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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载记忆的万花筒(创作谈)

2019-11-16焦窈瑶

西湖 2019年11期
关键词:发廊万花筒光头

焦窈瑶

十九世纪法国现实主义作家司汤达将小说比拟成“沿途行走的镜子”,其实,伟大的文学作品往往是层叠的镜像,虚实掺杂,扑朔迷离。比如《红楼梦》,在复杂精巧的结构中嵌入了互为镜像、相互影射的文本。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到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再到宁荣二府大觀园,直至“太虚幻境”,在这些虚构的大世界、小世界中,埋藏着作者曹雪芹一生的记忆。不仅仅是曹雪芹自己,他书中所有人物的原型,都随着他对这座“回忆圣殿”的打造重新“活”了一遍,并在后世读者的想象中展现出更加丰富多彩的面貌。这便是文学的幻术,它就像承载记忆的万花筒,将记忆解析成语词的碎片,交织折射成千变万化、五彩斑斓的大千图景。从这支万花筒中,可以看到人心、人性、世界和宇宙,可以看到世事沉浮、人情世故、悲欢离合,可以看到所有的未解之谜和未实现的可能。

大概两年前,我在市区的某咖啡馆(《鹤舞》中“云上咖啡馆”的原型)参加一个诗歌活动,我身边坐了一位艺术学院的女孩,画画,也写诗。她谈了一些对我诗歌的看法,当时让我很兴奋,觉得她谈得很得我心。后来当我谈到在诗歌和小说不同的创作模式中切换的感受时,她也谈了她创作油画和版画的不同体验,我仔细留目于她,觉得她很美很有气质,突然就很想以她为原型写一篇小说,然后我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另一个学画的女孩,那个女孩的祖父是我童年的邻居,非常热衷于跳舞。眼前这个女孩身上那种艺术的感觉,那种优雅自若的生命力,隐隐和那位“舞王”有了重合,于是一对“艺术家”祖孙的形象开始慢慢成形于我的脑际。

《鹤舞》这篇小说归于我的“芦镇”小说系列,记得当年看过奈保尔的《米格尔街》、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和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后,我都有想过要写出一部“芦镇风云”。2010年,我发表了第一篇小说《男孩三木》,那年我还在南师大文学院就读。我的“芦镇”系列小说以《男孩三木》为发端,逐渐充实、扩大,陆续发表的《蓝乌鸦》、《满天星》、《夏娃的礼物》、《金色曼陀罗》、《暗夜魔术》等构建起我的“芦镇文学版图”。这些小说的背景都是“芦镇”,原型就是我的家乡南京大厂。这个集聚了老牌国企的化工小镇,污染十分严重,交通十分不便,但只要是老大厂人,都会与这片带了魔幻色彩的土地结下颇深的情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芦镇是我虚构出的一座“真正的故乡”。引用我的一位读者的话便是:“芦镇似乎是一座艳丽的孤岛,岛上的人有诸多骚动,想要离开,最后宿命般地返回,因为他们的结都在这里。”我将对大厂的感情,对那些离散人事的念想倾注在其中。在虚构的圣殿里,记忆重新复苏,我仿佛陪伴着我笔下的故友亲朋,逆时光之流而上,追寻生命的无限可能。

《鹤舞》的前半部分写的是我童年时代的平房岁月,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我和父母住在“芦镇”上的一片平房区,我们家隔壁住的是一对老夫妇,老先生相貌英俊,会拉琴、写书法、唱戏,尤其喜欢跳舞。当时镇上还有舞厅,老先生除了去那儿跳,还会去广场上找舞伴。老太太看起来性情温顺,但为了跳舞这件事常常会和老先生有口角,有一次还在我们家哭诉。当时我年纪太小,实在不能体味到其中的酸苦。我还记得老先生出车祸那天,一群人把他抬回来,说是他的腿“废了”,我挤在大人们中间瞄到老先生的眼神,那是无光的、呆滞的,深深刺激到了我,虽然从没看过他跳舞,但是一想到他以后可能再也不能跳舞,我就很难过。在那个时期,我没有遇到过像他那样浑身充满热力的人,当我学会用“风流倜傥”这个词形容他的气质时,他已经更老了,陪着老太太来拜访我们的新家,说话谈吐间仍然带着孩童般的天真好奇。谈及跳舞的话题,老夫妇都似乎刻意躲闪,但我感觉老太太已经不像当年那么较劲,也许在老先生的腿康复的时刻,他们之间就有了某种和解吧?但事实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能在许多年后,用一篇小说去怀念他们,怀念他们的故事给我带来的情感教育。

《左轮造型》是我较早的作品,这篇小说的诞生也有个很有意思的触发点。有一次我换了新手机,因为通讯录重导的关系,微信里突然出现一些奇怪的联系人,有一个人的微信名字叫“左轮”,我点击了对方的头像一看,竟然是K发廊(化名)的那个光头理发师,而K发廊已经关闭很久了,当年我在那里办过会员卡。第一次去K发廊是我表姐带我去的,那里的理发师手艺都不错,印象深刻的除了这位光头理发师,还有一位跛脚理发师。光头理发师人很帅,一般不和顾客搭话,有种很酷的感觉;跛脚理发师就显得亲切许多。这家店还有个很漂亮的女理发师,身材高挑长发披肩,好像是从其他店跳槽过来的。K发廊后来从比较热闹的步行街搬到了一幢居民楼底下,店面缩小,人员变少,听说是光头理发师和一个胖胖的理发师合伙,接手了这个濒临倒闭的店,他们就是小说里“左一”和“苏轮”的原型。直到看到新店的装修,我才得知光头理发师原来是个“文艺青年”,墙上挂了披头士、鲍勃·迪伦、塔可夫斯基等的黑白照片,以及光头理发师自己弹吉他的照片。他还是那样不苟言笑,手艺却好得出奇。我不知道他有怎样的过去,怎么会吃了这碗饭而不是去当演员歌手之类,也许他还有好几个身份呢,这种神秘感最能刺激到我的创作欲望。然而没等到我主动开口,K发廊再次突然关门,门上贴了通知,说是会员卡转到对面的B发廊使用。我去了B发廊,发现这里的装修十分简陋,陌生的理发师告诉我,“左一”和“苏轮”不干了,合伙去开工厂去了;至于是什么厂,食品厂服装厂还是印刷厂,我就不知道了。

于是当“左轮”这个有点朋克的名字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想立即加他好友,抛出我心中所有的疑问……然而,事实是我并没有,过了几天,我更新了微信,“左轮”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论是《鹤舞》中秦老夫妇的原型,还是《左轮造型》里所有理发师的原型,我都没有再见过他们,他们也许还生活在“芦镇”,也许去了远方。他们在我的小说里成为不同的人,成为他们可能成为的人,就像在万花筒里有了新的分身。无论是“秦瑞安”还是“左一”,也许他们都曾心有不甘,也许他们都在艺术和生活的罅缝里忍受过伤痛,他们是享誉芦镇的“舞王”、文艺理发师,也是不被人注意的、湮没在茫茫人海里的普通人,无论他们身在何方,他们都已经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芦镇文学版图”里留下了永恒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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