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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讽、“英雄”与家庭关系建构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改编研究

2019-11-15胡丹妮西安外国语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陕西西安710128

电影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林恩李安战争

胡丹妮 (西安外国语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8)

美国作家本·方登所著长篇小说《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是作者套用战争文学史上的经典《西线无战事》的叙事框架,背靠新的政治背景,对“战争的毁灭性”这一母题进行现代意义上的重述。2016年,李安将其搬上大银幕,120FPS/3D/4K顶配的高帧率技术创造的“沉浸式体验”使影片在上映后颇受关注。意识流小说及包含大量人物内心独白的文学作品改编是十分困难的。从内部原因来讲,戴锦华就曾提出最适宜改编的文学类型通常只包括长篇小说,严格来讲是,能进行媒介转换的关键因素是长篇小说中的“现实主义写作”[1]。从外部原因来看,改编电影的商业性质决定了其比小说要面对更大的受众范围,这就要求影片要照顾大部分观众的接受能力,一方面要删减掉对故事发展起不到推动作用的次要情节,对容易使人迷惑的梦境、暗示,难以表现的意识流、反思、内心独白也要尽量少地保留[2]。

从传统的改编理论来看,这部小说算不上什么绝佳的改编素材,出场人物众多、缺乏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整部小说的发展几乎全部依靠林恩的意识独白,情节起伏不大,小说中弥漫的消极、颓废的厌世情绪更是为商业电影所力图避及的,再加之小说对伊拉克战争的正当性进行的质疑,对美国社会问题——军人在役和退役的基本生活、健康状况和权益保障的一一揭示,都有悖于美国人自己体认的“爱国主义”。当然,自“九一一”事件之后,美国社会出现对伊战进行反思的文艺作品不在少数,但这个议题被交至一个华裔导演之手,其所面临的处境还是比较微妙的。

一、反讽手法的应用与呈现

李安的改编相对紧密,他在拍摄同为素材繁多、非线性结构、文学性强的《冰风暴》时就总结出一套美学逻辑,比如尝试撞击式结构,“以撞击令观众产生刺激,经由刺激及其所延伸出来的想法,引发观众产生拼凑式的情绪呼应[3]”。本·方登小说的反讽风格,为这种美学观念提供了践行的场地。

反讽这一概念最早源于苏格拉底,经过德国浪漫主义文论、英美新批评派、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阐发与改造,其边界不断被扩展,发展至今已成为西方文学及文化的一个重要命题和精神素质[4]。狭义上的反讽可被视作一种微观的修辞技巧,它是由于作者洞察了表现对象在内容和形式、现象与本质等方面复杂因素的悖立状态,并为了维持这些复杂的对立因素的平衡,而选择的一种暗含嘲讽、否定意味和揭弊性质的委婉幽隐的修辞策略,其最常见的表现手法就是采用对照性的描写和叙述。[5]小说中《这儿都是美国人》一章,写了B班被带至体育场一间没有装饰的房间,与球队高层和贵宾会面。这里的人衣着光鲜,仪态讲究,对美酒、体育运动和“政治”——欧洲国家首脑都了如指掌,他们兴奋地谈论着战争、恐惧,“与B班见面的时光不过是他们无数乐子中的一个[6]”。在接受表彰和称颂的场合,普通人的心理感受通常是“荣耀、自豪”,但林恩头脑中并置的场景却是施鲁姆叫他不要害怕,因“恐惧生出了所有情感”[6];是战场上遭遇袭击时不堪重负的尖叫、脏话和大小便失禁;是火箭榴弹袭击过后也躲在悍马下不肯出来的军官;也是边走边吃彩虹糖的戴姆中士,迫击炮在他几米开外的地方弹如雨下。对这种相悖、二元对立的场景进行对照性的描写,颠覆的是来自单一视角所试图建构的“联系”,随之而来的是对“事实”多元的呈现,放在小说里讲,就是通过“谈论战争”和“经历战争”这两个场景的并置,唤起人们对“在这样一场战役里,好士兵的判断标准到底是什么”之思考。

影片中,橄榄球比赛前全体起立唱国歌,大屏幕上出现了菲森的脸,林恩脑海中浮现的是他与菲森在一座温馨大房子里缠绵的景象。政治辞令和当下的叙述场景极不协调,这是李安对原著反讽风格的理解,但相较于小说鲜明的政治立场,他更着意于对人矛盾处境的追问,于是便有了林恩在内心发生碰撞时流下眼泪这一幕,眼前是爱情,但耳边又是国歌,徘徊于二者之间,难以抉择。李安在对战争荒谬性与毁灭性的审视中,他感兴趣部分不光是人与外界的关系,更是人作为人的自身问题,经过战争洗礼的个体如何在另一个世界里建构新的自我价值、对生命和文明体悟又发生了怎样的嬗变?林恩对这场战争的认知本来就是模糊的,他参军的目的也仅仅是为了“赎罪”,在身份与国家这层关系的枷锁下,他对菲森的向往与人对自由的向往是同构的,这是李安搭建在一个政治议题下想要表达的人文关怀,“人性、人情与文化,不是政治、战争可以阻断或解决的,人的智力无法解决时,才动拳头”。[3]影视作品中的性爱场景还象征着对激情、生命的表达与歌颂,放在战争叙事中,也常被视作消解战争荒谬、毁灭性的一种手段,以表现对人性的活力与生命力的缅怀。

二、小说与电影中对英雄本质的思考

虽因战功接受表彰,但战场内外的林恩都未发自心底地感受到崇高,战争的胜利是战友拿命换来的,场下的荣誉也是政商联手做出的一场“戏”,从民众对他们的真实态度上,他并没有感觉到自己重要在哪儿。经历了一遭后反而觉得“还是战场好”。这是电影和小说一致力图展现的深切悲凉之处。肉体的死亡常能通过呼吸的停止来表达阐释,心灵上毁灭却无处诉诸,因为“英雄”是无法被毁灭的。常人生死常有着明确的界限,但对于林恩来讲,他虽然从战场上生存下来,战场之外生活的屡遭碰壁,由头疼,被算计,冲突,与亲密之人的隔膜带来的绝望情绪说明无论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他们与“生”都隔着一堵墙。中场秀同样是一场战争,林恩在成为英雄的一刻也遭逢了大毁灭,他所展现出的“英雄价值”同自己作为个体的信念无法有机统一正是一种“证伪”,反映出的是由意识形态和传统价值观念所构筑的理想“英雄主义”对普通人的戕害。

三、家庭关系的构建

在小说里,林恩的父亲原是一个摇滚音乐广播的主持人,“九一一”事件之后经济萧条,他失业了,从此便“由摇滚一下子跳到强硬的右翼主义”[6],每天抽两包烟,以听广播、看电视攫取精神食粮,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加上每天处于神经高度紧张的状态,他中风了。在中风后,他多年婚外情的秘密才浮出水面。

家庭是社会生活的基本单位,社会危机,准确地来讲,一个社会道德的崩塌常是从一个个家庭内部开始的,通过家庭关系慢慢波及个人[3]。父亲年轻时忙于工作,与孩子们几乎没有交流,失业后更是满腹牢骚,讽刺挖苦。中风后婚外情的暴露,人们常无法在情感上去责怪弱者,这样的处境在给家人带来屈辱的现实之外又因其中风失语充满讽刺。在以林恩家庭为代表的崇尚美国核心价值观的家庭中,父辈与子女的关系烛照的是统治阶层同社会个体的关系。林恩的父亲在国家舆论导向和意识形态的影响下渴望成为英雄,但终生也没有找到实现自我的途径,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催生并加剧了他的愤怒与冷酷,然而至“终”,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崇高抱负”的虚幻可笑。

父亲的失职、缺席,道德上的塌陷,母亲独自扶持家的艰辛以及这艰辛中酝酿出的对生活的淡漠,无一不影响着林恩对于世界的看法,也正是在对这些问题的追问中,林恩慢慢建构着“自身”。他认为“找到与家人的相处之道,也就朝平静迈进了一大步”[6]。小说中,林恩即将返回部队之前,未卜的命运让他心生柔情想要为缓和父子关系再次做出努力,可他又一次失败了,父亲冷酷轻蔑的眼神和一贯无情的“滚开”让他心灰意冷。执着于刻画父子之间的矛盾冲突,并尖锐至在父亲患病丧失行动力的情况下都无法缓和,不光是林恩,整个B班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霍利迪的兄弟在他出征前对他满是诅咒,曼戈的爸爸用活动扳手狠狠地砸他的脑袋,戴姆的祖父和一个叔叔自杀了,莱克的父亲是毒贩子,阿伯特的父亲是通缉犯,施鲁姆没有家人……[6]”众多暴力、失职、缺席的父亲形象充满了象征意味,其既是家庭不和谐因素的根源,又因种种行为给儿女的成长带来了难以磨灭的一生苦痛。当代爱尔兰批评家凯伯德在解读现当代爱尔兰文学执着于刻画“失败的父亲形象”原因时指出“对血亲的否定,具有革命性质,因为它不仅象征对权威的否定,而且象征对过去一切官方话语的否定;它不仅表达了重建自我的决心,而且表达了要创造条件重建自我的决心”。[7]

李安在改编过程中去掉了父子关系的描绘,也就避开了这种象征性的政治对立,因为从政治层面讨论社会问题向来不是他追求的审美重心,这也成了他的电影时常被人诟病的地方。早前在拍摄《制造伍德斯托克》时,他对小说主人公艾略特改动极大,招致原著作者艾略特·台伯在电影拍摄完毕后虽毫不吝啬地表达了对影片的赞赏之情,但也发表了“这不再是我”的言论。纵观他的作品不难看出,李安勠力挣脱的正是对环境机械性的描绘或成为政治正确的传声筒,相反他执着于发掘被埋藏在“正史”之下的个体生命经验,让普通人的生活不再被一些“重要的人生”所替代。由于在技术上的实验和探索,影片在视觉审美感受上受到的关注要超过其所包裹的故事内核。他选择这种不太“规范”的小说进行拍摄,企图克服传统的导演视角带来的单一的审美感受,有意淡化小说中的政治氛围,为的是让观众更多地参与其中,在一个时间点上,重新审视自身成长过程中的痛苦、委屈、挣扎、反抗再到自我和解的过程。以人性的幽微为根本来进行艺术上的考量,是属于李安独特的拍片经验,他也坦言在拍片的过程中常会遇到地域性问题,“华语片面临两岸、中西的争议,外语片又要面临自己是‘外国人’这样的处境”[3],这与他自身的成长经历难以分割,或许正是这个缘由促使他更加努力去触及一些共通的东西,比如他在作品中反复讨论的家庭、成长与爱,由此来进行沉静却更加有力的社会表态,如他自己所说,“我觉得一个好的艺术品,应该是超越时间跟地域的限制,它具有这样的本质,除了做到特定性,一定也有一种持续性、全面性及概括性,才能触碰到很多人的内心,这也是我努力的目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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