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天长》:一句缝在时空上的戏言
2019-11-15
故事发生在包头。
这座北方城市,简洁、纯粹得如同生活本身。安居乐业的引线,就轻巧地埋在这里。
知青回城,带着结下的深厚友情,即便是住,也要挨着彼此。一栋筒子楼可以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情谊摆在里面,什么都攻不破似的。
每日出工,下班。回到家,一条过道的油锅全都热闹起来,你也芹菜我也芹菜地,毫无参差地过着日辰。孩子也像是共有的,生日蜡烛要一块吹,一罐大白兔奶糖,甜的不只是一代人。
极有记忆点的那一天,大门关紧了,在他们的小天地里,好不容易才从广州弄回来的磁带在录音机里唱得比谁都轻快。张新建(赵燕国彰饰)跟高美玉(李菁菁饰)在光滑的音乐里跳舞,跳着跳着,像是日子都变得顺坦。大家眼里,似乎都流露过希望此刻成为永恒的希冀。
可最后到场的李海燕(艾丽娅饰)怕人听到,嚷着换歌。录音机旋即改口,唱起“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怀想?旧日朋友岂能相忘?……”这《友谊天长地久》一出来,所有人都陷到不可名状的感伤里,谈起什么,都有了城际与年头的刻度。
刘耀军(王景春饰)、王丽云(咏梅饰)、沈英明(徐程饰)跟他们把日子过久了,谁都没想着还有分崩离析的一天。
怪就怪时代跟命运一起无常地作祟。
在那个计划生育的年代,王丽云怀了二胎,被扭到医院动了刀子。刘星成了独子,独子却意外溺水身亡了。再没法生孩子的夫妇二人,在水边把魂都给哭断。
命运很残忍,让沈浩糊里糊涂地成了好兄弟刘星丧命的直接因素。更残忍的是,沈浩的母亲正是让密友王丽云不能再次生育的推手。而且,两家人的交好,让刘耀军和王丽云就连指责都无从下手。
都说时间会抚平创伤,但伤口就绣在心口上,搏动一下都在作痛。两家人都难过,却丧失了相互安抚的能力与资格。
于是,刘耀军和王丽云躲到了遥远的南方,把周永福(王源饰)当作刘星养了几年,气了几年,猛地一别离,像是问时间讨的债,也到了交割的期限。时间在给他们剔掉旁人,只留他们两个埋头喘气,喘着喘着发现大家都老了。
而李海燕不仅老了,还病了。她在生命倒数计时的时候,愈发觉得当年的愧疚长得枝繁叶茂,沈浩(杜江饰)后来说心中那棵树要撑破他了,其实李海燕的树更有杀伤力。时间带给沈家的财富也像是莫大的讽刺,当年二胎不能生,不就是都没那闲钱去交罚款么?
仔细一想,当年胎儿没了,换了一份“先进”的表彰,尽忠职守的工厂领导李海燕觉得刘家增了光,刘家却觉得荣誉变成了跳蚤,咬得好生难受。可原来不知不觉间,这些跳蚤从他们身上,跑到了沈家,把李海燕都噬出了血。
等到她的血液即将抽干,所有人重聚包头。
李海燕在病床上模糊了时间,她颤巍巍地对王丽云说的,是可以再生了,因为有钱了。太出乎意料的错位,又是再明白不过的症结。她们都哭,一个哭那错误可以被纠正了,一个哭没有什么错误需要纠正了。
两家人各有各的背负,却都顺着性子哑了下去。
这些年里,唯独沈茉莉(齐溪饰)不是这样。这个因年纪轻减几岁而夹在两代人之间的异类,曾经从小妹的角度依恋过刘耀军,等到彼此南北相隔,她又想把他从大哥扯到情人的位置,去狠狠地犯错,用僭越、荒谬等词语来替他们家赎罪。
这样无望的举动,叫这几十年的过往在昏睡中打了个激灵。
这命运,把人像芝麻那样往面饼上一撒,当真就天各一方,独自苍茫了。任谁想起那栋筒子楼,都不忍多念。反正什么东西一比,都不够彼时情深。
情深却是有蛊惑的,哪怕是穿行过历史节点的他们,也都在侥幸中失了戒备。而世故如我们,看着“无常”二字悬在头上三尺,都不忍把故事看下去。
导演王小帅对无常看得清透:“在时间的长河里,你真的有时候把不住,有时候真的会走偏,或改变。意料不到的事情很无常,我想把这种体会弄出来。”
在他镜头下,时间长河把人拍得水性全忘,蓦然之间就散到了海角天涯。就像是黄伟文给陈奕迅写的《最佳损友》,“……被推着走,跟着生活流,来年陌生的,是昨日最亲的某某”。
任何事情都在时间迈开的双脚之间比对。时间成了镜面,却怎么也对不齐现实的本真。过去的好,还没映照过来,就湮灭了。
可当人想淡忘,风吹草动都会幸灾乐祸地给人做联想。每个人都在想当年,照相机前的你我,怎么可以笑得如此开怀坦荡,怎么可以觉得生活将会永远美好。
沈英明后来对张新建说起刘家,“他们对我很客气,可找不到可说的话了”。一桌人,也都找不到可说的话了。
时间涌动了三十年,像是一个人在回忆此生,各个时段的往事不断交错翻滚。前因后果都不是线性的,往事给未来岔开了新路,未来却又定义了往事的属性,但即便判断的眼光变了,也还是破不了彼此的烂局。
而时间又是一名不食人间烟火的教练,催促着他们按照规则行走。可人还没适应一套社会法则,社会又已经变了样。在时间的把戏上,他们输得彻底,我们也觉得,自己要被那种败仗给摁得死死的。
这就是成长的代价,伤痕越来越多,内伤也越多越密。再听听刘耀军的手机铃声,那可正是S.H.E的《不想长大》。
都不得不叹一句,时空无常,连人的追悔、解脱都很无常。
可饶是世事如此壮烈,在《地久天长》里,镜头是淡然的,表演也是淡然的,只是越淡,越像暗涌,踩进去了,就跟着他们,一同卷到玩笑里。
笑他们,笑我们,笑那句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