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浩电影中的隐性逻辑和内在旨趣
2019-11-16邓玉霞
邓玉霞
2006年宁浩导演拍摄的小成本喜剧电影《疯狂的石头》,凭借荒诞的幽默及出色的剧本获得了台湾金马奖最佳原创剧本奖。凭借本片宁浩也入围了第43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导演奖。此后,其“疯狂”系列的电影走进影院和大众视野,掀起了中国第六代导演所体现出的后现代主义特质风潮。此前其拍摄的早期作品《香火》《绿草地》已在国际影坛获得了较好的口碑,凭借“疯狂”系列电影被观众熟知后,更是拍摄了一系列荒诞幽默展现底层草根生活的影片,像《黄金大劫案》《无人区》《心花路放》均获得了较好的口碑与票房。宁浩的镜头之下往往体现出的是其荒诞的叙事特征、黑色幽默式的乡土特征以及关注底层草根生活的现实特征,具有一定的温情主义特征,体现着一定的隐性逻辑和内在旨趣,形成了其独特的“宁式喜剧”文化现象。
一、隐性逻辑:对荒诞性的延续
荒诞性的故事情节与黑色幽默性的表现手法,是宁浩电影一贯的风格类型,也是国内许多导演所钟情的表达方式。像张艺谋导演的《红高粱》、姜文导演的《太阳照常升起》、管虎的《斗牛》以及贾樟柯的《三峡好人》、陈玉勋的《健忘村》等都是这一题材的展现。正如宁浩本人所说:“荒诞性一直是我最感兴趣的命题。在一个快速转型、变化的过程中,有很多方面都可以找到荒诞的主题。”[1]因此,无论是从导演宁浩的早期作品《放手》《香火》来看,还是近年来的《心花路放》《黄金大劫案》《疯狂的外星人》等影片中,观众都能从中窥视到荒诞叙事的艺术魅力。细究宁浩导演的这种荒诞性叙事主要涵盖三方面的特征,即人物思想的荒诞性、人物语言行为的荒诞性以及叙事情节的荒诞性。
(一)人物思想的荒诞性
荒诞(absurd)一词由拉丁文(sardus)耳聋演变而来,在哲学上指个人与生存环境脱节。后诞生了荒诞派文学以及荒诞派戏剧,在欧美各国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加缪在《希绪弗斯的神话》中认为:“荒诞是人类与其生存环境的不和谐,人类理想中的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冲突以及人类渴望认知世界与世界的不可知性之间的矛盾。”[2]荒诞性这一表现手法应用于电影中主要强调用象征、暗喻的方法表达主题,并用轻松的喜剧形式表达严肃且悲悯的题材。
《疯狂的外星人》在呈现一个全新的故事的同时保留了《乡村教师》原有的荒诞性内核,宁浩将《乡村教师》这种用乡土文化对宇宙先进文明的荒诞内核变成了耍猴戏的世界公园,用中国文化诠释跨文化交流的隐性逻辑。由黄渤扮演的耿浩与沈腾扮演的大飞两位人物,在行为上以及思想上都有一定的荒诞性体现。耿浩与大飞两个人物是典型的“不高兴”和“没头脑”,是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的代表,他们身上有着特定的情绪表达。耿浩一定程度上是一个“落伍”的人,始终坚守着传统的耍猴手艺和信念,渴望成为一代“西南猴王”,但他的所想所做却遭到周边人的打击和不理解。他想一直将这门传统的耍猴手艺延续下去的做法虽然踏实,但猴戏在现代商业社会已经边缘化,是被逐渐淘汰的手艺。大飞有一定的意识觉醒,领悟到光靠传统的手艺在当今飞速发展的社会是行不通的,于是摒弃了传统,转做起了酒生意的代理。他们两个其实代表了底层人物生活的两种方向,是理想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冲突,导演对这两个角色的安排,体现出对社会底层边缘人物的一种悲悯情怀。
(二)语言行为的荒诞性
行为上,《心花路放》中人物的语言行为也是荒诞性的设定。影片讲述的是耿浩陷入情感危机而痛苦得不可自拔,好友郝义为了让他解脱痛苦而带着他开始了一段有趣而疯狂的猎艳之旅,是一部典型的具有中国特色的荒诞喜剧公路片。其中影片中兄弟两人在第一站中遇到的“阿凡达”女孩表面看起来无比随意,本质上却是认真执着;第二站遇到的“杀马特”女孩,让原本痛恨介入别人感情的耿浩也成为了别人感情的介入者,一系列人物行为展现出十足的荒诞性。
语言上,《疯狂的外星人》中对从天而降的外星人,耿浩坚称是“刚果的”“品种很稀有”“三岁了”“因为刚果那边比较热,所以身上没有毛”。一本正经的话语中体现了导演的黑色幽默艺术。在外星人逃跑又回来时的“认门就行”;第一次带上能量环时大飞手拿镇妖符对着外星人重复着大喊“现原形”;大飞、耿浩与外星人一起喝酒时的“一切都在酒里”“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等语言体现了戏剧情节上语言的荒诞性。此外,外星人质问耿浩“一个高等生物因为一个愚蠢的人类发生意外来到这里,他错了吗?你们为什么这么对待他?”时,耿浩的回答“错,肯定是错了”出乎意外。是外星人来到地球错?还是自称为高等生物的优越感错?还是剧中的人物行为错?亦或是交换基因这件事一开始就是错?让人解读出多层深刻意蕴。在这里导演运用了暗喻的手法,传递出一种打破世俗阶级划分,讲求人人平等的概念。
(三)叙事情节的荒诞性
电影《疯狂的赛车》故事呈现出了十足的荒诞性,如黑心商人李法拉因贪心老婆的钱财,于是便雇佣杀手暗杀,结果杀手却成功被策反,而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台湾的社会大哥看似深谙黑道做事之章法,讲义气、讲规矩,但却又被一无所知的耿浩耍得团团转等。故事情节的安排和叙事出乎意料,笑点猝不及防。多条叙事线索的铺垫展现出的是十足的荒诞性效果。《无人区》中于以往电影中多条叙事线索不同的是,宁浩将首次尝试单线叙事。《无人区》一部文明都市与荒蛮原野的冲突电影,讲的是急功近利的黑心律师潘肖孤身前往西北,成功帮助一个财力雄厚但罪大恶极的犯罪嫌疑人辩护。结尾款之时律师要求嫌疑人用一辆轿车做抵押。在此之后,他驾驶着新车踏上从西北荒漠返回大都会的路上发生的许多意料之外的惊险故事。
其中,《疯狂的外星人》叙事紧张且节奏极快,采取了一主一辅两条叙事线索。除此之外,在情节安排上自认为是高等生物的外星人却过度依赖能量环,致使失去能量环之后的外星人被当作猴训练;自认为是帝国精英,一心想名留青史的特工却对一个猴子扮演的外星人深信不疑,明明是猴子在作揖,却被当作是外星文明的礼仪,就连把粪臭味的基因球吞下去也丝毫没有怀疑,不敢把外星人的头盔揭开看一看。这一切都来源于特工对外星人这一层面的过度想象,一旦想象太多,就会把一切行为合理化。就像是不同阶层之间的交流,由于信息的不对称性容易导致较弱的一方对另一方所有行为的合理化想象。
宁浩用中国人的方式将科幻题材进行了一次解构,这一系列看似不符合逻辑、荒诞的、疯狂的行为,反映出理想与现实,世界可知与不可知之间的矛盾。正如宁浩自己所说:“荒诞主义是一面镜子,它本身不解决问题,就是让你看看世界是什么样子,我们是什么样子。看看我们是不是很自大、很荒谬。”[3]
二、内在旨趣:关注底层草根生活的现实性
宁浩的电影与其他国产片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更侧重于对城市文化的深度分析,并通过大色块、强对比度的镜头运用与色彩渲染,体现出一种浓烈粗犷的艺术风格,将底层生活真实地呈现出来。宁浩曾坦言,艺术要有个性,要体现一定程度的独特性。他的许多电影便是具有中国独特地域性与文化因素的电影,在喜剧外衣与科幻主题的双重包裹下也体现出一定的内在旨趣。
(一)底层人物实用主义哲学的体现
实用主义(pragmatism)这一概念,产生于19世纪70年代的现代哲学派别,后于20世纪的美国成为一种主流思潮,其主要论点有:知识是控制现实的工具,现实是可以改变的;信仰和观念是否真实在于它们能否带来实际效果等,有用即为真理,无用即为谬误,体现出一定的现实性。随着杜威将这一概念传入中国,学术界对其讨论褒贬不一,但不可否认的是,中国人实用主义的思想理念从古至今在社会政治、经济生活中处处得以体现。张华在《中国式实用主义探析》一文中指出中国人实用主义的特点既有思想层面上的利益主体的唯一性,也有政治层面上行为规则的灵活性。[4]所谓利益主体的唯一性可简而言之是以自身利益为出发点的一种义利观;行为规则的灵活性是指要用灵活的对策应对具体的情况,体现出了一定的唯物辩证法特征。这种实用主义哲学在其“疯狂”系列三部曲电影中均有所体现。
“疯狂”系列三部曲《疯狂的石头》《疯狂的赛车》以及《疯狂的外星人》讲的都是动荡大都会里的小人物喜剧,都有着密集而生动的闪光细节。《疯狂的石头》中由郭涛饰演的保安包世宏其一生追求其实不大,但是他是一个非常执着的人,他所做的只是力所能及的为别人产生一些简单的帮助,是实用精神的体现。《疯狂的赛车》中耿浩教练虽然出场时间很少,有一半的镜头还是植物人,但他从始至终他都是耿浩的精神支柱。《疯狂的外星人》中耿浩与大飞的许多行为即是这种实用主义特点的体现。如在猴子欢欢不能继续上台表演之后,耿浩试图通过训练外星人奇卡表演来获得收益;大飞得知外星人异常机敏灵活试图将其卖掉将钱投资到自己的酒代理生意上去;这些思想行为都体现出十足的利益主体的唯一性特征,适时追求自身利益并将利益最大化。此外,剧中耿浩反复强调的“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为求活命跟外星人喝酒时的“都在酒里”等话语,体现出一种随机应变的能力,是唯物辩证法中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灵活性运用。
(二)草根身上黑色幽默的体现
电影的黑色幽默,注重的是其内在荒诞性的体现,运用对比手法在喜剧电影中展现悲剧内核。而宁浩电影中黑色幽默这一特殊喜剧在草根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他们将这种底层草根的悲苦现实用喜剧的外衣展现了出来,这种黑色幽默往往让搞笑来的猝不及防。
《疯狂的石头》中盗贼三人在盗窃之前详细的画起了路线图及对周边防控区域的精心分析;一板一眼的用真翡翠换回了假翡翠等情节让观众忍俊不禁。《疯狂的赛车》中不法商人李法拉,雇凶暗杀老婆不成,反而引火上身,是的杀手被策反;几条线索交织在一起看似混乱实则有一定的逻辑性体现。《疯狂的外星人》中大飞与外星人吃火锅这一情节引起许多观众共鸣,尤其是其劝酒这一举动更是中国传统酒桌文化的深刻体现,酒桌上的大飞试图通过让耿浩承认自己错误的方式将他对外星人的“暴力”也加之于自己来化解外星人心目中的愤怒,企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是一种黑色幽默的体现。此外,在影片最后猴子欢欢因为带了能量环而被外星人灵魂附体,用一根棍子与耿浩及特工交战,其中猴子耍棍子这一形象不免使人联想到中国传统名著《西游记》里面的孙悟空形象。孙悟空这一形象是不畏强权、勇于斗争有着顽强斗志却又桀骜不驯的品质的象征,是一个有胆有识爱憎分明的英雄好汉。影片此处也有着些许打破传统观念,向传统致敬的意蕴启示。
(三)语言的乡土性体现
美学意义上来讲宁浩的电影是区别于传统意义上的好莱坞科幻电影,其保持了中国文化的独特个性,体现了一定意义上的文化本土性。宁浩电影中这种关注底层草根生活的现实性还体现人物的语言上。多种方言的使用是其乡土特征的一种体现。如黄渤在“疯狂系列”三部影片中出演重要角色,他出场的语言是淳朴山东本土方言或者是夹杂着方言气息的普通话;而其他人物角色要么是地道的四川方言、东北方言,要么重庆话、青岛话、唐山话甚至粤语。在展现底层草根的生活上,的确方言是不可或缺的一个要素。影片中长段的方言对白,为影片增加的是不同的地域归属感、认同感和更多的乐趣。
就像《乡村教师》这部短篇小说一样,其内核是一种用中国乡土文化对宇宙先进文明的荒诞,而《疯狂的外星人》即是一种中国本土文化对他国文化以及宇宙文明的荒诞,是一种文化自信的体现。导演将中国独特的社会交往方式、酒桌文化、国粹猴戏等元素融入科幻题材当中,即是对传统文化的解构,又是回归传统的方式。体现出在跨阶级、跨文明的交融中,国人用自己看似落伍、陈旧的方式将许多问题用中国传统方式解决的办法,是中国本土智慧的另一种表达。由此来看宁浩的电影中传达出的底层人物黑色幽默的体现、乡土性的语言以及国人实用主义哲学的体现具有一定的内在旨趣及价值意义。
三、美学意义:后现代主义解构特质的展现
后现代主义是用于表达“要有必要意识到思想和行动需超越启蒙时代范畴”。导演宁浩善于在电影中运用后现代解构主义手法叙事,其解构传统是回归传统的路径,颠覆经典是重塑经典的手法。因此,在此片中往往一个简单的细节就能解读出多重意蕴。其所展现的后现代主义特质,反映了一定的时代追求与人们的精神世界。
(一)解构后的建构
解构主义这一概念讲求的是对传统的不容置疑的信念发起挑战,是对现代主义正统原则和标准批判地加以继承。宁浩导演的电影中这种解构主义手法叙事以及解构之后的重新建构尤为突出。如2012年公映的电影《黄金大劫案》其所传达的是对反传统、反权威的解构,在主人公身上解构之后的建构尤为突出。故事讲述的是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几个出身贫寒的小混混无意中卷进了一个地下党策划的反日行动中,并误打误撞成了抗日民族英雄的故事,温情中又带有黑色幽默。其中,由雷佳音饰演的主人公“小东北”这一人物的设定既是一种解构的设定。“小东北”这一人物与周边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他特立独行,不按规矩办事,凡事只考虑利己不考虑利人。在影片一开始就持假枪抢劫了基督教的神父,这是一种反权威、反传统的解构。而主人公“小东北”从一个连小孩子的项链都抢的地痞小混混蜕变成了一个无私奉献甘于救国的人物,这一性格的转变是解构后的重新建构。《黄金大劫案》的故事讲述的就是一个小人物成长为大英雄史诗般的故事,是后现代主义特质下的解构又重构。
(二)多线索叙事特征
从宁浩早期的作品《香火》《绿草地》到“疯狂”系列三部曲《疯狂的石头》《疯狂的赛车》《疯狂的外星人》到《奇迹世界》《七宗梦》《黄金大劫案》再到公路片《无人区》《心花路放》,我们能从其中对比领略到宁浩多条叙事线索的魅力,看似混乱实则尤其内在的逻辑性。多条线索叙事的典型即是《疯狂的赛车》这部电影,采用了五条平行叙事线索。线索一是由黄渤饰演的自行车赛车手耿浩体内被查出违禁物质,从而被终身禁赛;线索二是出来闯荡赚钱的大贼和二贼阴差阳错的成为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杀手,最后绑票杀人;线索三是来自台湾的黑帮四人组意图在内地做毒品交易的买卖;线索四是两位急功近利一心想立大功的警察;线索五是黑心商人陈法拉兜售三无产品并要买凶杀妻。几组人阴差阳错地因一个神秘的箱子而走到一起。多条线索的叙事使得事件表面看起来扑朔迷离,但实际却有清晰的因果关系。
(三)多种类型片元素交织运用
宁浩的电影中浓郁的后现代主义还体现在其在影片中运用多种不同的类型片元素交织,呈现出一种拼贴混置无处不在的态势。如作为主打喜剧片的《黄金大劫案》其中有体现出动作片、冒险片、剧情片的元素;在“疯狂”三部曲中喜剧片、动作片、剧情片、科幻片、警匪片等多种元素交织;在《心花路放》电影中也融合了公路片、文艺片、喜剧片、爱情片等多种元素。这种多种类型元素的交织运用,打破了传统单一式、公式化情节的叙事,避免了叙事单调性。一言以蔽之,后现代主义风格特征电影呈现的是更多元化类型的糅杂运用。宁浩的影片即是这种后现代主义的体现,他可以使电影被更多元化的群体所认同接受。
结语
随着美学与艺术学的独立和发展,为电影学的建立奠定了理论基础。“前者为深入理解电影的审美规律等问题提供了方法、后者为全面理解电影自身的形式与规律提供了框架。”[5]电影的意义已经不仅是局限于为观众营造银幕视听影像、提供特别的心境、激起观众某种情感活动并让之获得宣泄,它更是具有一定的隐喻意义。其深层的隐喻意义能对观众的现实生活给予一定的启发性同时也能让观众对现实世界进行反思。纵观宁浩导演的电影其所营造的荒诞叙事、隐性逻辑和内在旨趣,给予了我们的是多角度、多方面的启示。在商业化、娱乐化的影视浪潮中,如何使一部影片有其独特的观赏价值在能体现娱乐性的同时也表达一定的思想性,无疑给创作者留下了难题,但观众仍然对中国影视行业的未来充满信心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