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凡多变敢求真
——忆念胡绳
2019-11-18张复
张 复
一
1987年2月,父亲去世,在遗体告别仪式之前,我的姐姐、哥哥收到了胡绳的一封来信:
惊悉仲老逝世,不胜哀悼。我最初认识仲老是在1936年,至今已半个世纪了。我的第一本小书是在仲老督促下写出来的,并收入当时他主编的一套丛书中。今天我本来要来同仲老最后告别,但临时有重要会议,无法抽身,实在感到不安。希望你们原谅,并望继承遗志,努力工作。此致
张征、张平诸同志
胡 绳
1987年3月2日北京
1987年3月2日,胡绳致张仲实亲属的信
胡绳当时已接替胡乔木任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还兼任中央党史研究室主任、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副主任等职。我的母亲已在“文革”中去世,胡绳因工作忙不能出席父亲的遗体告别仪式,特意给我的姐姐、哥哥写信致意,足见胡绳与父亲的情谊。我和姐姐、哥哥看信后都很感动。
胡绳晚年曾回忆青年时代他的“第一本小书”出版的情景:“我的第一本书是《新哲学的人生观》,这本书实在是被动地写的。在上海有一天坐公共汽车,我碰到张仲实。他那时是生活书店总编辑。当时的场面我记得很清楚,在车上我们都拉着扶手,他说你给我们《青年自学丛书》写本书吧!我当时没想到写书,不敢答应,说写不了吧。我问他写什么书,他出了个题目叫《新哲学的人生观》,我说考虑一下。这是出题作文,后来居然我就答应写了。”
我查了一下资料,胡绳的这本《新哲学的人生观》是父亲任邹韬奋创办的生活书店总编辑时,1936年向胡绳约稿,收入他主编的由生活书店出版的一套《青年自学丛书》。此前,生活书店出版了郑振铎主编的《世界文库丛书》,这是一套系列世界文学名著。为适应当时广大青年求知的渴望,父亲决定主编出版一套进步社会科学丛书,取名《青年自学丛书》。1936年6月,父亲主编的《青年自学丛书》共有三十多种图书开始陆续出版。除了胡绳的这本《新哲学的人生观》,还有:《中国怎样降到半殖民地》(钱亦石著)、《怎样研究中国经济》(钱俊瑞著)、《思想方法论》(艾思奇著)、《民族问题讲话》(吴清友著)、《文学与生活》(胡风著)、《创作的准备》(茅盾著)、《社会科学研究法》(平心著)、《中国社会性质问题的论战》(何干之著)、《时论写作》(邹韬奋著)、《文艺思潮小史》(徐懋庸著)、《新闻学概论》(胡仲持著)等等。这套丛书出版后,风行一时,广大青年争相购阅,许多人从这些书中接受了进步思想启蒙。《青年自学丛书》大多是名家著作,胡绳是最年轻的一位作者。该套丛书在30年代共出版发行了100多万册(见《中国出版通史——民国卷》),这在当时识字率只有30%的民国时期很少见。
父亲向胡绳约稿,时年33岁,胡绳写作《新哲学的人生观》一书,时年18岁。《新哲学的人生观》1937年1月出版,到当年7月就出了第四版,影响很大。此外,胡绳那时还发表了许多社会问题评论以及哲学、历史学方面的文章,到20岁时,胡绳已出版了五部社会科学方面的著作。由此,夏衍称胡绳为“神童”。
胡绳晚年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还说过,他和生活书店“关系密切”,“有些店员很熟系”,我想其中的一个可能是吴全衡。2018年,我看到由中华书局当年出版的《生活书店理事会会议记录(1933—1937年)》,其中记录着吴全衡1935年刚来到生活书店时任校对、编辑的工作事宜,吴全衡与胡绳都是苏州人,是老乡,吴全衡40年代在重庆与胡绳结婚。有生活书店的老人称吴全衡是当年生活书店“一名热情开朗而且非常活跃的女同事”,我想父亲以后与胡绳熟悉,这与父亲和吴全衡是生活书店的老同事,与胡绳夫妇都是老三联人可能也有关系。
胡绳与生活书店渊源深厚。除了早年父亲向他约稿《新哲学的人生观》一书,使“他与生活书店建立了血肉关系”,胡绳与生活书店的创办人邹韬奋、胡愈之也很熟悉。
1937年“七七事变”,抗战全面爆发。11月上海沦陷后,胡绳从上海到武汉工作。1938年7月,为集中力量和充实内容,邹韬奋创办的《抗战》三日刊与沈钧儒、柳湜创办的《全民》周刊合并,改为《全民抗战》三日刊,邹韬奋为主编,沈钧儒与父亲、胡绳、艾寒松等任编委,父亲和胡绳成为同事。
1937年12月南京沦陷后,保卫大武汉一时成为全国的抗战中心,父亲和胡绳相继在《抗战》三日刊、《全民抗战》三日刊上发表多篇时政评论文章,可以想见父亲和胡绳在武汉如火如荼的文化抗战中并肩作战的情景。
1938年10月,武汉沦陷。父亲和胡绳先后离开武汉到达重庆,胡绳在重庆任生活书店出版的《读书月报》主编,也是生活书店出版的《理论与现实》季刊编委。在重庆的生活书店工作了近三个月后,1939年1月,应东北实业家、生活书店元老、时任新疆学院院长杜重远的邀请,在邹韬奋的大力支持下,父亲与茅盾结伴去新疆工作,两人就此分别。
1941年皖南事变后,胡绳陪同邹韬奋去香港。在香港,他又成为邹韬奋创办的《大众生活》杂志编委。
解放战争期间,1946年至1948年初,胡绳任上海生活书店总编辑,和他在上海生活书店一起工作的有陈原、戈宝权、王仿子、史枚等人,这几个人在新中国成立后都成为新闻出版事业的骨干。
1948年10月,在中国革命胜利的最后阶段,为在各解放区有力地传播进步文化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家书店在香港合并为三联书店。其中,生活书店是1932年由邹韬奋、胡愈之、徐伯昕在上海创办;新知书店是1935年由徐雪寒、薛暮桥、孙冶方、姜君辰等人在上海创办;读书出版社是1935年由李公朴、艾思奇等人在上海创办。胡绳出任合并后的三联书店首任总编辑。
1949年7月新中国成立前夕,中共发布的《中共中央关于三联书店今后工作方针的指示》明确指出:“三联书店(生活、读书、新知三店)过去在国民党统治区及香港起过巨大的革命出版事业主要负责者的作用。”事实也是如此,至1948年10月三店正式合并时止,三店共出版各种图书1600余种,先后共编辑出版期刊约50种。这些书刊宣传爱国进步思想,引导读者追求真理,在中国人民抗日救亡和解放的年代产生过巨大的影响。与此同时,三店先后在全国各地开办过百余家分店。胡绳出任三联书店首任总编辑,时年30岁,也足以说明他的才学和组织能力。
1948年夏,胡绳的名著《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由生活书店出版。1949年、1950年,该书由合并后的三联书店再版。
1949年,三联书店出版胡绳著《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
50年代初,父亲在中宣部任国际宣传处处长,胡绳调任中宣部秘书长,两人又在一起工作,成为同事。
50年代,胡绳还出任政务院出版总署党组书记兼任人民出版社社长,三联书店并入人民出版社,胡绳和他的老同事、老朋友们又在一起了。
我在父亲1964年的笔记本里,看到有这样一段记事:艾思奇和胡绳两人,对父亲翻译的《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书中的一处译文,分别致信父亲发表不同意见。父亲写道:
艾思奇同志认为“第一性”这个译语不必改变。
艾思奇同志的来信:
关于“第一性”这个译语,我以为可以不必改变了。这个译语已经用得很普遍,并且“第一性”和“第一”也有区别。第一是指通常先后顺序中的第一、第二而言,“第一性”就已包含“根源性”、“始源性”、“最后根源”的意思。“第一”有时也有“首要”、“主要”的意思,但我们工作中的首要的东西,不一定就是最后根源的东西,这也是有区别的。所以,我认为不改也可以了。……
胡绳同志对“第一性”这个译语的意见,来信如下:
我比较倾向于把Ursprungliehe , Primary译作“本源”,这样译看来比较恰当。
我的印象是,“第一性”这个译语是联共党史的中译者首创的。在此以前,一般都用本源或类似的字眼(未遍查各书,也许说的不准确)。事实上,不用“第一性”这样的别处不用的专用术语,完全可以说清楚物质和精神的关系。硬造这个译语是否必要,实在值得考虑,在翻译俄文原本时,有无必要用“第一性”这个词,我不知道。但是在译《费尔巴哈论》时,如果像莫斯科版的中文两卷集那样跟着俄文走,把原文同一个字,一会儿先译成“第一性”,一会儿又译成“基本起源”,显然是不适当的。如果一律改译成“第一性”,也同原文不符。
父亲在记事中就上述两人的来信怎样处理也作了说明。中央编译局专家小组根据《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书的德文版、英文版、俄文版进行了讨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内《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的这一处译文,确定用“本源”这个译语,而不用“第一性”这个词。
从这一段记事可以看出,三位老三联人对学术探讨是多么认真。
“文革”期间,胡绳被撤销一切职务,停止工作,在“五七”干校下放劳动。
“文革”结束后,1977年开始的出版领域的拨乱反正,虽然严厉地批判了“四人帮”强加给三联书店是“三十年代黑店”的政治诬陷,肯定三家书店及其后成立的三联书店是党所领导的革命事业出版单位,为新中国成立前入店的三联人恢复了名誉,但并未像对新华书店那样,入店即是参加革命工作,计算工龄。对此,1980年父亲与三联老同志徐伯昕、胡绳、黄洛峰、钱俊瑞、华应申、邵公文等联名上书中共中央书记处,但由于当时这类情况较多,未能及时解决这个问题。1983年5月26日,中组部专门发出《关于确定党的秘密外围组织、进步团体及三联书店成员参加革命工作时间的通知》,解决了这个问题。这样,生活、读书、新知三店及其后的三联书店分布在全国1600余人中的大多数,都满意地解决了参加革命的工龄问题,离职后都享受了离休干部的待遇。这对三联书店和整个出版界都是一件大事。
1992年,胡绳74岁,他来到30年代投身进步文化出版事业的上海,面对沧桑巨变,感慨丛生,他赋诗四首,其中一首是《徐家汇》:“风风雨雨六十秋,弦歌旧地忽重游。悬知今夜团栾月,曾照当年万户愁。”另一首是《南京路》:“驱暝华灯万盏红,长街光彩胜琼宫。徘徊却忆艰难日,血洒成河战更雄。”
2000年夏季,82岁的胡绳病重。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选择到上海来看看,选择他从17岁到19岁投身进步文化出版事业的地方看看,这是他人生青春灿烂的时光,这是他一往深情的地方。当年他在上海,还结识了以后保持一生友情的许多老同事、老战友、老朋友。再次来到上海,他到上海党的一大会址参观,还特意到邹韬奋故居访问,邹嘉骊大姐陪伴着他。
9月,距他病逝仅有两个月,这位历史学家、理论家回忆当年以三联书店为代表的30年代左翼文化运动时说:“1935年初,中共上海中央局和江苏省委被破坏后,党中央在白区的领导机关已不再存在。”但是,生活书店、新知书店、读书出版社及其办的杂志社,“在各自作战中,更加能够跳出‘左’倾关门主义、教条主义的藩篱,独立自主地做出符合实际情况的新创造,开辟出一片生气勃勃的新天地。这一段时期实际上形成了一个以上海为中心、全国范围的很有特色的进步文化运动和抗日救亡运动,其规模、深度和影响,都是前所未有的。这段时期上海左翼文化运动的功绩和经验,是应当深入研究并在党的历史书上大写一笔的”(《胡绳全书》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8月版,第119页)。
有读者认为,胡绳虽身居高位,但他的文章“有理不在声高”,娓娓道来,学术性强,深入浅出。我想,他的这种风格应该与30年代他在上海从事进步文化活动有关。那时要跳出“左”倾关门主义和教条主义的藩篱,写文章搞宣传只能靠实事求是的说理来团结和动员广大民众,打棍子和扣帽子是无济于事的。
2000年11月5日,胡绳在上海病逝,许多文化界,学术界知名人士专程到上海向他告别,许多三联书店的老同事、老朋友也专程到上海向他告别。
邹韬奋的女儿邹嘉骊写纪念文章说:“他在明知自己病情已恶化的情况下,犹念念不忘对韬奋的深情,一定要到韬奋纪念馆来做一次瞻仰,这种情谊是何等高尚啊!”
原三联书店总经理范用写纪念文章说:“古今中外,有几个人到了七十、八十还能反思?我怀念胡绳,更钦慕其为人。”
原中国出版家协会副主席王仿子写纪念文章说:“胡绳是历史学家,理论家,也是地地道道的出版家,他说著作界与出版界好比是同一车子的双轮,在文化事业上相互辅助,相互推动。”
著名历史学家金冲及写纪念文章说:“胡绳曾把胡乔木称为‘百科全书式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并且说‘这样的学者至少在我们党内是不多见的’。这些话同样可以移在他的身上。”
原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副主任石仲泉写纪念文章的标题是“与时俱进:胡绳学术晚年的新辉煌”;原中宣部副部长郑必坚写纪念文章的标题是“坚定的信念 深入的思考”;原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副主任郑惠写纪念文章的标题是“悼念思想理论界一代宗师胡绳”。
胡绳与夫人吴全衡的骨灰安葬于苏州横泾锦绣公墓。黑色的大理石平台上,有一个用汉白玉雕刻成的打开的书卷,书卷上方巨大的褐色花岗岩墓石上镌刻胡绳的手迹“恨己读之书太少,惟求知之心日增”。胡绳的家人说这句话很好地体现了胡绳的一生。
二
我上小学时就看见家里的旧书架上摆放着胡绳写的两本书,一本书是《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第二本书是《枣下论丛》,自然,那时我没有看过这两本书,因为我看不懂,那时我也不知道父亲和胡绳认识。
我上初一时,正赶上“文革”,学校罢课闹革命,在混乱中度过了两年,16岁时又去陕北延安上山下乡、插队落户。一年后,我最大的变化就是求知的渴望。我渴望知道“继续革命”的原理,渴望知道中国革命的来龙去脉。从14岁下半年开始在学校“罢课闹革命”,再来到陕北插队落户,我已有三年多的时间没有上学读书了,我是多么渴望读书,渴望读报,渴望有个老师能解答我心中的种种疑惑啊。可是身边几乎没有书,没有报纸,也没有老师。
1970年1月,冬天农闲时分,我第一次从陕北农村回北京探亲。那时,母亲已在我去陕北一个多月后去世,父亲是“走资派”,我们家搬家了,新家在西城区丰盛胡同南侧的一条叫后泥洼胡同的大杂院里。我按照父亲写信告诉我的地址,从北京站下了火车,跌跌撞撞地找到了新家,新家有三间小平房。初回北京,我既不安也兴奋,不安的是母亲不在了,原来的家不见了,但毕竟父亲在,还有家。大杂院很陌生,院内住着二十几户人家,院内只有一个露天的水龙头。各家每天洗脸、洗菜、做饭、烧开水都共用这个水龙头接水。众多邻居在这个露天水龙头接水碰面,大多一脸严肃不说话,接完水就走人。有几次,我接水,碰见紧邻我家的邢贲思,姐姐告诉我他在哲学所工作,我对他欲言又止。后来在水龙头处见面多了混了个脸熟,一次接水又见到他,我才鼓起勇气向他请教:
“邢叔叔,我想学习中国近代史、中国革命史,您看我读什么书好?”
“胡绳写的《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你可以把这本书当做学习中国近代史的入门书。”邢贲思看了一眼“知青”模样的我回答道。90年代,邢贲思成为中央党校副校长,我很感谢他当年向我推荐学习胡绳著的《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这本书。
那次从延安回到北京,在家里的旧书架上,我从抄家后剩余的书里挑选了《毛泽东选集》四卷本、艾思奇主编《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胡绳著《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和《枣下论丛》、苏联罗森塔尔主编《简明哲学辞典》,还有鲁迅的两本文集等书带回陕北,带回这些书是我这次回北京最为满意和兴奋的一件事。
回到陕北农村后,在白天田间劳动的间隙,特别是在深夜的窑洞里,我伴着小煤油灯,如饥似渴,看了许多遍从北京带回来的这几本书,有时从深夜几乎看到天明,两个鼻孔都被熏上一圈黑黑的煤油烟。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使我知道了哲学的基本问题是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知道了唯物辩证法的三大规律,对立统一规律,质量互变规律,否定之否定规律。以后听说艾思奇主编的这本书,胡绳也参与其中,但是他不愿意署自己的名字。胡绳的《枣下论丛》是一本理论论文集,其中有《鲁迅思想发展的道路》《为什么歌颂武训是资产阶级反动思想的表现?》《论胡适派腐朽的资产阶级人生观》《争取无产阶级世界观的彻底胜利》等,我看了似懂非懂;而《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这本书使我第一次明晰地知道了什么是洋务运动,什么是戊戌变法,什么是辛亥革命等等;特别是使我第一次知道了帝国主义与中华民族的矛盾,是中国近代社会诸多矛盾中最主要的矛盾。这本书是我学习中国近代史的启蒙书、入门书,也是一直陪伴着我从青涩混乱的学生时代到百味人生转折时期的几本书之一。
读这些书确实“涨知识”,但是联系眼前冷漠的现实,从这些书中似乎还不能完全解答我心中的种种困惑。然而读这些书使我大开眼界,激发了我读更多书的渴望。
“文革”结束后,我回到北京,看到文化界的老朋友来往也多了起来。1981年7月,父亲收到胡绳寄来的刚刚出版的新作《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上下两册),扉页上胡绳写道“仲实同志指正”,下面还盖了一方胡绳的红印。问起父亲,才知道胡绳和父亲是老同事、老朋友。
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大地逢春,百废待兴,我陪父亲去看胡愈之。胡愈老的家在北京东城区汪芝麻胡同,车子经过南锣鼓巷园恩寺时,父亲说胡绳的家在这里,我们顺道去看看。我很兴奋,心想就要见到我少年时代仰慕的大师了。
走进胡绳家的小院,这是一个四合院,我急切地寻找那棵枣树,因为我从小看到家里的书架上就有一本胡绳写的《枣下论丛》,我还把这本书带到了陕北,又从陕北带回了北京。可惜,我没有找到那棵枣树。后来得知,胡绳写《枣下论丛》是在东城区史家胡同的家,那个院子里有一棵枣树。再走进书房,我第一眼看到的胡绳,他正在低头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拿着的一张《北京晚报》,头颅硕大,感觉很睿智。看到父亲到来,胡绳和父亲山南海北地聊起来。那次在胡绳家,两人谈起了30年代在武汉、重庆和胡愈老一同工作的日子,两人也谈到了“文革”,谈到了改革开放,岁月如梭,两人不胜唏嘘。胡绳和父亲具体谈了哪些问题我已记不清了,胡绳硕大的头颅和他凝神细看《北京晚报》的样子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1984年8月,胡绳在英国伦敦马克思墓前
80年代初,有一段时间,我对积攒“首日封”感兴趣。一次,我拿着一张“首日封”去胡绳家里请他签名留念。到了胡绳家,我先去和吴全衡阿姨聊天,聊到我看过的一些胡绳写的著作,我感慨地对她说:“胡老脑袋大大的,人们都说脑袋大的人聪明,是吗?”
“是啊,脑袋大大的,人很聪明呢!”吴全衡用双手比划着一个大脑袋的图形,笑嘻嘻地对我说。
这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那一次去胡家是1983年4月,正值马克思逝世100周年之际,我拿出中国邮政发行的纪念“首日封”,请胡绳在上面签名留念。纪念马克思逝世100周年的“首日封”,左边是一幅马克思的素描像,右上角有两枚纪念邮票,一张是马克思在演讲,另一张是马克思的坐像。这位理论家微笑着端详了一下“首日封”,便在“首日封”上面凭记忆仔细写下了马克思的那句名言:
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艰险沿着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
录马克思语 胡绳
以后,我又拿着三张有关中国近代史的“首日封”请胡绳签名留念:一张是纪念林则徐虎门销烟的;一张是纪念辛亥革命75周年的“首日封”,上面分别有孙中山、黄兴、章太炎三个人的纪念邮票;另一张是纪念邹韬奋诞辰九十周年。这位历史学家看后也欣然提笔在这三张“首日封”上签名留念。至今,我还珍藏着胡绳签名的这四张“首日封”。
1986年,中共中央党校举办艾思奇逝世20周年纪念会。艾思奇是著名哲学家,也是读书出版社的创始人之一,是三联老人,我陪父亲参加这次纪念会。参加纪念会的有兼任中央党校校长的王震,还有学术界知名人士邓力群、杨献珍、张友渔,许涤新、韩树英等。胡绳也参加了座谈会,那时他已是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兼中央党史研究室主任,在与会嘉宾集体合影中,知名嘉宾都坐在前排的沙发上,而胡绳却谦虚地站在沙发后面。
1983年,胡绳在纪念马克思逝世100周年中国邮政“首日封”上题词
1986年,胡绳参加中央党校举办的“艾思奇逝世二十周年纪念座谈会”,到会者,前排从左至右:邓力群、张仲实、杨献珍、王震、张友渔、李志民;后排左五为艾思奇夫人王丹一、左六胡绳、左七许涤新、左八韩树英
以后,当我读到胡绳在晚年发表的《什么是社会主义 如何建设社会主义》《在世纪之交看马克思主义的命运》《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关系——世纪交接时的回顾和前瞻》等系列文章时,对于我这个在“文革”中经历了上山下乡的知青来说感到特别的亲切,因为这些文章解答了我在青少年时代心中的种种困惑。
三
胡绳写的诗词和他写的文章著作,我都喜欢读。
胡绳一生写了约300首诗。钱锺书说胡绳能诗。钱先生眼界高,要得到他的赞扬是不容易的。他说胡绳的诗“出语天然而风致嫣然,求之时人,实属难得”,他还为《胡绳诗存》的出版题写了书名。胡绳能把众多枯燥的史料、理论,变成生动活泼、深入浅出的文章,这和他“能诗”有很大关系。诗言志,诗是一个人的灵魂。我们从胡绳各个时期写的诗作可以大致看出他的人生心路,看到他的喜怒哀乐,甚至可以从中粗浅地梳理一下他的学术轨迹。
1998年,胡绳80岁,他写了一首《自寿铭》:“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惑。惑而不解,垂三十载。七十八十,粗知天命。廿一世纪略窥门庭,九十无望呜呼尚飨。”
《自寿铭》可看作他对自己一生学术生涯的简洁概括。
1918年,胡绳出生于苏州。1932年14岁时,他就在报刊上发表了《战为了争自由与平等》《都市轮廓》《精神文明》《淡的生活》《爱》等多篇社会问题评论文章。1934年,他高中毕业后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一年后,他认为大学的生活沉闷无趣,学不到新东西。1935年下半年,胡绳放弃大学生活到上海参加进步文化活动及抗日救亡运动。从此开始了他对历史学及哲学的自学生涯。
1998年,胡绳八十岁《自寿铭》手迹
1937年10月,胡绳19岁,他写诗《过南京夜闻东北流亡学生唱“松花江上”》:“木落山空夜更凉,石头城下唱松江。沃原千里无颜色,志士如何不断肠!”
其时,正值日军大举侵华,广大爱国青年在奋起抗日斗争之际,也在孜孜不倦地追求思想真理。就在这一年前后,胡绳不仅写了大量时政评论文章,还分别写了《新哲学的人生观》《后方民众总动员》《国际主义与民族主义是否冲突?》《辩证法唯物论入门》《经济学初级读本》五本书;出版这五部著作时胡绳年龄不过20岁,多年后被一些当年看过此书的老同志誉为“足以担当青年导师”。
1941年1月皖南事变后,重庆及全国各地的生活书店,遭到国民党政府的全面打压,胡绳被迫从重庆辗转贵州、湖南、江西、广东去香港。途经江西莲花县,遥望南面的井冈山,胡绳作诗《过莲花》:“古渡荒村水不波,田间难觅旧时歌。东行游子悄然去,南望青山无限多。”
1946年,胡绳28岁,他写了《二千年间》一书。吴晗当年看过《二千年间》后说:“我和友人筹划了多年,由于各种原因都没有写成一本简明扼要通俗易懂的中国历史,最近读到了《二千年间》,完完全全是我们所设想的……并且向前迈进了一大段,比我们十年前的梦想更成熟更精炼,更有积极的意义。”“读了这本书,虽然它尽情暴露了历史上的黑暗面,却不会使人悲观。作者从历史的研究对民族前途具有信心,读者从这本书的体会,也加强了前进的信心。”
1948年,胡绳30岁,他写诗《即事》:“南北纷纷树捷旗,乘风万里到天涯。灯前暮对娟娟影,酒畔难禁漠漠思。”
就是这一年,他“三十而立”,在“南北纷纷树捷旗”的大时代背景下,这位“酒畔难禁漠漠思”的青年,回首风雷激荡的百年中国近代史,写下了《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一书。有学者指出《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在近代中国政治转型的紧要关头,发挥了历史的战斗和借鉴作用,推动了近代中国的政治发展”,并且为建国后中国近代史学科的建立和发展,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新中国成立后,这位“少年早慧”、被夏衍称之为“神童”的理论家,虽然仍时有著作问世,包括1962年出版的论文合集《枣下论丛》,但当年那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求实的学者和坚强的民主斗士”的形象已逐渐淡漠。在胡绳的人生历程中,就此进入了“四十而惑”的阶段。对此,胡绳自己说:
从1957年以后,我越来越感到在我的写作生活中从来没有遇到过的矛盾。似乎我的写作在不是很小的程度内是为了适应某种潮流,而不是写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为顺应当时的潮流,我写过若干与实际不符合、在理论上站不住的文章。写作这样的文章,不能使我摆脱而只能加深这种矛盾。由于这种矛盾,我在写作的方向和目标上感到茫然。(《胡绳全书》第二卷引言,人民出版社1998年1月版)
1955年至1966年,胡绳出任中共中央政治研究室副主任,红旗杂志社副总编辑,中央马列主义研究院副院长。他负责党的理论研究和宣传工作,参加许多关于重要学术理论问题的讨论。客观形势的曲折,人生历程的艰辛,使我们能感受到胡绳在那段历史时期“感到茫然”的唏嘘。
“文化大革命”中,红旗杂志社打倒邓(力群)、胡(绳)、范(若愚),三位副总编辑都成了“走资派”。运动铺天盖地而来,胡绳更因为参加“二月提纲”的起草而受到牵累,处境艰危可想而知。他沉默而冷静,不论口号多么响,压力多么大,从未说过违背事实的话。1969年,已被撤销一切职务的胡绳,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
“文革”十年,胡绳写了二十多首诗,期间写的一些诗颇能说明他当时的心境。1967年,他写诗《扫地》: “不待鸡鸣破曙光,朝朝拥彗出前廊。和风稍借三分力,夜雨微滋四角墙。”1972年5月,他写诗《暂回故寓》:“小院无声昼掩门,颓墙断砌染苔痕。书囊密锁惟陈土,罗幄低垂有旧温。寂寞海棠空识主,婆裟老柿漫迎君。蔷薇最是多情致,浥露含苞慰我魂。”
在“五七”干校期间,他写过《文风三首》。其一曰:“长文拖沓水无油,老妪诵经人尽愁。闻道有碑称没字,一言不着得风流。”其二曰:“味同嚼蜡厌浮词,波浅流孱故弄姿。不见大江东出峡,苍苍莽莽自雄奇!”其三曰:“条分缕析辨芒毫,破伪存真笔似刀。不学庖丁解牛术,弩张剑拔浪称豪。”
1972年11月,他写诗《赠友人》:“屋外风高万木秋,醇醪相对意悠悠,快谈鼍鳄诛歼速,喜说烟尘次第收。伏枥犹存千里志,劳生岂为一身谋。文章未必垂千古,有骨应能斡万牛。”
如果说《扫地》和《暂回故寓》两首诗反映了胡绳在困境中的艰辛、无奈和惆怅,《文风三首》是针砭当时盛行的假、大、空的文风,那么《赠友人》这首诗就体现了胡绳在困境中对人民事业的一腔热血和他的鸿鹄之志。
“文革”结束后,思想解放的大潮涌起,但胡绳“在思想上没有能立刻跟上形势”。1979年1月24日,胡绳在理论务虚会中谈到这一时期的认识时说:“当时在我看来,实际情况是,经过若干年的政治动乱,群众中存在着很大的思想纷乱,以为马列主义不灵了,毛泽东思想不灵了,社会主义不灵了;现在报刊上片面(当时我认为有片面性)强调实践的权威,同时说,马列也有错误,毛泽东也有错误,闸门一开,是值得担心的。现在看来,我这种担心是错误的。”
1981年,胡绳出版了《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上下册)一书,这是他在“文革”期间断断续续多年积累材料写作的成果。这部著作在史学界、理论界和教育界引起高度重视和广泛好评。许多地方和许多高等院校、党政机关、科研部门以及主管自学考试的单位,都把《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列为必读教材。这本书被评为学习中国近代史的优秀读物,短短时间发行量达到300万册。
《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
1982年,胡绳去西安出差,顺游骊山景区。骊山是秦岭山脉的一个支脉,周、秦、汉、唐以来,这里一直作为皇家园林地,离宫别墅众多。秦始皇将他的陵寝建在骊山脚下,留下了闻名世界的秦兵马俑军阵;盛唐时,唐玄宗与杨贵妃在此演绎了一场凄美的爱情故事。胡绳作诗《骊山》:“人到长安忆汉唐,骊山千载说兴亡。十年浩劫逝如矢,渭水秦川锦绣装。”这首诗体现了胡绳对“文革”结束、改革开放翻开历史新篇章的喜悦之情。
1987年3月,胡绳69岁,他在《人民日报》发表了深刻剖析中国国情的《为什么中国不能走资本主义道路》一文,有力地论证了中国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历史必然性,得到广泛好评。胡乔木读了文章初稿后立即写信给作者说:“文章在晚饭前后读完,读了深为敬佩。这确是一篇力作,在这样短的篇幅里,历史地和逻辑地答复了几年来一直被一些人弄得纠缠不清的许多问题。”(《胡乔木书信集》,人民出版社2002年5月版,第724页)在一次社科院的党组会上,有人称赞这篇文章是当时“中国社会科学的最高成果”,胡绳听后却扭过头对身边的一位学者说:“其实我不过只回答了一半的问题,还有一半问题没有谈呢!”之后10年,胡绳陆续发表了一系列文章,他告诉了我们他要说的另一半是什么问题。
胡绳说他“惑而不解,垂三十载”,应该是指他从1958年到1987年的大约30年时间。这30年除了1962年出版的《枣下论丛》论文集和1981年出版的《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这本书以外,胡绳发表的文章很少。从40岁到70岁是人的一生中最成熟、最有活力的时期,如果没有这30年的茫然和困惑,他会写出多少力作贡献于中国学术殿堂,推动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的进步。确实,“只有阳光而无阴影,只有欢乐而无痛苦,那就不是人生”。正是在经受30年的茫然和困惑的同时,在改革开放初期,他经过自我反省、自我批评,重新走向自信。而到了“七十八十,粗知天命”,胡绳写出了一系列有惊人胆识的著作,这期间,他年纪渐入老境,思想却与时俱进。
1991年,胡绳73岁。这一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70周年,经中共中央党史工作领导小组批准,《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以下简称《七十年》)出版。胡绳是《七十年》的主编,卧病在床的胡乔木指导了这部著作的写作。1980年代以前,党史著作往往只写到1949年,少数写到1956年。这部著作记述了中共从1921年建党到1991年这70年历史,是党内外公认的高水平书写。
《枣下论丛》
据初稿撰稿人之一金冲及回忆,胡乔木说:“这部党史不能抄老本子,不能灌输人,要冷静提出见解。”“我们党有些错误是深刻的,就深刻地写。不要让读者觉得我们是在维护,不敢接触。要追求真实、科学。要拨开历史的迷雾。”
胡绳作为《七十年》主编,全程工作体现了胡乔木的上述意见,他提出了很多原创看法,改稿也很细致。他反复阅读各章的初稿和改稿,随时修改,并举行了十多次讨论会,有时上下午连续讨论。一般来说,他看了某一章初稿后,提出修改意见,然后由负责人修改。改过之后再看再谈再改,最后由他自己动手修改定稿。一般人会觉得“文革”十年不好写,但实际最难写的是那之前的十年——从1956年到1966年,“八大”、“大跃进”、与苏联破裂、自然灾害。胡绳操劳到梦游,曾记日记:“十一时睡,因疲劳过甚,上床后又似乎梦游地下床,幸黎钢等发觉。”(金冲及著《一本书的历史:胡乔木、胡绳谈〈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中央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
我曾问过胡绳之子胡伊朗:“你能回忆一下吗,你感觉你父亲一生最难写的是哪一篇文章或哪一部著作?”
“从来没有听父亲当面流露和表述过,他一向寡言少语。”胡伊朗认真地思索了一下,回答道:“如果有,应该是写《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那本书,关于‘大跃进’和自然灾害那一段,有几次在深夜,我还能听到父亲沉重的脚步声,他在书房里来回走着,睡不着觉啊。最后,父亲选择采用薛暮桥主持的国家统计局正式公布的事实和数字。”
我翻阅了《七十年》的第七章——“社会主义建设在探索中曲折发展”,第五小节“反右倾”斗争和继续“大跃进”的错误,在这一章节中除了论述1959年庐山会议“反右倾”斗争的严重后果,认为“庐山出现的这一场斗争是一场阶级斗争,是过去十年社会主义革命过程中,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两大对抗阶级的生死斗争的继续”。“这个论断把庐山会议上党内关于方针政策的不同意见的正常讨论,当作对抗阶级的生死斗争来看待和处理,这就使反右派以后阶级斗争扩大化的错误在理论上和实践上进一步升级。这场斗争使党内从中央到基层的民主生活遭到严重损害。”还指出:“最严重的是农业生产遭到极大破坏”,“轻工业生产急剧下降。党和人民面临建国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困难。”(《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中共党史出版社1991年8月版,第408、409、411页)这是第一次把“大跃进”的严重后果写进中共党史的事实。
之后,在《七十年》结束语——“沿着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前进”中,胡绳写了一段话:“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在以邓小平为核心的党中央领导下,我们党终于找到了一条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中国共产党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党,这并不是因为它从来不犯错误,而是因为它从来能够总结错误的经验,从错误中学习,通过错误的教训,更提高对客观规律的认识,纠正错误使错误成为正确的先导。” (《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中共党史出版社1991年8月版,第609页)
《七十年》临近完成之际,胡绳题诗《初夏》:“园深草长树成峦,叶茂荫浓顿觉寒;不是花时空斗艳,枝头新果累如丸。”金冲及觉得这诗写出了所有参与者的心情,每次读之深有感慨。
胡乔木为《七十年》作序时称赞此书“陈言大去,新意迭见”。
有学者认为胡绳编写《七十年》中,提出在探索社会主义建设道路的过程中存在着“两个发展趋向”的观点;以十一届三中全会为划分社会主义时期党史的标志的主张;不回避党的失误及党史上其他负面现象,坚持实事求是;强调党史研究的科学性等,都是党史研究中十分重要的指导思想。
1994年4月,胡绳76岁,他途经安徽,作诗《合肥》:“花开更比昔时妍,云淡风轻四月天。三十六年犹未死,又来淮左悼先贤。”他还对这首诗作了注释:“余于一九五八年随刘少奇到合肥……今刘曾二公均已逝去。”
1958年是“大跃进”的高峰,刘少奇于1958年4月在安徽合肥等地进行视察和调研,胡绳随行,那一年胡绳40岁。36年过去,故地重游。“花开更比昔时妍,云淡风轻四月天”,这是何等欣喜和轻松。回首三十六年风雨,历经“大跃进”、自然灾害、十年“文革”浩劫,“大跃进”和自然灾害使那几年安徽经济和人民生活遭到重创;“文革”期间,刘少奇被迫害致死。此时,胡绳正在写作总结历史经验教训的《什么是社会主义 如何建设社会主义》一文,“三十六年犹未死,又来淮左悼先贤”,应该是有感而发。
一个半月后,1994年6月,胡绳在《人民日报》发表《什么是社会主义 如何建设社会主义》一文。在文中,胡绳写道:“邓小平指出,1958年到1978年这二十年的经验告诉我们:贫穷不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要消灭贫穷。不发展生产力,不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不能说是符合社会主义要求的。”接着,胡绳写道:“从我国历史中,还可以看到‘不患寡,而患不均’这种思想,有长久的、很深的影响。”“以往的空想社会主义,都是在低下的生产力的基础上考虑公有制,因而几乎无不主张贫穷的社会主义。”“封建时代的农民革命,总是也只能是在原有的低下的生产力的水平上,以实行平均主义为自己奋斗的目标。这种平均主义也是一种贫穷的社会主义,它虽然在历史上起过进步作用,但在现代生活中是绝对有害的。马克思主义所以能将社会主义从空想变成科学,其根本点就在于要把公有制建立在高度发展的、比资本主义社会更高的生产力的基础之上。”“因此,那种‘趁穷过渡’的思想实质上就是搞贫穷的社会主义。邓小平强调发展生产力,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扭住不放,这就破除了‘对贫穷的公有制、贫穷的社会主义’的崇拜,是完全符合于马克思主义原理的。”(《胡绳全书》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4月版,第213页)
半年以后,1994年12月,胡绳又发表了《马克思主义是发展的理论》一文。文中讲了三个问题:
关于阶级问题。“对当代世界总的形势和各个国家形势的分析,都不能离开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观点,但不能停留在原来的认识水平上,比如说过去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是阶级对立简单化,成为一方是广大的无产阶级,一方是很少量的资产阶级,现在看来情况并非如此,在这两个阶级之外还有好多中间阶级。工人阶级的生活状况,思想政治状况和马克思、恩格斯的时代也大为不同。”
关于革命问题。“按照两次世界大战的经验做出的‘或者战争引起革命或者革命制止战争’的预言,至少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并没有现实性”,“南非的曼德拉被关了十几年,一直在考虑用什么方式取得民族解放斗争的胜利。他根据自己的考虑,出狱后放弃武装斗争,用和平谈判解决了问题。当然那里还不是搞社会主义,但按照我们过去的老观点,仍会认为这种做法是严重的倒退。实际结果是他当了总统,在消除民族隔离方面得到很大的成功。我们难道能说他不对吗?”
关于不发达国家社会主义建设问题。“马克思主义在20世纪从革命的科学发展为建设的科学,但90年代初社会主义事业在苏联和东欧国家的失败,证明社会主义建设的科学远没有成熟。”“应当说邓小平的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是对马克思有关社会主义的科学思想十分出色的继承和发展。”(《胡绳全书》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4月版,第478页)
真是“陈言大去,新意迭见”。有学者认为,这几篇论文是胡绳古稀之年后的巅峰之作之一,也是他作为“一代理论宗师”的标志性代表作之一。文章高屋建瓴,视野广阔,意蕴丰富。
1995年夏,胡绳因摔伤做了腿部手术,1996年1月去三亚休养,他作诗《遣怀》:“生死比邻隔一墙,人间重道亦寻常。自知于世无多补,赢得余年看小康。”胡绳对此诗作了说明:“余于1995年夏动腿部手术,幸遇名医,虽历险境,终告痊愈。‘生死比邻隔一墙’云云,系此际之实感。赢得余年,略窥小康,此生别无他求!”
仅仅过了10个月,1996年11月底,胡绳78岁,他因发现肺癌做手术住院,生活再次打破了平静。这一年踞世纪之交的2000年仅有四年。住院前和住院期间,他却和有关学者长时间地畅谈理论问题,他根据中国和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历史经验,谈的是世纪之交马克思主义的命运这个大问题,视野广阔,问题深刻。
住院期间,他作了几首诗,其中两首是《病室中待动手术》:“濒临八十心犹热,渐觉昨非今是初。古圣勉人朝悟道,纵然夕死草间庐。”另一首是《将上手术台》:“不知明日身何处,敢信神佗胜病妖。欲窥人间新世纪,当胸喋血受银刀。”
这两首诗显示了胡绳对追求真理“朝悟道,纵然夕死”的激情和在生命的关键时刻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豁达,以及渴望看到“人间新世纪”的心境。
12月9日,胡绳做肺癌切除手术。术后不久,他根据手术前的思考,谈话录音,很快整理发表了《在世纪之交看马克思主义的命运》这篇文章。
一位哲人说过“剩下的生命愈是短暂,我愈要使之过得丰盈饱满”。胡绳手术后不久便抓紧时间发表《在世纪之交看马克思主义的命运》这篇文章,就是要使他晚年的生命过得丰盈饱满。
胡绳在《在世纪之交看马克思主义的命运》这篇文章谈了几个重要问题。关于实现社会主义是否一定要经过发达的资本主义阶段。胡绳认为,根据俄国十月革命和中国革命的实践,社会主义首先在资本主义不发达的国家实现已是不争的事实。目前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是资本主义欠发达和不发达的国家。“不经过发达的资本主义而进入社会主义将不是特殊的个别的例外,甚至是比较普遍的情况。如何根据20世纪的正面和反面的经验来迎接新世纪迟早终将到来的社会主义新的浪潮,这无疑是对于马克思主义的一个首要的考验。”
关于防“左”的问题。“现在世界上资本主义不发达国家占绝大多数,他们不可能再重复走过去的老资本主义国家的道路,他们在完成某些必要的民主改革的任务以后,还要需要经过若干非社会主义和社会主义的过渡阶段。他们要走的路要经过他们自己来寻求,但绝不是‘左’派思想所设想的那种笔直的痛快的路。这还因为在社会主义建设中,当然必须与资本主义倾向和资本主义势力作斗争,但至少同样重要的是要善于吸取发达的资本主义在人类历史发展中所提供的一切积极的财富,20世纪的历史经验证明,必须克服‘左’的倾向才能这样做。”
关于如何对待马克思主义以外的各种思想的问题。“应当承认在马克思主义以外的各种学术思想流派中,有许多有价值的值得重视的东西。在自然科学中固然如此,在社会人文科学中也同样有这种情形,马克思主义绝不是一经产生以后就凝固不变的,必须随着客观世界的发展和对客观世界认识的发展而发展。” (《胡绳全书》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8月版,第23、25、26页)
1997年1月,胡绳79岁生日,他还在住院康复,作诗《七十九岁生日于病院》:“人生谁不赋归休?投老所争能几秋?故国新生双眼豁,教人一步一回头!”
过了一周,胡绳出院,他兴致勃勃,又作了几首诗,其中一是《登山》:“丫叉丛树喜还家,日照山阳兴倍加。传语东风齐着力,明朝催起满林花。”
这一年,是中国改革开放19周年,也是香港主权回归之年,这几首诗反映了胡绳看到祖国欣欣向荣的发展局面的欣喜和他热爱生活的乐观精神。
也是在这一年,胡绳捐赠出多年积蓄的稿费,创立“胡绳青年学术奖励基金”,彰显了他的赤子之心及人格力量。
1997年5月,胡绳病中回苏州母校
1998年1月,胡绳80岁生日,他写诗《八十自寿》:
揽镜居然八十春,繁花争笑白头人。生逢乱世歌慷慨,老遇明时倍旺神。天命难知频破惑,尘凡多变敢求真。残书懒读扶筇杖,一览环球千载新。
这首诗,体现了胡绳的真诚和坦荡、自省和自信、勇气和乐观,这既是他晚年精神境界的生动写真,更是他一生与时俱进、追求真理的生动写照。
1998年12月底,中国改革开放20周年之际,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央党校、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党史研究室、求是杂志社和人民出版社六个单位(胡绳曾是这些单位的领导)联合举办了《胡绳全书》出版座谈会,与会来宾大多是文化界、学术界的知名人士,80岁的胡绳在座谈会上坦诚地说:
胡绳在提笔作诗
我由衷地感谢同志们为我的书举行这样隆重的会,同志们讲了许多美好的话,我把这些话当作对我的鼓励和鞭策,但有些话实在当之有愧。……展望21世纪的世界与中国,我们必须进一步解放思想,不受一切过时的成见的拘束,大胆地又是用最严谨的科学态度提出适合时代要求的新的观点、新的理论。
毕竟我已老病,不能做多少工作了,在同志们的鼓励下,我愿意在有生之年,追随我们的理论和学术大军,继续做一点有益的事。
也是在这一年,胡绳发表了多篇文章,其中最重要的是《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关系——世纪交接时的回顾和前瞻》一文。胡绳在文中再次回到他晚年十分关注的在落后的农业国家建设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关系问题。胡绳认为,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间有两重关系,一是对立关系,社会主义的发展最终要取代资本主义,这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二是继承关系,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对此有大量论述。我们国家在探索社会主义过程中的失误,就是片面强调前者,而忽视甚至拒绝承认后者,将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用比万里长城更厚实的墙壁绝对隔开”。文中说“20世纪最后20多年的实践,加上在此前30多年的正面和反面的经验,大体上可以使我们得到如下结论:必须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社会主义的大厦只能在人类过去时代(也就是阶级社会,其中主要是资本主义社会)积累的文化遗产基础上建筑起来。简单地抛弃资本主义社会的一切,绝对无助于社会主义。公有制的社会主义社会只能建立在社会化的大生产之上。社会主义能够并且必须善于利用资本主义并克服其负面影响。在三个‘有利于’的前提下,以公有制经济为主体,发展非公有制经济,其中包括私营经济。”(《胡绳全书》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8月版,第29、31、32页)
1999年12月,胡绳81岁,他带病应邀参加长沙“毛泽东、邓小平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学术讨论会。当时胡绳病已渐重,人们以为他会有一个简短的发言。结果他一上讲坛,就拿出几个笔记本,说这个问题他已思考了很久,做了准备,稿子还没有,只有一些提纲和笔记,今天就根据这些讲一讲。出乎大家的意外,他一讲就讲了约三个小时。事后,胡绳说自己也没有想到讲了这么长时间。这是他最后一次面对公众的学术演讲。这次讲演的题目是《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再评价》。这是他逝世前一年发表的最后一篇重要的学术论文,也是他长期研究探索历史和理论问题的代表作之一。
文中说,毛泽东指出“只有经过民主主义才能到达社会主义,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天经地义,这就将我们同民粹主义区别开来,民粹主义在中国与我们党内的影响是很广大的”,又说民粹思想“在农民出身的党员占多数的党内是会长期存在的”。文中提到,“民粹主义”的基本特征,就是毛泽东说的,主张不经过资本主义,直接从封建经济,也就是从小农经济发展到社会主义。胡绳认为“虽然过去我们党内有些同志表示反对民粹主义,但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坚定地、透彻地反对民粹主义,毛泽东是我们党内的第一人”。文中最后说“重新学习、认识毛主席关于新民主主义的理论以及他用马克思主义原理正确处理在中国历史条件下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关系的完整理论,对于我们今天理解邓小平理论,理解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理论及其方针政策是很有帮助的。”(《胡绳全书》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8月版,第94、95、118页)
胡绳晚年发表了数十篇论文,他将其中10篇重要的学术论文《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国情》《为什么中国不能走资本主义道路》《什么是社会主义 如何建设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是发展的理论》《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再评价》等结集为《马克思主义与改革开放》,于2000年10月底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胡绳看到书后颇感欣慰。该书出版后,引发热议,也得到许多赞赏。
多年前,也就是1936年胡绳18岁时,他在邹韬奋创办的《生活星期刊》发表过《谈执著》一文,在文章结尾他写道:“既然我们的现实的生活和改革生活的力量都是真实的,我们就不能不执著于生活和斗争,要坚持着生活和斗争直到最后的胜利,就不能不接受一种历史中的进步理论做我们的行动指针。因此我们更不能不要求坚决的执著的态度了。”
1998年9月,吴全衡八十岁生日时胡绳与夫人合影
从14岁到30岁这十多年间,胡绳发表了以《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为代表的多部著作以及各种评论文章达100多万字,这些文字使他在新中国成立之前的社会科学界便久负盛名。胡绳晚年,早已功成名就,但他又像是回到了当年18岁一样的青年战士,吸引他的不是鲜花荣誉,也不是闲情逸致。他始终关注的是国家和民族的命运,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命运,他仍然选择“执著”,选择了继续向思想理论挖掘的艰辛探索。青春与深邃并行,革命与科学相伴,他忘记了衰老,忘记了疾病。他在晚年的某些论述破除了种种流行定见与常规的束缚,甚至破除了自己原来见解的拘禁。这不仅需要睿智,需要深邃,更需要执着,需要勇气,因为“生活之树常绿”,因为马克思主义是发展的理论,所谓“天命难知频破惑,尘凡多变敢求真”。胡绳的睿智和深邃、执着和勇气,使我想起一位哲人所说“优于别人并不高贵,真正的高贵应该是优于自己的过去”。
拿到《马克思主义与改革开放》一书仅仅10天后,2000年11月5日,胡绳因病去世。胡绳去世后,中国学术界掀起了纪念热潮,有关其生平思想的学术研究也日趋增多,充分体现了胡绳学问人生的巨大魅力。
有学者认为,胡绳具有思想家的品质,长期的拘谨限制了他才华的发挥;也有学者认为,胡绳是学术界一个方面军的帅才,如能给他一个大课题,让他邀集一个编辑班子,像宋代司马光主编《资治通鉴》那样,给予充分的时间(《通鉴》在洛阳编写了19年),他会做出更大成绩。我想,虽有遗憾,但换个角度看,也可能要感到庆幸。毕竟,胡绳一生坎坷,经历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三个历史时期的社会实践。他从14岁就开始发表各种社会时政评论,直至82岁,除过特殊年月,从不停顿。他宏博的学术成就已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占有一个重要位置并将产生久远的影响;他“早年实现自我,中间失去自我,晚年回归自我”的一生的著述,还有许多闪光点需要我们继续领悟和发挥。
正如众多学者指出的那样,胡绳的忧患意识,历史使命感,与人为善,尊重历史的品格,始终支撑他的一生。他在晚年思想的演变包含了深刻丰富的思考和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深切关心,表现了一个马克思主义学者求真务实的态度,胡绳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用一个重要理论家的言说,来表达对邓小平理论的有力支持,形成了一个光彩的“胡绳学术晚年”。胡绳老而弥坚,勇攀学术高峰,他晚年的某些论述,破除了自己原来见解的拘禁,破除种种流行定见与常规的束缚,表现了胆识和勇气,为社会科学界和理论界树立了一个解放思想、探索真理的范式。他这种执着追求真理的科学精神和革命风范,令人深为感佩。
1999年,也就是他去世前一年,81岁高龄的胡绳在接受采访时满怀豪情地说:“21世纪是社会主义在总结20世纪的经验以后,重新振兴起来的一个世纪,而中国的振兴恐怕在世界社会主义重新振兴起来的潮流中占有重要的地位。”20年过去,中国在世界主要经济体中实现了跨越式发展,中国的改革开放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中国不仅在世界社会主义重新振兴的潮流中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也改变了世界格局。21世纪社会主义中国的崛起,有力地证实了胡绳的预言。
今年,201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改革开放41周年。我谨以本文怀念胡绳,纪念这位三联书店的老前辈,纪念这位杰出的历史学家和理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