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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合型”主观阶层认同:关于中国民众阶层认同的新解释

2019-11-17

社会观察 2019年1期
关键词:阶层主观个体

引言

自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在经济转型和体制转轨的双重作用下,进入了波兰尼所说的“大转型”时期。转型期中国社会阶层结构的变化无疑是社会分层研究者最为关心的问题。起初,学者们的目光聚焦在教育、收入和职业地位等客观社会地位的获得上,而近些年来,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关注阶层认同等主观社会地位的获得。大量的研究发现,与西方社会的“中层认同”特征不尽相同,中国民众的阶层地位认同相对偏低,而且与经典的“地位决定论”相悖,很多研究发现,教育、收入和职业地位等客观社会经济地位指标对中国民众主观阶层地位的解释力非常有限,因此,中国民众的主观阶层地位与其客观地位之间的偏差也是备受学界关注的一个新议题。

目前,学术界关于“地位决定论”的失灵和中国民众的阶层认同偏差主要存在三种理论解释。第一种理论延续了“地位决定论”的解释逻辑,认为在现代社会,个体的教育、收入和职业地位之间往往存在不一致的现象,这使得人们无法精确定位其阶层地位。第二种理论强调个体的“过去”的阶层地位对其当下阶层认同的影响。该理论认为,在社会变迁的背景下,个体的阶层地位也时常处于变动不居的状态,这时,个体社会经济地位的相对变动就会对其当前社会地位的主观评价产生极为重要的影响。最后,第三种理论基于“参照群体”理论和“相对剥夺”的概念,认为在快速的社会转型时期,不同阶层或群体的获益程度有很大差异,这使得一部分人在社会经济地位或生活机遇上处于相对剥夺的状态,而处于相对剥夺状态的个体倾向于低估其社会阶层地位。

上述三种理论对经典的“地位决定论”进行了很好的发展和补充,但与经典的“地位决定论”相同,上述三种理论都以研究对象自身的社会经济地位为核心解释变量,换言之,这三个理论和“地位决定论”都假设透过研究对象自身的客观社会地位(无论是当前的、过去的还是相对于他人的)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理解其主观阶层认同。而事实上,这一假设并不必然成立。

众所周知,无论在中国还是在西方社会,绝大多数个人都生活在家庭之中。个人的生活机遇除了受自身教育、收入和职业地位的影响之外,还在很大程度上受配偶、父母等其他家庭成员的影响。所以,除了研究对象自身之外,这些家庭成员的社会地位很可能也是个体建构主观阶层认同的重要来源。在以核心家庭为主体的西方国家,一些学者已经关注到配偶的社会地位对个人阶层认同的重要影响,而在中国这样一个有大家庭传统的国家,除配偶之外的原生家庭(即父母)可能也是影响其评价自身阶层地位的重要因素。沿着这一思路,笔者提出了“混合型”主观阶层认同的概念。透过这一概念,本文试图为中国的阶层认同研究提出新的分析视角,并为中国人阶层认同偏差的形成原因提供一个新的理论解释。

理论回顾

(一)配偶地位的影响

从理论上看,笔者提出的“混合型”主观阶层认同的概念可以追溯到西方学者对女性阶层认同的相关研究。1983年,著名社会分层理论家戈德索普发表了一篇题为《女性和阶层分析》的文章,系统论述了“家庭”在社会分层研究中的重要性,并明确指出了女性的主观阶层地位主要由家中的男性主事者(即丈夫)决定的理论观点。虽然这一观点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争议,并在之后的研究中饱受女权主义者的批评和质疑,但它的一个重要贡献在于提出了以家庭为单位的分析视角,并指出了配偶在决定个人主观阶层认同时的重要作用。受戈德索普的启发,大量的西方学者开始研究本人的社会地位和其配偶的社会地位在决定个人阶层认同时的相对影响,而且分析的对象也不仅限于女性,还包括男性。

很多研究发现,无论男性还是女性,其主观阶层认同都同时受本人和配偶的影响,但这种影响会因性别而异,也会因一个社会的性别角色观念的变化而变化。具体来说,在一个性别角色观念比较传统的社会,男性的主观阶层认同更接近“独立型”,即男性主要根据自身的社会经济来评价其阶层归属;而女性的主观阶层认同更接近“依附型”,即女性主要根据丈夫的社会地位来评价其阶层归属。随着一个社会的性别角色观念由传统向现代变迁,男性和女性的主观阶层认同都会逐渐向“共享型”转变,即男女双方都会综合考虑自身和配偶的社会地位来评价其阶层位置。

综合上述西方国家的理论和经验研究成果,笔者认为,中国民众的主观阶层认同也会同时受本人和配偶两方面的因素的影响。此外,考虑到中国是一个有着悠久父权制家庭传统的国家,因此笔者认为,在中国,本人的社会地位对男性的阶层认同有更大程度的影响,而配偶的社会地位对女性的阶层认同有更大程度的影响。

(二)父母地位的影响

自戈德索普已降的一系列关于阶层地位认同的研究虽然将分析的范围从本人拓展到配偶,但很少再进一步延伸到父母。这或许是因为,在西方社会核心家庭的背景下,子女在成年以后大多离开父母而与其配偶独自生活,所以本人和配偶构成了一个共同的生活单位,而父母与成年子女之间的联系并不紧密。但是在中国,这种情况却大不相同。

首先,中国有多代同堂的大家庭传统,这导致很多子女在结婚以后依然会与父母共同生活在一起。虽然在现代化的背景下,近些年来中国家庭呈现出明显的核心化趋势,但与欧美发达国家相比,中国子女结婚以后与父母同住的比例依然很高。在多代家庭,子女与父母共同生活,父母的社会地位自然就会成为影响子女社会地位和生活机遇的一个重要因素,所以在中国,父母的社会地位很可能也对子女的阶层认同产生直接影响。

其次,关于代际关系的研究发现,无论子女与父母同住与否,中国父母与子女之间都会保持非常密切的联系。这种联系既包括经济上的,也包括生活上的,还包括情感上的;既包括子女对父母的支持,也包括父母向成年子女的帮助。所以在中国,各种错综复杂的代际关系不仅将子女和父母在生活上紧密联系在一起,而且使之在心理上结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共同体。在这种情况下,子女的观念和行为都会或多或少地受到父母的影响,这导致他们在评价自身的阶层归属时,也会有意或无意地将自己的生活境遇与父母的地位勾连起来。所以我们认为,在中国,父母的社会地位也是影响个体阶层认同的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

最后,关于中国社会分层的很多实证研究已经发现,家庭出身或父母的社会地位对中国人的教育、收入和职业等很多客观社会经济地位指标均有非常显著的影响。而且与西方社会的代际传递模式不同,在中国,家庭背景不仅会通过教育这条间接途径影响个体最终的地位获得,而且会对其产生非常显著的直接影响。综合这些研究,我们认为,在中国,父母的地位与子女阶层归属之间的关系是非常紧密的,这种关系不仅在事实上存在,而且很可能已经深入到中国人的观念之中,从而影响他们对自身阶层归属的主观认知。

总体来看,父母的社会地位会影响个体的阶层认同,但这种影响的强弱可能会随个体的年龄和居住方式呈现出一定程度的差异性。首先,就年龄来看,刚刚从原生家庭独立出来不久的年轻人往往在经济上和情感上对父母有更强烈的依赖,对代际交往的研究也发现,父母对成年子女的帮助在子女年轻时表现得更加明显。所以我们认为,父母的社会地位对年轻人主观阶层认同的影响更大。其次,就居住方式看,与父母同住意味着自己和父母在经济上和生活上形成了一个共同体,而且,同为家庭成员的感觉使得个体在评估自身阶层地位时更可能将父母的地位考虑进来,所以我们认为,当个体与父母同住时,他们的阶层认同更可能受父母地位的影响。

(三)阶层认同偏差

以上对阶层认同的分析也适用于当前中国普遍存在的主客观阶层认同偏差。按照学界公认的对阶层地位认同偏差的定义,这种偏差指的是个体所处的客观阶层地位与其主观社会地位不一致的程度。换言之,阶层认同偏差是否存在及其大小都是以个体的客观社会地位为参照的。然而,从“混合型”主观阶层认同这一概念出发,个体自身的社会经济地位并不是其评价阶层归属的唯一参照标准,除此之外,配偶和父母的社会地位也会影响其阶层认同。所以,如果本人、配偶和父母的社会地位不一致,这种偏差就在所难免。

首先,很多关于婚姻匹配的研究发现,中国人的婚姻虽然以同质性匹配为主,但丈夫和妻子的地位不一致的现象并不罕见。如果如前文所述,配偶的社会地位也会影响个体的主观阶层认同,那么在异质婚中,配偶的地位越高个体就越可能高估其阶层地位,而配偶的地位越低个体就越可能低估其阶层地位。除此之外,如果女性的阶层认同更可能受配偶地位的影响,那么我们预计,配偶地位对阶层认同偏差的影响很有可能也主要针对女性而非男性。

其次,对当代中国代际流动的研究发现,近60年来,我国总体社会流动率呈明显的上升趋势,而且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我国总体流动率的上升速度也在加快。这一结论意味着在改革开放以后,很多中国人的社会地位与其父辈相比发生了比较明显的变化,特别是与其父辈相比,很多人的社会地位得到了明显的提升。如果如前所述,父母的社会地位也会影响当代中国民众的主观阶层认同,那么这种由子代的社会流动导致的父母与子女社会地位的不一致的现象很可能也是造成子代阶层认同出现偏差的一个重要来源,而且从前文的分析结果看,这种偏差将在年轻人和与父母同住的人身上表现得更加明显。

(四)社会变迁

上文论述的“混合型”主观阶层认同在一定程度上建立在中国的大家庭传统之上。然而根据家庭现代化理论,在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中,多代同住的大家庭传统将逐渐式微,并日益被以核心家庭为主体的现代家庭模式所取代;除此之外,夫妻关系也会从妻子对丈夫的单向依附向更加平等的方向转变。

近些年来,对中国家庭变迁的实证研究发现,家庭现代化理论所预言的传统家庭向现代家庭的转变已经在中国社会有所体现,如家庭规模日益缩小,家庭结构日益核心化等。如果家庭现代化的理论预言确实能够刻画中国社会正在发生的深刻变化,那么我们预计,中国民众的主观阶层认同也将变得日益现代化和个体化。换句话说,中国民众的主观阶层认同将日益由他们自身的阶层地位所决定,而父母和配偶的影响将逐渐衰弱。

但是,我们也必须注意到家庭现代化理论在实际研究中遭到的质疑和批评。该理论的反对者认为,一方面,该理论将家庭分为“传统家庭”和“现代家庭”的做法过于简单,实际上在二者之间存在广阔的中间地带;另一方面,该理论认为所有社会的家庭模式都会由传统向现代转变的单线进化假设也不符合实际,大量的研究发现,不同社会的家庭变迁路径会因为社会的文化传统、社会结构和社会制度的不同而呈现出明显的差异。

综合这些观点,我们认为,现代化理论所预言的个人从家庭逐渐脱离的现象在中国可能并不成立,因此,父母和配偶的地位对个体阶层认同的影响也不一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削弱。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只有通过严谨的数据分析才能得到。

研究发现和结论

本文使用的是2010年和2013年两年的“中国综合社会调查”(CGSS)数据。该调查不仅询问了受访者的主观阶层认同,而且详细询问了受访者本人、配偶以及父母的社会经济地位,因而特别适合本文的研究。

基于因子分析和多元线性回归模型,本文得到了以下几个主要的研究结论:

首先,本人、配偶和父母的客观社会地位都会影响个体的主观阶层认同,且配偶和父母的社会地位也是导致个体的主客观阶层地位出现偏差的重要因素。由此可知,中国民众的主观阶层认同不仅与其个人有关,而且牵涉到其背后的家庭。与西方国家的阶层认同仅涉及本人和配偶组成的小家庭不同,中国人的家庭是包括父母在内的大家庭。这种大家庭传统深刻影响着中国人日常的居住安排和代际交往,影响着个体所能获得的地位和成就,影响着中国人认识自己和感知社会的方式,所以也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中国人对自身阶层地位的认同。综上所述,中国人的阶层认同是以家庭为单位的,而不是以个体为单位的,所以我们对中国人阶层地位认同的研究也需要经历从个体视角向家庭视角的转变。

其次,虽然总体而言,本人、配偶和父母的社会地位都会影响个体的主观阶层认同,但这种影响也会因个体特征的不同而呈现出一定程度的差异性。具体来说,年轻人和与父母同住的人在经济上和情感上对父母有更强的依赖,这导致他们在评估自身的阶层归属时也会更多地考虑父母的因素。此外,受传统性别观念的影响,在婚男性的阶层认同主要受其自身地位的影响,而较少受到配偶的影响;与之相对,在婚女性的阶层认同则在很大程度上由其丈夫的社会地位决定。对阶层认同偏差的分析也能得到相同的结论。这些发现充分说明,在现实情境下个体阶层认同的影响因素是非常复杂的,它不仅与个体的性别、年龄等基本特征密切相关,而且取决于个体的婚姻状况和婚后的居住安排,所以,后续的研究只有充分考虑这些复杂性才能对阶层认同及其偏差的形成原因获得更加深入的理解。

最后,研究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父母和配偶的社会地位对个体阶层认同的影响不仅没有削弱,反而有所增强,所以,现代化理论所预言的个体逐渐从家庭中脱离出来的现象在中国并没有出现。笔者认为,这一方面可能是因为中国的家庭传统或家庭观念非常浓厚,这使得个体的观念不会因为一时的社会发展立刻发生根本性的变迁。另一方面,很多研究也发现,受中国特殊的文化传统和社会结构的影响,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有其自身的特点。这主要表现在:第一,中国的市场化改革虽然为个体创造了大量的社会流动的机会,但因为社会出身或家庭背景而导致的机会不平等和结果不平等依然普遍存在,这使得个体在评价自身的阶层地位时很难抛开父母的影响而进行独立客观的判断;第二,因市场化改革导致的市场部门的扩大使得女性在劳动力市场上处于更加不利的位置,而女性相对于男性市场地位的降低也造成了她们在心理上对男性的依赖;第三,中国社会在向现代化迈进的过程中并没有建立起与之相适应的完备的社会保障体系,这使得家庭在住房、托幼、养老等方面依然承担着不可替代的社会功能,而家庭功能的延续甚至提升在客观上加强了代际之间的有机团结,也为中国大家庭的继续存在创造了新的生存空间。综合上述三个方面,笔者认为,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家庭依然是中国人最基本的生活单位和心灵寄托,所以本文提出的“混合型”阶层认同也将在未来继续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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