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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朴,向我们走来

2019-11-16胡燮敏

雨花 2019年7期

胡燮敏

夕阳西下,在江南古城西边的一座园林内,亭台楼阁,清塘荷韵,花圃五色清香,有一位短衣斗笠的老人正在专心致志忙着为种植的月季、牡丹、紫罗兰浇水施肥,忽然,他听到了一位小儿的声音,爷爷,有人来拜访你。噢!那人抬起头,清癯瘦削的脸上透出饱经风霜的眼神,他向我们走来……他就是一个出生于书香世家、被两朝帝师翁同龢称道的“异才”,因会试墨污考卷而出局的“落难学子”,法国文学最早的“传播者”,晚清以“东亚病夫”为笔名出版长篇谴责小说《孽海花》的作者——曾朴。

时光流转。

曾朴出生于江南小城常熟的一个书香世家。其父曾之撰号君表,早年品性洒脱,富有才名。交游遍公卿,与萍乡文廷式、南通张謇、福山王懿荣并称为“四大公车”。曾朴从小天资聪颖,受到良好的教育。其受读老师都是颇有功名声望的名师,有同治任沛县教谕的潘欲仁;同治进士,曾任侍读学士、广东学政的苏州人吴宝恕;光绪进士,官至山西道观察御史的浙江人李慈铭;同治进士,历任编修、陕西学政、太仆寺卿左都御史、广东、湖南巡抚的内母舅苏州人吴大澂等。授业师中好多是其父曾之撰的好友、乡谊世交。名师的传授教读,造就了一代名士。

我们来到了归耕课读庐,三大间,四面开窗的复式鸳鸯厅,前后用纱窗间隔,厅前植香樟树、白皮松乃是明代小辋川遗物。曾朴的祖父曾煦文用8年时间构筑了明瑟山庄,作致仕归隐、课子读书之所。咸丰十年被太平天国所毁。曾之撰于1883年在废墟上重建园林“虚廓村居”,其正厅就以“归耕课读庐”命名。曾之撰退隐故里,拥山水之胜,教子读书,培养育书香子弟。主厅“归耕课读庐”、内堂“寿而康室”、侧厅“娱晖草堂”无不寄托了曾之撰望子成龙、光耀祖宗的宏愿。

年少时的曾朴,与其父一样喜欢交友,其中,有张鸿、丁国钧、孙同康、胡炳益、蒋元庆及乡镇的徐兆伟、黄炳元、胡炳益等,他们雅集以殇咏,独坐与啸吟。交游之际他们不忘潜心学问,考取举人、进士,获取功名。前辈同乡翁同龢十分喜欢曾朴,赞赏他为“异才”。

1880年,农历二月,曾朴参加县试中第二名,四月到苏州参加府试又中第二名,至九月苏州院试获得第七名,中了秀才,一年之内前后三次考试,曾朴以优异成绩通过童生试,大有一路过关斩将、勇猛无比的气势。中举将是手到擒来的事。

1891年,转眼到了秋闱时间,曾朴随父亲从北京回到常熟,稍事休整后,便赴南京参加乡试。这次江南乡试,分为四书五经、策问和诗赋三场。曾朴在途中曾吐泻交织,带病参加了考试。三场下来,曾朴几近虚脱。

当时的科场阅卷制度严格,一份试卷需要经过本房荐批,衡鉴堂原批,同考官阅批,大考官取批等五个层次。请看阅卷官的评语:第一场:“首艺才气过人,次艺尤见渊懿,当为积学之士。”第二场:“理圆事密,联壁其章,迭用奇偶,节以杂佩。观易、诗二艺,则知作者工于骈俪;观书、经二艺,则知作者明于训诂。”第三场:“条对祥明,后三尤备。”衡鉴堂原批:“笔意倜傥,古藻纷披。次秀句。”最后主考官批语,同考官荐批:“沉博绝丽,经策淹通”,大主考官取批:“才气横溢,经策博瞻。”“风骨遒上,经策渊懿”。这样的评价,参考士子中是不多见的。考官们怎么也不相信,这样的大手笔竟然出自一个20 岁的青年人。曾朴顺利考上了举人,显示出了青年曾朴的俊杰之才。

人生得意,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不久,由内母舅吴大澂做媒,曾朴与苏州名士汪鸣銮之女汪珊圆缔结婚姻。可命运作弄,好景不长,当年十二月,汪珊圆因产女后血虚引发褥热症而撒手人寰,其女也随之夭折。

又一次的春闱,曾朴怀着对爱妻的思念北上京城。会试首场,曾朴突发咯血症,同号考生云南何某为他煎了一碗参汤送过去,出手一不小心,宽大的袖口竟把一壶松烟墨汁全打翻在案卷上。何某提出换卷,礼部郎中李士瓒以无案可援,坚持不换。曾朴在卷上愤然挥笔题诗一首,拂袖而去,一位青年才俊就这样与功名无缘。

有人说他无缘功名,是他看破官场的科举考试,他当时所作《赴试院放歌》长歌一首,字里行间,痛切地揭露了清廷科场视士子如盗贼的现象。有人说他是为了汪珊圆的死而心灰意冷。我们又何必去求证,曾朴本来是一个桀骜不羁的青年才俊。

人生步入青春焕发的盛年,正当一试身手,大展建功立业的理想蓝图时,未料,因总理衙门章京考试的受挫,曾朴舍弃仕途,愤然南归。他又该如何蓄势,开辟新路?

1904年,一个深夜,上海四马路一幢洋房的二楼靠街的一间房子,还亮着灯火,一位30 出头的青年人正在伏案疾书。晚清30 余年的官场正在他的脑中翻腾,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一个个让人铭记的事件跃在雪白的纸上,他就是弃仕南归的曾朴先生,正在创作他在晚清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小说《孽海花》。

20世纪初的上海,是新思想、新观念、新学说、新科学交汇碰撞多元并存的中心。曾朴回家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后,毅然到了上海,选择了合乎自身意志的道路,成为著书立说的一代著名作家、翻译家。

此间,由梁启超登高一呼,首唱晚清小说革新,更是推波助澜地坚定了曾朴在跨入都市空间后的文化意趣。

不久,曾朴以“东亚病夫”为笔名的长篇小说《孽海花》问世,成为轰动中国文坛的一件大事。短短的两三年时间,先后再版15 次,销售5万余册,大有洛阳纸贵之势。

为什么要用“东亚病夫”这笔名呢?戊戌变法中的著名思想家担任过京师大学堂校长的严复早已回答了这个提问。1895年,中国在甲午战争中惨败,严复在当年3月的天津《直报》上发表《原强》一文,称:“盖一国之事,同于人身。今夫人身,逸则弱,劳则强者,固常理也。然使病夫焉,日从事于超距赢越之间,以是求强,则有速其死而已矣。今之中国,非犹是病夫也耶?”在此,严复第一次将当时积贫积弱、腐败落后的中国比喻为“病夫”,并阐明改革如不从“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做起,只会让病人速死,难于真正变法图强。梁启超在《新大陆游记》中诠释:“称病态毕露之国民为东亚病夫,实在也不算诬蔑。”曾朴以敢于正视的勇气,自称“东亚病夫”,不仅仅指称包括自己在内的中国人的羸弱的体质,更是一针见血地指斥了在数千年专制统治和封建礼教压迫下的颓废的精神、麻木的心态、愚昧的观念、以及面对集权统治和列强的欺凌宰割表现出的种种国民的劣根性,希冀改变制度,唤醒民众,拯救危亡,策励国人走上自强自立、自尊自爱的复兴之路。

表现个性的署名,绝非曾朴为抒发伤感的情绪,而是借振聋发聩的文学作品,疗救沉疴难起、封建落后的国人心态。

《孽海花》全书共三十五回,以苏州状元金雯青和名妓傅彩云的经历为线索,展现了同治初年至甲午战争这30年中国社会政治文化生活的历史变迁。

《孽海花》的主要内容把故事和真实结合在一起,塑造个人与社会历史命运更紧密结合的人物,把小说提高到历史哲学的地位。作者在文中更注重表现诸多政治事件的内在联系及其发展趋势。诚如作者自云:“这书写政治,写到清室的亡,全注重德宗和太后的失和,所以写皇家的婚姻史,写鱼阳伯、余敏的买官,东西宫争权的事,都是后来戊戌政变,庚子拳乱的根源。”

从上流社会的显贵名流,到下层社会的妓女小厮,总计两百多个人物。涉及朝廷宫闱、官僚客厅、名园文苑、烟花妓院等。现实社会的真人真事,其如影至投射,历历可数,呼之欲出。异彩纷呈让人忍俊不住,别有一番文学外的历史回眸。

蔡元培在《石头记索隐》中宣称:“《孽海花》出版后,觉得符合我的胃口了,他不但影射的人物轶事多,为从前小说所没有,就是可疑的故事,可笑的迷信,也都根据当时的一种传说,并非作者捏造的。加以书中的人物,大半是我所见的,书中的事实大都是我所习闻的,所以读起来更有趣。”

小说尤其突出地表现了旧式封建士大夫的必然没落。他们颇有文化素养,论金石,谈考据,一派高雅斯文气象,却大都不堪承当大事。如中法、中日战争数回中那两位徒托空言、终无大用的书生庄仑樵与何珏斋。云卧园名流雅集士中的翰墨场中怪杰李纯客,自鸣清高,疏狂傲世,其实却还是十里软红尘中的名利客。揭露这过渡时代中持守旧文明的“士”,完全无助于挽救天朝上国的沦落,是此书的重要内容底蕴之一。

曾朴先生注重历史深层的文化,新旧时代的嬗变,其目的是为唤起人们对于历史演进方向的思考。

曾朴在《孽海花》修改出版时说:“这书主干的意义,只是我看着这三十年,是我中国由旧到新的一个大转关,一方面文化的推移,一方面政治的变动,可惊可喜的现象,都在这时期内飞也似的进行。我就是把这些现象,合拢了它的侧影或远景和相联系的一些细节事,收摄在我笔头的摄影机上,叫它自然地一幕一幕地展现,印象上不啻目击了大事的全景一般。”这就表明了他的创作动机和作品的中心思想。

2012年,虚廓园内的曾朴纪念馆开放,里面玻璃橱柜内安放着数十种版本的《孽海花》书籍,其中,不乏法译本、俄译本、英译本,让参观者遥想当年市民争相阅读的场景和文学革新的热潮。

1911年的辛亥革命结束了清王朝的统治,也终结了中国延续数千年的帝制,开启了民主共和时代的新曙光。在这个充满危机与希望的时代,曾朴又一次激发了他服务于社会的个性张扬。曾朴作为当时的名人参加了议员的选举活动,并当选为省议员。第一届江苏省议会成立,曾朴负责财政审查会及公断、预算两个特别审查会。其办事热情认真为当时同道所称赞。

“君办事持大体”,这是时人对他的评价。

1912年南京临时政府为解决当时的财政困难而发行公债年息8 厘,称八厘公债。期间,针对公债营私舞弊的黑幕,有人提出彻查公债用途的议案。曾朴参与了此案的审查。牵涉的有关政府要员,几次三番旁敲侧击,希望他置身事外。但曾朴毫不动摇,彻查到底。某名人以推荐他为参议员,北上入京,共商国是为功利诱惑,曾朴矢志不渝,“我绝对不作当选参议员之想,更不愿用象这样的钱。”

1921年,曾朴卸任官产处,改任禁米处闲职,身为省议员的他,又无可置疑地卷入了一场议会风波。

省议长不仅是一省民意的总代表,还是未来的苏人治苏、联省自治的省长候选人。未想到,围绕北张(张晓若)与南张(张一)的议长人选,本届省议会引发了激烈的斗争。当时,盘踞在江苏的督军齐燮元早就对省议会的倔强心存不满,齐燮元就以30万为饵,利诱威逼议员投其麾下,妄图趁机操纵议会选举,将省议会变成自己的御用机关。

一些议员纷纷走访曾朴,交换意见,磋商对策。曾朴听到这些有关贿选的传闻,认为此风不可长。曾朴抱定支持正义 “只竞选不贿选”的 决心,奔走于各地。做好基层的竞选工作。

他公而忘私,早在1915年时,他就将自己的私人积蓄倾囊而出,以充讨袁经费。

在任官产处长兼办沙田时,有友人想分得一处肥田,带了数十万元找上门来,曾朴不为所动。

任职财政厅时,有戚某人听说曾朴想在沪上觅一处寓所,私下里代为租赁一套大宅,室内装饰富丽堂皇,布置上等红木家具,珍奇古玩,应有尽有,十分奢华,当知道不需要他花一分钱时,他毅然退出。

有人带来批盐斤加价案,塞给他十万元支票。曾朴厉声呵斥:“我平生为人有守有为,必忠必信,我十万元能买么?”

纵观曾朴十几年的宦海生活,置身政坛错杂关系于不顾,坚持以对事不对人的态度,抗争到底的勇气伸张正义,极不失一份政治操守,又恰恰变现出了本真的书生意气。

曾朴对官场的沉浮厌倦了,他跳出了政治漩涡。

他依旧是个坚定执著的性情中人,念念不忘的是一往情深的文学梦想。

曾朴来到了上海,与儿子一起开办了真善美书店,创办了《真善美》杂志。

何谓真善美?《真善美》创刊号阐述:真是文学的体质,是作者能把自己选来的事实或情绪,不问是现实的、是想象的,表现得恰如其分,不模仿,不渲染,如实地写出来,让人同化在它想象的境界里,忘了是文字的表现,这就是真。

美是文学的组织,是作者通盘筹划的作品布局和章法句法字法,从单元以至整体处理得整齐紧凑,调配匀称,将作品内质自然地显现精神兴趣、色彩和印感,能激动读者的心,恰悦读者的目,就丟了书本,影像上还留着醰醰余味,这就是美。

善是文学的目的,是一个作品的原动力、主旨及作用。凡作品的产生,或为宣传学说,或为解决问题,或为发抒情感,或为纠正谬误,形形色色,各有不同,但总的来说希望在政治、社会、道德、学问上发生作用。作品的目的是希望未来,不是苟安现实的,是改进的不是保守的,是试验品不是成绩品,是冒险的不是安分的。总之不超越求真的界限,这就是善。说是真美善书店的由来,实质是文学的宣言,张扬文学的旗帜。

曾朴创办真美善书店就是希望重返文坛,呼应新文学建设的一种姿态表现。

十年过后,由政治“出世”再度转向文学“入世”,以“老新党”亦新亦旧的文化身份能否被新文坛接纳?这就需要吐故纳新,曾朴在新文坛上做出了努力。经过一段时间对新文学的巡游,曾朴断言:“精致的作品是发现了,只缺少伟大。”“这种现象的出现,在于多数青年作家的懒惰和欲速。”

此番热诚而坦率的表白,敏锐而独到的见识,感动了相差20 岁的后辈胡适。胡适至此明白:曾朴重返文坛,“是要替中国新文艺补偏救弊,要替它医病,要我们少年人看看他老人家的榜样”。曾朴以自身的努力,成为“中国新文坛的老先觉”。

1931年,曾朴已年届花甲。当年秋天,怀着苦寂的心情回到了家乡故园——虚廓村居。从此息影故土。

与其他的致士归乡人一样,曾朴在虚廓园东北角,辟出了一块四五亩的一个花圃,每天莳花养草,潜心园艺,日有所获。包天笑、周瘦鹃等上海、苏州文友时常前来拜访。院子里不时传来朗朗的笑语声。这对曾朴也是一种心灵的安慰。

不仅如此,曾朴还将虚廓园向社会公众开放,园内设了茶座,亭台楼阁边置放藤椅小桌,市民纷纷前来,品茗赏荷,踏雪探春,其旧时文人的开明程度可见一斑。

奈何,风霜催人老,天不假年,1935年6月23日,一代文豪怀着对人间的无限留恋,一眠长逝。

他——青年才俊,为后学者提供了榜样;

他——清官廉吏,为后来者开启了廉政之风;

他——文学大家,为中国文坛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