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凶者也》：乡土荒诞喜剧的叙事呈现

梁慧亭 (山西传媒学院，山西 太原 030013)

对于当下的中国电影而言，犯罪类型电影属于比较特殊的片种。其特殊的处境体现在来自两方面的束缚和局限：市场的偏见和官方的管控。犯罪电影在好莱坞和韩国大放异彩的同时，在中国市场却变得稀缺起来。虽然近几年国内也出现了一些作品，且不乏佳作，但是始终无法形成一股强大的类型力量。在全球化的今天，观众对犯罪电影的需求有增无减，从国外此类电影大受国内广大影迷的追捧可见一斑。

犯罪电影往往将人的处境逼迫到生死边缘，在法与情之间摇摆不定，拷问人性。这是这类电影巨大的魅力所在。这类电影是中国电影必不可少的类型之一。为了满足观众日益增长的类型需求，有些导演已经开始走在犯罪片拓荒的路上。曹保平导演属于专注犯罪片的佼佼者，他在借鉴国外同类型电影的基础上，用自己独特的表达试图唤醒中国的犯罪电影。他成了该类型电影当仁不让的领军人物。他的新作《追凶者也》在叙事结构和荒诞喜剧表达方面做出了一次大胆的尝试，让观众看到了国产犯罪电影的另一种可能。

一、多视角的叙事结构拯救过多的无意义巧合

无意义的巧合对于一部常规的叙事电影简直就是灾难。古希腊戏剧里它被称为“来自机器中的神仙”，这是古代剧作家的出路。“他们会炮制一个故事，在转折点上纠葛，直到无法想出一个真正的高潮，那么常规便会允许他回避问题，用机关把一个神仙送到舞台，让阿波罗或者雅典娜来解决一切：谁生，谁死，谁娶谁，谁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来自机器的神仙,不仅抹杀了一切意义和情感，而且还是对观众的一种侮辱，因为它就是一个谎言。”[1]384-385

电影《追凶者也》从始至终都是一连串的巧合：修车的宋老二被怀疑杀害猫哥，为洗刷嫌疑走上了追凶之路。他根据猫哥的摩托车怀疑青年王友全是凶手，对其展开追踪。而可怜的王友全其实只是碰巧偷了杀人现场的车而已。更加巧合的是，被杀的猫哥只是冤死鬼，其实杀手董小凤的目标是宋老二，他杀错了人。巧合将宋老二、王友全和董小凤三人搅和进了一场荒唐的谋杀案。

导演曹保平用多视角的分段叙事打破线性叙事，以不同人物的视点讲述整个荒诞事件，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幽默气质。这种结构将贯彻到底的巧合凝结成一个风格化的整体。于是，巧合已然不是缺陷，而是构成电影荒诞喜剧风格的独特基因。

虽然多视角分段叙事的电影在世界电影中早已不再新奇，但它营造的解谜的过程还是颇具趣味。聪明的作者会把最值得期待的包袱隐藏到最后，这样做的结果会让观众的好奇心和兴趣点一直持续到高潮。

不过，打破线性叙事的多视角分段叙事也是一把双刃剑。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传统的线性叙述会给观众始终不会松懈的戏剧期待，观众如同坐过山车一样，在一个又一个不间断的惊奇中屏住呼吸，等待那个让一切落地的结果。“对于一部电影而言，让观众笑或者哭永远不是吸引观众最好的着眼点，让观众一直等待才是。”[1]373

电影《追凶者也》的故事自带悬疑感，但多视角的分段叙事显然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观众等待的连贯性。每当看到谜团，导演总是从容地另起一段，娓娓道来。于是，上一段好不容易调动起来的好奇心和期待感又被迫暂且放下。观众只能跟随导演在另一个人物的世界里寻求新的解决之道。

对于悬疑故事，多视角的分段叙述并不是最高明的办法，所以大多数优秀的推理小说不会采用这种叙述策略。不过，犯罪悬疑显然不是曹保平这部电影最深层次的追求。作为学院派编剧出身的他，其实有着更大的野心——追问人性的悲剧和世界的荒诞本质。

二、荒诞喜剧源于人性的自私与性格的缺陷

“正剧作家崇尚人性并通过其作品表达出这样的精神实质：即使是在最坏的环境下，人类精神也是宏伟的。喜剧则指出，即使是在最好的环境下，人类也会想方设法把事情搞糟。”[1]386

按照这种标准，《追凶者也》绝对是标准的喜剧电影。它的这种喜剧效果是由一件被众人合力搞砸的事件来体现的。宋老二、王友全和董小凤，连同那个幕后买凶杀人的老板，一起将事件推向了荒诞，脱离了他们任何人的控制能力之外。这种风格化的叙事明显来自科恩兄弟的电影影响，曹保平导演也曾经多次表明自己是科恩兄弟的忠实影迷。

电影《追凶者也》的人物都是从人性自私出发，结果却走向了失控。刘烨扮演的宋老二追凶的动机是要为自己洗刷杀人嫌疑，因为这样的嫌疑人身份让他在村民面前声誉受损，连儿子都被他人歧视；王友全卷入案件，是因为他无知地偷了命案现场的摩托车，而且车上还放着凶手的重要物证；张译扮演的杀手董小凤是电影中最为出彩的角色。董小凤走上杀人之路的出发点更加简单，就是为了钱。为了和萍姐过上好日子，他不惜铤而走险。而雇用董小凤杀人的老板，也拥有一个貌似冠冕堂皇的理由：宋老二拒绝迁祖坟耽误了全村全县全市甚至全省的发展。简单地说，宋老二耽误了别人发财，所以他得死。老板作为事件的发起者，一开始就抱着“人为财死”的心态。

宋老二、王友全和董小凤，他们都声称为了自己爱的人而铤而走险，似乎都有一个爱的理由让他们可以被理解和接受。从这个角度看，导演让每个人物的荒诞行为有了一个特别廉价的情感动因，更加容易被观众接受。但是归根结底，三个人还是为了他们自己。宋老二为了儿子不被欺负，其实是为了自己的清白；王友全为了女友和自己的未来，其实只是给自己无聊的人生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董小凤要给心爱女人一个未来，也只是给自己找一个活下去的动力。没有情感力量的支撑，每个人的行为都将是自私和无意义的。这样自私的四个人，他们将各自的处境越变越糟，最后导致了荒诞的结果。

导致荒诞结果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各自的性格缺陷。人物的命运悲剧其实是性格悲剧。如果不是太固执，执意不肯让步，宋老二也不会得罪大老板，使大老板要杀他；如果不是整日无所事事小偷小摸，爱贪便宜的王友全也不会拿走凶案现场的东西，导致自己被当成凶手被人追杀；如果不是自己大意草率，董小凤怎么会杀错人导致一连串的恶果。包括那位买凶杀人的老板，如果不是自己太贪婪，又怎么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性格的缺陷让每一个人都陷入困境，直接的原因是他们性格撑不起他们的身份。每个人在社会上都扮演某个身份角色，但是总有一些人，性格和能力配不上自己扮演的社会角色。这些人往往意识不到，固执地坚持着自己不适合的角色所需要承担的使命，最终导致了悲剧。董小凤号称五星杀手，但是居然会犯杀错人这种低级错误；王友全渴望过上好日子，却整日游手好闲小偷小摸；宋老二表面和善骨子里却非常固执，容易得罪人。三个人物如同三个戴着面具的小丑，演技拙劣地扮演着杀手、嫌疑人和追凶者三个身份。

三、类型电影中乡土叙事的回归

自从电影越来越走向市场化，除文艺电影之外，乡村似乎在中国电影中消失了。商业电影追求的感官刺激和观影人群的普遍年轻化是农村电影不受青睐的重要原因。长久以来，中国电影对于农村的表达还停留在第五代导演电影中民俗民风的表达层面，市场化之后，这些导演也先后抛弃了乡土叙事的兴趣。

近几年，像《心迷宫》这样的犯罪电影中陆续出现的乡土叙事，似乎又唤醒了观众对农村的兴趣。这种将犯罪事件放置在农村的表达，既有现实中真实案例的基础，又有韩国犯罪电影对乡土叙事在风格上的影响。曹保平导演显然也是受其影响，将镜头重新对准了中国的广大农村。

电影《追凶者也》改编自2009年贵州六盘水农民五兄弟千里追凶的真实案例。改编时将地点移到了云南水城农村。电影中出现的场景主要集中在村民家和乡村公路。主要人物的身份都是农村的普通职业：修车店的师傅、无业青年、摩的司机、县城夜总会领班以及暴发户老板。为了追求这种乡土叙事的真实，导演要求片中演员都说方言。除了云南当地方言之外，还有董小凤的东北方言，不同地域特色的互文也透露了一种故事的丰富性。几位演员在片中为了扮演地道的村里人，基本都是形象邋遢，毫无往日明星的派头，一切都只为了真实地呈现。

农村里封闭、落后、自然的场景也为电影增添了一种真实、神秘和压抑的气氛。与其说在农村里表演，不如说在大自然里展示来得贴切。农村是相比城市更加接近自然的存在，也因为与大自然的接近，才导致了更为原始的人性表达。人性的丑恶和残忍，如同人性的善良与美好一样，在最原始自然的状态下才更容易得以展示。这也是乡土环境对于人性表达的巨大优势。

这种环境下，法律的缺失会导致最为原始的冲突，这种冲突将最终导致人类的全体毁灭。于是，必须有社会契约的签署，最原始的契约就是道德的约束，但不具有强力效果。所以，人类还需要法律来惩处罪恶，维护全体人类的利益共同体正常有序地运转。法外之徒是绝对不会被允许的一种人，必须将其用法律的武器纳入正常的契约秩序。

电影《追凶者也》正是因为发生在农村这一接近大自然的环境里，所以人类最为原始的欲望更加容易被激发出来，所有人处理事情的办法都让自己像足了法外之徒。相比满大街摄像头的城市，乡村更像是现代监控系统的盲区。这种大城市里调看监控一目了然的事情，在乡村就得大费周章。没有监控，没有目击者，而且后者不如前者客观。一切都近乎原始的办案过程，都是人为的追凶。

宋老二被警察怀疑是凶手，不依靠警察替自己洗刷冤情，却要逞英雄追凶。警察作为法律的执行者在他眼里是不被信任的。王友全之前就被关过，但还是知法犯法偷车，一有风吹草动就准备跑路。他是一个十足的不拿法律当回事的青年。董小凤曾经打劫过金店，现在为钱去做杀手，也完全不把法律放在眼里。雇用董小凤杀人的老板更是为了利益不择手段，他解决问题非常简单粗暴：买凶杀人。这四个主要人物基本都是法外之徒，都在按照自己的原则行事，而不是诉诸法律。电影结尾只是让老板和杀手丧命，宋老二和王友全只是受了伤，并没有追究他们的不当行为。在一团皆大欢喜中，一对父子和一对情侣互相问候，继续过自己正常的生活。电影中最可爱的角色其实是杀手董小凤，相信观众的移情大多会在他身上。不过，作为一个闯荡云南的东北人，成为法外之徒的他自然难逃厄运。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即便在乡村这种监控盲区，法律也不会缺席。凡是法外之徒都将受到法律的制裁，这也是他们的命运。

四、结 语

作为一部能在国内上映的犯罪类型电影，《追凶者也》其实更应该被称为荒诞喜剧。曹保平对于犯罪类型电影的执着充满了拓荒的意味和实验的基调。作为国内电影长期缺少的商业类型，《追凶者也》将叙事结构上的尝试和风格化的追求作为了救活犯罪电影的途径之一，确实让人眼前一亮。对悬疑和荒诞的表现都被包裹进了分段叙事的整体结构当中。虽然在视觉表现和节奏把握方面稍逊于前作《烈日灼心》，但是在表现人性的深层悲剧方面更加游刃有余。它以喜剧式的风格展示悲剧中的人物丑态，让观众在欢笑之后又哀叹人物命运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