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猩红面纱

2019-11-15孙志保

安徽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面纱母亲

孙志保

早上六点,林辛醒了。昨晚睡觉前忘了拉窗帘,淡淡的晨光从窗户洒进卧室里,无精打采的,是个半阴半晴的天气。林辛给母亲辛凤打电话,说自己一个半小时以后回到临城,清明节快到了,他想去给父亲上坟,不知母亲有没有空闲,能否和他一起去。母亲一年前就从县妇联主席的岗位上退下来了,所有的时间都是自己支配,自然是有空闲的。但是,林辛还是以征询的口气问母亲。父亲一个半月以前突然去世,措手不及的林辛肩上的担子一下沉了起来,从那时起,他和母亲说话的方式就发生了改变。以前他很随意,甚至有些颐指气使,现在,哪怕是打电话,他都有一种看母亲脸色的感觉。父亲走了,保护母亲的只有他一个男人了。父亲临终前,在那间煞白的冷森森的病房里,拉着他的手,只说了“你妈妈”这三个字就昏迷了,他能猜得出来,父亲一定是让他照顾好母亲。

我今天有事情,去不了。母亲在电话里说。

林辛有些意外,什么事情,比给父亲上坟重要呢?

你昨天为什么不和我说?母亲的语气有些怪怨。

昨天是周五,他忙了一天,加班到夜里十一点多,总算把工作完成了。在那之前,他不知道第二天的时间是不是归自己支配。

林辛离开父母到黄花市农商银行的一家二级支行做行长,已经有一年多了。之前他在临城县农商银行信用卡中心工作了两年,是父亲硬把他推到市里的。父亲在临城县中国银行做行长,同时兼着黄花市中国银行的副行长,做这点事很简单。

林辛向母亲作了解释,然后给女朋友袁袁打电话,问她有没有时间陪他去。最近半个月,工作有些忙乱,和袁袁见面的机会很少,更不用说像过去一样一起去看电影、吃烧烤了。

袁袁在市建投公司做会计,两人已经谈了一年,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袁袁不去,说已经约了闺蜜逛街。这不是一个很好的拒绝理由。但是,拒绝为什么一定要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呢?林辛知道她是不想去。父亲的丧期,林辛带她去过一次陵园,毕竟已经确定了关系,不去一次也不合适。袁袁只待了半天,就一个人开车回黄花城了。

黄花城在临城东面,相距八十公里,走省道。因为要经过几个乡集,车速提不起来,要开一个半小时。林辛到达临城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父亲的墓在临城西郊一个叫西陵的陵园里面。周末,城里的路拥堵,林辛便从城南的环城大道走。他没调到黄花市的时候,父亲喜欢开车带着母亲和他在这条大道上兜风,父亲说这条大道是全省最美的外环大道,到这里转一圈,有一种做临城人的幸福感。父亲说的幸福,林辛非常理解。从记事起,他就感觉很幸福,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后,他的幸福感也一点没减弱。幸福是父亲和母亲给的,他们给他的幸福太多,以至于他有些害怕和袁袁结婚,生怕未知的生活会伤害以前的美好。

环城大道的二分之一处与临城的中心大道向阳大道相接。林辛快开到交叉路口时,看到一辆白色的沃尔沃轿车由向阳大道驶过来,转眼上了环城大道,迎着自己开过来。两车交错的一瞬,他突然看到母亲坐在车里。是母亲,穿着一件绿色的长裙,坐在后排,和一个老男人并肩。林辛突然想起牛娣前天上午给他打的电话。牛娣和林辛是高中同学,从高三上学期开始谈恋爱。高中毕业后,两人都上了省城的大学,甜蜜地交往了四年。大学毕业时,这段恋情被母亲发现了。母亲和父亲一起找他谈了一次话,说牛娣不适合他,也不适合这个家,让他尽快把问题解决掉。牛娣怎么就不适合呢?她的父亲十几年前死于一场械斗,母亲是县剧团的,据说名声不大好。他没有办法,大哭了一场,就和牛娣分了手。牛娣是个性格开朗的女孩,由于她的坚持,两人分手后成了哥们,经常通电话,偶尔还见个面。前天上午牛娣给他打电话,说看到辛凤一大早从飞凤街北头的一个四合院里出来,还有一个老年男人送她。林辛当时不认为这个信息有什么意义,母亲早上是要散步的,已经坚持了二十多年。她散步,顺便办些什么事,有什么好留意的?牛娣不同意他的想法,牛娣说你就相信一个女人的直觉吧!

林辛调转车头,尾随沃尔沃向东驶去。二十分钟后,沃尔沃停在火车站的站前广场,左右后门相继打开,母亲从左侧后门出来,从车尾绕到右侧后门,把一个穿着藏青色西服的老男人扶了出来。林辛惊呆了,那个老男人,竟是余大大。

余大大叫余翔天,退休前在临城县人民银行行长的岗位上干了二十年,是林辛父亲林一鸣的生前好友,余翔天比林一鸣大十五岁,两人的交情可以称作忘年交。林辛记得很清楚,母亲曾经多次对他说过,余大大对林家有恩,如果沒有余大大,父亲有可能在县工商银行做一辈子小职员。母亲没有细说,林辛也不想追问,反正心里知道这个人对这个家庭很重要就行了。余翔天没退休的时候,经常来家里吃饭。那时爷爷奶奶还活着,每次都像接待贵客一样,父亲再忙也会回来陪着喝酒。余翔天退休以后,到家里来的次数少了一些,每次来,都会给林辛带个小礼物。林辛很尊重余翔天,虽然近几年余翔天身上的老年气息越来越浓,闻着很不舒服,但是,林辛没有皱过一次眉头。父亲去世的时候,余翔天忙前忙后,帮了很多忙。上周林辛还在电话里和母亲商量,说要找个时间,请余大大吃顿饭。

林辛把头俯在方向盘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母亲把一只深色行李箱从后备箱里取出,和余翔天一起,慢慢地登上候车室前面的水泥台阶。

只有一只行李箱!林辛记得很清楚,那是前年春天他从网上给父亲购的,瑞士军刀牌,将近一千元。从那以后,父亲每次出远差都带着它。

林辛狠狠地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忽地窜上了候车室南侧的行车道。他吃了一惊,连忙减了速,慢慢地向前滑,滑到候车室门前时,母亲和余翔天离门前的平台还差三个台阶。林辛踩了一下刹车,又迅速松开,加快速度离开了火车站。

母亲可能看到了他,也可能没看到。重新开回环城大道,林辛有些后悔。父亲去世后,他有一种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悲壮,既然这样,又何必让母亲难堪?

西陵是临城县最高档的陵园。以父亲生前的意愿,是要回老家的。老家自然是爷爷的老家,在离城三十公里的林家寨,爷爷七年前去世时,就葬在了那里;六年前,奶奶也葬在了那里。父亲没有在林家寨生活过,但是,他一直把那里当作自己的根。父亲没有想到自己会走得那么快,脑溢血,瞬间发病,三天离世,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安排。但是,爷爷去世后不久,父亲曾经和林辛说过,说将来我死的时候,你一定要把我葬在你爷爷身边。林辛把父亲的意愿和母亲说,母亲不同意,说,离城那么远,我们去看他一次都不容易,再说,我是不愿意回那里的。林辛当时听明白了,母亲等于委婉地表示,她要和父亲葬在一起,在地愿为连理枝。

林辛想,母亲,才一个多月,她就把自己的话忘了。

父亲的墓地在西陵的东北角,有十来个平方,周边砌了白色的围栏,汉白玉的。林辛给父亲带来一束洁白的百合花和一瓶竹叶青老酒,都是父亲生前喜爱的。还没走到父亲身边,林辛的眼泪已经下来了。即使他到黄花城工作以后,即使他偶尔出个远差,和父亲不见面,从来没有超过十天。这次,已经一个半月了,而且,是永别。

转过那棵粗壮的70岁的雪松,就到了父亲墓碑前。林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一束与他怀里一样的百合花,倚着父亲的汉白玉石碑;一瓶竹叶青老酒,打开了,旁边有一只晶莹的小玻璃杯,已经斟满了。空气中飘散着酒香和花香,像一只只白色的蝴蝶,又像一个个故事的残片,在林辛的眼前飞舞。

是母亲已经来过了?从时间上推算,不可能。而且,到这里来,母亲有必要瞒他吗?

林辛把百合花放到墓碑的另一侧,打开酒瓶,从随身挎的皮包里取出一只酒杯,斟满,慢慢地把杯中酒洒在墓碑前的青草地上,然后,重新斟满,把酒杯放在墓碑前。他跪下,给父亲磕了三个头。每年清明回老家给爷爷奶奶上坟,父亲都是这样做的。

林辛在陵园大门口的一间平房里,找到了陵园的管理人员,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矮壮身材,脸色通红,嘴里有些酒气。林辛请他把今天的监控调出来,看到他犹疑的眼神,便掏出一百块钱递过去。监控不大清晰,但是,足够他把事情看明白:一个小时以前,一个穿黑衣的中年女人,带着一个同样穿黑衣的十几岁的男孩子,在父亲的墓前献了花,斟了酒,那孩子,还像他一样,磕了三个头。他们向外走的时候,那女人右手揽着那孩子的肩,左手不停地在脸上抹,似乎在擦拭泪水。在陵园大门口,他们拦了一辆绿色的出租车离开了。

还好,能看清出租车的牌照。林辛给牛娣打了个电话,让她帮忙找到这辆出租车的司机,问一下上午八点多,他把在西陵上车的一女一男送到了哪里。牛娣在交警队办公室工作,据说下个月就要提拔为副主任了。不一会儿,牛娣开着一辆警车赶了过来,一见面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指了指警车,说,把你的车停这儿,坐我的车走。

半个小时后,牛娣把林辛带到城南一个叫师庄的小区。说是小区,其实全是自家盖的房子,三层的,两层的,还有一些平房,住户大多是当地的农民。牛娣降下车窗,指着路边的一个平房小院,说,就是这里了。林辛下了车,有些茫然地看了牛娣一眼。牛娣想了想,说,哥,我陪你去吧?林辛摇摇头,说,与你无关。

平房小院有些陈旧了,外墙的白粉脱落了不少,铁门上的红漆也斑驳得厉害。林辛慢慢地走过去,心里既惶惑,又委屈,突然就觉得父亲去世以后的这段日子过得特别窝憋,甚至有些狼狈。林辛抬手敲门,咚咚的声音响起时,忽然想起自己连一个进门的理由都没有想好。院内传来轻缓的脚步声,门开处,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面容姣好皮肤细腻的女人出现在面前。女人的脸上落满了愁容,如果她是笑着的,肯定非常漂亮。林辛想,如果她是二十岁呢?三十岁呢?魅力几乎是无法阻挡的。

女人看到林辛,突然愣了一下。

林辛认出,这女人就是西陵监控里的那个穿黑衣的女人,现在,她已经换了一件睡衣,青色的,看着像一件宽松的运动服。

请问,你们是姓马的吗?林辛胡扯了一句。

女人摇摇头,说,我们是姓荣的。

我们是姓马的!院内忽然传来一个男孩子奇怪的却又是非常洪亮的声音。片刻,一个穿着一身白色传统武术表演服的十四五岁的男孩子窜到林辛面前,把他吓了一跳。男孩子身高约有一米六,长得挺壮实,面孔很白皙。但是,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呆滞,从中看不到感情的流露,而且,头一直向右肩倾斜着。林辛无法断定这是不是在西陵监控里看到的那个男孩,但是,这个男孩是弱智,这一点可以肯定。

我们是姓马的!男孩又重复了一句。

林辛笑着说,那咱们都是姓马的。然后,慢慢地走进了院子。

院子不大,收拾得很整洁,很舒服。院子的西南角栽了一棵樱桃树,正在盛开白色的花朵,有几只蝴蝶在那里翩翩起舞。在临近堂屋门的空地上,整齐地摆放着十几盆长势很好的花卉,其中一盆秋海棠吸引了林辛的目光,他记得,父亲生前对秋海棠情有独钟,家里也养了一盆,和这一盆大小差不多。

你又瞎说了,荣荣,我们是姓荣的。女人说。

男孩子嘿嘿笑了几声,凑到林辛跟前,向他伸出手。林辛以为他要握手,连忙把手伸过去。女人一把把男孩的手揽过去,抱歉地向林辛笑笑,说,你不要上当,他会掐你的。

林辛的心里软了一下。

我,我想讨杯热水喝。林辛说,我找姓马的,找了好一会儿了。

女人犹豫了一下,笑笑,把林辛往屋里让。

三间堂屋。客厅装修得很雅致,布置得很温馨,地面上铺着实木地板,枣红色的窄板,踩在脚下有一种踏踏实实的感觉。女人取出一只纸杯,为林辛倒水。东屋的门半开着,林辛好奇地瞥了一眼,看到一个一米多高的收纳柜上摆放着一只尺方大小的深色镜框,里面嵌著父亲的照片,是黑白的,镜框的周边,围了一圈黑纱。

父亲在向他笑,像是在欢迎他的到来。

林辛从女人手里接过开水,道了谢,两人面对面站着,一时无语。

男孩从西边屋里拎出一支玩具冲锋枪,对着林辛一通扫射。

女人看着男孩,眼里满是忧伤和怜爱。

坐一下吗?女人问他。

林辛看了看那一组亚麻布面的沙发。父亲肯定在那上面坐过,父亲坐它时是什么心情呢?会觉得幸福吗?还是觉得很辛苦?眼前这孩子,会像少年时的自己一样,依偎在父亲怀里吗?

不了。林辛的嗓音有些沙哑,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上午没有看到母亲,他会是现在的感觉吗?不知道。林辛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类似的问题。和牛娣分手时,两人抱头痛哭了一场,那是纯粹的忧伤,与现在的情绪完全不一样。

你,是林辛。女人忽然说。

林辛心里微微震颤了一下。他一进大门就意识到,女人是知道他的。

林辛点点头,想笑一下,失败了。他把水杯放到茶几上,犹豫了一下,扭头就往外走。走到院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女人慢慢地跟出来,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似乎林辛就是一个讨水喝的过客。

他——林辛指了指在堂屋门前啪啪拍巴掌的男孩,说,治不好吗?

女人摇摇头,说,去过很多地方,没效果。

林辛想,不知道父亲有没有陪她去那些地方,这个优雅的女人,她一定吃了很多苦。

林辛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个男孩,他是父亲的儿子吗?

这个问题搅得他很不安,回到牛娣身边时,脸上还有一些懵懂的神情。牛娣说,哥,中午我请你吃饭吧!咱们到刘海涛开的饭馆去,他做的全鸡很好吃。而且,你也替我长一下眼,识别一下他这人。

刘海涛是牛娣半年前交的男朋友,林辛见过他的照片,没见过真人。

林辛摇摇头,推说有些累了,让牛娣把他送回家。

家在老县委大院里面,有一个宽阔的院子,爷爷当年做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时分到的。后来房改,爷爷花了三千块钱,把它买了下来。父亲结婚时,爷爷为了把父亲留在家里同住,把四间起脊房推倒,建了四间平房,又盖了两间边房,做厨房和卫生间。林辛出生时,父亲在边房上面加盖了一层,说是给林辛做娱乐室,长大了做书房。

林辛在这个院子里长大,每次回来,都有一种结束流浪的感觉。

大门永远是光鲜的。父亲和母亲每年都要漆一次大门,那种深厚而喜庆的朱红色,让人还没进院便能感受到院内生活的温暖和富足。一条两米宽的水泥路从大门口一直铺到堂屋门前,路的西侧依次栽种了四棵树:两棵石榴,两棵樱桃,树龄都超过三十年。现在,石榴树枝繁叶茂,活力十足,樱桃树花团锦簇,招蜂引蝶。院子的东南角,有一座两米多高的假山,设计得很精妙,细细的流水长年不断地潺潺流淌,十三条金鱼在假山下的浅水池里自由地游弋。爷爷和父亲都喜欢十三这个数字,那些金鱼每月都会夭折数条,夭折的当天,便会被补足数量。

林辛打开堂屋门,走进客厅。客厅里还像过去那样一尘不染,整洁中透出富贵的光景。只是有一些潮湿的气息,就像一根长长的头发掉进了满锅雪白的鱼汤里,让人感到有点不舒服。林辛坐到沙发上,掏出手机看了一下,他希望有母亲发来的短信,或者,微信。但是,没有。袁袁倒是发了不少微信,是和几个闺蜜逛街时拍的照片,满满的商业气息。

客厅的墙上,挂满了镜框。林辛曾经数过,大大小小,有四十五只。爷爷喜欢把所有的照片都塞进镜框里,然后挂到墙上。父亲在继承爷爷优良传统的同时,还发扬光大,把家庭得到的荣誉也挂到了墙上。连续十五年的五好家庭,连续十年的幸福之家,还有书香之家,敬老模范,临城好人,那些荣誉像竞相开放的花朵,在墙上熠熠生辉。后墙的正中间,悬着一个半米长、三十厘米宽的镜框,镶着一张彩色大照,爷爷奶奶坐在最中间,父亲母亲,二叔二婶,林辛和堂弟林召唤、堂妹林媛分列在两侧,阵势威武,其乐融融。这是十年前的中秋佳节的中午拍的,那时林辛刚上高一。这张照片挂到墙上以后,林辛向爷爷提了一条意见,说墙上这么多东西,把房间装饰的整体性协调性破坏了。爷爷笑着说,傻孙子,你是不是说有些土啊?你要明白一点啊,有些东西就是要挂在墙上的,你放在柜子里,它们的意义就打折扣了。

爷爷是新中国成立前参加工作的老干部,享受离休待遇。奶奶退休前是一所高级中学的校长。他们的每一句话,都让人有被训诫的感觉。

茶几上保温瓶里的水是半温的,应该是昨天早上冲的。林辛来到厨房,冷锅冷灶,没有熟悉的烟火气息。他很不习惯,内心充满孤独和失望的感觉,仿佛站在这个世界上最荒凉的地方。他默默地走到院子里,在石榴树下站了片刻,然后,重新走进堂屋,拧开了父母卧室的房门。

这间卧室给林辛的欢乐,是他所有的欢乐中最难以忘记的。他十二岁才和父母分床,在此之前,这里就是他的世界。宽大的卧室,近乎奢侈的家具,随处能感觉到的温暖,所有的地方都萦着故事。在一只红木博物架上,摆放着很多旅游纪念品。父母每年都要在暑假期间带他出去玩几次,初中毕业以前,他已经到过四十多个大中城市。上大学那年,他还和父母出过一次国,西欧七国。那些纪念品,是他们一起带回来的,每一个都经过千挑万选,都有故事。从西欧回来以后,父亲问他有什么感觉。父亲以为他会说文明或者有序,但是,他只说了两个字:幸福。他记得,当时父亲和母亲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笑了,说,儿子,幸福,是对一个家庭,对一个人的一生,或者一生的某一阶段,最高最完美的赞誉了。

和父母同屋住的时候,有很多夜晚,他在睡梦中被异样的声音吵醒。在朦胧的光影里,他看到父亲把母亲压在身下,或者,母亲俯在父亲的身上,两人喘着粗气,剧烈地扭动着身体,发出一声声令人心惊的呻吟。那肯定是幸福的,他闭着眼睛想,不然,他们不会在劳累一天之后还乐此不疲地做这些事情。

在博物架的最上方中间的一个格子里,有一只精美的玻璃盒,里面叠放着三条猩红的面纱。林辛把玻璃盒取下来,打开,面纱上淡淡的香水味弥漫开来,就像渐渐回到心头的往事。八年前的那个秋天,一个叫黄春风的男人找到父亲,请他筹备一个大规模的同学聚会。黄春风是父亲的高中同学,开了两家公司,其中一家刚刚上市,他想让同学们分享他的喜悦。父亲的高中生活很有意思,一届四个班,二百余名学生,都在同一个班级待过,都是正经八百的同班同学,因为学校三次打乱他们的班序,三次重新组班,理由是不能让他们太熟悉,太熟悉会影响学习。这样做的结果是,所有的同学都相互熟悉了。黄春风想把一届二百余名学生都聚齐,花钱多少无所谓,关键是要聚齐。在黄春风心目中,父亲是组织聚会的最佳人选。高中三年,父亲当过三个班的班长。大学毕业后,父亲被分配到临城县工商银行工作,不到五年,也就是说不到三十岁,就做了临城县工商银行的副行长,又过了三年,被提拔为临城县中国银行的行长。黄春风请父亲组织同学聚会时,父亲已经兼任了黄花市中国银行的副行长。父亲本可以去市里上班,做专职副行长。但是父亲没有走,他的理由是父母年事已高,家里离不开。现在想来,父亲可能是舍不得离开那个姓荣的女人和那个男孩,他如果离开,那母子二人的生活会黯淡许多。父亲和母亲商量以后,答应了黄春风。母亲那时刚刚被提拔为县妇联主任,能力和事业都处在旺盛期,有很高的热情。父亲担任总策划,母亲担任总公关,两人齐心协力,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聚会取得了巨大成功,其中由母親设计的一个环节,让所有与会者数年以后还津津乐道。母亲规定,所有参加聚会的同学都要携带一至两名家人,在进入聚会大厅时,都要戴上面纱。待大家聚齐后,每个家庭都要依次走上灯光璀璨的展示台,让众人从体型和动作上分辨来者何人,然后再摘掉面纱验证。黄春风名下有一家很有名气的面纱店,所有同学都可以免费领取面纱,款式和颜色任意挑选。父亲和母亲带着林辛提前一天去了面纱店,经过精心比对,他们选了三条猩红色的面纱,是那种把整个面部严实包围只露出两只眼睛的款式,薄绸质地。林辛觉得这种面纱在举办假面舞会时使用倒是更合适,但是,父亲和母亲不这样认为。当一家三口戴着猩红色的面纱走上展示台时,全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既而,有人高声喊了起来:林一鸣,我爱你!全场所有人都跟着那人高喊父亲的名字,然后是暴风雨般的掌声。当一家三口揭下面纱与众人真面相对时,一些久未谋面的同学发出了惊叹声。林辛知道,父亲和母亲站在一起,是中国人传统观念中最理想的男女组合,郎才女貌。而且,父亲和母亲非常有夫妻相,在大家眼里,是地道的佳偶天成,是三生石上订的姻缘。林辛注意到,参加聚会的同学和他们的家人,大都选择了黑色的或者灰色、蓝色的面纱,只有几个青春美少女选择了颜色亮丽的面纱。

回到家里,林辛不解地问父亲,你为什么不选择和大家一样或者近似的面纱呢?你怎么知道自己选的面纱是与众不同的呢?母亲在旁边回答,因为你有与众不同的人生。父亲笑笑,说,每个人都有遮在面纱后的真实人生,无论那是什么样的人生,你的面纱都应该亮丽多彩,给人留下永恒的记忆。

林辛把玻璃盒放回原处,想,面纱本身就是精彩的故事,它也是真实人生的一部分。

手机响了,是堂弟林召唤打来的。

父亲有一个兄弟,叫林一基。林一基一直在外市的一家国企工作,他的儿子林召唤和女儿林媛和他生活在一起,林召唤在中学教书,林媛大学刚毕业,还没有参加工作。两家人平时来往不多,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聚一下。林辛和林召唤的交往很少,连在微信上相互点赞这样随手可做的事情都懒得去做。

哥,我要调回临城了。林召唤说。

林辛说,为什么要回临城呢?还是教书吗?你在市里的待遇不是更好一些?

林召唤说,我谈了个女朋友,临城的,我是为了爱情。

林辛心里有些疑惑,林召唤是为了爱情牺牲利益的人吗?

哥,你也知道,我参加工作没多久,经济上也不宽裕,所以,我想住在家里。林召唤又说。

家里的房子还是比较宽敞的,爷爷奶奶的卧室还闲着,母亲半个月打扫一次,一切都是老样子。

我觉得应该没有问题。林辛说,不过,这事我还得和我妈商量一下,要她同意才行。

林召唤犹豫了一下,说,哥,在咱老林家你是长门长子,那是爷爷奶奶留下的基业,你说行就行。

林辛嗅到了一些异味,感到了一丝不安。

我们老林家的传统你是知道的!林辛皱着眉头说。

那好吧!我等你回话。多久?明天行吧?林召唤的语气里有一些不恭。

一周!林辛按下结束键,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林辛一直在等母亲的电话,电话没有来,母亲却来了。

母亲上午十一点钟到了林辛的银行,一直在一楼的大厅里等,没有告诉在二楼办公的林辛。林辛下班出来时,看到母亲,愣了一下,脸红了,他想起了火车站候车室门前那一幕。母亲穿着一件蓝底素花长裙,脸上扑了一点粉,脚上是一双矮帮低跟网眼皮靴。

母亲微笑着迎上来,说,儿子,中午请我吃什么?

林辛想了一下,说,吃海鲜吧!附近有一家海鲜馆,海鲜粥的味道不错。

母亲点头同意,说,行,咱娘俩再喝点酒。

林辛有些惊愕,母亲一年难得喝一次酒,偶尔喝一杯,也是被动的。

要不,我把袁袁喊来陪你。林辛征询母亲的意见。他心里隐隐约约地有些担心,生怕气氛调节不好,惹母亲不高兴。

不用,母亲说,你爸去世后,咱娘俩还没单独聊过呢!

林辛要了一个砂锅海鲜粥,又要了一份香辣梭子蟹,一份皮皮蝦,还给母亲点了一个木瓜银耳羹。

酒是低度竹叶青,倒在小玻璃杯里,浅绿的色泽,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母亲连着喝了三杯,两腮慢慢地红起来。林辛知道,母亲有话要和他说。他到黄花市工作后,母亲经常过来,但每次都是提前约好。像今天这样的不期而至,还从来没有过。

儿子,看到你的成长,妈很高兴。母亲说,你有了一个不错的工作岗位,还有了袁袁。袁袁的家庭呢,还是不错的,妈也放心。所以,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我,要和你余大大生活在一起了。

林辛以为母亲会解释三天以前的事情,他已经准备好了,无论她怎么解释,他都会满面微笑地说,妈,我理解你。但是,母亲上来就放了一个炮,一下就把他炸晕了。

林辛没有抬头,忽地把一杯酒吸干。

我打算一个星期后搬过去。母亲说。

没有商量!是通知!

林辛抬起头,看着母亲。母亲脸上是他熟悉的坚毅的表情,还有一丝很难发现的,妩媚。

不办个婚礼吗?他本想嘲讽一下,发出来的声音却是悲观的。

母亲没有回答,默默地喝了一口酒。

还不到五十天。他更像是自言自语。

可我已经陪你爸走了近三十年!我陪余翔天的日子,从现在算起,还能有几年?五年?十年?母亲有些激动,声音尖利起来。

他的五年十年,与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一定要与你绑在一起?林辛说完,突然意识到,几天来,自己过于郁闷,还没有认真想过母亲与余翔天的关系。

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林辛问得很艰难,但是,这是一把钥匙,不问不行。只是,他无法更细地表述,这个开始,是肉体的开始,还是爱情的开始?

比你的年龄大。母亲把一杯酒一饮而尽。

林辛惊呆了。淋到头上的,不是一盆冷水,而是所有的冷水。他在冷水中挣扎,愈来愈冷,愈来愈害怕。

既然是这么久的感情,为什么还要和父亲结婚?是迫不得已选择了父亲,还是把婚姻当作一块遮羞布?在她的婚姻期内,她还做了什么?

最严重的问题是,他是父亲的儿子吗?

他感到一阵眩晕,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随即变作了语言:你有没有,盼望这一天早日到来?

这一天是哪一天?他知道自己说的是父亲的死亡,而母亲会这样理解吗?

我救过你爸的命!母亲有些愤怒地说,而且,余翔天的老婆五年前就死了。有一点你必须明白,自打和你爸结婚,我在肉体上是忠实的。

和母亲谈论这样的问题,让林辛羞愧、屈辱,他知道,这场无法缺席的谈话,将把母子俩二十多年的和谐摧毁很多,回不到从前了,幸福的气球,已经漏气了。

还有,你并不知道,你爸是有他自己的爱情的。我们齐心协力建立起来的感情,最终变作了纯粹的亲情!母亲的声音很低,每个字都如针一样扎人。

我们夫妻关系的基础,是责任,是相互的义务!母亲说,结婚之前,他就知道我和余翔天的关系,但是,他的背叛,不是在找平衡,而是身与心共同的背叛。

林辛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这方面的真相,完全揭开,会万箭穿心。母亲心意已决,就让她自由吧!以后,将会有一种新的关系逐渐建立起来,也许,他们能在新的关系中找到和谐。

林辛说,你和我爸,真是好演员啊!

母亲微微摇了摇头,说,儿子,也许,你将来的演技比我们还好。当你进入了一个舞台,便不能不演,既然演了,就努力演好吧!其实,你爸是有机会更进一步的,如果当年他舍得离开临城,早就做黄花市中行的行长了……

母亲的眼里有了泪花。良久,她长叹了一口气,从提包里掏出一个玲珑的橘色真皮卡包,从中抽出一张中行卡,说,这是我和你爸所有的积蓄,二十万。本来可以有更多,但是,你爸,他的收入大部分都花在了别人身上,我知道,他还有一个傻儿子。

母亲把卡推到林辛面前。

林辛把卡推回去,说,这钱,还是留给您养老吧!

母亲摇头道,这是我和你爸为你攒的,我们一个季度往卡里打一次钱,是当季所有的余钱。我不能把它带走,儿子,我的退休金足够我生活了。最奢侈的年代已经过去了,今后的日子,粗茶淡饭,更适合我。

林辛还想说什么,手机响了,是林召唤的电话,催问他有没有和母亲谈房子的事情。

林辛把林召唤的想法和母亲说了,母亲立即变了脸色。

他要抢房产了。母亲说。

林辛疑惑地看着母亲,说,他至于吗?用这种欺骗的手段?

母亲冷笑了一声,说,你以为这一招是林召唤想起来的?一切都是林一基指使的。林一基的人品你不了解。你不要看他像笑面虎一样,内心却是一片黑暗。他们一家没有在你爷爷奶奶跟前尽过一天孝,没有在他们病床前拧过一次热毛巾,更不用说其他的了。现在倒好,要来抢祖业了,没脑子的东西!

如果不是害怕你爸,你爷爷去世的时候他就闹起来了。母亲又说,现在撕下面具了,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他也不称称自己有几斤几两。

母亲又一次打开提包,取出一只信封,递给林辛手里,说,你爷爷奶奶的遗嘱,房产全部留给你,经过公证的,我和你爸早就做好了。

林辛心里一阵酸楚。父亲如果还活着,该有多好,就让戏永远地演下去,他愿意配合。

晚上,林辛躺在床上,想起母亲说的“你将来的演技比我们还好”这句话,久久无法入睡。第二天早上,他给袁袁打了个电话,说忽然觉得肾部疼得厉害,让袁袁陪他去医院做个检查。

在市人民医院内一科,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瘦男人给林辛开了一张肾部CT单子。在CT室门外的等候区,林辛和袁袁坐在不锈钢连椅上,袁袁用手机打游戏,林辛则不停地用手机百度肾结石、肾癌之类的病情。我不会是肾癌吧?林辛把肾癌的临床表现指给袁袁看。袁袁笑了,说,雨后春笋噌噌噌,你会得肾癌?那得多衰?林辛也笑了。雨后春笋是两人第一次做爱时袁袁夸奖林辛的话,形象而性感。每次做爱时,袁袁都会大呼小叫,似乎性愛是最幸福的事情。但是,当林辛需要她时,十次顶多能约到三次,那些良好的表现,便有了逢场作戏的嫌疑。

做过CT后,不到一小时,片子便拿到了手,结论单也出来了。

林辛把片子和结论单递到瘦男人手里时,脸色很难看。袁袁也有些紧张。两人已经看了结论,说右肾上有一个肿块,建议再做一次增强CT。瘦男人看了足有五分钟,叹了一口气,说,那就按他们的要求办吧,再做一个增强的。

增强CT的片子和结论单拿到手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瘦男人眉头紧皱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片子,说,要不,你们明天来住院吧!

林辛用颤抖的声音问,是肾癌?

瘦男人点点头。

袁袁低声抽泣起来。

林辛长叹了一口气,头垂在胸前,久久不说话。

袁袁拭去泪水,声音嘶哑地问,医生,能治愈吗?

瘦男人摇了摇头,说,如果住院,能撑五个月左右;不住院,不超过三个月。

袁袁还想问什么,林辛一把拉住她,像一阵疾风一样离开了医院。

在林辛租住的公寓里,两人和衣躺在那张宽大的杉木床上,四目相对,良久无语。室内的光线渐渐暗下来,一切都模糊起来。林辛开了灯,把袁袁搂在怀里,低声说,我们,分手吧!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袁袁推开林辛,惊愕地看着他,说,你现在想的不应该是分手,而是去住院,我相信会有奇迹的。

林辛苦笑笑,说,我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奇迹。

袁袁下了床,理了理衣服,说,我回去问一下我爸我妈,他们经历的事情多,也许会有好主意。

袁袁走后,林辛给瘦男人打电话,说赵叔真是太感谢您了,过几天您把那几个朋友都喊上,我要好好请你们一次。瘦男人声音低沉地说,侄子,我和你父亲是好朋友,你父亲不在了,我会尽力帮助你。但是,你这次玩得有些大了,你看那姑娘吓的!何必这样玩呢?如果人家哭着喊着要和你结婚,我看你怎么收场!

林辛早就想好了,如果袁袁真要和他结婚,他就去外地复查一次,把这次检查当误诊就是了。

我这是演戏吗?他想,为了以后不演戏,必须先演这一场吗?

第二天上午,袁袁很早就来了,见面就给了林辛一个大大的拥抱,说,林辛,我郑重地告诉你,我要和你结婚,我要用婚姻证明我的爱情,我要让你恋恋不舍,从而激发你战胜病魔的勇气,创造出一个奇迹。

林辛的泪水哗地下来了。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袁袁拉着林辛商量婚期以及相关的事情。以林辛的意思,婚礼要在两个月以后举行,一场仓促草率的婚礼是对婚姻的亵渎。袁袁不同意,说一个月以后,我要名正言顺地在你身边照顾你。最终,林辛屈服了。

随后,林辛和袁袁商量,要去上海复查一下病情。他不敢告诉袁袁真相,现在,他非常害怕失去这个美丽而善良的女孩。

林辛开始后悔自己的草率。

袁袁建议,在去上海之前,最好委托一家中介公司把临城的房产处理掉,一来,看病和婚礼需要很多资金;二来,那个地方以后还怎么回去呢?满院子满屋子的回忆和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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