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小谢》与“至情”说
2019-11-16谭思琪
谭思琪
摘 要:《聊斋异志》是清代文言小说家蒲松龄所作的文言短篇小说集。作为我国文言小说的巅峰之作,蒲松龄在这部小说集中塑造了一系列生动鲜明的鬼狐神怪的艺术形象,丰富了我国文学中的鬼文化。蒲松龄笔下的鬼形象在唐代鬼怪入世人性化的基础上有了更大的发展,人之性情体现的更加淋漓尽致,情感表现更加的突出。其中,《小谢》一篇极其典型地体现出了这种鬼性与人情的结合以及鬼之深情,其情感之浓烈似有汤显祖“至情”之影,从中可以看出作者鲜明的反礼教的意义。
关键词:聊斋志异;蒲松龄;女鬼形象;人性;至情
一、鬼性——对前代鬼文化的继承发展
鬼文化产生于先民的原始意识之中,在蒙昧的远古时代,先民看到自然界种种无法解释的现象,渐渐形成了“万物有灵”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了“鬼魂实有”的观念。这种鬼文化经过时间的洗礼,首先体现在了先秦楚地的巫文化。经由代代传承以及民间文学的渲染,鬼文化在古代中國已然蔚为大观。至魏晋南北朝,玄风大畅,辩论鬼神之有无成为文人坐谈的内容之一。此时,以干宝《搜神记》为代表的志怪作品中的鬼形象,外形以动物为主,高大丑陋,阴森可怕。至于“人鬼恋”题材的“书生+女鬼”模式的小说,其设置呈现出简单化一的特点,男性大多贫苦潦倒,鬼是美女且既富又贵。女子主动上门、临别赠宝,呈现出一种“三部曲”的状貌,即“主动上门-交合-分离”。至于唐代,社会风气开放,鬼文化中添加了更多奇异大胆的内容,鬼的形象相比于之前更加富于“青楼”之气。
当我们在对前代鬼文学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之后,再去审视《小谢》的文本,很容易便能看出其集成了前代鬼文学特色所体现出的“鬼性”。首先,《小谢》中的两个女鬼形象小谢、秋容所出现的环境是“薄暮”。从我国民间的鬼文化来看,鬼为阴性,惧怕光热与阳性强的事物,因而历代的鬼文学中,鬼出现的环境不是夜晚就是阴雨,或是日色将尽的傍晚。《小谢》中鬼出现的时间符合这一特点。《小谢》的故事发生在一个鬼宅之中,更是对下文进行了强有力的暗示。从出场情节上看,两女鬼的出场即带有极其浓烈的灵异气氛。陶生“置书其中;返取他物,则书已亡”“食顷,闻步履声,睨之,见二女自房中出,所亡书送还案上”,这种灵异气氛的塑造也符合鬼文学中女鬼出场时一贯的环境。至于二女容貌,虽然文中并没有进行直接的描写,但是文中陶生曾说过“相对丽质,宁独无情”,秋容复生之后亦有“生就视之,面庞虽异,而光艳不减秋容”的语句,可从侧面看出二鬼女面容艳丽姣好。这也是“书生+女鬼”类型的小说中一贯塑造的美丽妖娆的女鬼形象的继承。当然,从此类型小说诞生伊始,女鬼的容貌便并不丑陋,即便是在恶鬼害人的题材之下所写就的女鬼形象,其害人之前的面貌都是姿容绝艳的。而《聊斋志异》更是如此,在其中十九篇人鬼恋小说中,《梅女》《吕无病》中的女主角略露丑态,但是二人的却有一种美好的内在美,也是人鬼恋小说从魏晋南北朝发展而来,由注重外在美到内在美逐渐登台的结果。《小谢》中,小谢、秋容本没有什么文化,跟着陶生从师学习,渐渐地更加富有了文化气息,陶生对二女的亲近也不排除有知书达理这方面的影响,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蒲松龄对女子内在美的重视,从而发展了人鬼恋小说中女鬼鬼性的特质。
二、至情——《牡丹亭》与《小谢》
明清之际,社会环境压抑,高度集权的专制统治要求思想上的高度专制,压抑人性的理学大行其道,人的正常情感欲望被压制。但这样高压的社会环境同时也孕育着人性解放的萌芽,明代李贽作为人性觉醒的先锋,反对抨击程朱理学,张扬人的个性和欲望,高高扬起了人性的旗帜。可以说,明清之际的思想解放潮流对当时的文学创作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情”的因素作为冲破黑暗现实的一个切入点,更多的进入了文学创作之中。其中,明代传奇大家汤显祖所做《牡丹亭》一文,张扬至情,提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的观点,犹如一缕曙光冲破了封建社会泯灭人性的黑暗长夜。清代的思想专制比之明代有过之而无不及,相同的社会环境下往往孕育着相似的社会诉求,于是我们在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的人鬼恋小说中,看到他痛斥灭绝人性的不合理思想,褒扬了青年女子大胆主动追求爱情的胆识和勇气。至于《小谢》一篇,我们似乎能从中看到汤显祖“至情”之影。
从爱情的生发来看,两个女鬼小谢、秋容具有一种追求爱情的主动性,爱情的起因是性爱。《小谢》中,男主人公陶生言:“房中纵送,我都不解,缠我无益。”,从侧面表现出了女鬼纠缠书生的目的是性爱,以追求幸福,满足自己的欲望。这与《牡丹亭》中杜丽娘感情的生发有一定的相似性——即在欲望压抑下的个人诉求,一种类似于少女怀春式的性爱欲望。然而,《小谢》中的爱情并没有仅仅停留在原始的性爱层面,而是通过富有诗情画意以及生活情趣的经历,使得人鬼之间的相处模式有了寻常男女之间相处的影子,如小谢、秋容为陶生洗米做饭,和陶生嬉戏打闹,甚至于陶生教二女写字和义理,都有了凡人之间的生活情貌。这种始于性爱的爱情在日常的相处中深厚起来。
情之所至,跨生越死。《牡丹亭》中的杜丽娘离魂又还魂均为情故,汤显祖在此张扬了一种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至情。《小谢》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由于人鬼恋的小说题材,这种“至情”理想由《牡丹亭》中被杜丽娘一个人承担变为了由男女主人公分开来承担。作为“生者”的陶生承担了“生者可以死”的部分,从因惧怕死亡不愿与鬼相爱到愿为情而死。女鬼对爱情的追逐是主动而积极的,但是陶生开始面对小谢、秋容的挑逗,他的反应却是“正容”,说的是:“相对丽质,宁独无情;但阴冥之气,中人必死。不乐与居者,行可耳;乐与居者,安可耳。如不见爱,何必玷两佳人?如果见爱,何必死一狂生?”显示出了一种对生命的无比珍惜的态度。但在此之后,蒲松龄设置了一个男主人公遭遇重大变故的情节,由此使得爱情得到了升华,从而显露出“至情”的面貌。陶生赶考,被诬告入狱,二女拼死相救,秋容被城隍祠的黑判官强行抓走,强迫她当自己的下人,受尽了苦难。小谢更是“驰百里,奔波颇殆;至北郭,被老棘刺吾足心,痛彻骨髓”。于是,寻常生活中积累的情感在这一突发事件前凸显了出来,发展成为一种不离不弃的深情,这种深情让秋容不屈于黑判官的淫威,让小谢拖着羸弱之躯奔走百里,这是何等的一种置之度外的情感,感于这种生死相随的真情,陶生亦“欲与同寝”,并说:“今日愿为卿死。”从对生命的异常珍视到如今因为爱而愿意为情而死,体现了爱情的巨大力量。无论是从小谢、秋容身上,还是从愿为情而死的陶生身上,我们都能看到杜丽娘的影子,杜丽娘游园惊梦,相思成疾,因爱而死,不顾一切追随着柳梦梅,这种精神特质与《小谢》中的爱情故事中所体现的感情因素如出一辙。
自然,“死者可以生”这一方面便突出的体现在了小谢、秋容两个女鬼的身上。《小谢》中通过一个道士的出现让这种复生的希望成为了可能。文中,二鬼女虽然感动于陶生“愿为卿死”的爱情誓言,但是由于此时的爱情已经不再是单纯满足欲望的性爱,而升华为一种精神与欲望并存的爱情境界,二女不忍“爱君而杀君”,而此时道士的出现却让这成为了可能。于是,死者(在这里体现为鬼魂)为了情而复生,先是秋容复生,之后小谢亦复生,因为爱情,两个女鬼都拥有了生命,从而实现了人鬼恋的理想化结局——性爱在男女主人公共同经历苦难之后升华为一种无比真挚的情感,并以婚姻形式固定了下来。
三、鬼亦有情,人何以堪
分析《小谢》中女鬼的鬼性以及人鬼恋至情可以看到,蒲松龄通过塑造不同于人类的鬼的形象,想要张扬的依旧是人的情感内涵。鬼女虽然有着灵异的能力、姣好的面容以及始于性的欲求,但是这些属于鬼的特点并不影响她们真情的生发与流露。《小谢》开头渲染的诡异氛围被天真灵巧的两个女鬼所打破,呈现在人们面前的并非是两个阴森可怖的女鬼形象,而更像是两个有血有肉的活泼少女,加之真情的渲染和颂扬,鬼的身上体现出了一种无比浓烈的情感特征。
因此,当我们联系清代人性压抑下个性解放暗流的涌动这一思想现状之后,我们可以看出,《小谢》中张扬人鬼恋的至情至性,是对现实中压抑人性人情的尖锐抨击。当小谢、秋容两个女鬼追求爱情的精神和现实中欲望被压抑的现状形成对比之时,她们和陶生跨越生死的爱情便更具有了反礼教的意义。鬼亦有情,现实中的人又该如何,或许这正是蒲松龄张扬人鬼至情的用意所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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