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轮造型（短篇）

焦窈瑶

1

我在上大学之前，一直懒于打理头发，已经习惯了每隔一两个月花几块钱去家门口的理发店修剪头发。我和理发店的小伙阿豪之间算不上多熟，但是在我上大学后，阿豪理发店突然被写上了大大的“拆”字，不久就成为了一片废墟，我这才深深地体会到，在剪刀和头发之间重新建立一种默契就像重新恋爱一样并不容易。几次失败的尝试后，我被我学过艺术的表姐带到了左轮造型。

我说我的表姐“学过”艺术，意思就是她学过素描学过油画学过服装设计，但是她从事的职业和艺术毫无关系，比如卖汉堡和卖衣服。我表姐精通化妆术，对护肤、服饰、箱包的各大品牌了如指掌，她总是毫不留情地抨击我对待自己外形的疏懒，决定让左轮造型的老板给我剪一个波波头。

这家发廊开在一条步行街上，门面被一排服装店蛋糕店珠宝店挤在中间，“左轮造型”四个字倒是很拉风。我们去的那天外面飘着小雨，和别的发廊一样，推开玻璃门便有笑眯眯的小姐迎上来，剪头还是烫头啊，要几号理发师啊，要什么价位啊。一面面落地镜镶在店堂的过道两侧，座椅、沙发、镜台、毛巾架之类全是绿色的，是很鲜嫩水灵的葱绿，吹风机此起彼伏地轰轰作响，飘起的碎头发在地砖上纠结打颤，像是在一片绿洲中浮游的一团团小黑岛。

我表姐径直走到正在给一个老女人剪头发的光头旁边，扭头指指我。

这是我表妹，给她剪个波波头。

光头只朝我这边看了一眼，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左一，他脸上的表情与我表姐的表情有着惊人的相似，那就是不屑一顾的拽。我表姐熟识全芦镇那么多发廊，那么多高级理发师，但她偏偏把我带到了这里，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被领到店堂后面的小房间洗了头，然后坐在左一旁边的空位上等，小姐送来了美发杂志和水。左一还是一副耍酷的模样，我那时想不起来他长得像谁，后来电视上一播某条口香糖的广告我才醒悟，左一分明就是光头版的彭氏台湾男演员。我还从镜子里看到一个走来走去的高挑女人，没蓄刘海，凌乱的长发遮了大半边脸，露出窄窄的下巴。她路过时跟我表姐打了个招呼：“今天做什么发型？”

“带我表妹来做头发，你家生意还可以嘛。”

女人的嘴角向上翘了翘，眯起眼撩了撩我湿漉漉的头发：“要我来么？”左一举起了吹风机，手指插在女顾客的头发里来回捣鼓。

这时前台有人在叫，女人应声就过去了，我表姐问左一：“轮轮呢？”

左一面无表情地给脸涂得跟猴子屁股一样的老女人吹着头发，后来我才知道轮轮就是苏轮，左一和苏轮，还有刚才的女人，也是苏轮的女朋友（他们叫她雪莉），合开了这家发廊。确切地说，这家发廊真正的老板其实是雪莉，原先也不叫“左轮”，苏轮是被雪莉从别处挖来的。我表姐还说左一和苏轮是发小，理发的手艺都是跟苏轮他爸学的，苏轮很早就做这行了，左一这个半吊子在艺校混过几年，开画廊玩音乐啥名堂没搞出来，到头来众叛亲离到处欠债，要不是苏轮和雪莉拉他一把他早就饿死街头了。

那天下午我表姐接了个电话后就走了，左一一把揭开老女人胸前的盖布，浅褐色的发丝簌簌抖落，那块布猛地系到我的脖子上。左一的手劲很大，我感到快被勒得窒息了，但我只是忍着，我感觉两只耳朵又突然被拎了一下。

“想好了？一刀下去，可别后悔啊。”

“嗯……我表姐说……”

“干吗听你姐的，你到底想不想剪嘛。”

我点了一下头，左一用夹子把我的头发分成一缕一缕，他捻起一缕来轻剪了几下后突然问：“还在上学？”

我“嗯”了一声。

“在哪上啊？”

我说我在读师范大學，左一又问我学的什么，我说读中文，左一手里的剪子不动了，他抬起手背蹭了蹭鼻子，冲着镜子把“中文”来回念了几遍，笑得很是诡异。

我说，我读中文，怎么啦。

左一不吱声，咔擦咔擦一阵后又突然停下来，扶正了我的头：“喂，我有个哥哥是大作家，你知道不？”

“谁？”

“左拉啊。”

我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左一按住我，做了个“嘘”的动作：“别动，我瞎说的。”

我的头发扑簌簌地掉在玫瑰紫的盖布上，左一突然又恢复了他的不苟言笑，他没有再和我搭话，直到完成他的作品。他揭开盖布时，雪莉出现在我们身后，她又伸手撩了撩我的头发：“就剪成这个样子啊，下次记得，让姐姐给你剪。”

左一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雪莉把我带到前台，结了账，给我打了折。这回我看清了她的脸，眉眼都像是用小楷毛笔淡淡地扫上去似的。门口的小姐为我推开玻璃门时，雪莉的声音像一缕烟丝溜进了蒙蒙雨雾之中。

常来玩啊。

2

我第二次去左轮造型时见到了苏轮，那天店里的人不是很多，但有好几个烫染头发的，过道里被高高低低的仪器架子堵得满满的。我一眼瞥见了左一的光头，他像没看见我一样正在指挥一个学徒模样的小伙子给一个顾客涂抹头发。这时雪莉迎了过来：“阿一在忙，一会让轮轮给你剪吧。”她又喊了一个小伙带我去后面洗头，等我被带到靠近门口的座位上时，苏轮刚把他的理发包放在镜台上，看样子他好像是刚刚被招回来，微微有些气喘。他的身量比左一高且敦实，肩膀很开阔，长了一张肉感的娃娃脸，说起话来有点口吃，这时他就会以略带无辜的微笑加以弥补。

“你，你是阿琳的表，表妹啊。一点都不像哦。”

我一边和他搭话，一边偷偷从镜子里窥视着斜对面的左一，他一朝我这边看，我就立马盯住镜子里的苏轮。

“想怎么剪啊。上次是谁剪的？”

“他，对面那个。”

苏轮回身去看左一，左一也正好在看我们，我觉得那个场景很有趣。左一和苏轮的剪发风格截然不同，一个风风火火麻利干脆，一个拖拖拉拉尽会磨洋工。雪莉呢，她从来没有兑现她的承诺，她似乎很少给顾客剪头发，更多时候是拿着账单之类的板子来回巡视，要么就是坐在沙发上翻画册，偶尔也抽上一支长长的女士烟，懒懒地望着玻璃门外单调的树枝和街景。

苏轮的慢工出细活有时令我无法忍受，不过他喜欢和我聊天，什么都聊（尽是瞎聊），可以从神舟号发射聊到李宇春出新专辑。他经常问我，你们都学什么，是不是学孔子还有什么什么子。

我说，都学。

学这些有啥用，又不能当，当饭吃，还不如学个手艺活。你看你姐，不也混得可以，比我们可以。

我不答话，苏轮就开始哼歌，哼哼哈嘿那种。

有一次我问苏轮，左一的光头是怎么回事，苏轮嘿嘿冷笑了两声说，那家伙原先的头发老，老长了，后来有一次他被别人逼债躲到家里，你，你猜怎么着，他一觉醒来发现头发被他爸给剪，剪了。他和老头大吵一架就跑到我那，让我给他全剃光了，还哭得稀，稀里哗啦，老大不小的人要死要活的。

苏轮讲到兴头上，将胳膊伸到我眼前，冰凉的小剪子贴住了我的眉毛，他的腕上文着花哨的纹身，我轻轻闭上了眼睛，刘海雪片般落在我的鼻尖。

我是看他可，可怜，替他还债，还拉他入伙，救命恩人哪！

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左一抱着胳膊站在苏轮身后，朝他后腿上踢了一脚说，你又在跟人家小姑娘吹什么牛，又在造老子的谣，是不是。

苏轮用刷子刷着我脸上的碎头发，掉脸笑着冲左一来了句，滚。

左一吹了两声口哨，两手插着口袋往前台走，雪莉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两人说了会话。这时不断有顾客走进来，理发师们在过道中来回穿梭，挡住了吧台边的两个人。蘇轮朝他们那边望了一眼，抖了抖盖布就走向了他的下一位顾客，当我走到吧台边结账时，正好看见雪莉在玻璃门外坐上了左一的电动车，哧溜一下就没了影。

我去左轮造型的次数多了以后，就办了会员卡，每次都是左一和苏轮轮流给我剪。左拉的弟弟开始和我侃他的好朋友梵高，他说他的好朋友比他牛多了，敢割自己的耳朵，所以成了大师。他常常举着剪刀在耳朵边比划一下说，淼淼，你说我要是割了耳朵，也会成大师么。我说，你的画呢，给我看看。他就沉默了，不再说话。我问起苏轮，苏轮就说左一以前画的东西全都被他爸给烧了。苏轮停了停又说，他爸前年死了，肺癌。

后来我和我表姐聊起来，我说左一也够惨的，我表姐说他惨个头啊，他就是个傻×。你别听轮轮胡扯，他也是个傻×，

那我呢，我是傻×吗。

我表姐想了想，说，不是。但如果你再为那些傻×操心，你就是。

3

左轮造型里雇佣的理发师清一色的都是男性，都是年轻的帅小伙，雪莉就像摇曳在这座雄性植物环簇的绿洲上的一株妖冶的大丽花、罂粟或是鸢尾，但色彩却是幽兰、水仙的素白。她一年四季都穿得浅淡轻薄，目不斜视，飘飘似仙。我表姐说雪莉跟店里的不少小伙都有一腿，包括左一，还经常勾引有钱的老男人。她这么一说，我确实发现她每次只给那些肚腩挺起，满脸横肉，手上金戒指闪闪发光的老男人剪头发。每当她两条纤细的手臂来回在空中起落交舞，那些老男人就色眯眯地盯住她镜子里的脸和胸，任凭她手里的剪刀咔擦咔嚓地爱抚他们骚动的头颅。而左一和苏轮对此从来视而不见，当他们聚精会神地摆弄我的头发时，我的眼神就越过那一道道剪子跳跃的银光，抵达镜中雪莉颀长雪亮的后颈，那充满肉感的情色幻觉如同天鹅温厚的羽翼掀动我浑身的毛孔。

雪莉一把掀开了老男人胸前的盖布，她的双手按住了老男人的肩，俯下身去，垂下的长发贴住了老男人的脸。

苏轮的那张肉包子脸突然横到了我面前，举起剪刘海的小剪子。

在我闭上眼的几十秒黑暗中，雪莉犹如碎裂的雪块坠入我燥热的喉管，我不停地吞咽着口水，苏轮磕磕绊绊的声音一起一伏地应和着我呼吸的节奏。

我们店里的都是进，进口药水，给你打最低七，七五折。淼淼，你发质好，干吗不做。保证效果和这个图上的一，一样一样的。

这不是第一次苏轮劝我烫头发了，左一从来不，他只给我剪头发。

我睁开眼，正好瞄见雪莉拎着个吹风机，昂着头大步迈过一面面镜子。老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年轻的理发师们各自忙各自的活计，雪莉一一穿过他们的身体，停在了左一的身边，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左一就跟着她径直往发廊门口走，嘴里还叼着半截香烟。他们经过我和苏轮身后时，我大声对苏轮说，我不想烫。

苏轮手里的剪刀就停留在我的耳边，我感觉到那冰冷的尖锋就要挑破我的皮肤，扎进我的喉管里，鲜血直喷涌在苏轮腕上的纹身上，滴滴答答淌个不停。

可苏轮什么也没做，他的右手重重地按着我的头皮，我感到一阵疼痛，我盯住了苏轮在镜中鼓胀的双眼。

我隔了很久没有去左轮造型，直到大四那年寒假。那段时间我经历了一场失恋，任凭头发肆意疯长，直到牢牢地盖住了眼睛。我出现在满屋人气的左轮造型中时，觉得整片绿洲都在沸腾，不断地有顾客进进出出，镜台前坐满了做头发的女人，烫染头发的各种仪器在灯光下熠熠发亮。我刚想退回去，就被左一叫住了。

“淼淼！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还以为你被人拐了。”

“生意这么好。”

“要过年了呗。回老家的回老家，就剩了两个人，还有琪琪和我。都忙死了。”

琪琪就是门口迎宾干杂活的小姑娘，生得矮胖，看人时一对金鱼眼总瞪得老大，目光却有点呆滞，嘴唇厚厚的，涂的唇蜜也是厚厚的。

左一告诉我苏轮和雪莉要结婚了，苏轮跟着雪莉第一次回雪莉的老家，很远，在大西北。左一说这些时表情十分平静，就像在谈论两个陌生人。

我说，你给我剪个波波头，越短越好，还要等多久。

左一说，大冬天的，剪什么波波头。

我说，冬天怎么就不能剪了，那我回去了。

左一说淼淼，你稍微等会，我给你烫个梨花头怎么样。

我坐在雪莉常坐的沙发上翻杂志，我看着左一带领那两个小伙子穿梭在绿洲之中，像个新掌权的国王。

我的头发被一层保鲜膜盖起，卷上一个个小夹卷，烫发器在我头上盘旋，左一时不时地在旁边控制着温度，问我烫不烫头皮，转身又去给别人剪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