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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成立70年来的史学理论研究

2019-11-17张旭鹏

社会观察 2019年12期
关键词:历史事实历史学史学

文/张旭鹏

新中国成立后,历史学家在继承中国古代史学求真致用的优秀传统以及近代新史学寻求现代性的现实关切的基础上,形成了唯物史观指导下,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与西方史学理论并行不悖、丰富而多样化的史学理论研究格局,推动了史学理论这一学科的蓬勃发展。尤其是近20年来,史学理论的持续发展,导致历史学家的问题意识不断增强,历史研究的领域不断拓展,对理论在史学实践中的期待也越来越高。

回顾并总结新中国成立以来史学理论的发展、演变与特点,对于全面考量这一学科的作用与价值,把握其未来的变化与走向,乃至思考如何构建中国特色的史学理论话语体系都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研究

从新中国成立到1976年,在唯物史观的指导下,历史研究中的理论探讨主要集中在对中国古代社会的属性和中国古史发展的一般规律等具有历史理论性质的问题上。受马克思的社会经济形态理论的影响,阶级斗争理论和阶级分析法成为历史研究的根本方法。1954年,范文澜发表《关于中国历史上的一些问题》一文,旨在说明修订本《中国通史简编》较之旧版的新颖之处,其中很重要的一点便是突出了“阶级斗争论是研究历史的基本线索”,而若少了这条线索,便“不可能讲明历史”。不过,这一时期,唯物史观在理论上对历史研究的统摄,也带来了一种将唯物史观直接等同于史学理论的倾向,这就使得具体的历史研究在运用理论时,往往忽视了特定的语境和研究对象的差异,理论的使用也容易沦为一种迎合而不是现实需要,失去了其本意。这种理论的泛化导致了历史研究的教条化,因而遭到一些学者的批评。

为此,一些学者建议在史学理论与历史理论(唯物史观)之间作出区分,以强调前者相对的独立性。比如,刘大年在1983年撰文指出:“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理论不等于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是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理论的基础,但是不能代替后者。”宁可同样认为,当前的史学理论“往往侧重阐发历史唯物主义甚本原理和方法及其在历史研究中的具体运用”,因而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一般原理和方法的重复”。他建议回到历史学本身的理论和方法上,即以历史学本身而不是以客观历史为对象的理论和方法上,具体包括“历史学的对象、任务、特点、历史与现实的关系、历史认识的特点、历史学的层次与结构、历史学的方法,等等”。

在这种主张的呼吁下,同时也缘于20世纪80年代对西方史学理论再次引介,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首先转向了对历史认识论的探讨上,并取得了较大进展。关于历史认识论的讨论,主要围绕以下两个问题展开。

第一个问题是历史认识的主体、客体及其相互关系。马雪萍在1988年的一篇文章中结合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与西方分析的历史哲学指出,历史学家的主观因素并不必然导致对历史客观性的否定,历史认识中的主观性与客观性是辩证统一的。历史研究者的主观因素如果有助于认识历史客观事实及其规律,就应当予以肯定。同一年,武汉大学的两位博士生撰文探讨了历史解释与历史学客观性的关系。两位作者指出,历史学总是要对过去作出某种解释,因而历史著作中不可能有绝对的客观和中立,也不可能有不带任何解释因素的历史事实。由此,两位作者强调了历史学家的主体意识,大胆提出了历史即解释的观点。

第二个问题是历史认识与历史事实的关系。最早讨论这一问题的是陈启能。陈启能认为,作为历史认识的范畴,历史事实不能脱离历史认识的主体即历史学家而存在,历史事实因而是一种无法摆脱解释的事实,但是解释不是随意的,它受到历史事实的制约。总的来说,陈启能侧重的是历史事实的客观性。陈光前强调了历史事实的动态性,即历史事实处于发展变化之中,它虽然发生且完成,但并没有完全成为过去,依然对现在产生影响。而新史料、新方法和新观念的出现,也会对历史事进行重建,导致其不断发生变化。张耕华则认为“历史事实”有三种含义:(一)曾经发生或存在过的历史事实;(二)作为认识客体的历史事实;(三)包含在史料信息中的历史事实。三者构成了历史事实的本体、概念和信息,它们之间的关系是:客观的历史事实并非都遗存为史料信息中的历史事实,史料信息中的历史事实也并非全部表征着客观的历史事实;客观的历史事实并非全是认识客体的历史事实,认识客体的历史事实要也并非全是客观的历史事实。

进入90年代,对历史认识论的讨论重点转向历史学的本质,亦即历史是科学还是艺术这一问题上。何兆武认为历史学兼具科学与人文的特征,为此他将历史学分为两个层次,历史学I和历史学II。历史学I是对史实或史料的知识或认定,历史学在这一层次上是客观的和不变的,属于科学的范畴。历史学II是对历史学I的理解或诠释,属于人文学科范畴。与何兆武不同,庞卓恒认为历史学II 同样属于科学范畴,也就是说,历史学家对历史的理解或诠释这样的精神因素同样可以用实证的方法加以验证,同样能够发现其产生和发展演变的规律。尽管何庞两人对于争论的基础即究竟何为“科学”的认识并不一致,比如“科学”究竟是自然科学意义上的科学还是一门学问或一种知识体系,但两人对历史学本质的讨论,真正触及到了历史认识论的深层问题。

上述对于历史认识论的讨论,带有强烈的理论和思辨色彩,对于澄清历史学的性质,厘清历史事实与历史解释之间关系,深化历史学的功能都有着重要的意义。但是,如果从具体的史学研究的角度看,这种抽象的理论探讨并不具有可操作性,对于那些注重实践的历史学家来说帮助并不是很大。因此在90年代,更多的历史学者选择回避理论,转向实证研究。这表明,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研究必须在更切实可行的史学方法论上下足功夫,才能为历史学家提供更具实践性和操作性的理论和方法。

西方史学理论研究

从新中国成立到1976年,由于意识形态上的原因,西方史学理论基本遭到否定和排斥,这一情况直到改革开放后才得到改变。当时,国内学界开始系统介绍和引入西方史学理论,尤其是西方史学的方法论。总的说来,从80年代至今,年鉴学派、现代化理论、后现代主义和全球史是国内西方史学理论介绍和研究的重点。

早在1978年,张芝联就撰文对年鉴学派的理论与方法、发展及演变作出了较为细致的介绍,这大概是“文革”结束后中国史学界对当代西方史学理论与方法最早的引入。到 80年代中期,王晴佳总结到,年鉴学派所倡导的“总体史”观,即研究方法的多样化、研究领域的扩大化,以及将历史学“社会科学化”的倡议,一定会给新时代的中国史学带来有益的启发和帮助。学者们也注意到了年鉴学派在史学方法上的嬗变,徐浩在1992年就建议人们关注年鉴学派的心态史和历史人类学的研究方法,认为人类学意义上的“文化”与以往史学研究中的“经济”一样,在历史研究中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汪建武则对年鉴学派的史学方法所出了准确的概括,即把社会作为一个整体的相互联系的有机系统来认识,采用各种系列的、功能的、结构的、综合的、多元时空的研究方法,多向度、多层次地去把握历史的总体和本质。

现代化理论进入中国,主要是作为一种新的历史理论,为研究世界和中国的近现代历史提供了不同以往的历史思维模式。对此,中国现代化理论的开创者罗荣渠指出,作为一个新的研究领域,现代化有助于纠正之前历史研究中的一些误区,“把我们的历史研究从长期以来只注重阶级斗争与生产关系方面转移到注重生产力与社会经济发展方面来,也就是转移到注意社会变革的动力学方面”。在此基础上,罗荣渠提出了“一元多线历史发展观”。其中的“一元”肯定了生产力而非生产关系在人类社会发展中的普遍意义,从而消除了“五种生产方式”为代表的社会形态演进理论给史学家带来的困惑。“多线”则强调了现代化模式的多样性,因而能够兼顾中国历史的特殊性。

后现代主义在国内史学界引起关注,主要是来自1999年罗志田就美国汉学家何伟亚的新著《怀柔远人:马嘎尔尼使华的中英礼仪冲突》发表的一篇长篇书评。罗志田对该书的后现代史学取向和方法作出了评论,并基本持肯定态度。王晴佳在2000年的一篇文章中强调了后现代史学和语言学转向的关系,指出后现代史学侧重历史的叙述形式,不再坚持科学史学的“神话”,从而摆脱了让人困扰的主观与客观之间的关系问题。程光泉肯定了后现代史学的方法论价值,认为它清除了现代史学的一些积弊,强调了话语生产和社会实践之间的关系, 以及文化对社会的生产和创造的能动作用, 为新社会文化史的出现奠定了基础,堪称历史研究领域中的一场“颠覆性”革命。陈新从历史认识论的角度将后现代史学视为一种“实验史学”,即它不再是追求历史真实的史学,而是致力于在历史性情境下提供个体史学家认可的文本,并交由读者阅读、判断,随后通过该文本产生的效用来确认其是否真实。当然,国内学者同样关注到了后现代史学的弊端。于沛认为后现代史学刻意凸现话语之间的交流、转换以及文本与文本之间的互动,而不再看重原始史料,放弃了在实证与批判的基础上重建历史图景。这样,在历史叙述之外,就不存在任何客观历史。

近年来,全球史因其宏观的历史视野以及对欧洲中心主义的挑战,成为国内史学理论研究的一个重点。刘新成将“互动”视为全球史的核心理念,互动在于交流、交往、相互影响,而不是一方主导、引导甚至塑造对方。何平认为,从史学编纂的角度看,全球史较之旧的带有强烈欧洲中心主义色彩的世界史,在研究视角、理论方法、意识形态、历史分期和话语特征上都有突破,称得上是一种全球化时代的历史思维模式和历史书写方式。于沛则强调了全球史的多样性,指出全球史在不同的国家和地区应当有着不同的表现方式。这是因为每个民族特有的与过去的关系以及每个民族丰富的记忆遗产决定了全球史不会只有一种模式,全球史只有与民族历史记忆结合起来,历史学家才能写出有中国特色的全球史。张旭鹏指出了全球史在方法论上的不足之处,即全球史偏重整体性和一致性,而忽视地方差异和多样化。作为一种历史叙事,全球史叙事也应建立在对不同的个体经验与集体记忆的记录之上。对于全球史的不同理解,表明中国学者在面对西方史学理论时,正努力展现自身的主体性。

年鉴学派、现代化理论、后现代主义、全球史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西方史学理论研究的重点,它们对于推动中国史学自身的理论建设和研究实践都起到了积极的作用。近年来,尤其是最近十年来,中国学者也开始即时关注西方新出现的史学理论和史学思潮,比如历史记忆、历史时间、大历史、后叙述主义、情感史、人类世、动物转向、后人类状况等,这些新的理论领域不仅涉及史学理论也涉及史学理论,表现了中国学者努力做到与西方学术同步,进而与西方史学理论展开对话的愿望。

期待与展望

新中国成立70年来的史学理论研究是中国历史学及其实践的有机组成部分,尽管历史学的特点是经验研究,但理论的重要性和指导作用不能忽视。我们回顾过去70年来中国史学理论研究的历程和取得的成果:一方面是总结成功的经验和发现有待改进的不足之处;另一方面是对这一研究领域的未来作出积极的展望,并提出更高的期待。总的说来,当前和未来的中国史学理论研究还需在以下三个方面进一步提高。

首先,加强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尤其是史学方法论的研究。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之所以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和时代性,原因在于它可以不断为具体的历史研究提供帮助,这更多地体现在史学方法论上而不是历史认识论上。因此,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的突破还是应回到史学方法论上。纵观国际史学界,一个引人瞩目的现象是,之前一度衰落的经济史、社会史和革命史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回归,旨在对历史研究中过于关注文化因素,而放弃结构性问题的矫正。而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依然能够在经济史、社会史、革命史研究中发挥得天独厚的优势。其实不论是经济史、政治史还是革命史,研究者都对个人、群体、社会集团乃至国家的经济条件和社会属性保持高度关注,并强调了这些因素在历史事件的发生、发展以及历史叙事中的首要性。马克思主义对经济、社会以及个人问题的重视,依然会对上述研究在方法上产生积极的影响。

其次,继续吸收西方史学理论的优秀成果,并结合中国的历史现实,将之转化到具体的历史实践中去。经过学者几十年来的引介、评价和研究,西方史学理论已经对中国当前的历史研究产生了重要且有益的影响。以颇有争议的西方后现代史学为例,进入21世纪以来,一些学者开始借助西方后现代史学的理论与方法来重新审视中国历史。诸如传统的发明、知识的再生产、话语分析、历史记忆、眼光向下等诉求开始出现在一些被冠以“新社会史”或“新史学”的研究中。虽然我们还不能据此断定中国史学出现了从“现代”向“后现代”的范式转换,但“新社会史”或“新史学”对后现代主义的应用,在某种程度上确实为中国史学的研究面貌带来了改观。

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就是要处理好西方史学理论与中国历史实践的关系。不可否认,中国的历史学家在重构过去和形成自己对历史的理论反思中,曾极大地受益于西方理论。但是,同时中国学者也应当重点思考的是,如何在西方理论所营造的话语体系中,探索一条符合中国历史经验的理论之路。对于中国学者而言,究竟是对西方理论采取一种实用主义的态度,将其价值和意义归结为对具体问题的解决,还是从中国传统的史学思想中发掘某些有益的理论因素,使之与西方理论形成一种有效的平衡,亦或主张回归中国传统的治史理路,将西方理论彻底抛出史学研究之外?这里,“混杂性”(hybridity)这一概念有可能会为处于困境中的中国史学理论提供一个新的思路。理论的“混杂性”强调了理论的跨文化维度,它既看到了西方理论在进入中国语境时发生的适应性变化,也突出了中国的文化资源在接受西方理论时对之的改造。因此,当源自西方的史学理论进入中国的语境后,必然就会成为一种中西文化场域共同作用下兼具双方因素的新的理论形态。中国的历史学家完全可以从理论的这种混杂性中获得一种进入和离开西方的策略,而不是仅仅迷失在西方的话语之中。

如果从全球史的眼光来看,中国史学理论应当成为一种可以被称作“世界史学理论”范畴的重要组成部分。一个缺少了中国史学理论的“世界史学理论”体系显然是不完备的。中国的史学理论当然与西方的史学理论或世界其他地区的史学理论存在差异,但差异并不意味着对立,而是互为补充的前提。不论史学理论的形态是中国的、西方的抑或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其最终目的是要整合在一个兼具统一性和多样性的“世界史学理论”体系中,从而为人类形成一种全球性的历史意识,塑造一种超越国家和地域的身份认同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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