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三角色
2019-11-15尚书华
□尚书华
冬日,如血残阳卡山的时候,母亲安然闭上了眼睛。至此,她在人生路上走完了77个年头。
母亲17岁嫁给我父亲,18岁生了大姐,给我们兄弟姐妹当了59年母亲。给父亲当了48年妻子;给祖父祖母当了43年儿媳。为儿女,她舐犊如命,豁得一切;为丈夫,她温情如水,百般体贴;为公婆,她逆来顺受,无怨无悔。她把各个角色都当得本分地道、出色完美。
当母亲
母亲生下大姐、二姐后,祖父祖母的脸色阴沉得让她终日不敢待见。还好,她很争气,接连生下我们弟兄五个,弥补了最初的“过失”,让祖父祖母的容颜一扫阴云密布,现出往常少有的悦然神情。
高兴的是祖父祖母,苦的是母亲。父亲是有工作的“官家人”,每月交上他挣来的工资,便算是履行了职责,剩下所有家中事务,均由母亲操持打理。一大家人,吃的、穿的、烧的——过日子所有的零零碎碎,杂七杂八,几乎都扛在母亲一个人肩上。记忆中,母亲从来没年轻过,她36岁生下我,我跟她一个属相,属羊。论说,我记事时,她才40岁左右,该有几分姿色(母亲长得好看,晚年仍很受端详)。可印象里,她一点都不年轻,留着发髻,穿大襟布褂,裤子显肥,扎着绑腿,如同现今影视作品中沂蒙山区中老年妇女的形象。更像电影《红高粱》中的九儿。这形象占据了我最初的童年记忆,连同身体的成长一并溶进骨血之中。
母亲以这种形象整日艰难地走在永无尽头的磨道里。腹前那条磨得光滑的磨棍,如同一条竭力抵挡她前行的手臂,让她每迈一步,都要付出无比艰辛。我是没出生就帮母亲推过磨的。我是,我的姐姐、哥哥也一定是。母亲没有因为有了身孕而卸掉哪怕一项属于她的活计。我在母亲的腹中,三个月,抑或五个月,甚至七个月的时候,一定隐隐感受过来自母亲腹外那条硬实磨棍的挤压。母亲为了让我尚未成型的幼小躯体不遭迫害,她一定是极力向前撑起双臂,把磨棍挤压在她腹部上的力量减少到最小程度,以便能让我不久后顺利来到这个世界。
无法计算母亲在我家老宅仓房的磨道里走过多少圈、绕行了多少公里。能计算出来的是全家人的肚子在她沉重的脚步中得以填充;我们兄弟姊妹的个头儿在她不肯停歇的脚步中得以长高。她一个人苦苦绕圈在磨道里,如同佛教信徒手中的转经轮,祈祷紧紧巴巴的日子温饱有望、祥和安顺。
一家人的糊口让母亲身心疲累。
儿女们的穿戴更是让她昼夜操劳。
母亲在煤油灯下埋头做针线活儿的样子俨如一幅油画:寒夜,如豆的灯盏吊在土墙上,微弱的火苗飘忽闪动。母亲披着棉袄坐在灯下补着衣服,眼前是一溜憨睡的小脑瓜。母亲借着淡淡的光亮飞针走线,神态安然,墙上落下她好大一个影子。那影子随油灯火苗的闪动而变得忽大忽小,晃晃不定。我是夜里起来撒尿时看见母亲这副样子的,不止一次看见,渐渐便有了忘不掉的印象。
我记事时,大姐、二姐已结婚出嫁,家中还有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加上我们哥五个共九口人。
母亲有个习惯,白天不管多么劳累,晚上我们兄弟睡熟之后,她总要把每个人穿的衣服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白天刮破磨漏的地方。男孩子调皮淘气,玩起来不管不顾,衣服弄脏弄破是常事,却不敢主动跟母亲说,怕挨打骂。母亲检查出来后,从没像我们所担心的那样连夜叫醒追问,而是趁我们睡觉的工夫迅速缝补好,待第二天哥几个吃过早饭上学前,母亲才会神态威严、目光犀利,敲着我们的脑壳训诫道:都给我记住了,你们是有娘的孩子。有娘孩子是不能穿破烂衣服的。母亲事事要脸面,为了一份尊严,这辈子她多吃了很多苦。
那时候我们穿的鞋都是母亲亲手做的。老宅拆迁时,我在仓房里意外发现了那个被弃用多年的拨弄锤,那是母亲用来打麻绳的工具,榆木做的,经母亲的手长年累月摩挲拨弄,已呈古铜色。母亲在雨天抑或夜晚不能干其他活的时候,千万次拨弄它,把一缕缕青麻打成结实而绵长的麻绳,用以给我们做鞋。打麻绳只是做布鞋的第一步,接着要把平时积攒的破旧布块用糨糊粘成袼禙,凉干后,剪成一个个鞋样,再用锥子、顶针、粗针和麻绳把一层层袼禙一针一针纳结起来,使其成为一双针码密实的鞋底。最后绱上鞋面,放锅里用热气蒸软后再把鞋面翻过来(鞋面是反上的),然后用楦撑起鞋样,一双漂亮的布鞋才算做好了。
母亲一生不知做了多少双布鞋,单的、棉的、大的、小的。用那个古董般的拨弄锤打成多少根长长细细的麻绳?这麻绳又穿过多少道针眼儿,曲曲折折纳结成多少双千层鞋底的布鞋——让我们兄弟姐妹的脚,冬不挨冻、夏不受伤。
母亲没有文化,一个字不识,却把我们上学念书的事看得比天大。即使家里手头再拮据,她也要把每个孩子一学期两元五毛钱的学费准备好,放在一个单独的地方,谁也不准动。有时家中断了买粮的钱,她宁肯到亲戚、朋友家借,也不动这笔学费钱。她怕学校要得急,一时拿不出,让我们在老师同学面前受难为,比别人矮半头。
母亲这一生,干得不仅仅是女人的活儿。上山打柴、开荒种地、挑水、背粮——男人的活儿她几乎样样都干过。在那个艰苦年代,虽说当母亲的都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可我仍固执地认为,我的母亲比别人更甚。因为在当好母亲的同时,另外两个角色让她承受起生活更多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艰难。
当儿媳
母亲自踏进我们家门槛那天起,祖父就看不上她,嫌她属羊,说属羊的命不好,主贱。祖母是个喜欢听书看戏的人,头脑相对开化,对母亲倒是不另眼相待,可规矩大,母亲举止言行都在她的束缚之中。
我记事时,父亲在外地工作,每月能回家一次。坐晚车,半夜到家,进门后,从来不曾先进我母亲的屋子,而要先到祖父、祖母的东屋里坐上一会儿,唠几句嗑,待祖母说,时间不早了,回你屋歇着吧。这时父亲才可回到母亲的屋子睡下。
一日三餐,每顿饭做什么,母亲是必须请示祖母的。其实那时生活极度困难,米面奇缺,上顿下顿,吃得几乎都是不换样的玉米面、高粱米之类的粗粮,根本没有什么可调剂选择的,可母亲必须顿顿请示。印象中,小脚的祖母盘腿端坐在炕上,母亲从米柜里 舀出半瓢米或一瓢面,端至祖母面前,说:妈,您看做这些够不够?祖母象征性地瞅一眼,说:行。母亲这便端着米面做饭去了。有时候,是烀地瓜还是烀土豆;是炖白菜还是熬萝卜汤?也要向祖母请示一下。祖母虽讲家规,却性情和善,从不刁难儿媳。母亲主动这样做抑或就是一种程序,是为了让祖母享有当婆婆的威严。祖母却不就势发挥,而是诚心实意地替母亲操一些心,做一些主。特别是我们兄弟姐妹小时候的看护,母亲是没有精力的,全靠祖母帮着拉扯。她是小脚,走起路来蹀蹀躞躞,为追撵搀扶刚刚学步的我们,在凹凸不平的土院里,她该吃过很多苦头儿——
都说婆媳是冤家,可祖母和母亲的关系显然不是这样。母亲出嫁早,刚刚立事就离开了娘家,她对娘家远不如对婆家亲,以致于祖母故去时,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泣不成声。是穷苦日子,把婆媳俩的情感凝结在了一起,朴素纯真。
祖父则不同,出于偏见,对母亲多有刁难。
我下乡当知青时,一次回家,刚进屋门,只见母亲捂着脸委屈得呜呜直哭。问清因由,原来是祖父丢了十元钱,硬赖是母亲偷的。母亲有口难辩,伤心至极。我替母亲气不忿,质问祖父怎么可以随便诬赖人。本来祖父说句模棱两可的话,母亲或许也会好受些。可他一口咬定就是母亲偷的,说家里就她一人,不是她偷的还能是谁?怨得母亲背地里哭了一场又一场,眼睛红肿,精神恍惚。幸好,没过几天,祖父在一个旧袜套里找到了那十元钱,母亲的冤案才得以洗清。按常理,找到钱的祖父是应该跟儿媳道个歉的,可他不会这样做,明知道理亏也不肯说小话。好在他亦有自己下台阶的办法,一个人看似在自言自语实质是说给母亲和我听的:罢了,罢了,哪个庙都有屈死的鬼啊!就这样一句话,算是给母亲平反昭雪了。
好在母亲在祖父面前逆来顺受惯了,许多让她委屈伤心的事只当烟云散去,从不留在心头。
祖父对母亲真正有了好脸,是在他得了一场大病之后。那是祖母故去不久,祖父病了,病得很蹊跷、怪异。白天,他跟好人一样,不疼不痒,精气十足。吃过早饭后,他便掮起一卷草帘,向山里祖母的新坟踽踽走去。到了坟前,他把草帘轻轻铺到坟上,躺上去,一整天默默陪伴着睡在地下的祖母。午饭也不吃,至到太阳落山,我放学后来接他,才肯跟我一起回家。吃过晚饭后,他蓦然变得跟换了个人似的,精神萎靡,高烧不断,口渴,不停地喝水,一晚上能喝三暖瓶热水。去医院看医生,什么病也没检查出来。母亲夜夜守护伺候,他不让我父亲和几个大一点的兄长替她,说他们有工作、上学,不能熬夜。就靠她一个人,白天忙得疲惫不堪,晚上又得数十遍给祖父倒水,困乏交加,不得安睡。祖父病了整整40天,母亲40天里都是合衣稍眠,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人眼瞅瘦了一圈。
40天后,祖父的病神奇地好了。他跟别人说,是儿媳的热水救了他。自那,他又活了十年。十年里,他一改常态,再也没有难为过母亲。临终前,他跟父亲撂了句话:媩(大姐的乳名)她妈不易,好好待她。
当妻子
我记事时,父亲的哮喘病已相当厉害,特别是冬天,整日咳嗽不止,夜里更加严重。母亲晓知父亲体弱,从不曾让他做什么家务。挑水、劈柴、推磨之类的活儿,我一次都未见父亲干过。母亲顺由着他,任他做些自己开心的事情。父亲喜欢钓鱼,所有的星期天几乎都干了这件事,这是他一辈子最大的爱好。母亲从未阻拦过,没说过一个“不”字,哪怕家中断了米,没了柴,也没阻拦。她说父亲是官家人,工作熬心费力,不容易。到江边钓鱼是为了散散心,解解闷乎。瞧瞧,母亲就是这样体贴宠着父亲,哪怕她一个人吃再多的苦、遭再多的罪,只要父亲高兴就好。
记忆中,父亲跟母亲也是吵过架的。父亲的哮喘病特别怕油烟,母亲炒菜时常常忘了关严内屋门,油烟串进来,搞得父亲连咳嗽带喘没完,边咳喘边训斥母亲:咋就没个记性,这不活要人命吗!母亲后悔莫及,连忙随手关严门,嘴里不住嘟囔:忘了,又忘了。一脸歉意。
有时,父亲还会因母亲一些活儿干得不利索或缺少心智而斥责母亲,常说得一句话是:一点科学(xiao)不懂!这句话,让我想来就觉得好笑。母亲,一个大字不识的人,连文化都没有,怎么可能会懂得科学?父亲真有点“对牛弹琴”。而且,“弹”了竟然40多年——
其实母亲很聪明。她虽说不懂科学,却常常应用科学。母亲的面食做得出奇好,花卷、包子、饼,样样精道。特别是馒头,蒸得堪称一绝。面粉发酵后酸味浓烈,需要兑一定比例的面碱加以综合,这种化学反应是在日常生活中应用最普及的一种科学。母亲不懂这些道理,只会用,用得恰在好处,蒸出的馒头,又大又暄,又甜又香。那时细粮金贵,母亲平常是没有机会拿面粉练手艺的,她能把面食做得如此地道,定是用心体验,聪敏不凡的结果。
母亲还会在物资匮乏、肥皂需要供应的年代,用草木灰洗头、洗衣服。她不知道草木灰中都含有什么成分,是什么道理可以用来去灰,去油渍,顶肥皂用?她真的不知道这里有什么科学道理,只管能把头发、衣物洗干净就行。
母亲常以父亲是“官家人”而感到体面。特别是有邻居、朋友过年请父亲写副春联或家书时,母亲更是尤为自豪。在她心里,父亲是有本事、有学问的人。是她的主心骨,全家人的靠山。得顺着,宠着。父亲每月工资60多元,全部交给母亲支配。母亲把这些钱握在手里时,总是在想:这是丈夫一个月的血汗,全家人都靠这份血汗钱养活,包括自己也是在靠丈夫养活。她从来不认为,她的付出并不比丈夫少,丈夫的工资该有她的一半。她固执地认为:家是靠挣钱人养活的,自己再苦再累顶多算个帮手。丈夫是天。女人就得敬重天。不然,天塌了,日子还怎么过?
父亲哮喘病需要营养,母亲挖空心思掂量着让他吃得好点。祖父祖母在世时,有点好吃的,母亲得先仅着公婆。有意留给丈夫,却怕公婆嫌其不孝,好生难为。直到祖父祖母去世后,母亲才得以全身心照顾父亲。
有一次,父亲病愈后对母亲说,他有点馋,想吃只烧鸡。母亲犯了难,我们哥几个相继结婚,家中本不宽裕的日子变得更加紧巴,除了正常开销,根本没有富余钱。母亲狠了狠心,跟谁都没有商量,把压在箱底四十多年、结婚时娘家陪送给她的一枚戒指卖掉了。卖给了一位走街串巷收金货的人,卖了十九元钱(母亲被骗了,当时那枚戒指至少能卖七八十元)。用这钱给父亲买了烧鸡,让父亲吃了个够。
几年后,父亲走了。母亲在一次唠嗑时,平静地跟我聊起这事。我听了,心像被谁猛然抓了一把,泪水倏地流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