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米亚战争边缘:卡尔斯要塞攻防战
2019-11-15鸿渐
鸿 渐
在19 世纪中叶最重要的战事——克里米亚战争中,俄国、英国、法国、奥斯曼土耳其等多国都被卷入其中,这场历时数年的战争的主战场自然是以塞瓦斯托波尔为核心的克里米亚半岛,然而在俄土接壤的高加索地区亦曾有过激烈的战事,其中的焦点之一便是卡尔斯要塞的围困。
军官团助阵
克里米亚战事既起,沙皇俄国和奥斯曼帝国这两个老冤家之间便迅速爆发冲突,双方在从黑海到波斯边境的近240千米边境线上大打出手,在这条国境线的中央,其中的一个争夺焦点便是古亚美尼亚王国时期留下的要塞卡尔斯。
整个1854年夏天,俄军和奥斯曼军队围绕着卡尔斯交战不休,先是俄军先发制人击退了1个土耳其师,接着得到增援的土军发动反攻,与俄军展开了数万人兵力规模的交战,从而保住了卡尔斯要塞。此后由秋入冬,俄军受制于克里米亚半岛主战场而无法调补兵力,土军亦后继乏力,卡尔斯战场遂陷入僵持局面。
那年冬天也并非全无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卡尔斯守军迎来了他们的英国“外援”。按照奥斯曼军队的要求,作为其盟友的英国军队派出一个军官团前往卡尔斯,任务是协助当地守将整训部伍、加强防御、确保卡尔斯的安全。
这个军官团的首脑是英国陆军准将芬威克·威廉姆斯,成员包括阿特威尔·莱克上校、克里斯托弗·丁斯戴尔少校、亨利·汤普森上尉和军医汉弗莱·桑威士博士等人。莱克来自英国皇家工兵部队,丁斯戴尔是炮兵战术专家,汤普森因在1852年的缅甸战役中负伤而颇有敢战之名,而桑威士则是常年在英国的远东和近东殖民地活动的资深医官。
至于威廉姆斯准将,他算是当时英国陆军中游历最广的军官之一,足迹遍及欧、亚、非多地,在克里米亚战争开始时,刚刚从英国驻印度军队中被调往土耳其的安纳托利亚地区。对于像威廉姆斯这样来自印度军团的军官,在一般人眼中并无太好的印象,比如英国驻伊斯坦布尔大使助理詹姆斯·斯凯恩就形容道:“组成所谓土耳其特遣队的英国军官,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印度人,他们肝功能紊乱,志气已被消磨在了他们的俱乐部里。这些人被找出来去指挥土耳其军队,表明我们的战争部似乎对于任用军官一事不再秉持崇高的理念。”
“上了年纪的印度人”指的是在印度殖民军队中服役多年的英国军官,很多人在此期间都沉迷醉乡,以至于患上了“肝功能紊乱”。然而,威廉姆斯肯定不属于这一类人,他深信自己在卡尔斯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除了随行的英国军官,威廉姆斯还招募了几位富有作战经验的欧洲军官,他们的共同特点是从内心深处与俄国为敌。与英国军官团产生交集的人包括匈牙利人基尔吉·科梅蒂和约瑟夫·科尔曼,他们在1848年和1849年失败的匈牙利独立革命后为免迫害而逃离了家园,加入了奥斯曼军队,采用当地人的名字,还拥有帕夏(贵族军官)的头衔。逃离俄国占领下的故国的波兰流亡者也出现在了威廉姆斯帐下,其中一名波兰武官使用马赫穆德·阿芬迪的穆斯林姓名。
全面恢复战斗力
1854年冬天,卡尔斯的奥斯曼守军的状况并不好,甚至可以说面临着严重的困难。整个奥斯曼军队最近的一次改革发生在30年前,那次变革是根据当时的奥斯曼军队首席欧洲顾问、后来为普鲁士提出了全面制胜战略的军事家赫尔穆特·冯·毛奇的建议而进行的。
不过这次变革很不彻底,效果也不好。变革之后,虽然说旧式的土耳其指挥官已无法继续在军队中掌握大权,可是新式指挥官在现代军事战略、战术和组织方面却也没有受过什么良好的训练,这让奥斯曼军队处于青黄不接状态。
就拿卡尔斯的守军来说,除了奥斯曼军队的正规士兵,还补充了另外的各色士兵,包括库尔德人、贝都因阿拉伯人、高加索山地战士和拉兹山地战士等。除了拉兹人被编组成步兵单位之外,另外的非正规士兵都以骑兵的面貌出现。所有这些单位相加,卡尔斯的守军兵力约为1.6万人。
威廉姆斯于11月到达卡尔斯,他很快就发现当地还存在贪腐问题。那些在夏季战事中阵亡和重伤的士兵依旧被编在部队当值花名册中,与这些“人头”相关的一切——食物、被服、武器、弹药和工资,都成了土军军官的囊中物。更糟糕的是,有些军官还截留部分用于在岗士兵的物资,把它们转卖给军队承包商以获取丰厚利润。士兵的工资也被挪用了,所以许多人几个月来都没有领到一毛钱。
后果自然是很严重的。威廉姆斯在11月给友人的信中描述了他观察到的当地驻军的情形:“一半人已经或即将死于疾病和冻伤,因为他们的口粮很差,也没有冬季制服来保护他们免受冻伤。”不过威廉姆斯也表明了自己的决心,“我将尽我所能为这里的驻军服务,我相信只要吃得好,这里的1.6万名全副武装的人员能够守住这座要塞”。
这名英国准将虽然不是卡尔斯的最高指挥官,但以军官团团长的身份而握有很大的权力,他直接向安纳托利亚奥斯曼军队司令官瓦西夫帕夏力陈时弊,结果后者下令解除了卡尔斯多名奥斯曼将军的指挥权,这样一来,威廉姆斯到12月中旬已成为1.6万名守军事实上的最高指挥官。
大雪纷飞之际,瓦西夫帕夏下令向卡尔斯调入了军需物资,炮兵司令官塔希尔帕夏也送去了守军急需的大炮。有了及时的补充,威廉姆斯安排新近加入的爱尔兰军官威廉·奥菲里斯上尉和法国军官施瓦岑贝格男爵专事后勤业务,同时他指定莱克上校负责新筑和补强卡尔斯的筑防体系,汤普森上尉负责加强奥斯曼士兵的训练。
残酷的要塞攻防是克里米亚战争的一大特点
1855年开春后,各项工作都取得了成效。在一封家信中,训练官汤普森描述了他的日常:“在工作日,我们策马骑行于各部中,督促他们训练,并写出报告,然后用晚餐、上床休息。第二天紧随其后,它们看起来都是一样的。”经过强化运作,卡尔斯已经重新恢复了要塞本色,威廉姆斯在1855年6月7日认为卡尔斯已经做好了经受进攻的准备。事实上,一支俄国军队也正在朝它迈进。
饥饿和疾病
为补上一年的遗憾,俄军出动近6万人的兵力,在米哈伊尔·穆拉维耶夫将军的率领下大举进迫卡尔斯,力求一举攻下这座要塞。俄军的行动始于6月16日,在大规模的步兵编队开始缓慢移动之前,彪悍的哥萨克骑兵率先跨越边界,和一些奥斯曼的游骑发生遭遇战。
土军的骑兵部队成分复杂,缺乏统一的指挥和战术,他们在敌后巡逻或突袭等小型任务中颇为有用,但是正面交战却派不上用场。因此,奥斯曼骑兵在哥萨克的冲击下纷纷败退,开始收不住脚地退向卡尔斯要塞的外围防线。而在哥萨克继续追击的同时,俄军步兵也开始结队推进,大有趁胜追击之势。
在外围防线的制高点上,汤普森上尉指挥的奥斯曼步兵和炮兵正严阵以待,他们深知只要守住这处被称为“黑山”的所在,对手就无法全线突破。有赖于塔希尔帕夏提供的火炮,守军火力全开,哥萨克被打散,更有约500名俄军步兵死于炮火之下。
看到趁势直取的意图落了空,穆拉维耶夫将军叫停了强攻,俄军改取另一个策略:围困卡尔斯要塞。一场比拼意志、士气和物资储备的斗争开始了,威廉姆斯努力想让他的对手相信卡尔斯要塞拥有充足的供应和高昂的士气,穆拉维耶夫则决心团团围困卡尔斯,同时击退任何可能到来的援军,耐心等待着饥饿和疾病为自己带来胜利。
在战事相对沉寂的日子里,莱克上校一直忙于指挥部属加固各处工事,直到防御体系达到“几乎坚不可摧”的程度,为此他和他所指挥的奥斯曼士兵每天只能睡上3~5个小时。桑威士博士要求城内的医院为俄军的全面猛攻做最坏的打算,他预计最糟的情况“会在任何一天发生”。在英国军官团督促下的奥斯曼步兵和炮兵在卡尔斯及周边高地上坚守不退,不时击退零星来敌。
多产的“战地作家”汤普森每晚都会潦草地写点什么,以免自己陷入乏味和沉默。根据他的记载,威廉姆斯和英国军官们已经可以用“足够本地的方式”与土耳其士兵们交谈,并且以奥斯曼风格与当地的军官们一起坐着喝咖啡和抽烟斗,英国人和土耳其人还不时进行跨越军衔级别的摔跤比赛。
7月1日那一天,一支俄国军队突袭了卡尔斯附近的耶尼科伊村,掠得了大量小麦、大麦和已经制成的饼干,从而摧毁了要塞守军的一处重要的粮食供应点。当然饥荒倒还不至于马上出现,毕竟要塞内储备有还算丰富的物资,但是这批物资的使用时间也是有限度的。
从7月中旬开始,卡尔斯守军开始执行严格的食物配给制,汤普森说他在17日那天的一整天里只吃了一片冷煮牛肉。执行食物配给期间,威廉姆斯发现了仓库管理者向黑市倒卖军需物资的情况,便将其公开处决,以振奋士气。
进入8月初,守军中那些非正规士兵开始人心浮动,看来有可能因饥饿而发生叛变。对此,威廉姆斯对整个配给系统进行了重组,力求更合理地分配食物,同时还鞭打了一批不服从命令的高地战士,希望以此树威。
就算有这些努力,卡尔斯的粮食供应情况还是日益恶化,相比守军士兵多少还能获得一些粮食的情况,卡尔斯的市民已不得不把城内的狗、猫和老鼠作为主要食物来源了。桑威士博士焦虑于医院的情况却又无能为力,这名军医报告说,每天至少有1名士兵死于营养不良或者疾病。
在马上观察形势的英国军官
攻防大战
从线报中得知了守军的困境,俄军自8月初开始连续发动了正面强攻。8月7日,攻防双方在卡尔斯城外重要的防御支撑点坎尼堡展开激战,经过整个白天的厮杀,俄军的进攻被瓦解,卡尔斯要塞也度过了8月里最艰危的时刻。进攻一方在这次失败的尝试中至少损失了1000人,桑威士博士认为此战是“最愚蠢,最难以理解的攻击”。
9月中旬,卡尔斯收到了一则好消息,一直是克里米亚战争双方争夺核心的塞瓦斯托波尔港已落入英法军队的手中。这样一来,围攻卡尔斯的俄军就面临不利局面了,一旦英法军队趁势而进,自己就有被同俄国本土切断的威胁。为了避免这一局面,穆拉维耶夫在9月29日天亮前下达了强攻命令,尽遣主力对卡尔斯的多处防御地段同时发动正面攻击。
穆拉维耶夫希望凭借猛烈的攻击,在冬季到来之前迫使奥斯曼军队屈服。他为了这次进攻编组的三路庞大的队列,分别于29日凌晨4时过后开始推进。土耳其哨兵很快就发现了敌军的异动并向他们的指挥官发出警告,各阵地上的守军全员待命,战斗在4时30左右打响了。
穆拉维耶夫将军希望毕其功于一役,投入了几乎全部兵力来做赌博式的进攻。从战术上看,俄军希望在晨雾和黎明的微弱光线中展开一次事半功倍的奇袭,但是奇袭战术失败了,穆拉维耶夫的努力也在奥斯曼堡垒面前归于徒劳。
由于在战斗开始后不久就丧失了奇袭的特性,俄军的行动变得不再协调一致,很快就草草收场。在击退俄军后,威廉姆斯对自己的部下送上了赞誉,他声称自己不仅是喜欢,而且是钦佩土耳其士兵,认为他们是“世界上出色的战士之一”。
不甘挫败的穆拉维耶夫在10月3日又发起了一次大规模攻势,这次进攻同样兵分三路,其中仅中路出动的兵力就有22个步兵营、一支由“龙骑兵”和哥萨克人组成的大型骑兵部队,以及至少32门大炮。在统帅的严督下,俄军步兵表现出了坚定的姿态和无畏的决心。观察到敌人气势的威廉姆斯在致友人的信中写道:“俄军士兵以他们那种特有的稳定性和无畏精神推进,场面令人动容。”
不过,守军同样打出了气势。当俄军步兵进入射程之后,奥斯曼士兵不断发出齐射,汤普森的炮队也发出猛烈的炮轰。尽管受到这样的火力急袭,自己的队列中也很有一些人被打倒,但是俄军攻势不减,前锋已经冲上了至关重要的“黑山”高地,汤普森不得不率部从那里撤退。
双方在全线都倾泻出猛烈的火力,这对位置最靠前的步兵队列产生了可怕的影响,尤其是左边的那一路,“俄国军队在左侧的攻势瓦解了,在场上留下了850名倒下的士兵”。
在守军防线的中央,也即由丁斯戴尔和匈牙利人科梅蒂负责的防区,俄军的队列遭到了严重的杀伤,他们在战斗开始后的几个小时内投入了绝望的战斗,突破了部分外围工事,但始终无法打退当面的守军。
在威廉姆斯的要求下,丁斯戴尔和科梅蒂甚至挥动部下发起了反击。这次反击得到了一支城内预备队的加强,并采取侧翼攻击和步炮结合的战法,让觉得自己距离胜利已近在咫尺、已经在考虑如何完成至卡尔斯城区的最后一段距离的俄军士兵大出意外,他们在惊慌中纷纷败退,守军的中央战线终于宣告安全了。
17时30分,俄军展开了最后的努力,8个步兵营、3个骑兵团和3个炮兵连合力攻击卡尔斯东南面的外围战壕,那里被守军称为“英国多面堡”。进攻一方声势浩大,对此准备不足的守军在多处被击退,看到这一情况,威廉姆斯命令汤普森组织起两个土耳其步兵营发起反击。这场反击同样出乎俄军的意料,奥斯曼士兵在一场刺刀和棍棒的肉搏战后将俄国人赶出了“英国多面堡”。
坐在铁丝网上的奥斯曼军官和他的随从
力竭而降
10月3日的交战是卡尔斯围困战期间规模最大的一次战斗,英国军官估计俄军在此战中有大约6500人战死,而据俄军逃兵透露的情况,其伤亡人数实际上接近1.5万人。在那之后,俄军不再对卡尔斯发起强攻,不过仍继续保持着对该地的合围态势。
因为在这一天的出色表现,包括奥斯曼军官胡赛因帕夏在内的多人获得了表彰,而英国炮兵军官丁斯戴尔更因为指挥炮队的战果而赢得了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然而战斗的胜利并没有改变卡尔斯的处境,一个例证是,身着轻便服装的土耳其士兵经常冒着炮火去剥取俄军死者身上的厚重衣物,因为10月的卡尔斯已经非常寒冷,而守军的过冬物资完全没有着落。
此时,后方传来了关于奥斯曼援军的流言,一种说法是卢特菲帕夏统领的军队已经从克里米亚赶来,另一种说法称瓦西夫帕夏正在安纳托利亚多地调集军队前来解卡尔斯的围。但这些只是传闻,卡尔斯的守卫者无法对此表示乐观,俄军的包围圈也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
战胜敌人的兴奋劲很快就被遭受围困的绝望情绪所取代。低温、食物缺乏和医疗手段匮乏导致了霍乱等疫情,10月和11月有超过1000人因饥饿或疾疫死亡。城内被可怕的死亡气息所笼罩,有的哨兵在晚上突然失踪,第二天清晨人们在某处废弃的房子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守在堡垒和战壕里的士兵现在只是靠意志力继续支撑着。
俄军的策略奏效了,强攻得不到的东西,可以通过围困来获取。11月时光将尽时,卡尔斯的饥荒和疾病已经达到无法忍受的程度,而传说中的援军完全没有踪影,威廉姆斯准将决定放下武器。
11月25日,处于半饥饿状态的卡尔斯守军正式投降,卡尔斯要塞终于落入俄军之手。穆拉维耶夫将军只允许奥斯曼军队中那些非正规的军人返回他们的家园,正规士兵则成了俘虏。威廉姆斯和他的军官团成员被送往俄国拘押,不过其中的匈牙利和波兰军官已经在24日夜里趁乱脱逃,从而避开了俄国人的囚禁。两名匈牙利人科梅蒂和科尔曼此后继续在奥斯曼军队中服役,于1877—1878年的俄土战争期间在安纳托利亚东部作战,又重临卡尔斯故地。
卡尔斯的恶劣环境永久性地影响了汤普森上尉的身体,虽然他的健康状况在1856年获释回到英国后略有好转,但还是很快就死去了。相比之下,威廉姆斯和其他军官虽然还算幸运地活着,但毕竟因为经历了败降而就此沉寂,不再有更显赫的际遇。
1857年,英国出版商推出了一本名为《卡尔斯及其捍卫者》的书,作者就是参与了守城的匈牙利军官科梅蒂。由于这本书文笔出色的描写,使得卡尔斯攻防战一度在英国成为公众关注的热门话题,不过很快的,普通人就忘记了这场发生在偏远的高加索地区的残酷战事,卡尔斯要塞攻防战也就成了历史长河中的一朵小浪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