协会提名为当年最佳电视演员;她的歌曲“The Ding Dong Song,Side B”曾连续两年在英国发行的亚洲市场单曲中独占排行榜首位;动物园的小豹子曾以她的名字命名,在户外灯箱上悬挂了两年。但70年代初,经济破产与母亲去世的双重打击令她患上了精神疾病并试图自杀,事业跌入低谷。痊愈后,1974年,她在近40岁的年纪飞往美国逐梦。在美国,辉煌已成过往,她从最底层开始做起,当某天“吃开口饭”的自我意识觉醒,她去塔夫茨大学读到了硕士学位,并重新在舞台剧中找回自信。1981年,周采芹曾回到中国执教5个月,为中戏82届毕业生指导毕业作品《暴风雨》,引发轰动。1988年,她移居美国,开启了演艺生涯第四春。
周采芹的父亲周信芳和母亲裘丽琳
影片以明暗两条线索讲述了父女两代艺术家各自在东、西方这样两个相互对抗的社会环境里奋发图存的命运交响曲。在强大的社会历史裹挟下,个人的命运同时代相连。
女性“危机”:从苏丝黄到海斯特·白兰
“西方主义”认为,自己的文化具有比其他地区更高级、更先进的意识,而东方被描述为一种待净化、启蒙和拯救的弱者形象。在好莱坞电影中,女性美艳狡诈、性感邪恶或卑微顺从。这样的刻板印象可在黄柳霜处寻找到例证,黄柳霜(1905-1961),一生足迹遍布美、欧、亚三大洲,拍过的超过50部电影曾在美国、德国、法国、英国和中国公映,但西方舆论还是把她视为“以性感引诱西方人堕落的、低贱的”东方女性的代表,当她去世时,《时代周刊》的报道是:银幕上“最为臭名昭著的东方女恶棍”辞世。
周采芹前期在伦敦的演出几乎可以说是重蹈黄柳霜的覆辙。她1959年在舞台剧《苏丝黄的世界》中扮演了卑微顺从的“中国娃娃”——苏丝黄(此时的美洲大陆,黄柳霜也被邀请拍摄电影《苏丝黄的世界》,却因心脏病发去世而未果);在1967年的影片《雷霆谷》中扮演了性感妖艳的“邦”女郎;在1968年的《柳营春色》里扮演一位新加坡妓女;在1958年的《六福客栈》扮演有依附性的英格丽·褒曼的女儿;在1965-1969年的《傅满洲》系列电影里,5次扮演邪恶的傅满洲之女……
实际上,周采芹是受西方教育长大的现代女性,她认为自己和那些西方女同僚没有什么不同;她反对法国著名存在主义哲学家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出的:“他是主体,是绝对,而她则是他者。”即女性是男性的附庸。她更愿意塑造具有现代意识的东方女性。她的朋友们评价她:有对抗性、喜欢赢、易反抗、有活力;当戏剧学院的同学们嘲笑她将学无致用时,她说“走着瞧”;自由和独立的人生哲学令她放弃不自由的婚姻,也没准备当一个忠诚的妻子;人生低谷,竟然靠着强大内心,自我治愈并浴火重生……虽然周采芹痛恨“苏丝黄”这样的形象,但此剧带来的良好收益,却让她在伦敦过上了体面的生活。
周采芹扮演的“中国娃娃”苏丝黄
但这种刻板的“东方”印象逐渐遭遇了危机与挑战,这一方面与东方国族的崛起有关;另一方面,千篇一律的形象和面孔,也在逐渐失去观众。1976年夏天,周采芹在剑桥剧社工作,她争取到去监狱出演希腊戏剧《阿卡曼侬》中阿卡曼侬野心勃勃的妻子的机会,这是由中国人扮演的西方的神的形象;另一部舞台剧《红字》中,她扮演海斯特·白兰——一个敢于与牧师相恋,并生下私生女的女性,且在遭受极端惩罚时,拒绝说出男人的名字,并为此终生背负耻辱的标记。在1993年的电影《喜福会》中,她扮演曾为了自由,与封建婚姻抗争的“美国母亲”林多。有评论说,《喜福会》里看到的她的眼神,像豹子一样,毫无畏惧、直视镜头,欲望和野心都非常直接。根植于内心的强大力量构成了生存的本能,是身处险境的人唯一凭借。周采芹很赞同海斯特·白兰的一句台词:“如果我温柔的话,我就会死。”她说:“我至今还没有教会自己相信命运。”
寻“父”(母)寓言:让我再做您的女儿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上海的女儿》这部影片是周采芹缅怀父母并向父亲的京剧艺术的致敬之作,尽管父亲始终隐身于舞台纪录片、照片等背后。影片在周信芳的舞台纪录片《打渔杀家》中启幕,继而插入字幕:“1936年”。在搬演的场景中,切入周采芹的旁白:“我是出生于戏箱的孩子,我的父母在天津巡演的时候生下了我。”为她的身世做了交代,也为日后与舞台的缘分埋下伏笔。影片还出现了父亲《扫松下书》《霸王别姬》《徐策跑城》等舞台记录作品;临出国留学前,父亲在书房里把《文天祥》的剧本送给她,并叮嘱她:“不要忘记侬是一个中国人。”多年的隔离,虽然周采芹心中浪漫的父亲形象已经模糊并遥远得如幻影一般,但他已经超越普通意义上的“父亲”,永远像灯塔一般在前方引领着她。在精神病发的那段人生低谷,正是靠着父亲的引领,她的疾病最终得以被治愈。当周采芹得知父亲去世,影片切入了京剧《霸王别姬》的镜头,霸王痛不欲生的拔刀,虞姬美轮美奂的舞蹈,从这一刻起,剧中人和艺术家一去不返矣!没料到,当年书房一别,便是永远。当再次回到上海的长乐路故居,物是人非,此时不迷信的周采芹也虔诚地伏地叩拜,“草枯叶落已深秋,满目苍凉触景愁。寂寞门庭人不在,悲风萧瑟起松楸……”当周信芳先生的《扫松下书》唱段音起,苍凉悲戚之感顿生。
对于母亲裘丽琳,影片表现了她对女儿独立意志形成的影响。1960年,母亲来英国看望在外的子女,告诉孩子们还是在中国好,母亲表达“中国好”是发自内心的。影片中“找表”的场景,分明是周采芹在找对母亲的记忆、对爱的记忆。
“文革”中父母的遭遇成为周采芹的精神郁结,她总是做梦,梦到与父亲讲话,周采芹问:“你们演了这么多戏,一定要感觉到吗?”父亲说:“一定的。”当讲述梦到母亲时,面对镜头的她极力克制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她说自己只有努力成为更好的演员,才能不去想生活的残酷性。影片的编导对此处的感情心领神会,用歌曲《这不公平》结束了这一段落。歌曲《I NEED YOU》多次在片中响起,当讲到梦中与父亲的对话,周采芹说:“当可以跟父亲交流艺术时,遗憾的是人没了。”编导又用歌曲《I NEED YOU》掩盖了传主的忧伤。此时,对父母之爱的深厚、不能替他们受难的无助悲苦、漂泊在外的撕裂感,混合成了难以言表的心碎。《公民凯恩》中,凯恩虽然历经繁华,在去世时,手里仍固执地念叨着“玫瑰花蕾”,经过记者探查,原来这是当年他被带离亲生父母身边时把玩的雪橇上的图案,这个寂寞的结局代表着潜意识里一种欲望的缺失和遗憾。
如果有来生,周采芹一定会选择做父母膝下不离不弃的孩子。1993年,《喜福会》参加奥斯卡评选,某家电视台为素不相识的周采芹成为“最佳女配角”拉选票,当从电视上看到这一幕,坚强的周采芹哭了,她又想起母亲,想成为母亲那样的人。
身份偏移:启程精神寻根之旅
周采芹时刻牢记父亲对她说的:“不要忘了侬是一个中国人”;母亲教导她建功立业与自我争气,为家族争光,她说:“树干虽然被砍伤了,大树不能死。”这种理念伴随了周采芹的一生。
离别家乡近30年的周采芹期待回归上海祭拜父母的机会终于来了,1981年,她得到了赴中戏短期指导的机会,但直到5个月后,她才有勇气去了上海。也就是这次回归,周采芹说中国又把“周”姓还给了她。
如果说1981年的回归仅仅是解开心锁的试探,那么通过书写《上海的女儿》,加上岁月流逝和中国的形势变革,周采芹开始释然,并对中国的情感从精神上真正开始回归。这本书通过家族伤痕、个人宣泄与历史反思,表达了“落叶归根”“记住侬是一个中国人”这样的愿望。
像周采芹这样的海外赤子之所以与祖国有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一则祖国确实是自己所仰仗的文化背景:例如中国是周采芹的精神宝库,有关中国的歌曲被她唱得风生水起,例如《中国的查尔斯顿》《夜上海》《慢船去中国》《第二春》等;二则,他们在外国人眼里深深地植根于东方文化,个人形象就是民族形象的象征,所以自觉恪守民族文化进行人格自塑。
精神寻根之旅启程后的周采芹在好莱坞影视作品《福禄寿》《艾伦的日记》《神盾局特工》《实习医生格蕾》《惊天魔盗团2》《美好女团》中扮演“妈妈”或“奶奶”;在国内2010年的电视剧新版《红楼梦》中扮演贾母,把“中国风尚”与“东方风骨”传达到世界各地。
传记电影《上海的女儿》是一部家族史、也是一部记录海外赤子的精神回归旅程的艺术片,更是一部艺术文化史,用精湛的剪辑展示了与传主有关的多首中英文歌曲、京剧舞台纪录片、影片、舞台剧资料、电视台录像等。这些资料的运用,一方面围绕主题进行叙事,一方面起了烘托气氛、传情达意的作用。这部以纪录片形式拍摄的传记电影,主要展示一个家族在一个特定的时代的命运遭际,其后人对历史的反思、谅解与情感的回归。电影尽量不回避传主性格的矛盾、缺陷;也不对人物做简化的、单向度的描写与评价,在求真、求美的基础上力图深挖人物的复杂性。但是,由于此片是以在世的杰出人物为传主的传记片,有些方面尚不能盖棺定论。导演在影片的组织结构上,独具匠心,影片片头对于周采芹成就的展示,一开始就牢牢抓住了观众,这不能不说是导演高明的手法。
周采芹
《上海的女儿》2019年7月在全国上映,虽其文艺片气息太浓,影院排片很少,但影片已在众多国际展映中斩获好评,入选第72届戛纳电影节“跃动她影”单元和北京国际电影节纪录片单元。中国纪录片何以能达成票房价值和艺术价值双丰收,仍是有待发掘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