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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治中与郭沫若《洪波曲》的修改

2019-11-18

传记文学 2019年11期

李 斌

中国社会科学院郭沫若纪念馆

郭沫若纪念馆藏有两封郭沫若致张治中的书信,这两封书信写于1959年,曾被张治中公布过,也有学者做过解读。但笔者通过对这两封书信及相关附件的仔细考察,发现已有解读对关键材料缺乏把握,结论偏于一端,故有必要重读。

《抗战回忆录》在《华商报》连载

这两封书信涉及到1938年11月的长沙大火。对于这场大火,郭沫若在《抗战回忆录》中描述了他所知道的情况。《抗战回忆录》最早于1948年在香港《华商报》副刊《茶亭》连载。后经修改以《洪波曲——抗战回忆录》为题连载于《人民文学》1958年7月至12月号。

1958年12月,《洪波曲——抗战回忆录》在《人民文学》最后一次连载,连载内容为该书第十三章至第十六章,以及郭沫若为该书写于1948年和1950年的两篇《后记》。第十三章至第十六章的内容为郭沫若所经历的1938年10月武汉撤退前后至1938年底撤退到桂林的情况。第十五章标题为《长沙大火》,写郭沫若在长沙大火前后的经历。郭沫若带领三厅在撤退途中经过长沙,长沙当时在湖南省政府主席张治中的管辖之下。郭沫若回忆说,11月11日清晨,张治中本来答应给他们六辆卡车,但等到半夜都没有给,所以他们只好自己想办法。于是,三厅兵分两路,一部分人步行到湘潭,一部分人去等火车。12日清晨,在周恩来亲自部署下,三厅人员开始撤退。当天早上9点,周恩来和陈诚、张治中通了电话,张治中告诉周恩来:“风平浪静,风平浪静!”周恩来把这话告诉郭沫若,大家都以为至少在三厅人员和物资全部撤退前的当晚会平安无事。晚上12点,剩下的行李只有第三队的小部分和第四队的全部。但在13日凌晨1点钟,城里起了火。郭沫若问放火者为何人,回答说是敌人杀过了汨罗江,奉张主席的命令放火。郭沫若带人逃出城,遇上同样逃出城的周恩来和叶剑英。周恩来对放火十分愤慨。经过整顿,15日,三厅大部分人员在衡山会合。17日,三厅又奉命指派洪深、田汉等人回长沙参加善后工作。19日,郭沫若、冯乃超带人回长沙支援。三厅工作人员在长沙掩埋尸体、安抚居民、恢复交通,做了很多事情。几天后,善后逐渐告一段落,他们将工作移交给地方行政人员,继续撤退。

郭沫若在题为《长沙善后》的第十五章第六节中对张治中进行了严厉谴责,前四段如下:

放火烧长沙,是张治中、潘公展这一竿子人的大功德。他们是想建立一次奇勋,摹仿库图索夫的火烧莫斯科,来它一个火烧长沙市。只可惜日本人开玩笑,没有出场来演拿破仑。撒下一摊大烂污,烧了百多万户人家,更烧死了未有统计的伤病兵和老弱病废的市民,到底谁来负责呢?

在行政上的处分是——十八日枪毙了三个人,警备司令酆悌,警备第二团长徐昆,公安局长文重孚。三个人死的时候都大喊冤枉,大骂张文伯!

长沙人对于张文伯也是不能原谅的,事后有人做了一副对联和匾额来讥讽他,流传得很广。匾额是“张皇失措”,对联是“治湘有方,五大政策一把火;中心何忍,三个人头十万元。”在这里面把“张治中”三个字嵌进去了。“五大政策”记不清楚,“十万元”是国民政府对长沙市民的抚恤金。少得太可怜了。

“三个人头”委实也太便宜,然而张治中又何尝是“张皇失措”呢?他完全是贪图功名,按照着预定计划在行事。他把陈诚蒙着了,十二日的当晚甚至扣留了陈诚的交通车,他把周公蒙着了,竟几乎使周公葬身火宅。他满以为敌人在进军,这样他便可以一人居功而名标青史,结果是一将功未成而万骨枯。张治中该负责任,就是做秘书长的潘公展也实在该负责任,而军事当局却容赦了他们!这不是说明:他们的计划是得到了那位当局的批准的吗?

张治中读了《人民文学》1958年12月号后,认为郭沫若在《长沙大火》中的叙述与实际情况不符合。1959年1月9日,张治中给郭沫若写了一封长信。

在简短问候之后,张治中切入主题,引用了笔者上面引用的部分文字后说:“您这种对我残酷无情的描述是与当时事实完全不符合的。不知您真是不知实情而出诸猜测,还是对我别有成见呢?”

张治中接着叙述了他所经历的长沙大火经过。1938年1月12日上午9点左右,也就是郭沫若叙述中的周恩来从张治中口中得到“风平浪静”四个字的时候,张治中接到蒋介石的文侍参电:“限一小时到,长沙张主席:密。长沙如失陷,务将全城焚毁,望事前妥密准备,勿误!中正文侍参。”同时,蒋介石侍从室主任林蔚给张治中打长途电话:“我们对长沙要用焦土政策!”张治中对湖南有感情,不忍心将长沙付之一炬。但当时舆论认为武汉没有实行焦土抗战,徒然资敌。因为舆论的压力,张治中不得不服从命令,将任务交给长沙警备司令酆悌执行。下午4点,张治中看了酆悌的焚城准备纲要后告诉他,这个计划最好备而不用,如果迫不得已,在敌人逼近时,须先放紧急警报,等人民离开市区方得开始行动。13日凌晨2点过,刚刚就寝的张治中被唤醒,副官报告城内起火。张治中总结没有按计划放火的原因:“警察擅自撤岗,文重孚局长擅离职守,市内谣言蜂起,甚至说敌人已逼近长沙只有几里地了,其次执行放火的警备第二团官兵沉不住气,没有等到放警报就开始行动了。”

郭沫若认为酆悌等三人临死大骂张文伯,张治中在信中先更正了他的字“是白不是伯”,接着说:“我不知道您从那里听来的?绝没有此事。相反地,他们是服罪而死的,是在蒋介石亲来长沙领导下的临时军事法庭判决的。”

郭沫若认为张治中把陈诚蒙住了,扣了陈诚的交通车,因此陈诚主张枪毙张治中。张治中辨别说:“这也是与事实不符的。不仅他和我住在一处,焦土的事早和他商量过,火起时我根本还在睡梦之中,谈不到蒙着他;同时您想一个手无寸铁的文官能够和敢于扣留战区司令长官的交通车吗?至于说陈诚主张枪毙我,更没其事。”

郭沫若认为张治中把周恩来蒙蔽了,几乎使周恩来葬身火海。张治中说:“更与事实不符。十二日晚上我还和恩来先生通过电话,请他在十三日中午吃饭谈话。大火后我发表告民众书,恩来先生还字斟句酌地为我修改了许多地方。我绝没有欺骗过朋友,更没有存心陷害过朋友。”

郭沫若提到嵌有“张治中”三字的对联。张治中认为他在湖南做了很多开明的工作。“您试想,在当时充满地主、官僚、豪绅势力下的湖南,我要进行社会改革,要重用学生青年,要和中共合作,能不招致他们的反对吗?像这付匾额对联,不是代表地主、官僚、豪绅的知识分子写的吗?”

在对上述内容辩驳后,张治中说:“我虽然就这件事做了实况的说明,但是我到今天还不能不说,这是我毕生内疚神明、耿耿于心的一件事,任何人说我应负一定的责任,我绝不推诿,但是您说我是‘想建立一次奇勋’、‘贪图功名’、‘一人居功而名标青史’,我实在接受不了。您的话冤枉人也未免太过分、太厉害了!”

张治中接下来又说明了他1938年11月11日并没有答应过要借郭沫若卡车,也并没有“把群众封锁着”,他跟《救亡日报》的停刊也没有关系。写到这里,张治中郑重提醒郭沫若:

第一,您是一位负盛名、有权威的大作家大诗人,您于一九五八年五月九日在《洪波曲》写的前记中说:“就请读者把这看成为历史资料吧”;既是“抗日战争回忆录”,既是“历史资料”,如果您对一个人一件事实的描写失掉真实性,对作品的价值有没有影响呢?

其次,您现在是中共党员,而我是民主人士。您在人大是副委员长,在政协是副主席,我都是常务委员,解放后我们同事十年之久了,您的大作虽写于一九四八年,而在一九五八年五月您“把旧稿整理了一遍”,再次发表,把我描写成这样一个人,试想,站在党员对党外人士的立场,同事十年的立场来说,这能说是合适的吗?

接着张治中引用了毛泽东《论联合政府》中关于国民党性质和成分的分析,他认为:“我在国民党反动集团中,是不是一个‘进步的民主分子’?我自信是的,而许多平素相知的朋友们也会说是的。但在您笔下,我却成了这个反动集团的‘贪图功名’的‘党老爷’‘官老爷’了,这怎能叫我不喊冤叫屈呢?”

抗战初期,郭沫若做抗日演讲

在书信最后,张治中猜测了他和郭沫若的“结怨”可能是他在抗战时期接替陈诚担任军委会政治部部长时撤销了郭沫若领导的文化工作委员会。张治中说,是他主张建立文化工作委员会的,刚开始和郭沫若相处得挺不错。后来“谣言”纷起,文化人纷纷离开重庆到香港南洋。张治中设宴劝大家不要走。郭沫若却在香港报纸发表文章讽刺:“要使文化人不走,最好每人送飞机票一张,庶使近者悦而远者来。”张治中对此不快,认为有话应该当面说,这是文工会被撤的原因。“但是在撤销之后我又感到懊悔,感到自己太冲动,太粗率,内心很不安,总觉得对不起您和左翼文化界的朋友们。”张治中多次向郭沫若表示歉意,但“我觉得这些表示都没能够消除您对我的余恨。您的《洪波曲》是1948年在香港写的,当时您对我余恨未消的心情我是能理解的,但在1958年再次在北京《人民文学》发表时是不是就应该有所不同了?现在您对我如果能够高抬贵手、笔下留情,不但对您无损,而且适足以表示您的共产主义高贵品质和雅量,而在我,则感激不尽了。”“至于您是不是应该在《人民文学》上作一个更正,又如印行单行本是不是应该加以删改,这就听您的善意斟酌了,我是不敢提这个要求的。”“郭老!希望您原谅我,消除过去的芥蒂,让我们和好如初吧!”

郭沫若接到信后,在第二天,即1959年1月10日写了回信,全文如下:

文白先生:

您的长信接到,《洪波曲》中有得罪处,很抱歉。请您注意那里面的一句话:“他们的计划是得到了那位当局的批准的”,那就是说主要该由蒋介石负责,而您们是执行命令罢了。谢谢您把当时蒋的指令告诉了我,证明我的猜测没有错。您不幸的是在蒋下边并和潘公展共事,我说“放火烧长沙是张治中、潘公展这一竿子人的大功德,他们想建立一次奇勋……”,并不专指您一个人。

您提到您解散文工会事,很有历史意义。但我相信事情不那么简单。我去年在北戴河曾对您说过,希望您写些回忆之类的东西,我现在也向您建议,希望您大胆地写出,对于搞历史的人是有帮助的。

《洪波曲》准备出单行本,也将收入《沫若文集》,我想把你的长信作为附录,想来可以得到您的同意。请您赐复。

我是毫无芥蒂的,以往的历史并不是您我之间个人的问题。同样我也希望您原谅。

敬礼!

郭沫若

一九五九年一月十日

这封信的手迹不是郭沫若的,而是他的两位秘书抄录的。抬头和正文前两段,是王廷芳抄录,正文后两段和署名落款,是王戎笙抄录。张治中生前口述、余湛邦综合整理的《长沙大火真相详记》(《长沙文史资料》(1985年第2辑)也披露了这封信的全部内容。据此可知,这封信的原稿应该存于张治中处,郭沫若的秘书抄了一份存档。《长沙大火真相详记》在全信录用时,漏录了郭沫若信中的着重号。

张治中的复信郭沫若纪念馆没有收藏,《长沙大火真相详记》收录了,兹录于此:

沫若先生:

您的一月十日复信收到了。

首先,谢谢您说“《洪波曲》中有得罪处,很抱歉。”实不敢当了。但我对您信中所说,其中还有提出商榷的地方。

张治中

第一,您特别强调“他们的计划是得到了那位当局的批准的”那句话,并且加以解释,说是“主要该由蒋介石负责,而您们是执行命令罢了。谢谢您把当时蒋的指令告诉了我,证明我的猜测没有错”。现在,我想和您说:您的猜测还是错了。为什么?因为如果是我拟的计划而蒋加以批准,这就变成我主动而蒋被动了。而事实上是蒋主动而我被动的,这显然有实质上的差别。因为我根本没有什么“计划”由蒋“批准”的,您那样解释逻辑上似乎是说不过去的。

第二,您说:“您不幸的是在蒋下边和潘公展共事”,又说:“放火烧长沙是张治中、潘公展这一竿子人的大功德。他们想建立一次奇勋……并不是专指您一个人。”我也想告诉您,这点也与事实不符。当时潘公展到职才一个月,他在大火前一天就和各厅厅长、省府人员撤往沅陵了,此事他根本不知道。

您的大作《洪波曲》将印单行本,并收入《沫若文集》,想把我给您的长信作为附录,我当然同意。

您说:“我是毫无芥蒂,以往的历史并不是您我之间个人的问题。同时我也希望您原谅。”这太好了,这是您的雅量,我应对您表示崇高的敬意。

敬礼!

张治中

元月十四日

郭沫若收到张治中来信后,于1959年1月18日写了复信。这封信郭沫若纪念馆存有两件:一件是郭沫若的亲笔稿,一件是秘书王廷芳的抄件。郭沫若的亲笔稿用的是“中国科学院”的信笺,左上角有郭沫若手书的“阅后退还。”字样。亲笔稿应该是寄出去了,郭沫若没打算收回来,所以秘书抄了一封存底。但张治中读后却退还了,郭沫若于是在信上写了这几个字作为标记。抄稿全文如下:

文白先生:

我十一日曾往上海一行,今晚回京。读到了您十四日的复信,我非常高兴。承您同意把您的长信作为附录,并蒙您进一步指出了我的一些错误,谨向您表示感谢。您的信实在是宝贵的史料。专复,顺致敬礼!

郭沫若

一九五九年一月十八日

郭沫若为将张治中的长信作为《洪波曲》的附录做了一些准备。在郭沫若纪念馆馆藏资料中,随郭沫若这封信一起存放的,有一份郭沫若手写的《附录》。这份《附录》,以往讨论这一事件的研究者都没有见过,但特别重要,兹录如下:

本书第十五章《长沙大火》第六节《长沙善后》中,对于火烧长沙的原因系出于推测,有失实的地方。经张治中将军来信指正,并蒙允许将原信作为附录一同发表,我非常感谢。张将军的原信中揭发了非常宝贵的材料,希望读者同志们注意。

1959年1月19日

这《附录》本有题为《关于长沙大火的真相》的标题,但这一标题被郭沫若修改时划掉了。

郭沫若这一手迹被打印下来,郭沫若在打印稿上又做了修改,第二行的“经张治中将军来信指正”的“经”字改为“现”,第三行“发表”后面的逗号改为句号,删去“我非常感谢。张将军的原”十一字。第四行“非常宝贵的”改为“有关的重要”五字。

在同一页上,接着排的就是张治中的1959年1月9日给郭沫若的长信。该信第一段文字:“您已入党,在您是再度做了光荣的共产党员,我首先向您表示诚挚的祝贺。”被郭沫若划线删除,段末写有“(前略)”字样。

但百花文艺出版社1959年4月出版的《洪波曲》并没有收录张治中这封长信,而是在正文中做了修改。百花文艺出版社编辑董延梅在《郭老和他的〈洪波曲〉》(《君子兰的情意:编书忆旧》,百花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9页)中说:“在市版协召开的一次会上,原百花社长林呐同志说《洪波曲》出版后,国民党元老张治中先生曾写来一封信,说明长沙大火的一些情况,让转给郭老。郭老看后嘱作为《洪波曲》附录再版时发表。还没有来得及发表,‘文革’已经开始,林呐同志收藏的夹着这两封信的《洪波曲》被造反者抄去。‘文革’后归还书时,信却不见了。”杨建民《郭沫若张治中论争“长沙大火”》(《党史纵览》2005年第4期)从其说[杨建民另有文章《〈洪波曲〉问世引发的一场论争》(《中华读书报》2019年3月20日)和前文相差不大,不再另述]。但此处回忆显然有误,张治中写信在《洪波曲》出版前,且原信保存在郭沫若纪念馆。郭沫若已经按照周恩来的指示对《洪波曲》做了修改,不会嘱咐出版社再版时收进。

《洪波曲》,百花文艺出版社1959年版

郭沫若修改《洪波曲》篇幅最大的是第十五章第六节的前四段:

放火烧长沙,是国民党人在蒋介石指使下所搞的一大功德。他们是想建立一次奇勋,摹仿库图索夫的火烧莫斯科,来它一个火烧长沙市。只可惜日本人开玩笑,没有出场来演拿破仑。撒下了一大摊烂污,烧了百多万户人家,更烧死了未有统计的伤病兵和老弱病废的市民,到底谁来负责呢?

在行政上的处分是——十八日枪毙了三个人,警备司令酆悌,警备第二团长徐昆,公安局长文重孚。

长沙人不了解真实情况,颇埋怨省主席张文白。事后有人做了一副对联和匾额来讥讽他,流传得很广。匾额是“张皇失措”,对联是“治湘有方,五大政策一把火;中心何忍,三个人头十万元。”在这里面把“张治中”三个字嵌进去了。“五大政策”记不清楚;“十万元”是国民政府对长沙市民的抚恤金。少得太可怜了。然而冤有头,债有主,埋怨张文白是找错了对头。张文白和其它的人只是执行了蒋介石的命令而已。据我们后来所得到的确实消息,张文白在十二日上午九时,曾接到蒋介石的密电,要他把长沙全城焚毁。因此关于长沙大火的责任应该由蒋介石来负,连“三个人头”认真说都是冤枉了的。

对照原文和修改稿,可见改动幅度相当大。原文将火烧长沙归罪于“张治中、潘公展这一竿子人”,修改后的文字归罪于“国民党人”这一宽泛的能指。修改稿删除了“三个人死的时候都喊冤枉,大骂张文伯!”原文在提到嵌有“张治中”三字的对联时,认为“长沙人对于张文伯也是不能原谅的”,修改稿变成了“长沙人不了解真实情况,颇埋怨省主席张文白”。修改稿还删除了张治中扣留陈诚车,蒙蔽陈诚、周恩来的文字,删除“张治中实在该负责任”,增添了张治中出示的蒋介石电文,并认为“埋怨张文白是找错了对头。张文白和其它的人只是执行了蒋介石的命令而已”。可见郭沫若几乎完全采纳了张治中的意见,放弃了自己的观点。

郭沫若的本意是不修改自己的文字,仅将张治中的长信作为附录。郭沫若在《附录》中说“对于火烧长沙的原因系出于推测,有失实的地方”,并没有说完全失实,但从修改文字来看,他几乎完全否定了自己对于长沙大火原因的推测。从他写作附录到《洪波曲》修改出版,其间隔仅仅三个月,这三个月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几乎完全改变了自己的观点,并放弃了自己最初的打算呢?

张治中在《长沙大火真相详记》提到的事,当是郭沫若放弃自己打算的原因。张治中说,郭沫若给他写了第二封信后不久,他们见面了。郭沫若“握住我的手说:‘真对不起,请恕罪!’这样,事情也就过去了。然而此事使我深感不安,据我事后从党的负责同志口中得知,事情还是不知怎地让周总理知道了,郭老因此受到了批评。”张治中的表述,得到了郭沫若女儿郭平英的印证。郭平英老师在2018年12月27日和笔者讨论这两封信时说:“周总理干预了,要求郭沫若修改,这事应该就过去了,但是后来张治中在回忆录中还反复提及。”此外,杨建民在《郭沫若 张治中论争“长沙大火”》中说:“论争长沙大火的事,还是让周恩来及中央有关部门知道了。国家机关党务领导和统战部门领导先后找到张治中,认为郭沫若这样写是不大合适的,并希望郭沫若改正。可同时认为张治中信上的措辞也厉害了一些。”虽然没有标明出处,但可供参考。

也就是说,郭沫若在1959年完全采纳张治中的意见修改《洪波曲》,其实不是他的本意,而是接受了周恩来的意见。周恩来不仅是郭沫若的直接领导,而且从团结民主党派人士这一政治高度来看,对于周恩来的意见,郭沫若必须接受。

但从学术的角度来说,郭沫若的处理办法其实更为可取。郭沫若在1948年为《抗战回忆录》写作的《后记》中说:“资料是很缺乏的,当年的日报和杂志一份也没有。从前偶尔也记过一些日记,但都散佚了,有的又不在身边。因此,唯一的资料差不多就是全凭自己脑子中所残留的记忆。就像挖煤的那样,每天从自己的脑子里尽量的挖,然而存煤实在有限,挖出来的又多只是些碎屑,没有斤两,这也是很大的一件苦事。”正因为如此,他对自己回忆录一直抱着虚怀若谷的态度。在群益出版社1951年拟出版的《抗战回忆录》中,郭沫若将冯乃超的《浠水前线》作为附录收入。“错误的地方也很多。如记乃超《到浠水》的一节为了偷懒,没有仔细询问,把乃超的手记增益了一下而弄得和事实不符。有乃超的一篇《浠水前线》(《小说》第五期)可以补正,务请读者读一读。还有些时日上的差池也是在所难免的,希望朋友们指摘,以便将来更正。”他想将张治中的长信作为附录,其实也是延续将冯乃超《浠水前线》作为附录的做法。只是在1959年及以后的《洪波曲》版本中,连《浠水前线》也删除了。

不修改自己的作品,将不同意见和不同表述作为附录,郭沫若有他自己的特殊考虑。当张治中第一封信向他解释文工会解散的缘由并请求他的原谅时,郭沫若回信说:“您提到您解散文工会事,很有历史意义。但我相信事情不那么简单。”也就是说,在郭沫若看来,张治中的回忆也不一定可靠。

张治中的《长沙大火真相详记》发表后,据笔者所见,讨论张治中郭沫若关系以及《洪波曲》修改因由的文章大都据张治中的表述立论。陈守宁在《缘起“文夕大火”的是是非非——〈洪波曲〉之修订隐情》(《书屋》2015年第10期)中讨论张治中致信导致《洪波曲》修改这一事件后论述道:“后来,《洪波曲》在天津出版,内容删改了不少,措词语气也有了变动,但是日本出版的日文版还是沿用了《人民文学》的稿子,这就使事情以讹传讹地传到国外去了。”郭静洲、熊卫国在《张治中与郭沫若 赤诚相待传佳话》(《文史春秋》2001年第3期)中认为:“郭沫若在写《洪波曲》时,材料缺乏,但要适应报纸连载,他在写此文时,只得每天从自己脑子里挖点东西。加之他对张治中主湘,尤其对‘长沙大火’感到气愤,才写出上述的内容,经过这次信件交流,郭沫若才了解到当时的真实情况,后来在《洪波曲》单行本出版时,作了一些必要的改正。”高信在《〈洪波曲〉余波》(《书房写意》,上海远东出版社2009年版,第75页)中说:“郭老在《人民文学》刚发表完《洪波曲》,即收到了张治中先生的信,两位曾存在‘历史的芥蒂’的老朋友,紧锣密鼓地(10天左右)相互辩难后,郭老对《人民文学》发表稿断然作了更符合历史事实的修改,方才出版单行本和收入《沫若文集》。”可见这些论述都认为张治中说的是事实,而郭沫若先前的叙述不真实。这些论述其实都存在一定的偏颇,或许他们至少没有看见当事人张耀辰的口述。

张治中给郭沫若的长信中说:“大火后负责执行责任的酆悌、徐昆、文重孚三人都被枪毙。您说:‘三个人死的时候都喊冤枉,大骂张文伯(是白不是伯)’。我不知道您是从那里听来的?绝没有此事。相反地,他们是服罪而死的,是在蒋介石亲来长沙领导下的临时军事法庭判决的。当然,我对他们之死,在道义上负一定的责任,因为他们是我的部下,最少要负当时思虑不周、监督不严的责任。”但据参与案件审理和判决的当事人张耀辰回忆说:“刑前,我宣读判决书,酆即俯首就缚,并低声对我哭诉说:‘张主席太对不起人啦。’事后有人分析:张治中在火案发生之后,曾要酆负责承担一切,张允从旁缓容,担保不判死刑。刑场在扫把塘附近的丛山里。在赴刑场路途中,酆一语不发,文重孚、徐昆则高声谩骂‘张治中不是人’,‘他是湖南人的魔王’,等等,直到临刑,尚未绝口。”[张耀辰:《长沙大火案审理经过》,《长沙文史资料》(1985年第2辑,第50页)]张耀辰是案件审理的当事人,他的叙述和郭沫若的叙述是一致的,所以我们不能说郭沫若后来的修改更符合“真实情况”。张治中对郭沫若最初的叙述矢口否认,有可能是真不知情。

张耀辰的回忆提醒我们,张治中的回忆其实也应该相对化。张治中、郭沫若都是长沙大火的亲历者,他们根据各自的经历和见闻回顾历史,都有史料价值。长沙大火是复杂的历史事件,事起仓皇,大部分证据和证人都被焚掉,不能再发出声音,活着的任何个人在当天的见闻都有一定的局限性,加上事后追忆,难免有所遗漏。在这种情况下,将当事人的回忆和口述都保存下来,让后人去分析判断,即按照郭沫若的办法,将双方的书面文字都公诸于世,这才不失为历史学家的态度。

但当代史之所以难治,就在于当事人都活着,处于各种利益考虑,很多人不愿意那些于自己不利的文字出版。《洪波曲》出版的一波三折,及其不得不然的修改,就是显例。

《洪波曲》初刊时名为《抗战回忆录》,连载于香港《华商报·茶亭》1948年8月25日至12月5日。1950年11月1日至12月3日,《抗战回忆录》再次连载于上海《文汇报》副刊,尽管仅就重新发表出来的文字已经修改了161处,但仍然因为有人反对而没有连载完毕。编辑柯灵回忆说:“1950年,我在《文汇报》工作的时候,《洪波曲》还没有出版单行本,我征得郭老的同意,开始在《文汇报》作为头版专栏,连续刊载。但不久有关领导部门就提出了意见,认为文章里涉及许多民主人士,为了统战关系,不宜继续发表。这种考虑,当然是不无理由的。但在报刊连载的作品,突然中途停刊,习惯上谓之‘腰斩’,对作者是很大的打击。在新社会里,还会使群众猜疑作者出了什么问题。我非常为难,感到对郭老不好交代。硬着头皮去和郭老协商,没想到他也就同意了。同样的雍容自若,默无一言。但我同样不信他心里没有任何想法。”

《抗战回忆录》在《华商报》连载后,于立群做了剪报,郭沫若在于立群剪报的基础上结集编校,交给群益出版社的吉少甫。吉少甫编好发排,已经做出了样书。据他回忆,在正式开印之前“接到时任上海宣传部副部长的姚溱的电话,他说,此书有些内容涉及统战政策和统战人物,比较敏感,暂时停止出版。后来,我又接到时任国家出版总署办公厅主任的胡绳的电话,直接转达了同样的内容。据说,后来是胡绳在北京与郭沫若当面谈了具体意见,郭老作了修改,1958年7月起才在《人民文学》杂志上连载修订稿。”《抗战回忆录》没有出版,仅出了几本样书,幸运的是,郭沫若纪念馆存有一本样书。相比于《抗战回忆录》(样书),《人民文学》上的连载版本修改达上千处之多。

《洪波曲》在《人民文学》连载后,郭沫若本不打算再修改了,但张治中的抗议信被周恩来知晓,为了政治形势的需要,郭沫若不得不再次修改,这样才于1959年4月在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

后人在评论郭沫若修改自己作品时,往往认为郭沫若是为了权变而主动修改的,其实每部作品的修改因由各不相同,不能一概而论。像《洪波曲》这样涉及众多知名人士的现代历史叙述,又是由郭沫若这样有着广泛影响的名作家写出来的,必然牵涉面广,即便作者地位再高,他个人也无法决定《洪波曲》的命运。

张治中是抗战名将,在关键时刻留在了大陆,为新中国做出了重要贡献。历史事件是异常复杂的,即便当事人也可能仅仅是看到他所见到的部分,多年后回忆往事,也可能无意中漏掉或者记错一些印象不深的细节,作为后人,既不苛责前人,对历史抱着温情,也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弄清历史真相。笔者重新呈现这段历史,并不是要判定张治中和郭沫若这两位人物的谁是谁非,而是力图根据新发现的材料还原一些被曲解的史实,以助于更加深入了解那段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