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鱼得水（中篇）

李东文

1

周末，惠芬早早就起了床，带媱媱去隔壁小区的市场买菜，顺便去问问李永贤啥时候方便把租交交。李永贤不是滑头，也不缺钱，但每个月都要让惠芬来回跑几趟，差不多要发脾气才肯老实交租。而惠芬呢，装傻扮糊涂，也在有意无意间配合他玩这个看上去很无聊的游戏。

像往常那样，志斌醒过来后第一时间整出几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芳明心情好的时候把他几乎每个早晨都打的喷嚏称为活体闹钟，心情差就翻个身继续睡，直到志斌把她从床上拖起来。以前，他们家的房子很小，志斌去读大学前，他父亲马明宇补了一笔钱，跟人家换了现在这间大的。然后，马明宇跟王惠芬正式办理离婚手续，结束了他们这段漫长而又伤人的婚姻。馬明宇自知亏欠惠芬，想利用这间大房子让惠芬老有所依，不至于孤独终老——他的理解是，惠芬有了这间大屋，就能将儿子捆绑在身边，直到永远。这事用阴谋论的说法就是，老子半路做了逃兵，留下儿子替他还债。

惠芬人长得不丑，年纪不算大，身材也没走样，由于结婚早，志斌去读大学那年她还不到40岁，稍微打扮一下，还能减掉十岁！不过，她是个古板的人，倾向于把自己打扮得更成熟一些，而不是更年轻。

志斌十岁的时候，正值壮年的才子马明宇爱上了外面一个不知古板为何物的女人，回家跟王惠芬闹离婚。可能是碰巧，也可能是他们两夫妻吵架太凶，志斌受到了惊吓，大病一场，拖缓了他们的离婚进程。开始是想等志斌大点，承受能力变强以后就离，后来又考虑到离婚会影响他的学习成绩，结果一拖就是八年。

2

领了离婚证不久后，惠芬经人介绍认识了开小食店的李永贤。

去见李永贤之前，惠芬抗不住热心介绍人的强烈建议，去发廊更改了就算几年前都称不上时髦的发型，购置了几套色调和样式更显年轻的衣服。

全新打扮的惠芬，眼神淡定，皮肤嫩滑，看上去三十出头的样子。个性开朗的介绍人被她的新形象所震撼，连声惊呼：“哇，哇，你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看上去既端壮，又风骚！”惠芬骂道：“你这个神经病，一天到晚就知道胡说八道。呸，你才风骚！”

李永贤是外地人，比惠芬大两岁，有三个儿子，都不读书了。大的那个比志斌还大，在深圳打工，做的也是饮食行业，另外两个跟他一起在“贤哥烧腊简餐”小食店做事。父子三人一起住在小食店的夹层，日子过得节省而艰苦。因为自己的儿子娇生惯养，还在读书，惠芬对于李永贤的孩子这么小就要出来做事深表同情。介绍人说，几个男孩小时候在老家读书，李永贤两夫妻在工业区做早餐生意，用一辆快要散架的三轮车拉着些包子馒头沿街叫卖，起早摸黑，却因为利润太低挣不到什么钱。有一天，天还未亮透，他们从小巷出来的时候被一辆开得很快的外地货车带了一下，连人带车翻了。两人身上只有一点不太严重的皮外伤，看起来没什么事，让司机赔一车包子馒头的钱就放他走了。到了这天下午，他老婆突然说头痛得像要爆炸，在送去医院的途中就没了。医生说，摔倒时头撞到了硬物，里面有血管爆裂了。人没了，但李永贤却没有记下货车的车牌，无法索赔。处理完老婆的后事，他心灰意冷，让儿子们退学，跟他一起出来做事。

跟马明宇冷战的这八年，惠芬一直都在自怨自艾，以为自己是个命很苦的人，听了李永贤的经历后，感觉自己简直称得上幸福。在贫穷的人面前，惠芬的确是有优越感的——独自一人住在158平方的大房子里，家中的露台比李永贤的店面还要大，工资虽然不高，但轻松，朝九晚五，从不加班，毫无经济压力，儿子的所有费用都由前夫负担，她自己也时不时就收到前夫因为愧疚而发来的红包。

第一次见面是在李永贤的小店中，介绍人完成任务后知趣地撤了，留下两位主角略略尴尬地继续培养感情。李永贤个子不高，一米七多点的样子，眉清目秀，没有马明宇高大健硕，但由于长期做体力活，身体十分结实，又是做饮食的，营养充足，白里透红，脸蛋光滑得有点反光，两只胳膊鼓鼓的看起来手感很好的样子。惠芬看那店面，小小的，桌椅很普通，中规中矩，干净整洁，说不出哪里好，也说不出哪里不好，餐牌上的菜品不多，价钱公道，看着像正经做街坊生意的样子。这时是下午三点多，店中一个客人都没有。李永贤说，自从他老婆去世后，他就没有再做早餐的生意，有心理阴影，现在他专攻两个饭市，做的是熟客的生意，每天中午和傍晚，不少附近上班的单身白领到这来解决温饱，天气热的时候白领们不愿意走出办公室，叫外卖的很多，他负责采购和在店面招呼客人，二儿子负责厨房，小儿子多数在送外卖……正聊着，小儿子从外面进来了。瘦瘦薄薄的一个小男孩，脆生生地叫了声姨;白色T恤被汗水湿透了，贴在他身上。惠芬赶忙应一声，竟有一点心疼的感觉，那么小的一个孩子，看着像个初中生！

虽然，李永贤提了好几次“我老婆”，好像他老婆还是个大活人似的，让惠芬有些不愉快，但惠芬又想，谁没点过往呢？他们谈话的时候， 有个声音不大的背景音乐不间断地传来，是汪峰的歌，一首接着一首地放着，听起来很舒服。李永贤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还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很喜欢唱歌，做过很多跟音乐有关的白日梦。他思路清晰，口才十分之好，刚见面没一会就博得了惠芬的好感，这会又抖出了曾经是个摇滚青年的历史，令惠芬在心里又给他加了十分。惠芬天生木讷古板，却只对才子型的男人有感觉。年轻的时候这样，现在也还这样。她的前夫马明宇，是一间大企业的工会主席，号称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吹拉弹唱略懂一二。

由于儿子在外地读书，惠芬每天都百无聊赖，无所寄托，一个人做饭也麻烦得很，下班后干脆直接去李永贤的店里解决了晚饭才回家。李永贤不肯收惠芬的饭钱，但惠芬这个古板的人坚持不欠他的人情，两人时常因为一点饭钱推来推去。每次惠芬过来吃饭，李永贤就亲自下厨，做两人份的饭菜，跟她一起吃。虽然，他们吃饭的时候，李永贤一次又一次地被前来就餐的客人支使着做事，但惠芬还是很开心，毕竟，已经有八年这么久，她都没有跟年龄相当、对她又有意思的男人一起吃过饭了。以前，马明宇因为儿子的关系也在家里吃饭，但他那张脸总是绷得紧紧的，像惠芬欠了他几个亿似的，也像时刻在提防着，怕惠芬用筷子插瞎他的双眼，没有一点乐趣可言。

他们就这样若即若离地拉锯着，直至有一天，惠芬得了重感冒，躺在床上不愿起来，李永贤从店里带了食物过来看她，然后留下来，像个细心的丈夫那样照顾她，还里里外外地，用他厨师的手帮她把房子打扫干净。惠芬病好以后，李永贤带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洗刷用品住进了她家里。惠芬觉得自己进入了人生的第二春，重新体会到了那种叫作幸福的感觉。

对于惠芬来说，这是一段幸福的生活。嘘寒问暖，饭来张口。简单的，世俗的幸福，就已经很好。但是，幸福消退得又如此之快。惠芬发现自己的生活被李永贤父子严重入侵了。先是衣服，惠芬家的阳台飘满了男人的衣服，李永贤和他两个儿子的。李永贤解释说，他们在店门外两棵绿化树上拉条绳子晾衣服，被城管警告和罚款，只好晾在洗手间，衣服终年不见阳光，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的，都带着股霉味。他不仅把正在穿的薄衣服带过来洗，还把箱子里冬衣也翻出来重洗。冬衣过后是床单、被单和枕套等。惠芬开玩笑说，你得给我交水费。李永贤说，水费不交，但你以后的伙食费我包了——我是做饮食生意的，一心用饮食来讨好你——如果世界上有龙的话，我拼死也要去杀一条来煮给你吃。

惠芬以为，衣服床单洗完，事情就结了，她可以跟李永贤过几天安静的日子。虽然，这八九年来，家中少有热闹的时候，她时常觉得自己孤苦伶仃，孤单寂寞的日子过怕了，但她还是更喜欢安静一点的生活，对于她来说，品种繁多的衣服和床单被单，也是热闹的一种，似乎这些没有生命的衣服被子之类的东西正在蚕食着她的生活，离间着她跟儿子的感情。衣物洗完之后，李永贤的两个儿子一起来到惠芬的家中借宿。小店被查，说经营的场所不能同时作居住用途——李永贤求惠芬收留儿子们一两晚，等检查的风声过后，或者他们租到合适的房子后马上搬走，不再打擾她。话都说到这分上了，惠芬还能说什么呢？这大半夜的，难道要把他的两个孩子赶出去睡大街吗？

男孩们住了个把月，还是没有搬走的意思。再过不久，志斌放寒假就要回家了，到时，他见到家中这几个大男人，那可怎么办？每天听李永贤父子几个用她听不懂的家乡话说这说那的时候，惠芬都有种自己的家园被敌军占领了的感觉。有个休息天的中午，家中只她自己，很安静，她听着客厅外面挂钟滴答滴答响的时候睡了过去，没一会，感觉到房子飘向空中，她着急得嗓子都冒烟也无济于事，使劲地喊救命，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耳中听到的还是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催命似的。终于能大喊一声，醒了过来，后背被冷汗湿透了。她恶狠狠地想，今晚一定要摊牌，让李永贤的两个儿子搬出去，不管他们租到了房子没有。

当晚，李永贤父子三个回来得早些，带了不少熟食，还有蛋糕和红酒。原来这天是李永贤的生日。惠芬憋了大半天的话便说不出口了。三天前，她就想说这话了，但李永贤那天因为太劳累，早早睡下了才作罢。当时，小儿子跟她说，二哥睡觉不老实，有几次半夜差点把他踢下床，他想去志斌哥的房间睡。他只见过志斌的相片，就已经哥前哥后地叫得不像外人了。志斌的房间能让你睡？真是得寸进尺！惠芬当即拒绝了他的要求。她家其实还有个空着的小房间，但这是个杂物房，堆满了各种旧的和一时用不上的东西，没有床。她趁着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再次检查了志斌的房间，确认房门锁得紧紧的，从外面打不开，才略略放心了些。

只好明天再下逐客令了。惠芬想。她不想破坏了李永贤的生日气氛。

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李永贤的情绪特别饱满，惠芬这天晚上得到的欢乐，不比年少时跟马明宇在一起的时候少。尽情放肆过后，李永贤还是意犹未尽，抚着惠芬略显圆润的肩膀说，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真是奢侈，不如把不住的房间收拾一下出租，赚点钱也好。惠芬说，现在社会太复杂了，不能让乱七八糟的外人住进来的。李永贤又说：“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不划算，不如把这大房子卖了买两间小的，一间自己住，另一间留起来给儿子将来结婚用，或者出租。”惠芬顿了一下，有些不愉快：“你眼里怎么只有钱，房子嘛，大点小点没关系，住得舒服就行，反正我也不缺这点钱花。”李永贤说：“可能你没真正穷过，所以才这么不把钱放在眼里。如果你像我这样，曾经一无所有，现在也一穷二白，你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挣钱了。”惠花觉得他这话带着怨气，就没有接下去，却听到李永贤的声音，“我的两个儿子不是外人——要不然，你租两个房间给我们吧——租给外头的人多少钱，你照收我们的就是，反正我也是要租房子住，总不能一直住在饭店的夹层中的。”惠芬一听这话就心塞，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讲的原来是这个！

这个晚上，有个好的开头，却出了个糟糕的结尾。惠芬几乎到天亮才算是睡了一会。等她醒来，李永贤已经不在。他什么时候起来的，惠芬一点感觉都没有。惠芬挺喜欢他这种替别人着想的个性，但有时又觉得他做得过了，有点吓人，比如走路和起床吧，简直像猫，一点声音都没有。惠芬躺在床上，以为昨晚喝过的酒其实没有喝过，蛋糕也没有吃过，一切都是自己在脑中假设出来的。自从李永贤两个儿子住进来后，她就时不时地出现幻觉，有时把真事当成是假的，有时把假的又当成是真的。每一个幻觉的最终，她自己都会变成十分可怜的受害者。

惠芬披件厚厚的睡袍，迷迷糊糊地从房间出来。餐桌上留着新煮的白粥，和昨晚吃剩的蛋糕。几支燃烧了一半的生日蜡烛被扔在桌上，看上去惨兮兮的。空了的酒瓶倒是扔进了垃圾筒，酒杯也重新洗干净了。

志斌的房间门突然被打开，李永贤的小儿子穿着短裤背心从里面走了出来。这孩子，大冷的天，秋裤都不穿一条！惠芬以为自己看错了，压着怒火问：“你昨晚是在我儿子房间睡的？”

“是呀。”

“这房间的门锁着的，你是怎样进去的？”从外面望进去，房间里乱七八糟的，地上还扔着几件衣服，也不知是不是从志斌的衣柜翻出来的。

“门没锁，一推就开了。”小儿子说，“昨晚我二哥的女朋友过来了，我只好去志斌哥的房间睡了。志斌哥的床大又舒服！”

女朋友？！

另外那个房间的门也打开了，二儿子和一个身穿高领毛衣的女孩子相继出来。惠芬的脑袋“嗡”的炸了一下，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半夜家里进了外人，她居然毫不知情！有那么一刻，她脑海里闪过自己惨死于李家父子刀下的画面——他们为了达到霸占她房子的目的而把她乱刀砍死，并且毁尸灭迹。

惠芬发作了，把几个孩子轰出了家门，像轰走几只小鸡、几条狗。

孩子们灰溜溜地走了后，家里安静了下来。惠芬坐在一角生闷气，听着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然后出门去上班。车开到一半，李永贤打电话来询问刚才的事。惠芬把车停在路旁想了会，拨通上司的电话，谎称自己病了，要休息一天，然后调头去找李永贤。她进店，伸手向李永贤把自家的钥匙要了回来，又问他有没有把钥匙给两个儿子。得到否定的答复后，惠芬让李永贤今晚收工后到家里来把事情讲清楚，自己一个人来，不要带儿子们。她说这些的时候，李永贤脸绷得紧紧的，没有说话，好像没能反应过来，也好像是刻意用平静的表情来维持他作为男人的自尊。

回到家中后，惠芬把儿子房间中的床单、被套、枕套等等，凡是昨晚有可能被李永贤的小儿子用过的东西，统统扔进了洗衣机。在她的理解中，无法保持跟马明宇的婚姻，是对儿子马志斌的第一次伤害;跟李永贤谈情说爱，是第二次;现在，房间被入侵，则是第三次。

洗衣机不知是因为这段时间使用频率太高，还是哪里出了毛病，转动脱水的时候轰轰隆隆地响得很不正常。是底下垫着的瓷砖松开了。惠芬的力气不够，无法抬高洗衣机一角把瓷砖推回去，就找来了锤子和螺丝刀，一点点地把瓷砖打进去。洗衣机回复了正常，像以前那样转动着，辛勤劳动着。惠芬突然想起几天前做过的，房子飘走了的梦，很是不安，越想就越觉得李家父子形迹可疑，居心叵测。

洗完志斌房间中的东西，又把另一个客房中李永贤两个儿子用过的床上用品也洗了。报复似地，用了比刚才更多的洗衣粉和消毒水。然后拖地抹窗搞卫生。她要把李家父子留下的污渍全部清理干净。做着这些的时候，惠芬有种悲壮的感觉，胸口仿佛被谁强行塞进了一团乱麻，堵得她头昏脑胀，又慌又乱。

惠芬心神不宁地拖到了下午，终于忍不住，打电话向马明宇要了前些时候房子装修时给她装锁的何师傅的电话，让他过来帮忙换锁。不换门锁的话，她担心自己半步也不敢离开家门，外加彻夜难眠。她有些恨自己不争气，有危机压力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依然是那个负她良多的马明宇，而不是昨晚还跟她同床共枕的李永贤，或者其他人。而她打通了何师傅的电话后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其实存有他的电话。就在心情异常压抑的情况下，惠芬想起以前马明宇跟她讲过的关于何师傅的趣事：马明宇的一位哥们请客吃饭，其中有何师傅。别的人是自己来的，只有何师傅，儿子，女儿，老婆，老母亲，一家五口都来了。他解释说，小儿子天天跟他腻在一起，他不想把他扔在家里;而女儿见到弟弟要来，也吵着来，就只好也带上;既然两个小孩都带上了，就得也带着老婆，要不然他一个人没法同时照顾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好吧，大家都出来了，把老母亲一个人留在家里有点不够孝顺，就也一起来了。有朋友开玩笑说，还好他家没养猫狗，要不然也会一起带了来凑热闹。

尴尬的是，师傅正在哼哧哼哧地换锁的时候，李永贤用几个一次性饭盒装着不少好吃的过来了。他是做饮食买卖的，示好的时候、想要道歉的时候，武器都是美食。天气凉，店里热，他走得急，出来没添厚衣服，来到惠芬家时，已经冷得嘴唇发紫，说话都不利索了。惠芬反应还算快，小声说：“锁坏了，打不开门，请师傅来换了。”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请何师傅洗手吃点心。

阳台晾满了床单被单，两个原本布置得十分精致的房间，如今因为有两张赤裸的床，显得十分狰狞。李永贤进屋巡视一圈后，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但因为有何师傅在，他几次欲言又止，默默去阳台抽烟，出神地望着对面别人家的阳台。惠芬轻手轻脚走过去，站在他身旁。他却没耐性猜哑谜，侧头扫一眼惠芬后把烟头扔地上，用脚踩灭，转身进屋。过了会，他又走出阳台，把自己和儿子们晾着还未干的衣服收了起来，洗刷用品也收起来，再去各个房间仔细检查，把自己和儿子们的东西一并收好，带走。

惠芬在李永贤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上去像是在监视他有没有偷盗自己的东西，实则是想跟他说点什么，但她是个嘴笨的女人，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降温，直至变成一锅隔夜的粥。

何师傅是个喜欢说话的中年男人，一边干活，一边不停地说话。他告诉惠芬，他是农村户口，第一个又是女儿，所以名正言顺地生了二胎，而二胎是个儿子，非常完美，一个好字！孩子们小的时候，童言童语，其乐无穷，身边的朋友都只有一个小孩，而他有两个，所以很自豪，虽然没什么钱，但还是觉得很幸福。后来，女儿和儿子都长大了，高中开始寄宿，大學又去离家很远的地方读，幸福的感觉就一点点地减少了，现在，老母亲也不在了，每天跟老婆两个人腻在家里，大眼对小眼，感觉很无聊……好不容易，何师傅的活干完了，惠芬让他把刚才李永贤带来的食物带走。

家里重新安静下来后，惠芬找来拖把，再次默默地搞卫生。地面看似干净，但拖把清洗几次后，桶里的水就变得乌黑如墨。她去洗手间倒脏水的时候，看到镜子中自己的脸上诡异地出现了两行长长的泪水。她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睡衣，躺到床上，等待自己的哭泣。可是，她并没有再哭。随着天色变暗，倦意来袭，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隔天，惠芬以临近考试，怕志斌营养不够为由，给他快递了一箱坚果、本地糕点。包裹中夹杂着一套新的钥匙。她同时还留了一套钥匙在自己办公室，以防手中这套丢失进不了家门。丈夫没了，新交的男友丢了，惠芬觉得自己跟那些去到陌生城市打工的小女孩一样，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如果遇到什么麻烦，发生什么意外，必定求助无门，只能在绝望中静候死神降临。

3

雾霾很大，已经有许多天见不到太阳，天气越来越阴冷，真正的冬天已经来临。惠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开始做一年中最大的节日的准备，像往年一样。她是个讲究的人，自从结婚离开父母自己变成另一个家的女主人后，她都在每个传统节日前罗列清单，逐一购买各种应节物品。春节要准备的是腊鱼腊肉，大米油粮，坚果点心，去走亲戚时带的礼物，亲戚朋友来拜年时的回礼，等等。无一遗漏。今年，她还要为儿子的寒假归家做准备。这是志斌第一次远行归家，也是惠芬跟马明宇正式离婚后的第一个年关，不管是对惠芬还是志斌，都有着不一样的意味。

惠芬不希望儿子因为父亲的缺席而觉得不自在。虽然往年，就算马明宇在场他也像缺席一样——他的心在外面，不在他们母子身上。而今年呢，不单单心不在场，人也不在了。对儿子的思念，似乎因为气温下降而变得更加强烈。当初，儿子提出想报读外省的大学时，惠芬一万个不情愿，她希望儿子报读离家较近的省城的大学，自己可以时不时地过去探望他，但马明宇十分支持儿子远行，他说，去远一点的地方，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接受教育，对以后的成长有着意义非凡的影响。什么才是非凡的影响，惠芬不是很懂，但她知道马明宇的话有道理。很多年前，惠芬认为马明宇比自己高明，很多年后的今天，崇拜之情并未因为离异而有所改变。

作为失职父亲，马明宇最近对儿子的关心也有所增加，常打电话来向惠芬打探儿子的动向。志斌对马明宇的怨恨不下于惠芬，恨他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恨他制造的惶恐不安，恨他在中学阶段带给自己的羞耻感——从高中开始，志斌便有意识避免跟他接触，更不与他亲近。马明宇从新闻中知道，志斌读书的地方下大雪，就转给惠芬一笔数目不小的钱，托她去给儿子买件厚点的羽绒服，顺便也给自己买点衣服鞋子什么的，以便在新年的时候向亲朋好友炫耀。

对于他们曾经的家庭，对于惠芬，马明宇道德上有所欠缺，但在金钱上从未亏欠过他们母子俩。离了婚以后，他用各种可有可无的理由给惠芬和志斌钱，这些钱加起来，似乎比以前给惠芬的家用还要多。离开了家，惠芬跟他再无瓜葛，儿子刻意跟他保持距离，他除了以金钱作为主要手段来表达自己的爱，以及对惠芬作点聊胜于无的补偿，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当然，他是个挣钱小能手，钱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

志斌回家的机票是马明宇给订的。他同时还打了一笔钱给志斌，托他买一批当地产的茶叶。他打算在过年前拿着这些茶叶去拜访领导和客户，用自豪的声音告诉人家，这是我儿子专门带回来孝敬我的，我拿来跟您一起分享。

作为一个有才华的人，马明宇是一位很好的企业高管，同时也是一位搞活经济的行家里手。很多年前，还在跟惠芬谈恋爱的时候，他就已经显示出经济方面的能力。那时，他在一间大企业的办公室工作，是主任助理，同时兼任工会小组长。组织过几次工会的活动后，他看到了商機，跟一位不聪明但很听话的同学合作在外面开了间贸易公司。公司的具体操作由同学负责，他在背地里拉关系，指导同学做这做那，操控着公司的方向和运作。他是个聪明而且精明的人，在单位步步为营，用温良的微笑掩饰勃勃野心，一点一点向上爬，一点一点积累人脉，不到四十岁就升为工会主席、公司副总，主管人力资源和行政后勤。而在外面的公司，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只有惠芬以及极有限的几位同学知情。这几位同学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多年来，他们也受惠于他，他为大家提供了不少发小财的契机。

很多人都想不通，为什么马明宇这么一个才华横溢、八面玲珑的人会娶古板木讷的王惠芬为妻。其实道理很简单，互补。他在结识惠芬之前谈过几次恋爱，风骚的，风流的，泼辣的，都是跟他自己脾性接近的女孩子——他其实有点怕这样的女孩子，因为他从她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是不停地向外界发送能量的人，不安分啊——这样的女孩子，谈恋爱可以，玩玩可以，绝对不能是结婚的对象。有一天，他认为自己玩够了，想收心好生过日子——惠芬这样的女子，模样中等偏上，个性沉稳，家教又好，无论怎样看，将来都会是一位持家小能手，于是对惠芬展开了热烈的追求。而惠芬呢，因为在女人居多的纺织厂上班，又太老实内向，快二十岁了还未有机会向男孩献出自己的初吻，马明宇还没出绝招她便全面沦陷了。

他们谈了朋友不到半年就结婚了，是马明宇执意要结的，他快三十了，父母整天催着要抱孙子。大家都说惠芬旺夫，他们结婚没几年，马明宇就升工会副主席、企业中层干部了。而在外面，他的生意也越做越滑溜，闷声挣大钱。男主外，女主内，夫唱妇随，甜蜜有加。

随着社会地位提升，钱财增多，马明宇在外面的应酬也一点点地多了起来，在家待着的时间越来越少。家对于他来说，变得像个学生宿舍，而且还是那种不包伙食的宿舍。也怪惠芬太过能干，家里的大小事务，大到长辈孩子的病痛麻烦，中到亲戚间的人情往来，小到家中的柴米油盐，她都一手包办了，不让马明宇操一点心。她也从不过问马明宇在外面的事情，安心守着家中那一亩三分地安生过日子。马明宇在外面应酬、玩乐得多了，当初的誓言就忘记了，风流韵事随之而来。人就是这样的了，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马明宇不知从何时开始，拿外面风情万种的女子跟家中传统刻板的妻子作比较，每每回到家中便觉得索然无味，久而久之，心中便有了不忿，觉得自己这样的人才，娶了惠芬这么个平庸的女人，真他妈地吃亏！

自从认识的第一天起，就是马明宇说了算，惠芬什么都听他的;唯有离婚这件事，惠芬火冒三丈，咆哮如雷。马明宇从未见惠芬发过火，也料不到惠芬发起火来能有如此惊人的效果，几乎被震撼到了……然后，志斌被吓到生病住院，进了ICU。夫妻俩忙于照顾儿子，离婚的事暂告一段落，直至八年后才重启。

惠芬一颗心，从火热到冰冷，前后用了八年。从家里去居委会取离婚证，不到一里地，惠芬走到时却已经汗流浃背。天气热得出奇，烈日当空照，无遮无拦。衣服被汗水打湿了，贴在身上，非常不雅，她想找个有空调但又没人的地方，对着空调吹一会。马明宇从里面出来，望了惠芬一眼就把目光投到对面街的复印店上，不忍看她身上的汗迹。还好这时，惠芬手上没拿着菜刀、匕首之类的利器，要不然，马明宇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从居委会出来，马明宇见到惠芬脸色不好，提出送她回家。惠芬冷冷地扭过头去，甩给他一个嫌弃的眼神，没有说话。“惠芬你没事吧？”马明宇问。惠芬头也不抬，顺着来时的路默默走回家。而马明宇，目送惠芬走远了，还站在原处，大太阳底下，假装自己对惠芬依依不舍。他不知道，惠芬一路走，一路流眼泪。她能感觉得到自己的身后有马明宇的目光，有路边闲人的目光，强迫双手放在身体两侧它们本来该在的地方，一前一后地摆动着，没有用它们去擦眼泪。

4

马明宇在电话里跟志斌说好了，亲自去机场接他，但当他到机场时，只接到了志斌的背囊和一大箱茶叶，志斌被同学接走了，连客套话都没跟他说一句。志斌有个同学是富二代，早他两天放假，伙同另外两个同学开自家的宝马去机场接他了。志斌也是有驾照的，这样的年纪，开着宝马这样的车，会不会横冲直撞？马明宇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发信息提醒儿子注意安全。他每次打电话给志斌，听到的都是志斌恶声恶气的声音，所以他现在不打电话了，有事就发信息。他怀疑志斌故意把自己忽悠到机场白跑一趟，给他来个下马威，替惠芬报仇。以前他听到同事说“天下间最没良心的人是自己的子女”这句话时颇不以为然，现在他总算明白了，这是至理名言。

他本来跟惠芬说好了，志斌回来这天，惠芬在家准备丰盛的晚餐，他接上儿子后一起过来共享天伦之乐。他为了让惠芬同意留自己吃晚饭，可真是费了不少唇舌的。这下好了，志斌甩了他，甚至连一个笑脸都没给他。他扭头望一眼后排座椅上儿子的背囊，他自己的那箱茶叶，觉得分外刺眼。大手大脚在他们母子身上用钱真是白费心思，人家压根不领情。钱顶个屁用！他自怨自艾，生了一路的闷气。到惠芬家楼下，他把茶叶放进车尾箱，另外把放在车尾箱中早就准备好的祁门红茶拿上。惠芬胃不好，只能喝脾性温和的红茶。最近这大半年，准确说是正式离了婚以后，他时不时地就冒出想对惠芬示好的念头。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到了这般年纪，到了这般处境，自己反倒变得细心起来，想着法子去讨前妻的欢心。

他刚一进屋，惠芬就问，志斌看起来瘦了还是胖了。马明宇没好气地说：“你的宝贝儿子黑了点，没瘦也没胖，变帅了，帅到我都想掐死他！”

惠芬差点没大笑。马明宇气哼哼地讲完，见惠芬脸上始终是那个微笑的表情，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方才明白，志斌刚才打电话跟她解释过了，不禁有点妒忌他们母子的亲密无间。惠芬说准备了太多的饭菜，让马明宇打包一些回去，如果不喜欢吃，用来喂狗也行。惠芬这句带刺的话加剧了马明宇的争强好胜，脱口而出：“什么打包回去吃，什么喂狗，难道在你的心中，我连跟你吃餐饭的资格都没有了吗？”惠芬笑笑说，你别把在儿子身上受的气撒我头上，我现在可不是你什么人了，会反击的。能从惠芬的口中听到这么机智的话，马明宇大觉意外，这晚饭就更要留下来一起吃了。

不仅要一起吃饭，还要开瓶红酒！马明宇这么想着，也不跟惠芬说，自己重新下楼去车中取了两瓶红酒。年底应酬多，他的车尾箱就像个百宝盒，什么都有点。他觉得惠芬跟以前有些不同了。但不同在哪里呢？及至取了东西再回屋里仔细看，才知道是惠芬的形象变了。她刚刚护理过的头发柔顺亮泽，不知是天然原色，还是特意染成的淡黄，看着顺眼，把她的脸衬得十分整洁，眼睛似乎也比以前显得更大更亮。还有就是衣服，她没有再穿以前那种死气沉沉的服装，而是跟上了潮流，颜色和式样都十分时尚。马明宇不禁走了一会神。再走近看看，更重大的发现：惠芬化了妆！虽然妆很淡，但毕竟是化了。所有的这些加起来，让惠芬看上去比过去年轻了至少十岁！比他现在的女人还漂亮！马明宇觉得自己被人从背后敲了一记闷棍。

趁着惠芬准备饭菜的时候，马明宇到屋里各处转悠。他对惠芬把房子弄得这么干净啧啧称赞。惠芬不以为然，有点懒得理他的意思。馬明宇却不收敛，继续说，专门帮人家搞卫生的清洁阿姨都没你这么厉害，不了解你的人到了你家以后，还以为你是个有洁癖的人呢——前些天我不是转过一笔钱来让你请个清洁阿姨帮你大扫除的吗？记得以前过年，你大扫除都要搞好几天，每次都累得满头大汗的。惠芬笑笑说，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原来马老板这是在向我讨债来了是不是？要不然，我把那几个臭钱还给你？马明宇被抢白，非但没有生气，还好脾气地笑了起来，又说，我哪是这个意思！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我的意思是说，我岳父给你起惠芬这个名字真没起错，又贤惠又芬芳——你呀，你真该享享福的，不要什么都是自己亲力亲为，有空你就算不去外面做SPA，也要在家里好好休息才对，没事靠沙发上，看看电视，吃个桔子，你说多舒服！惠芬再也忍不住，锅铲在水龙头上大力敲几下：“马明宇，在我发火之前，你赶紧收起虚情假意的那一套吧，要骗小姑娘到外面去，你难道忘记了吗，我比世界上所有人都了解你。无聊！”

几个家常小菜，色香味俱全，堪称五星级水准。马明宇大觉意外，无非是半年没有吃她煮的饭菜而已，为何水平提高了这么多？惠芬有些不好意思地跟他讲了自己跟李永贤交往的事。她在李永贤身上，别的好处没捞到什么，唯有厨艺一项，收益良多。

餐桌上冒出个陌生男人，令马明宇十分不受用，咬牙灌了自己老大一杯酒。惠芬知道马明宇心有恨意，故意又说，我是想通过结识别的男人来治愈自己内心的黑暗，结果适得其反，我变得比以前更黑暗了。这句又酸又吓人的话不是惠芬的原创，是她在电视里学来的，现炒现卖，效果看起来还不错，把马明宇唬住了。

在酒精的作用下，这对前夫前妻的话说得坦荡，再无半分隐瞒。

马明宇离婚后并没有搬去跟那个女人同住，更没有重新登记结婚，只是重新装修了自己名下一间公寓，搬去住。房价还未暴长前，他砸锅卖铁买下几间商铺和单身公寓用来出租赚钱。他跟那个女人纠缠了这么多年，当初的新鲜劲过了之后，感情却没能得到进一步的巩固，依然像以前那样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情人关系，隔几日，过去住一下，住腻后回到自己的小狗窝。那女人说，都这把年纪了，又没有孩子，结婚没意思，潇洒着过吧。马明宇问她是否怪自己耽误了她的青春，连孩子也没有一个。她说是她自己压根就不想要小孩。在此之前，她瞒着马明宇去医院做过两次人流。她的话令马明宇大吃一惊，这么大的事，她居然滴水不漏，平心静气地隐瞒了这么多年。他对这个女人心怀愧疚，整整十年！现在，他心中的包袱“咝”的一声转换成强烈的恨意——他有多么想再要一个孩子，她是知道的，却连说都不说一声就扼杀了他再次做父亲的机会，而且还是两次！若换个笨一点的女人，不，不用笨，哪怕只是老实一点，惠芬那样的，最起码也要跟他商量一下的。到此时，他才明白，勾搭上一个比自己更强悍的女人有多么可怕，她把你卖了，还能忽悠着你替她数钱！细想一下，自己才是被玩弄的那一个。

马明宇心中清楚，惠芬作为他的前妻，是最不适宜听他讲这些的人，但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惠芬安静地听着，开始的时候有点幸灾乐祸，再喝两杯红酒后，竟然没出息到又开始心疼起这个负心的狗贼！

看到惠芬的眼神变柔和了，马明宇有些伤感，伸手搭在她手背上，小声说，对不起了呀，惠芬，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志斌，是我害苦了你们。太着形迹的煽情话令惠芬清醒了，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起身离开。她头有点晕，本来想回房间躺一躺，但去到门口又觉得不妥，转而去到不带暧昧意味的阳台，假装伺弄花草。马明宇跟着去到阳台，从身后环抱着惠芬。惠芬想也不想就把他推开了。

就在这时，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惊天动地的，把他俩都吓了一大跳。电话是志斌打来的，他说同学们太久没见，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游戏要一起玩，大家提议在富二代同学家的别墅过夜，希望惠芬能批准。惠芬随口叮嘱了几句就把电话挂断了。

马明宇却不相信志斌他们能老老实实待在同学家里聊天，咬牙切齿说，他们八成是约好了一起去酒吧鬼混，現在的孩子，没一个老实的，没一个有良心的。惠芬不以为然，说志斌已经是大学生，早就该去酒吧鬼混了。她发现，偶尔跟马明宇唱唱反调，惹他气急败坏，像看猴子耍宝似的，挺有意思。

儿子的电话，似是告诉这对陈年老夫妻，他们可以在这间空荡荡的大屋子里胡作非为，绝对不会被打扰。惠芬自然不肯胡作非为，无奈躲不开马明宇的死皮赖脸，胡搅蛮缠。

直到两天后的早上，志斌才回家。他一回到家中，倒头便睡，澡也不洗。惠芬闻到他身上好臭，提醒他洗澡，他半闭着眼睛说，没有力气洗了，妈妈你不要管我。他的下巴蓄了一点胡子，令他看起来又帅又痞。马明宇想“掐死他”，是受了这几根拉风的胡子的刺激吧？惠芬想。马明宇为了让自己显得年轻，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而志斌，居然蓄起了胡子！

中午，她做好饭敲门，里面一点回响都没有。到了下午，她正睡着午觉，听到外面有响动，出来一看，见到志斌端坐在餐桌前狼吞虎咽。她过去试一下饭菜，凉的，打了一下他的肩，命他先去把饭菜热热，志斌不肯，惠芬就拉开凳子坐在他面前，说：“你爸爸说你变帅了，帅到他都想掐死你。”志斌笑笑，乖乖地自己去加热饭菜。

志斌继续吃饭，惠芬拿了个奇异果坐在他对面，一边用小勺子挖着吃，一边看他吃饭。他们在说话，主要是惠芬问，志斌答。惠芬竟有些走神，儿子的模样，真是越来越像年轻时的马明宇了。

“你为了气你爸爸，才让你同学去机场接你的是吗？”惠芬冷不丁地问。

“不是呀，”志斌说，“他是我爸爸，我怎么会故意气他呢？妈妈，你不要把我想得这么坏吧？”

“气气也好。”惠芬说，“不过别太过分，也别跟他太敌对了，他毕竟是你的爸爸，还供着你读书呢。”

志斌有些奇怪地看着惠芬，小声说：“妈妈，如果你想报仇就告诉我，我帮你把他揍一顿！我现在力气比他大了，而且我还学了点咏春。”

惠芬愣了一下，确定儿子是在开玩笑，就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先欠着吧，等你读完大学，不需要向他要钱交学费的时候再揍也不迟。”

志斌握住了惠芬的手小声说：“妈妈，你的状态比我预计的好。你看你的脸，红红的，润润的，好像二十几岁的小姐姐。”

这个年假，马明宇大多数时间是待在惠芬家中的。开始的时候遮遮掩掩，后来见到志斌并没有刁难他的意思，就理直气壮起来，好像他还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一样。有一天，大概是还有一两天就春节的时候，他了解到游泳馆的恒温池开放后，兴致勃勃地想跟志斌一起去游泳，说什么请志斌纠正一下他自由泳的姿势。志斌一听这话就愣住了，父子俩一起游泳，得追溯到十年前，志斌八九岁的时候。志斌愣过之后耸耸肩，什么话也没说就要出门去。马明宇在后面追问：“乖儿子，你不肯教我吗？”志斌回头说：“游泳太容易了，不用人教的，连猴子都会。”

马明宇在惠芬家里的时间，连惠芬都觉得有点太多，趁志斌不在家时调侃他，总不回去，难道不怕新欢拧耳朵么。不知不觉间，惠芬已经把马明宇当成了外人，到她家里是“来”，去新欢那里是“回”。马明宇没好气地说：“她跟她弟弟一家去了海南过年，不带我。”惠芬一听便不乐意了，原来是无家可归才到我这蹭饭！以后马明宇再来，志斌在家还好些;志斌不在，一碗素面就打发了他。马明宇心中不好受，就婉转地提出带惠芬出去下馆子。惠芬笑笑说，现在我已经不是你的老婆，是第三者了，名不正言不顺的，跟着你到处去，我可没这个胆量。马明宇说，我现在是自由身，你也不是什么第三者。惠芬说，离了婚还一起招摇过市，同样会惹人讲闲话的。马明宇无法，只得自己动手买菜、煮饭。他在厨房忙的时候，既带着几分满足，又带着几分委屈，隔一会就伸头去跟正在客厅嗑瓜子的惠芬讲句话，希望把惠芬吸引过来给他打下手;就算惠芬什么也不做，走近一点陪他说说闲话也好。哪怕他是马明宇，也像其他中年男人一样，没法习惯孤单。但惠芬最近被志斌带坏了，也是酷酷的，老太后似地坐着嗑瓜子。

如果哪天碰巧志斌在家，马明宇就陪着小心贱贱地找他聊天，无话找话说。但志斌大多只用“嗯”、“啊”、“呀”、“是的”、“不是”等极简短的话应付他一下，要不然干脆把他晾在一边，躲回房间打游戏。惠芬看着不忍心，偷偷做志斌的思想工作。志斌说：“妈妈，我的性格就是这样的了，我同学也说了，我是我们学校最酷的帅哥。”他单独跟惠芬在一起的时候像换了个人似的，努力活泼开朗，想着法子逗惠芬笑。

志斌的表现令马明宇伤心。他旁敲侧击，希望惠芬帮忙缓解他跟儿子间的积怨。惠芬有些夸张地说，你的儿子别人又抢不走，你不用操这个心吧？马明宇知道惠芬装傻，就说，我知道我以前做得不够好，但他都这么大了，总不能这么天天跟我对着干是吧？惠芬说，他也没天天跟你对着干的，你不去招惹他不就得了？马明宇说，他就在你眼前，不去招惹他，像两个陌生人，我心里也不舒服。惠芬说，儿子都快二十岁了，我也管不住的——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会想明白的，等你老到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我保证他会照顾你！比如扶你去外面晒晒太阳，每周到老人院看望你一次两次什么的。

除夕晚上，马明宇带着惠芬和志斌逛花市，一起走路回家。经过李永贤的小店时，惠芬见到店门紧闭，中间贴着红纸，歪歪扭扭地写着两行很大的字：恭贺新禧，初八启市。

惠芬有点失落，心里想，这个李永贤，小气鬼，回老家过年也不说一声！

5

寒假结束后，志斌回了学校，马明宇还是跟志斌在家时一样，三天两头就往惠芬这里跑。

惠芬憋了几天，鼓起勇气跟马明宇说她怀孕了。马明宇大吃一惊，冲口而出：“你这个年纪还能怀孕？”惠芬翻个白眼，没好气地说：“我才四十岁好吧。”

离了婚才怀孕可是个大问题，为了谨慎起见，马明宇陪惠芬去另一家医院重新看医生，结果还是一样，真的是怀孕了。

其实，惠芬知道自己怀孕已经好些天，她不敢确定这是马明宇还是李永贤做的好事，所以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公布这个消息。她纠结又纠结，最后决定把这个责任交给马明宇来承担，无论如何，李永贤那家伙，看上去又穷又无情，还是不去打扰他的好，免得自讨无趣。

马明宇震憾过后就是大喜过望，似乎比当初知道惠芬怀上志斌时还要激动，小孩似地紧紧握着惠芬的手不肯松开。惠芬委屈地说：“你真的觉得，在我现在这种情况下，再生一个孩子是明智的吗？”

“我们又不是养不起，有什么不明智的？”

装傻。

惠芬更加委屈了。“小孩没有爸爸！”说完，身体别向一边，离马明宇远一点。

“怎么能说没有爸爸，我就是爸爸！”马明宇说。然后，又补充，国家现在鼓励生孩子，尊重女性的生育权利，非婚生子女早已经不用交罚款，照样上户口，读书也跟婚姻内子女一样，不用多交钱……

惠芬本来是假装生气，现在听到他这么推脱，就真的生气了，掰开他的大手，转身扑向身边的抱枕。马明宇鼓起勇气拦腰抱着惠芬，把自己的身体贴过去，贴在她的身上。过了会，寂静的屋内传来惠芬沉闷的声音：“马明宇，我好恨你。”

在各种尴尬中过了几天后，马明宇转过去一大笔钱作为保证金，要惠芬跟他去居委会重新登记结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养成了拿钱开路的习惯，就算复婚这种应该严肃对待的事情也不例外。惠芬说，我要上班，忙着呢。他打电话过来，惠芬故意不听;到家里来谈，惠芬假装受了孕期激素分泌的影响，懒洋洋地对他爱理不理。马明宇不知是撑不住，还是为了让惠芬相信他已经下定决心改邪归正，主动把自己名下正在收租的商铺和公寓转到惠芬和志斌的名下——在志斌大学毕业前，租金由惠芬支配。

他自嘲说：“人家是净身出户，我是凈身入户，惠芬啊惠芬，你现在相信我的诚意了吧？”

惠芬梦游似地被马明宇带着去这去哪，办理各种手续。事情都完结后，她的思维才重新正常起来，对于马明宇的富裕倍觉吃惊。当初离婚，怎么不问他多要点财产？真笨！马明宇完全有条件过上奢华的生活，但他依然像普通的工薪阶层那样过日子，不曾浪费，不讲排场……如果他的裤腰带能勒紧一点，还真是个万里挑一的好老公！惠芬心想。她反复跟马明宇强调，千万别让志斌知道自己名下已经有这么多房产，免得他以为自己是富二代，没有了奋斗的心，变成纨绔子弟。

看着马明宇因为自己屁颠屁颠地忙进忙出，惠芬有点洋洋得意：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理所当然地又有点解恨。当初的离婚，对现在的惠芬来说反倒变成了好事，让她不费什么力气就掌握了马明宇财政大权，把他变成了一只温顺的小绵羊，连走路都不敢放重脚步。

他们悄悄地复了婚，没有告诉别人，包括志斌和马明宇的情人。有几次，惠芬想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志斌，但又觉得在电话里跟儿子讲自己因为意外怀孕而复婚的事，有点怪怪的，转而说，她和马明宇过段时间可能会去学校探望他。志斌嘟哝着说：“你自己来就好了，要他干吗？”

重新成为合法夫妻后，马明宇在惠芬这里的时间有所增加，但也没有像正常的夫妻那样，到每天都厮守在一起的程度，偶尔，他还是要去“出差”一两天，或者回自己的公寓“浇浇花”、“喂喂鱼”、“开窗通通风”什么的。惠芬当然知道他心中的那点弯弯绕，也知道自己无法指挥他，所以不去约束他，但要求他的手机保持24小时畅通，以免自己出现紧急情况的时候联系不上他。夫妻俩，加起来差不多有一百岁，分分合合到这个程度，看通看透了，知道怎样才能和平共处……他们找到了那个叫作平衡的点。

潮湿的回南天过后不久，闷热的夏天马上就来了，一点过渡都没有，好像没有春天一样。夏天到了以后，不太粗心的人都能看得出惠芬肚子和神态的变化。由于高龄怀孕的原因，惠芬有些顾虑，再加上其他的不确定因素，她时不时地就要忧心忡忡一会儿，总觉得前面不远处有些什么是悬而未决的，甚至是危险的。她编了个理由想请母亲过来跟自己住上一段时间，但母亲说父亲的身体最近这半年很虚弱，吃饭不香，走路不稳，片刻都大意不得，更别说留他一个人在家了。惠芬说，那你们一起过来小住半年咯。母亲说，你爸如果是肯离开家，早搬去你大哥家住了，前天他还自言自语，说他堂弟搬去城里跟儿子住，没几个月就患病死在医院，被火化了，很可怜。半年前，不知哪个多嘴的亲戚把惠芬离婚的消息告诉了她父亲，害得他一病不起，在医院休养了好长一段时间。而现在，父母还未知她已经跟马明宇复婚，更别说怀孕这件尴尬的事了。马明宇让惠芬辞职算了，反正她那份工作工资不高，对社会的发展没什么贡献。惠芬说，就算要辞职，也要休完产假才行，现在刚怀孕不久就辞职，太不划算了。马明宇只好退而求其次，劝惠芬请个保姆，费用他出。惠芬说：“我又不是第一次怀孕，能照顾好自己。”

这么多年过去后，惠芬终于明白，坚强独立的女性，在马明宇这里并不吃香，要想拿住他，得扮柔弱，扮可怜，得为他制造更多展现他男子汉气概的机会。

马明宇当然也知道惠芬的这点小心思。但他不介意，每每想到暑假的时候志斌回家，因为见到惠芬挺着大肚子而吃惊的样子，就有点洋洋得意。台词都设计好了，如果志斌对他的态度好一点，他会说，臭小子，你要做哥了，是不是觉得你爸爸很厉害？如果他还是跟寒假的时候一样没心没肺，就吼他，你，别一天到晚去外面疯玩，得空留家里多陪陪你妈！

离婚的时候，马明宇补偿了惠芬一笔钱，复婚的时候又给一笔，外加铺位和小公寓的租金——惠芬一不小心就变成了富婆。马明宇提议她把钱交自己手上投资，但惠芬说什么也不答应——这钱本来就是马明宇转给她的，若再交回去，有种煮熟了的鸭子还给主人的感觉，很是别扭。

正当惠芬为怎样管理大笔财产头痛的时候，李永贤打电话来向她求助。他体贴地说，前些天远远望见惠芬挽着一个男人在小公园散步，所以不敢贸然到家里来找她。

按约定的时间，惠芬去到李永贤的小店。她的体型差点没把李永贤吓死，正经事也忘记谈了，陪着小心问惠芬肚里的孩子是不是他的。惠芬笑笑说，你已经有三个儿子，不需要更多了是不是？李永贤问惠芬这话什么意思。惠芬说：“我跟我老公复婚了……”李永贤一愣之下，变得有点失落，半张着嘴不知说什么才好。惠芬说：“我们如果一起做生意，以后就是合作伙伴了。到时我会找个合适的机会，介绍我老公给你认识的。”

“好吧……”

惠芬家隔壁小区的菜市场，是全市最大的菜市场，边上一间绿植店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李永贤想租下来，把自己的小食店搬过去;但房东夫妇年纪大了，唯一的女儿又去了国外定居，不再出租，想把门面直接卖了。他买不起，也借不到钱。惠芬对那间绿植店有印象，知道那是个做快餐的好地段，如果名气打出来，光市场内的老板、小贩的午晚饭供应就够做了。碰巧，李永贤的拿手绝活是烧腊，最适宜在市场边上做简餐。

重新跟李永贤勾搭，惠芬怕不怕马明宇生气？怕，也不怕。马明宇自己拖泥带水，以前不干净，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更何况，惠芬还有怀孕这个杀手锏。

房东开出来的价钱还算公道……不久后，惠芬买下店铺，租给李永贤。惠芬只是把铺面租给李永贤，自己做包租婆，不肯跟他有进一步的合作。倒不是怕辛苦或者麻烦，是觉得李永贤已经有两个儿子在身边，不需要更多的人手了。

惠芬算是想明白了，当初那么轻率地跟李永贤纠缠在一起，其实不是什么感情，是发泄，是她在自己人生最低谷的关口抓住他发泄了一把。所以，对于李永贤而言，她有点愧疚，能为他做点什么，十分开心。她以为李永贤的新店装修好后，会关了旧店，专心把新店的生意做好，哪知他把大儿子从深圳叫了过来，让他跟老二一起经营新店，他自己则带着小儿子继续经营旧店，跟以前一样。由于资金短缺，他再次向惠芬求助，惠芬于是又投进去一笔钱，算是入股。惠芬说他都开分店了，很有生意头脑，以后一定能成为大富翁。李永贤说，我只不过不放心大儿子一个人在深圳，哪是什么生意头脑——我们做父母的，总有操不完的心。惠芬就说，等小孩出生以后，我辞了工作来你这打工。李永贤说，好呀，你来做收银员吧，每天坐在那里看着，顶多数数钱，汗都不用出一点，头头尾尾这些辛苦的事，我来做就好。这几句话听起来虽然有点油滑，但人家李永贤说得溜，而且甜，惠芬听着很受用，就对他说，以后遇到什么困难，只要自己能帮得上的一定帮。李永贤笑笑，憨厚地说，我对你既敬重，又感激，不敢随便麻烦你的——如果你有空，常到我这里来坐坐，跟我聊聊天，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因为跟李永贤重新接上了头，接下来的日子，马明宇“出差”的时候，惠芬就去他的店里坐，聊聊天，帮忙端端菜，给客人倒倒茶水、搞搞卫生什么的。而惠芬想吃点什么特别的，或者去店里叫李永贤弄，或者打电话叫他做了送来。惠芬觉得自己这小日子越过越顺畅，有种如鱼得水的幸福感。

6

转眼间，暑假到了。志斌带着女朋友一起回家。马明宇去机场接他，见到他身旁站着个美女，大喜过望。志斌不仅体格、外形上跟马明宇相似，十分出众，就连体内的雄性激素也跟他一样多，总能把最美的女孩吸引到自己身边。

本来，惠芬对于自己突着个大肚子已经觉得很是尴尬，现在，儿子带了女朋友过来，尴尬就升级为难堪了。而更令惠芬感覺无地自容的是，志斌这次带女朋友回来不是为了玩，是为了带她去做人流。

马明宇对于自己可能要升级成为爷爷，十分兴奋，极力推荐志斌跟女友登记结婚，把孩子生下来，说什么他亲自来带孩子，志斌两口子照常回校完成学业，一点心都不用操。志斌这个愣小子，都让说得动心了，转而去征求女朋友的意见。女朋友冷笑一声说，如果孩子是怀在你的肚子里，我半点意见都没有，你爱怎样折腾就怎样折腾——你们这些男人，既不成熟，也没脑子！你也不想想看，就算孩子是你那伟大的爸爸帮你带，但我怀孩子这十个月，生完孩子漫长的恢复期，加起来少说也要两年！你让我休学两年生孩子，在这里跟你父母一起生活吗？猪脑！

志斌被抢白得哑口无言，转而去找惠芬诉苦。惠芬怪马明宇出主意不经大脑，只图着自己过嘴瘾。她问志斌，能不能确定，这一辈子，真的就跟这个女朋友永不分离。志斌像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似地想了好一会才说，这个……以后的事情，应该没有谁敢保证的吧？他的这个女朋友，寒假回校以后才交上的，在一起还不到半年！他当即就明白，马明宇给的是馊主意，小声报怨：“没想到爸爸这么大年纪了，还要给我出这么不负责任的主意。”惠芬笑笑说：“我们家，最幼稚的人是你爸爸，你读初中的时候都已经比他成熟了。”

到了这年的国庆节，惠芬生下一个足月的女儿，取名马志媱。志斌趁着学校放假飞了回家。他告诉惠芬，暑假结束回到学校不久，他便与女朋友分手了，他们的性格、脾气相差太远，在一起的时候，争执多过恩爱。在接下来的几年，志斌又交了几个女朋友。因为有前面的教训，他十分谨慎，从不犯险，不让自己在愉快之余留下什么后遗症。大四那年，他认识了身材很好的美女校友赵芳明，毕业时带着一起回到老家，登记结婚，跟父母、妹妹一起，组成了一个，幸福的大家庭。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