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学者的文人情怀
——话说於可训先生
2019-11-15李遇春
■李遇春
回顾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的中国文学发展历程,有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是:一方面,以王蒙倡导“作家学者化”为标志,包括韩少功、张炜、王安忆、马原、残雪、余华、格非、王家新、毕飞宇等在内的诸多实力派作家开始从事文学研究,他们或者写学术专著或者写理论随笔,一时间“作家批评”在中国文坛风起云涌,于今已到了蔚为大观的地步;而另一方面,伴随着“作家批评”日渐深入和深化的脚步,“批评家创作”业已悄然兴起,先是以不久前刚过世的雷达的散文为嚆矢,继之各体文学创作全面开花,举凡诗歌、小说、散文乃至跨文体写作,应有尽有,大有批评家向作家“反攻倒算”的趋势。曾几何时,人们有了一个偏执的印象,以为批评家不会创作,被人戏称只知道鸡蛋好吃而不会炒鸡蛋,这一回批评家干脆亲自进厨房做起了厨子,他们不当空头美食家,而是要秀一秀厨艺几何。
我的老师於可训先生就是这拨撸起袖子秀厨艺的批评家群体中的一个。不过,先生搞创作并非一时兴起、心血来潮,而是多少有些重操旧业、再作冯妇的味道。记得以前听先生讲过,他早在当铁路工人的时候就因为写诗而小有名气,以至于上大学时省电台广播里还播送着他的诗歌作品,可见先生本色是诗人。但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这已经是陈词滥调而不是俏皮话了。然而其中究竟还是隐含了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或曰文学研究之间的本质差异,一个偏重于理性思辨、一个偏重于感性想象,这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抹杀的隐形界线。所以读了中文系的先生后来只好放弃文学创作,一路埋头做学问,起初是研究中国古代文论,很快转向现代西方文论,然后大约是不想做空头理论家的缘故,先生最终选择了文学批评作为自己的平生学术志业。迄今为止,先生的文学批评或研究主要关注两种文体,一是小说,二是新诗,这在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家群体中就显得有些与众不同,因为大凡诗歌批评家都是不关心小说的,而小说批评家则对诗歌也漠不关心。这种批评界内部的职业分工很是细密,虽然大抵符合现代社会职业分工习惯,但毕竟将作为整体的批评家生命体给异化了,由此也必然会带来对作为整体的文学有机体或艺术共同体的异化。而在我的多年往来印象中,先生显然是不满足于做一个异化了的职业批评家的,他甚至不满足于做一个所谓职业化的学者,他所追求的其实是做一个当代文人,做一个不脱离中国文化和文学传统但又能灵活自如地吸纳各种西方新潮的当代文人,所以先生为人为文都有很浓郁的文人趣味和文人范。
在我们於门内部常戏言先生是“解构大师”。先生仿佛具有与生俱来的幽默,他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於门众生的种种宏大而沉重的命题一一化解。每逢此时,他就如同永葆活力的老顽童带着一招制敌的豁达与满足得胜还朝。和先生聊天是我们这些弟子的人生一大乐事。先生聊起天来实在是好玩,可谓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可见,举凡学术与文学、庙堂与民间,乃至于魑魅魍魉、妖魔鬼怪,无不如真如幻、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也许就是一个好的小说家最宝贵的秉赋。先生素来秉持赤子之心看待世间万物和社会体制,决不被社会上种种时髦说辞所蒙蔽,唯其如此,他才能以打破陈规陋见为乐事,潇洒自在地游走在各体文学交叉地带,在解构的快意中重塑着当代中国文人新形象。毋庸讳言,当下中国的批评家创作虽然热闹非凡,但给人的总体印象是缺少中国传统文人的洒脱与灵气,毋宁说是学术气味太浓了,而文人气味太少了。而我们的先生则不同,无论做学问还是搞创作,他似乎总能做到“我手写我口”,“信腕信口、皆成律度”,这是得了他一向所推重的晚明和晚清性灵派文学的真传。大凡读过先生著述的,很少人不佩服其文字能力。个中秘诀无它,其实就是“说人话”,而不说种种拿腔拿调的“鬼话”,即“非人话”。做学术能做到这等境界,在当代学人中其实并不多见。先生常说,写文章的要领就在于八个字:“文从字顺、自圆其说”。这听起来似乎简单,但真要做到,实属不易。而说到小说怎么写,先生始终不改老顽童本色,他毫不客气地主张把那些文艺理论教科书的“混帐话”统统丢掉,然后澄心静虑,一头扎进毛茸茸、活生生的生活,在回忆和想象中咀嚼别样的人生。所以读先生的小说,我们分明能看到他的个人生活史在不断地浮出地表,从童年记忆(如《幻乡笔记》《乡野异闻》《金鲤》《男孩胜利飘流记》等)到知青生活和青工岁月(如《浮生杂记》《特务吴雄》等),再到大学校园生活(如《才女夏娲》《何来奂午成唤牛》等),先生始终保持仁爱之心去讲述和刻画他笔下的芸芸众生和诡谲世象。先生早年即倡导“新轶事小说”,后来又力推“新写实小说”,而他自己的小说则兼而有之,致力于将小说的故事性与散文化乃至于抒情性熔冶于一炉,用时下的流行语,就是致力于中国文体传统的创造性转化。
以上是我作为栏目主持人写的话,话说我的老师於可训先生其人其文。因为追随先生问学长达二十余年,耳濡目染蒙受亲炙,故而我的评说难免有私,想来读者亦能体谅。好在我的这番话实乃抛砖引玉,接下来的几篇评论才是重头戏。武汉大学叶立文教授、中山大学张均教授、郑州大学李勇教授,还有武汉大学吕兴博士,他们的文章从不同角度窥探先生的小说艺术,让人顿生别有洞天之感。我这篇引语原本想就此打住,但走笔至此,还是不敢忘了先生年前对我说的那番话,那天他提到了我组的这组文章,我们也在欢笑中重温了邹忌讽齐王纳谏的经典故事,让人不得不佩服先生的雅量。既然如此,我这里就干脆交个底,五位评论作者都是先生的徒子徒孙,因此他们的“美言”大抵难逃邹忌所谓的“私我也”之嫌,列位看官不妨付诸一笑。但话虽这么说,也不能完全抹杀了我们这些弟子对恩师的一片真心,毕竟他们的文章都是用了心写的,绝非那种不认真读作品就夸夸其谈的空论,所以这几篇评论自有其可观之处,敬祈读者钧鉴。最后还要斗胆冒着“私我也”的风险再说一句,我们组写这组文章是真心觉得先生的小说写得好,他讲故事的能力、刻画人物的功力,还有文字的清通与老到,以及文字背后的仁心与大爱,都是我们在很多职业小说家的笔下所见不到的或者说很难体会深切的,这大约就是先生的创作价值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