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一把火”
2019-11-15
1
吴祺善从工地捡来的旧报纸上看到近日盗匪猖獗,甚或上车便直接行抢,便不想随身带钱,决定电汇。一来保险,二来还能让媳妇先睹为快,他的媳妇潘秀终于怀上他的孩子了,对于吴家来讲,这是惟此惟大的事。不过吴祺善的行为显然与队长大耳朵的规定相悖,大耳朵明令幸福工程队的队员一律随身携带现金回家,而且进一步规定,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向老婆交钱,然后再“办事”。
吴祺善这样决定后便急于成行,他趁大耳朵去工地与甲方交接便匆匆去了邮局。谁知吴祺善前脚走后脚大耳朵就知道了,幸福工程队里有专门负责“信息动态”的民工,大耳朵喜欢把工程队当作小政府来管,他对不听话的下属一向是不客气的,他坚信领导的权威主要是吓和骂出来的,而骂的背后隐藏着打。大耳朵人高马大,据说早年在码头当力工时曾跟人练过跤步。大耳朵大骂吴祺善起高调,越骂越气,越气越骂,嘴里的话就越发不好听了。
吴祺善已拐上街口,突然见到不远处竟有一横躺在路边的老头,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只露出半张脸,面色如灰,儿子跪在一旁哭诉其父已病入膏肓。地上摆放一排各式病历及一装钱的小方盒,儿子则捣蒜般向路人作揖讨命钱,围者寥寥,大都熟视无睹或快闪。吴祺善看罢摇头离去,三五步后又不忍回头张望,他想到瘫病在家的老爹,最后停在路边花坛的石台边,扭头又瞅了瞅,一咬牙,叫了声:“难哪!”遂打开兜子准备点钞行善,就在此时两个陌生人尾随而上。
当大耳朵一干人赶到医院时吴祺善已经苏醒,看上去他全身正常,无一破损之处,只是身上的钱已被洗劫一空。吴祺善对所发之事竟一无所知,医生说他属于瞬间失忆。在大耳朵等人一再启发诱导下吴祺善总算忆起案发前的某些状况:点钞途中忽有人自背后拍其肩,待他回头之际顿感眼前一阵白雾袭来……这就是吴祺善被劫的全部过程。他愣愣地看着同样愣愣看着他的大耳朵等同仁,众人同样茫然,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大耳朵。大耳朵走南闯北,什么阵势都见过,大家等待他给出权威的答案。
末了,大耳朵说:“那是‘迷你粉’,你遇到高手了。”
这无疑是定案,吴祺善的眼泪终于出来了,现在他确信自己真是遭劫了。对他而言,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头。工程队里各家的情况彼此都了如指掌,大耳朵对工程队进行半军事化管理,大多数人住在一个小区,甚至连张三李四与老婆“办事”时的独门绝活都晓得。现在大伙都在替吴祺善担心,这个瘦瘦的男人回去后可如何向他那位说一不二的胖老婆交待?吴家无疑又要有“大戏”好看了。吴祺善的老婆潘秀是有名的悍妇,人又长得丰乳肥臀,对付瘦骨嶙峋的吴祺善自是小菜一碟。
“我……我遭劫了。”吴祺善绝望地看着大耳朵说。
“你他妈遭骗了!”大耳朵更正他,“咋样?这就是不听话的后果!没大能耐还老是爱起高调,难怪潘秀看不上你!”
大耳朵多少有点恨铁不成钢。
吴祺善显然要空手而归了,5个月的在外打工竟然一分钱也没挣着,这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对于幸福工程队的队员来说钱到手才是货真价实的幸福感,也是唯一的硬道理。相反,钱不到手,说出龙叫来也是忽悠。临行前的晚上,大耳朵和他的“军师”老狄开完秘密小会后,在临时举行的大会上,命令工程队的每一个人都必须“自愿捐款”给吴祺善,说你们吃肉也得让他喝点汤啊!
大耳朵率先示范,捐得最多。吴祺善总算没空手而归。捐款的人背地里道出不情愿的心声,再次说吴祺善缺心眼。他们一致认为这一准是老狄的主意,老狄对吴祺善好,准确说是同情吴祺善,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老狄拍着吴祺善的肩膀说:“有毛不算秃,教训是主要的。”吴祺善感谢老狄,老狄说你还是得感谢队长,没有他的命令啥都白扯。吴祺善想了想,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根上,还是得感谢我老婆。”老狄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谁说你缺心眼?”
到家后吴家果真风云骤起。因为钱数明显不对口,潘秀一口咬定是吴祺善找了小姐,说出龙叫也不相信他遭劫了。潘秀指着吴祺善的鼻尖说工程队的那些事儿我啥不知道?想骗我,没门儿!这是事实,对于幸福工程队的事吴祺善真的不抵潘秀知道得多。吴祺善只得亮出“王牌”,说大耳朵可以给他作证!
“大耳朵算个屁!带头找小姐的不就是他吗?噢,你当我是傻子啊?那么多的钱要是真让人抢了,你身上能一点伤没有?就你这瘦驴似的身子骨?咋的,刀枪不入啊,还是金刚不倒啊?”
吴祺善知道此刻说啥都白扯了。别人家欢天喜地,他家地动山摇,吴祺善被潘秀骂得狗血喷头,到最后干脆不吱声了,任凭潘秀怒骂。
“你他妈就这点能耐,一骂你你就变成缩头乌龟,你就不能和我对骂一把?也算你是个爷们儿!”
潘秀此刻更是恨铁不成钢。
晚上息灯后吴祺善颤颤微微地试着要“办事”,他说他实在是想得要命,潘秀毫不客气地“啪”地一把打开那只慢慢伸过来的瘦手。
“不,不是,我是……我是想摸摸咱儿子。”
“没了。”
“啥,啥没了?”
“儿子。”
“去哪了?”
“流了。”
“流了?”
下铺的吴爹听到了,他拉长了嗓子问:“啥,啥流了?”老爷子一直觉得上铺有点不对劲,外出5个月,头天晚上为啥这么安静?以往总得摇摇晃晃害得他不得入睡。
“你净能瞎扯,咋就能流了呢?”吴祺善还是以为媳妇在逗他。
“咋就不能流呢?许你有意外,就不许我有意外吗?”潘秀不得不把医院妇科的单子给他看,吴祺善傻了。
潘秀的确是流产了。
劳动里社区为迎接市领导前来视察农民工生活状况,动员全体居民清理卫生。这里的卫生情况很糟糕,那些偶然误入这里的外人每每都要捂鼻匆匆而过,尤其路口那堆巨型垃圾几乎成了劳动里的“地标性建筑”,而散发出来的令人窒息的气味更是劳动里的标志性味道。别看潘秀在家装少奶奶,在外可是农家村姑本相,她推着那辆装得满满的垃圾车时不慎被一块西瓜皮滑倒,当晚见红。吴祺善怎么也想不通一块西瓜皮居然就要了吴家一条命,三年的床上努力与半年的地上劳作一个样,白忙活了一场。他怪异地看着潘秀,似乎她把孩子藏了起来。
生儿子是吴家多年来最大的宿愿,一直瘫在床上的吴爹心中闪出最后一道曙光,虽说吴家三代单传,至今总算有了香火的接续,至少不能断子绝孙了。吴祺善不敢把这个世上最坏的消息告诉下铺的老爹,怕他承受不了。
2
第二天一大早,潘秀早早就下地出去了,她接到大耳朵发来的微信,要她快点过去,大耳朵说他等不及了。潘秀回复讥他,她不信他这么长时间能独守空房,大耳朵说这次绝对没找,因为工程纠纷,他没工夫扯淡,还说见了面就知道他找没找了。潘秀拿着菜筐从早市的大道上中途拐进了去大耳朵家的小道。原本要向潘秀大奏一本的大耳朵只因吴祺善遭了抢,不好再落井下石。还好,他如实向潘秀证实了吴祺善遭劫的经过,并强调这完全是他自作自受。大耳朵还是把吴祺善愚钝的善举着实贬损一通,潘秀越听越气,胸脯明显起伏波荡。
“我也纳闷,就是吃了傻药都到不了他这样啊,这可倒好,‘傻老婆等蔫汉子’,到头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潘秀十分伤心,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小子也真怪,大伙都说街上那爷俩是托,有人早就见过,他硬是不信。”
大耳朵带着不可思议的口吻从兜子里掏出一叠钱放到桌子上,潘秀一愣。
“他的没了,我有。”大耳朵平静地说。
“当初我咋就瞎了眼跟了他呢?”潘秀自语。
“不跟他,你也遇不着我呀。”大耳朵露着一片黄牙说。
说罢大耳朵挪走床上那个锈满黄渍的铝制大茶杯和大茶杯旁那个带耳机的手机。心宽体胖的大耳朵活得滋润,不可一日无茶,常听流行歌,也算半个潮人,高兴了也能哼两嗓子。
“当初他答应我的,如今一样没成,我硬是叫这个傻子给忽悠了,啥也别说了,你把窗帘拉上。”说罢潘秀去划门。
门不好划,潘秀猫腰摆弄着,后边早已等不急的大耳朵索性从后面霸王硬上弓。
“你这头牲口……”潘秀呻吟着,“你的胆子给他一勺也行啊……”
在工程队,大耳朵和潘秀的关系众人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敢说破。至于吴祺善事实上尽管他多半是凭感觉,但也不愿把事情弄清,他知道弄清对他没有半点益处。所以他对“人生难得湖涂”这句话深信不疑。最让潘秀受不了的是本来明睁眼露的事,吴祺善还是装瞎、装傻。就说房事吧,每次吴祺善都得是求她,而没有一次像大耳朵那样横刀上马,潘秀说吴祺善是个十足的窝囊废。钱遭抢,房事遭拒,媳妇流产,吴家坏事连连,吴祺善几乎没了一点底气,他甚至认为自己活得有罪!在一个廉价的小酒馆里,他终于把自己弄醉了,借着酒劲一拳砸在充满裂纹的小木桌上,他给自己砸醒了,慌忙四下看了看,还好,没人注意到他。
3年前工地吊车倒塌,正在抹灰的吴爹为了保护儿子自己被飞落的跳板从8米高的脚手架上砸到了地面,瘫了。吴祺善的母亲早年病逝,吴爹瘫后吴祺善不忍心把老爷子一个人丢在乡下便带着老爷子一起出来打工,这自然也成了他和妻子矛盾的另一个诱因。父亲是改革开放后头一茬打工者,尽管在城里打了近30年的工最终还是想落叶归根,因为他无法真正落到这个城市里。之后吴爹也想开了,他一再劝导儿子有了钱一定要把房子盖到老家乡下,这显然与儿媳的愿景背道而驰。潘秀一心要做城里人,而当初吴祺善对她的承诺如今早就成了空头支票。
8年过去了,吴祺善仍在城里四处漂泊,到处打工觅食,有时竟像流浪狗一样居无定所。转来转去最后总算在劳动里租下30平米的上下铺落了脚,原本地上是两张床,他和潘秀一张,爹一张,只因挨得太近,双方的光景尽收眼底,多有不便。加之吴爹的觉又少,晚上更少,这样一来对面儿子那边的“夜生活”自然不便展开,而造人之重任又迫在眉睫,于是在潘秀的强烈要求下吴祺善只得将平铺改成上下层的二层铺。事实上许久以来房事的乐趣对于吴祺善来说早已寥寥,仅剩下“播种”的重任。
潘秀一碗凉水看到底,她说吴祺善:“你就是房子盖到死,不租个坟就算你成功了。”面对妻子如此不积口德的绝话他无言以对。在妻子一再的怂恿下,两人于一年前瞒着老爹把乡下的房子卖了,潘秀美其名曰是要加速吴家的城镇化,实则是要彻底切断吴家父子回乡的宿愿。老爹得知后气得半死,最终对儿子不再报非分之想,更悟到娶进来的女人竟是吴家的丧门星,他只盼他们早日生子传宗,然后闭目西去。老爷子每天的日子就是往夜壶里排尿,听半导体里单田芳的评书,偶尔哼出一两句年轻时唱过的样板戏,声音七扭八歪,苍凉凄苦,几近嚎腔。
吴祺善早出晚归地跟着工程队外出打工;潘秀也早出晚归,她可不是去挣钱,而是打麻将。公公躺在底铺每天眼睁睁看着儿子辛苦挣来的钱媳妇却如此挥霍,气得他愈加尿频、尿急、尿不净了。每每媳妇前脚出门后脚他就咬牙切齿地骂道:“败家娘们儿,造孽啊!”吴爹恨媳妇败家,更恨儿子治妻无术反被妻治,在他看来吴家只有第三代才能带来新的出路与希望。吴祺善的确无力改变这一切了,在强势的妻子面前,在他无力应对的现实面前他越来越不自信了。加之原本话就少,逐渐越来越少了,一切似乎都不想说也不愿说,更不会说,说了也白说。心堵的时候他爱到桥北过眼瘾,桥北叫金岸,富人区,那里有他的辛苦、汗水和泪水。傍晚,霞光里的金岸在吴祺善的眼里就是变幻万千的海市蜃楼。尽管这里的一切和他一丁点关系都没有,他还是愿意看,他一直固执地认为那里有他的成果,而这种成果并不在于是否属于他,他只获得一种遥远而虚幻的成就感,仅此而已。
别看工程队的人大都瞧不起吴祺善,事实上吴祺善也没看好队上的同仁。在他看来,住在劳动里的人同这里的环境、这里的老房子一样,是不招人待见的。他的意思是如果你真有能耐就不会住在这儿,既然住在这儿就别装,说穿了你们比我吴祺善强多少?你们不过是 “抱团取暖”装城里人而已。“抱团取暖”这个词是吴祺善从小报上看到的,他一下子就安在了工程队的身上。这样的观点他多次向老狄表达过,这也正是老狄对他另看一眼的地方。
劳动里始建于上世纪50年代,不知为何这片建筑群至今尚未被列入动迁改造行列,事实上这里已悄然成了三不管地区,导致民工区自然形成。城里的坐地户不得不逐一搬走,或被迫逃离式地搬走,破旧的房子被外来农民工代际间传承,且一一低价租罄,成了另类的“繁华区”。众多如吴祺善这样的民二代都已在此安营扎寨,娶妻生子,就是拿不到城市户口也不想再跟着民一代回乡了。大耳朵不但是工程队的队长,更是劳动里的老大,劳动里是他的王国,谁要说劳动里不好他不高兴,更不喜欢动迁的消息,他深知动迁就意味掀翻他的“老巢”。这也正是如吴祺善所说大家“抱团取暖”的根本原因所在,大耳朵的口头禅便是“工程队就是咱的妈!”而他自然就是工程队的爹。
吴祺善一直怀疑大耳朵是不是真的看上了潘秀。作为一个女人潘秀长得并不好看,最大特点就是肉多。当初就为这个吴祺善并没看好她,他觉得自己太瘦,要找个不太胖的才相配,无奈吴妈坚持说屁股大的女人能生孩子,尤其能生带把的。可是结婚3年多,带把的、不带把的她都没怀上。有道是“穿衣戴帽,各好一套。”大耳朵就得意丰乳肥臀的女人,他说有抓头。平心而论,潘秀跟着吴祺善确实没沾上什么光,倒是跟着大耳朵沾上了不少光,最耀眼的一次是去年“五一”劳动节,她跟着大耳朵竟以民二代妇女嘉宾的身份参加了电视台“民工乐”节目。这是她有生以来最露脸的一件事,她因此不得不服赝大耳朵的能力。
工程队之外大耳朵又开了一个麻将社,他的观点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别看工程队的人是农民工,可不少人却如“款爷”一样嗜赌成性,发了工钱便开局。大耳朵自知禁赌难成,不如顺势而治,便自设赌资上限,逾规者一经发现,赌资全部收缴。潘秀为大耳朵看管麻将社,天天像上班一样,其实是给大耳朵做幕后管家,有人私下直呼其老板娘。自从潘秀和大耳朵有了关系后她就打心眼里不愿吴祺善待在大耳朵的眼皮底下,至于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这种感觉是复杂的,似乎有一女不事二夫的顾虑。后来她就萌生一个想法,想让吴祺善合理地离开幸福工程队换一个地方,但前提是不能屎窝挪尿窝,潘秀说毕竟夫妻一场,她怎么也得给吴祺善找一个比工程队强一点的地方。大耳朵说这得等待时机和火候,他不想把事情做得太露骨,不久这个火候还真的应运而来了。
3
一辆警车突然驶进劳动里,带走了大耳朵,大家目瞪口呆,仿佛天塌了,没人知道为什么。按说警车光顾劳动里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这一次带走的是大耳朵,这就成了大事。起因是工程队里的一个人为了给队里联系活被外面一个抢活的同行打进了医院,大耳朵拍案而起,将那个人打伤,而且缝了8针。工程队的人说大耳朵是为大伙的事进去的,再说工程队怎能没了大耳朵?便四处托人要捞他,无奈队员们只认得大耳朵,再往上全是两眼一抹黑,无人可托,最后只得为大耳朵烧香祈福。
谁知第三天大耳朵却笑呵呵没事儿人似的回来了,而且他在里边还交了新朋友,居然还意外地揽了一个装修的大活。大家连连称奇,说大耳朵真是“耳大有福”,在局子里都能联系到活计。为此大家不得不承认,能人就是能人,在哪都是能人。这话大耳朵爱听,之于他是怎么摆平的,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大耳朵出来了!他又可以带领大家赚钱了。有人因此说:“咋样,烧香拜佛就是灵!”
这次装修的活大耳朵看重的并不是钱,而是未来人脉的扩张,他知道这个活和某大老板有些关系,这对大耳朵就不一般了,他非常重视。为此他破例第一个点名要吴祺善,并对他特别交代:“吴祺善,这回我点名要你来,就是要你的瓦工细活,越细越好,质量第一,这回不怕慢,我要和房主交朋友。”其实该房主原本已装修待毕,只因主人的堂弟刚从国外归来,一番新潮观念的洗脑令房主突发奇想,索性废掉全部重装。大耳朵对老狄说一看房主就是个烧钱的款爷,一定要抓住不放,大挣一把。房主家是二层别墅式小洋楼的一楼,周遭是大面积的花园。
开工后的第三天,吴祺善去楼外倒瓦砾,忽听楼上骤然传出女人的尖叫声,声音大而痛苦,由南至北,像是在被人追赶,接着便是一连串听不清的呻吟,然后又是一阵尖叫,像波浪一样。
“妈呀,一定是坏人在作案!”吴祺善吓得头发都扎起来了,立刻报警,前天他还在报上看到最近一个时期坏人专找富人的空房作案。报完警因为活计多吴祺善就把报警的事忘了。不知何时有人敲门,门开了,两个男人站在门口,其中一个问:“谁姓吴?”众人齐看吴祺善,吴祺善顾不得满手泥浆忙跑过来说:“是我,我姓吴。”
“你报的警?”
“啊,没啥,应该的,坏人抓着了吧?可把我吓坏了。”
“哐”地一声,对方抬手就是一记重拳,吴祺善只觉得满脸花,正在他捂脸时又着实挨了一巴掌,旁边的那个人又狠狠地补上一脚,众人皆惊。吴祺善的鼻子被打出了血,一颗门牙松动,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众人还来不及反应,打人的便扬长而去,临走时丢下一句:“楼上的。”
大耳朵闻讯赶到,二话没说带着吴祺善便上了楼,那几个人正在走廊和一个美女说什么,吴祺善远远地指着其中一个说:“就是他!”
“你们为啥打他?他是为你们报的警啊?”大耳朵严肃地质问打人的小伙子。
“打的就是报警的蠢货!”小伙子一字一板地告示,“记住,以后少管闲事。”
“听准了再报,这叫什么事啊!”美女红着脸补充。
对方显然并没把大耳朵这个施工方的负责人看在眼里,大耳朵的尊严和权威可是丝毫不能被慢怠和羞辱的,何况又是在手下人面前,打仗可是他的强项。他抬手对准那个小伙就是一记老拳,大耳朵人高马大,又孔武有力,那个白净细嫩的小伙子立刻被打倒在美女的怀里,由于撞击力偏大,女人惊叫了一声,小伙子被打了个乌眼青。女人捂着胸不干了,迅速报警,说原先“报警的人”打了“被报警的人”。警察在电话那头听得有点乱,很快,不知为何,被打方又改口说是误会,撤告。于是一场楼上与楼下的谈判开始了,楼下装修的房主闻讯后第一时间赶到,他让大耳朵先等着然后直奔楼上。
大耳朵胸有成竹地对部下说:“别停,先干着,肯定摆平,房主他爹是国企老总,人脉广着呢。”装修的房主在楼上半晌不下来,大耳朵不时向楼上张望,有人不停地问他:“摆平了?”问得他心烦,大家面面相觑。
不知何时总算听到下楼的脚步声,大耳朵一个箭步迎上去。
“摆平了?”他急切地房主问。
“结账。”房主冷冷地说。
“结账?谁的账?”
“你的。”
“我的?活还没完哪?”
“干多少结多少,一分不少。”楼下房主决绝地说。
“为,为啥?”
“为啥?大哥,你是不是从外星领来的民工啊?”
大耳朵一时没反应过来,众人一听结账都傻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吴祺善身上,他无疑是事件的始作俑者。出师未捷的大耳朵把大伙直接带到“夜来香”小饭馆,这是他的关系户,可以赊账,他要对属下进行“实践教育”。吴祺善不想去,说他把大伙的饭碗弄砸了,没有颜面,再说他的大门牙松了吃不了硬的,大耳朵瞪着大眼珠子非让他去,说这回他是主角。酒菜上来后大家的兴致仍不高,大耳朵举杯说:“来来来,胜败乃兵家常事,此处不用爷,自有用爷处,来,先走一个。”
“这些有钱的也太不知道好歹了,我不是为了他们好吗?”吴祺善气馁而又不解地说。
大耳朵刚要喝,听了吴祺善的话后又放下杯,向坐在桌角的吴祺善招手:“来,你过来,挨着我。”吴祺善看了看只得走过去。
“说句实在的,按说咱们的活都让你给捅黄了本不该叫你来喝这顿败兴的酒,可是我就想弄明白你到底为啥报警?这么大的事你为啥不事先和我吱一声?为啥你办事老是他妈的一根筋?非要一条道跑到黑不可?”
大耳朵渐露狰狞,一口气问了好几个“为啥”,旁边的老狄替吴祺善着急,他知道大耳朵是要跟吴祺善算账的。
“那你说看到危险了还能不报警吗?”吴祺善感到委屈。
“你看到啥危险了?”大耳朵叫劲地反问他。
“我听到了。”
“你听到啥了?”
“尖叫啊,女人哪,叫挺长时间呢。”吴祺善仍显出些许的同情状。
大耳朵端着酒杯直盯盯地看着他,又瞅了瞅旁边的人,旁边的人只有老狄掩面而笑,有的仍不知所然,大耳朵憋住笑放下杯子。
“老大,到底咋回事呀?”有人实在等不及了。
“那你老婆‘杀猪’那么大的动静你咋不报警呢?”大耳朵说。
“她?啥动静?”吴祺善疑惑。
大伙终于哄笑起来,大耳朵忙摆手制止。
“兄弟,你不会没听过你老婆叫吧?”
“那倒是……发火的时候她就爱大声叫喊,比杀猪的动静还大呢,可是那声是不一样的,那是遭人劫的动静。”吴祺善认真地说。
大耳朵终于泄气了,他摇摇头说:“得,吴祺善,我也不逗你了,也难怪人家说你是外星人,我告诉你,楼上那家是刚结婚不到两个月的小俩口!男的刚从外地忙完生意回来,快一个月没见面了,上边一层全是人家的。”
老狄说话了:“祺善真以为楼上来了贼啦,这也不能全怪他。”
大耳朵肉嘟嘟的脸上泛着油光,他端着酒杯看着吴祺善,突然“噗哧”一声笑了,他放下酒杯连连点头折服道:“得,祺善,看来是难为你了,说正经的吧,楼上楼下那两家是父一辈,子一辈的老交情,一个爹当官,一个爹做大生意,你说咱能干过人家吗?”大耳朵说得没错,上下楼两个年轻人是官二代与富二代的发小关系。
“啥叫强强联合?这就是!”大耳朵肯定地说,“老狄,你是咱工程队的大明白,你说人家能为了咱们这点逼活伤了那么大的交情吗?”
老狄不得不默默地点了点头。
大家都不做声了,知道这个活肯定是泡汤了,沮丧的吴祺善起身要回到原先的座位,大耳朵一把按住他:“听我说完,五年前我在‘里头’呆过三个月,同屋的一个老大对我说,要想在外面混,你总得要有点门道,要是没有力道,就得脑瓜子灵,我知道我脑瓜子不行,只能拼力了,你呢?”
“我?”吴祺善左右看着那一张张喝得涨红的脸,他承认自己没有一样能说得出的强项,他心地善良,可如今善良能算强项吗?他人实在,不会撒谎,这些又值多少钱呢?
吴祺善不明白为什么命运老是在捉弄他,他一直都是在认真做事的,可是到头来不是弄巧成拙,就是事倍功半。小时候他特别乐意帮奶奶穿针引线,有时好不容易帮奶奶把线头穿进了针眼里,奶奶穿呀穿呀,最后竟然穿过去了,原来线尾巴忘了打结。奶奶埋怨孙子为何不提醒她。于是一切归零,只得重来。吴祺善经常得重来,不断地回到原点,他也曾想过,什么时候他不用再走回头路了,可以一直走下去呢?
4
三个男人外加潘秀吆五喝六地在“夜来香”饭馆已经闹腾到大半夜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一桌。吴祺善在对面的马路上已等候多时,他一再对自己说:“再等一会。”他是来接潘秀的。
大耳朵起身送他的老乡——“人挪活”搬家公司的屠经理,原来就在这次的酒桌上大耳朵已经把吴祺善内定借调到屠经理公司去了,这是潘秀与大耳朵策划的结果。吴祺善终于有了新单位,潘秀内心高兴便放开了喝,走路已经在摇晃。她和大耳朵把屠经理摇摇晃晃地送上一辆的士,送完客人吴祺善本以为酒局就此结束,可是大耳朵和潘秀又踅回去了。
大耳朵一屁股坐在潘秀身边,由于用力过猛遂将潘秀压倒,他顺势胡乱地摸起来,潘秀半推半就。隔岸观火的吴祺善顿时血脉偾张,大有上前火拼之势,疾走若干步后无奈中途“早泄”,又停了下来,他只得继续隔岸观火。俗话说“赌近盗,奸近杀。”吴祺善突然意识到如果这样下去他和大耳朵两人势必要有一拼。论打,他三个也抵不过,论说,他也说不过,那他该怎么办?甘当缩头乌龟?那不如死了,最后一策,和潘秀离?可吴家的大事尚未完成,这大事又非她莫属,吴祺善进退失据,回家路上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装修的大活被吴祺善无端毁掉后,工程队开始有人公开呼吁要大耳朵将吴祺善除名,说他已经成了工程队的害群之马,大耳朵这一回也不得不下狠心以平众怒。他破例把潘秀直接叫到他的屋里,劈头就说:“直说吧,我不能再看你的面子了,吴祺善非开不可了!”潘秀听后并没说什么,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早该这样了……就这样的老爷们我还跟他过个啥劲!还要孩子呢,有了孩子不傻也是个呆!”只是碍着潘秀的面子,因此才有开头那场酒局,让吴祺善能体面地跳槽。
办妥丈夫跳槽的大事后潘秀自然高兴,喝到很晚才回家。进屋时公公刚好尿完尿,潘秀夜猫子一样的动作尽在公公眼底,爬床时她两腿打晃,头重脚轻,喝得实在太多了,“咣当”一声不慎把公公的夜壶碰掉了——“哗”地一声,壶里的尿撒了一地。这声音竟把潘秀肚子里的那摊东西一股脑地勾引出来——如瀑布般一泄千里,其中若干正泄在下铺一直在暗中观望的公公脸上,吴爹嚎叫。潘秀吐出的污物将这个小屋熏得怪味充天,当吴祺善收拾完潘秀和老爹的残局时已是三更时辰,他看着仍醉卧在床上死猪一样的老婆,沉重的呼吸中不断地发出那种怪异的味道,他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胖女人比猪还脏。
劳动里有一个北边黑河来的大哥,他刚来时学习搓澡,晚上就睡在洗浴中心的床上。后半夜小姐们干完活回来也在这儿一块挤着睡,有一个大哥的同乡女子,编号69,因为大哥常给她打饭帮她办杂务,69号就主动且毫无保留地用身体回报他。若干回之后,平静了的黑河大哥就不想再受用了,他开始觉得这种事来之过易,又一分钱不花,这是吃软饭被施舍的可怜行为;更主要的是黑河大哥开始感到69号有点脏,每当“办事”时他就情不自禁地想到劳动里街口那堆被人肆意翻腾过无数次的垃圾箱。
有一次在小酒馆里黑河大哥对吴祺善说了他的这些感受,此言立刻获得吴祺善的共鸣。现在,吴祺善又想起了黑河大哥的话,他定定地看着潘秀,他突然觉得他不是潘秀的丈夫,倒像是潘小姐优惠的免费客人,成了第二个黑河大哥。士可杀不可辱,想到这儿他突然浑身涨满了力道,他忍着潘秀嘴里不断呼出浓重的劣质酒气,在怒火中快速扒掉她的衣服,一丝不留。在昏暗的灯光下,在他们婚后若干年的此刻,吴祺善第一次完整地看见潘秀那一摊白生生的肉竟占满了多半张床。
从前潘秀从不在他面前脱光衣服,吴祺善几次问她为什么,她都说不好意思。吴祺善觉得这话是世上最恶心最虚伪的话,他还认为女人要是坏起来,要比男人坏上千倍万倍。难怪他每次跟潘秀行房时她都不是很情愿——想到这儿,他恍然大悟!长期以来这个女人之所以没怀孕,是她根本就不想怀上他吴家的种啊!一股多年被欺骗的怨怼骤然之间令他霍然起身,带着满腔的愤懑与怒火,狂暴地“强奸”了自己的老婆,在这摊散发着不可名状的酒气的肉堆上他疯狂地颠簸着,发泄着,而潘秀却一直一无所知。
吴祺善终于停止了动作,他累了,真的折腾累了。一股巨大的悲哀倏然袭来,他索性趴在这堆肉上嘤嘤地哭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干了一件无比缺德的事,无比不仗义,甚至觉得这是一宗罪。此刻他真想一个人赤身裸体地跑到一个大旷野上尽情地嚎哭一场,然后一死了之。
第二天早晨,潘秀终于醒来,她明显感到身体不适,女人本能的敏感使她立刻感悟自己身上可能发生了什么。只是她发现自己的衣服是完整地穿着,这说明不是丈夫所为,既然不是丈夫所为,自然不便问丈夫,那么肯定是大耳朵了。想到这儿她顿时怒火中烧,大耳朵也太不尊重她了,这和强奸有啥两样?就是对待小姐也不能这样啊,何况她一个良家妇女。再说他们之间还用趁她酒醉时偷偷去做吗?这个大耳朵是不是把她也当成洗浴中心的小姐了?为了不过分张扬,潘秀只好忍气吞声地给大耳朵发了一条讨伐的微信。潘秀要急于发出这则微信只能偷偷摸摸地进行,家里巴掌大个地方,很快就令吴祺善生疑。就在潘秀去厕所时吴祺善壮着胆子偷看了她的手机,看罢他仰天长啸,明明是丈夫的合法所为,可她却偏偏想到了另外一个男人。
一连两天吴祺善都在谋划如何因应眼前的现状,他只好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两天后潘秀突然问他,那天她喝醉后是怎么回来的?吴祺善说事情都过去两天了还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她说她丢了钱,有没有可能是被送她的人偷走了。她这一说吴祺善心里一时还真的没了谱。潘秀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大耳朵发誓他绝对没干那事,即是如此那么会不会是某个隐藏的第三者所为?这是潘秀最担心的,而且她必须要知道,如果真是如此她绝不能吃这样的闷亏,一定要找出这个可恶的家伙。当然,大耳朵更要找出这个混蛋,如果不是吴祺善所为,这只能说明工程队里暗藏着这样的贼胆,这不是明显与他叫板吗?
“我没接你,大耳朵又没送你,还有哪个男人?”吴祺善说。
“……是啊……会不会……”潘秀狐疑地看着吴祺善。
“除了我,就是大耳朵,还会有哪个?”吴祺善径直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你,你说啥?”
“你做啥我说啥。”
“你是个傻逼呀!”潘秀一字一板地说。
吴祺善腾地站了起来,指着她叫阵:“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啥?”
“‘我是傻逼’。”
“那我就不说了。”
“谅你也没这个胆量。”吴祺善小声说。
潘秀也站了起来,直盯着他。
“你说准了,我要再说一遍‘你是傻逼’,能把我咋样?算你有种!”潘秀叫号。
由于紧张氛围抻得过长,吴祺善的力道有点泄了,这一刻他又后悔了,事情真的闹大了,他能招架吗?显然他心里没有这个底。
“……那,那咱们谈一谈吧。”吴祺善真情告白。
“谁们?”
“我和你。”
“你和我,就一定是咱们吗?”她揶揄道。
“不是咱们又是啥?”
“啥不是!”
吴祺善愣愣地张着嘴不知如何回应。
“你老婆明明叫人干了!你还在这装他妈大瓣蒜,我和你还有啥好谈的?不说别的,深更半夜你连衣服都不给我脱,我告诉你,吴祺善,我那天为啥喝多了?”
“我哪知道。”
“就是为了你!”
“为我?为我啥?”
“拉倒吧,说啥都是瞎扯了,吴祺善,我也用不着你管,我一定要揪出这个挨千刀的强奸犯!”
吴祺善心里“咯噔”一下,他深感痛楚,明明是他的合法行为却不能承认,竟被自己的老婆扣上强奸犯的黑帽子。此刻他只能默默地承受着这个虚妄的罪名,他真想不到沉默有时比说出真相还需要耐力和勇气。
潘秀事件真的成了一桩悬案,关于潘秀被强奸的传闻在劳动里迅速形成几种版本。这些板本很快又演绎成各种段子,既是段子难免沾黄,传言一旦成为段子其空间就无止境了。潘秀终于受不住了,她见了大耳朵就哭诉劳动里的那些段子分明是要毁了她。她见大耳朵只皱眉不做声就逼问他:“我问你,就算我家那个傻子不在乎当王八,你也不在乎吗?”
5
潘秀的叫板立马起了作用,大耳朵不能再等闲视之了。为了洗清自己的名誉,尤其要捍卫自己的权威,也为了潘秀的名声,大耳朵决意在内部展开一场秘密的整肃运动。他要变相查出作案者,哪一个狗胆包天的家伙居然敢上她的女人。经过几天的策划后整肃运动的口号秘密出笼:“紧跟老大,敢做敢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人人心里都清楚,这个时候大耳朵是何等的需要情报,几天后他便开始收到举报及相关口风。最终黑名单上几乎囊括了工程队所有有能力的男人,这是大耳朵始料不及的,他原本以为自己领导的工程队本如“大家庭”般和睦,在他这个“大家长”的庇荫下其乐融融,没想到关键时刻彼此竟互揭互咬,窝里反,六亲不认,令他心凉,更心寒。事态的发展令大耳朵骑虎难下了,为了一个女人真要伤了这么多弟兄吗?而且法律上潘秀并不是他的女人,这一切值吗?更令他担心的是这种情况会最终危及到他苦心创立的家业。大耳朵不得不开始反思这个运动的正当性,但不管怎么说至少要起到震慑作用。可是到底该如何面对他自己挑起来的局面,他一时没了主意,情急之下不得不暗中向老狄请益。
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大耳朵把黑名单上所有嫌疑人秘密召到他的屋里,在众人惴惴不安中他打破沉静:“听好了,兄弟们,你们当中有一头算一头,平时都他妈人模狗样的,却个个都撒过谎,这个我心里早就有数。当然了,我也撒过,现在咱们扯平了,我只问你们,平时我对诸位弟兄咋样?”他的话音还没落就听到众人齐声回应:“好透了!没得说。”
“那好,算你们说得是真话,”大耳朵开始煽情,“我大耳朵向来敢做敢当,潘秀的事大伙儿都知道了,我也不想隐瞒了,我本打算要查出哪个胆肥的家伙趁她喝多的时候干了她。看,这是举报名单,你们全在名单上,有一头算一头,都有作案的可能。可是我又一想,为了一个娘们儿就把这么多弟兄都得罪了,那我还算个爷们儿吗?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大伙儿一锅搅马勺,你们对我够意思,我大耳朵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说白了,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兄弟,看着没……”
说罢他扬手举着那些举报的黑名单,然后大手一挥,全撕了,并用打火机点着,屋子里顿时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火光中有人看到大耳朵的眼里闪着泪光。
“今天的事,咱们哪说哪了。”粗中有细的大耳朵不忘约法三章。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大耳朵的本意是先把事情化无,然后他从长计议,最终找出犯案的人,他甚至对开始的大阵仗有点后悔了。可是工程队的人却因此在私下议论并猜测,他们可不想背负这样的恶名,大家也都想弄清楚。惟其如此,大伙便不约而同地再次把怨气发在吴祺善身上。劳动里没有秘密,吴祺善很快就听说了,事到如今,他不能再沉默了,这样的大事他肯定也要先请教老狄的,他对老狄说了实情。老狄笑着说他早就合计是这么回事了,因为队里没有哪个胆肥的人敢这样干。
“老弟,听哥一句话吧,事到如今,你就咽了这口气吧。没人说你是㞞包,缩头乌龟,再怎么也不能拿鸡蛋去碰石头啊,退一步,队里哪个又能为你说话?”
老狄的意思是让吴祺善主动向大耳朵说出实情,只有这样才能化险为夷,可是吴祺善却反问老狄,难道干自己的老婆也得向队长说明吗?老狄苦笑着说在工程队,只能“特事特办”吧。
吴祺善看着老狄半晌没做声。
“再说了,容哥说句到家的话吧,你想想,为了这样的女人,值吗?”
“那我咋做值?”
“这……还是赶紧要个孩子吧,你爹说得对,女人有了孩子就消停了。”
“她不给我生。”
“那就离。”
然而吴祺善又说爹不让他离,在吴爹看来,他们吴家的天上只能是这个太阳了,老狄更清楚吴祺善不可能再换一个太阳了。与老狄分手后吴祺善独自一人去了“姐妹花”小饭馆,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喝出了英雄胆。
潘秀正在家里当着公公的面告吴祺善的状,说他一个报警电话就把工程队的大活告没了。正说着的时候,“哐当”一声,门开了,人未进声先入:“还是别把事做绝了!”吴祺善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大声叫嚷,他的前大襟上沾满了污秽之物,半张脸呈青灰色,样子吓人。
潘秀着实一大愣,“妈呀,我还寻思鬼来了呢,咋喝成这样了?”
“我……我不是鬼……我是钟馗!”吴祺善叫道。
“钟馗?钟馗是谁?”潘秀以为他在说酒话。
“专门抓鬼的!”吴爹说。
心虚之下潘秀没敢深问,她顺势把丈夫扶上床殷勤地让他躺下,躺下的吴祺善就不省人世了,吴祺善酒后的“壮举”全被他这一觉给睡没了。
“人挪活”搬家公司那边已经安排妥了,事实上这之前潘秀已经开始对吴祺善实施主动求欢的策略了,她知道这是吴祺善的软肋,为的就是能让吴祺善愉快地接受新的工作岗位。对于媳妇的主动求欢吴祺善颇感不适,但从吴家第一要务考虑毕竟是积极的生育信号。在行房前的被窝里潘秀对他晓之以理,之后的床上仍缠绵地动之以情,前后说的都是关于“人挪活,树挪死”的硬道理。
“可是……”显然吴祺善还要说什么。
“没有可是。”潘秀一把捂住他的嘴,看上去像是要捂死他,“听老婆的,没错,去吧,我都安排妥了,肯定比大耳朵这儿好,你老婆还能让你吃亏呀?”说着居然还顺便亲了他一口。这一口威力巨大,从未有此体验的吴祺善被亲得头重脚轻险些散瞳。受不得别人的好,同样也受不得老婆的好,吴祺善最后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乖乖地接受了新的工作岗位。
吴祺善的新单位是“人挪活”搬家公司第三小组,刚好第三小组原来那个小组长因搬家时顺手牵羊偷了客户的东西被除名,小组长一职一直虚席以待。屠经理干脆任命吴祺善来当代小组长。第三搬家小组除了吴祺善外手下还有两个力工,共计三人。说来吴祺善长这么大头一遭当官,而且当的又是如此突然,他不得不向屠经理真诚请辞,说自己不善言词,不会说也不能说,还是做一线力工吧。屠经理奇怪之余更喜欢此人,他拍着吴祺善的肩说:“不怪大耳朵说你人老实,谦虚,善于一条道跑到黑,现在这样素质的职工难遇喽,个个投机取巧,见了便宜不占就像犯罪似的。”
6
工程队开始张罗大耳朵的生日,更主要的是庆贺大耳朵揽来的新项目。这个项目可是个名副其实的大活,给一个新批的重点中学建体育馆,工钱煞是可观。有人甚至说这回没有了吴祺善,不会中途再给搅黄了。可惜这样的好事再也轮不到吴祺善了,当他早晨起来要给爹倒夜壶时发现老爷子仍在闭着眼睛安详地躺着,怀里抱着那个空壶,壶中的尿不知何时流的遍地都是。事实上吴爹早在半夜里就“走了”,吴祺善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尿水里放声大哭。
大耳朵在酒桌上一再说这次揽来的活着实不容易,多花了近两倍的好处费,而且还有可能得罪了同道朋友。两倍具体是多少?没人说得清,反正都是大耳朵的钱,为啥又得罪了朋友?更是云里雾里,反正大耳朵的朋友遍天下,得罪一两个也无妨。酒过三巡时服务生进来通报大耳朵说外面有人找他,他乘着酒意出去,临出门时回头对众弟兄说:“这么说吧,这个大活我叫你们挣到找不到北。”
包间门外站着三个陌生男人,大耳朵出去后再没回来,参加庆生的人四处去找,直至傍晚,大耳朵鬼一样出现在劳动里。他的左眼框变得乌青,半张脸肿了起来,他说是喝多了撞到了电线杆上。他把几个骨干召到工房郑重地告诉他们:“那个体育馆的项目取消了。”众人面面相觑,他没有提供进一步的信息,大家不便再问,因为这些都是他的隐私。有人私下把他的伤同体育馆的项目联系起来,有人问老狄,老狄这一次却沉默不语。事情的神秘与蹊跷令大伙更感到不安,更奇怪的是一连三天大耳朵闭门谢客,他的屋只有潘秀进出。第三天,搬家公司的屠经理匆匆来到大耳朵家,这天早晨潘秀说是去市场,一大早就起身,吴祺善也因“人挪活”活紧,起得早,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家门。
潘秀先是去市场买了一大堆鱼、肉、虾,然后拎进了大耳朵家。
一整天下来吴祺善基本没吃什么,他吃不下去,他一直在想着给那个干部搬家时看到的电视片子,想那个干部说的话和说话时的神态、语气,冥冥中他觉得电视里说的那些“多余的人”中就有他吴祺善一个。本来拿到工钱后吴祺善原本是要请老狄吃饭的,他一直就有这个想法,他认为在工程队只有老狄是真心对他的,他更佩服老狄的头脑,有点文化就是不一样。那个干部不但给了工钱而且还给了小费,干部和群众就是不一样,一路上吴祺善低头往家走,本想进了劳动里就直奔老狄家把他叫出来去“姐妹花”一醉方休。
过马路时一辆大卡车突然嘶叫着猛刹在吴祺善身侧,司机高声骂道:“你他妈找死啊!”吴祺善猛抬头才发现自己闯了红灯,一个老者站在马路对面说:“年轻人,可得注意啊,生死一瞬间呐。”吴祺善沮丧地走进劳动里西门,立刻被不远处的景象惊呆了,他看到妻子潘秀被大耳朵和搬家公司的屠经理背着匆忙进了一辆的士,吴祺善起身奔过去,可是车已开走了,他立刻叫了一辆的士尾随而去。难怪在公司吴祺善一整天都没看见屠经理,他实在不明白他的老板为何会出现在劳动里,而且和他的前任老板在一起!大耳朵的的士停在一家妇婴医院门前,吴祺善顿感事态不妙,当他进到医院里时潘秀已经被推进了产科。
吴祺善不顾一切地追到大耳朵面前,大耳朵只说潘秀突然病了,他和朋友顺便把她送到医院。可是吴祺善从院方得到的结果却是潘秀流产了的诊断。
又流了!可是什么时候怀上的呢?吴祺善抓住大耳朵非要问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大耳朵说他不知道,他只是帮忙。吴祺善不依不绕死死地抓着大耳朵的衣领不放,无奈下大耳朵只得把他拖到门外,一拳把他打倒。大耳朵看了看手表,对屠经理说:“还早,先回去准备一下,计划照办。”说罢二人打的即走。后来吴祺善跌跌撞撞地从医院出来,他拦了一车出租,把潘秀一个人丢在了医院,她已经不是他的老婆了,大耳朵成为他们的终结者。
回家后吴祺善直奔厨房里翻腾了一阵,最后翻出一张照片,这是他和潘秀两人仅有的一张全景照,像是早年潘秀来工地看吴祺善时照的。他把他自己的那半撕下来,然后用女人做活的针不停地扎着照片上的妻子。潘秀的脸、胸、阴部等要害处均被他扎满了针眼,阴部扎得尤其多。吴祺善看着这个“遍体鳞伤”的女人不禁泣语:“扎得是你,疼的还是我呀……”说罢他默默地流着泪。
天黑时吴祺善又来到老狄家,他把老狄叫出来对他说:“大哥,在劳动里我最要感谢的就是你了,今天本来打算要请你喝酒的。”老狄闻到他身上一股浓浓的酒气,问他为啥喝的酒,老狄知道吴祺善每次喝酒都是有由头的。
“大哥,还记得那次,我报警闹乌龙,大耳朵问我的话吗?”
“问你啥了?”
“他问我力道和聪明,选哪一个?我现在要告诉他,我和他一样也选力道,我要让他看看,我咋用这个力道的!”
老狄忙问:“你说这些啥意思?”
吴祺善笑而不语。
“祺善,大哥不是和你说过吗,大耳朵的话,尤其酒桌上的话你别当真,都是瞎掰,他好吹牛你不知道吗?”
吴祺善没理会,二人在无厘头中分了手。分手后老狄觉得事情蹊跷,吴祺善从没这样表现过,他转身又追了上去。吴祺善向大耳朵家的方向走去,而且这次走得特别快。老狄感觉不对,快步追上去拽住吴祺善问他去哪?他还是不回答,挣脱着向前走,吴祺善说一定要办了这件事来证明他的力道,否则他不再是男人。老狄追问他要办什么事。
他摇头说:“办了就知道了。”老狄这才意识到这个长期内向不善言词的男人很可能会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他更加拼命地往回拽吴祺善。
这时有人听到叫嚷声陆续跑过来,都是劳动里的人,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老狄心里明白却不能说出来,只好叫大伙帮他把吴祺善拽到他家,大伙满腹狐疑地帮着拽。
“咣当”一声,一把尖刀从吴祺善怀里掉了下来,众人大惊。
就在这时有人跑来告诉老狄说大耳朵和一个陌生人打车出去了,不知去向,临上车时对人说回来他要找吴祺善算账!老狄两手挟着吴祺善的脸问:“快说,祺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吴祺善说啥也没发生。
吴祺善从老狄家出来时已经是半夜了,凛冽的北风吹着,他差不多清醒了,走到垃圾堆前又情不自禁地停下来,他莫名地又想起在这里失去的“第一个孩子”。为什么好好的两个孩子都不给他呢?他活着不就是为了孩子,吴家的传宗接代吗?这也是他老爹的愿望,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干脆,就在这儿放声大哭一场吧,把眼泪哭干算了!就在这个当口“扑通”一声,他不知被什么绊倒了,起身一看,吓得他“妈呀”一声大叫着跳起来。
原来是大耳朵鬼一样躺在地上,浑身是血,人头变成了“猪头”,吴祺善只感到两眼冒金星,惊恐万状中发疯似的往老狄家一路狂奔。不多时老狄和吴祺善又蹑手蹑脚地来到垃圾堆前,确认是大耳朵,还有拖了很长一段距离的血迹,大耳朵已经断气了。
“也好,不用我下手了。”吴祺善解脱地说。
“祺善,听我的,快跑!”老狄急切地催他。
“跑?为啥?又不是我干的,这叫天报!”
“说不清楚了,都看见你拿刀了,还往他家去,拽你都不回来,快跑吧,先出去躲一躲。”
“看来恨大耳朵的不光是我吴祺善一个啊?”吴祺善快意地说。
“十有八九和那个项目有关,别管这些了,快走,等这边弄清楚了再回来,听我信儿,手机开着,我去报警!”说着老狄忙脱下身上那件劣质的羽绒服给他,“老天爷就是这么安排的,快走!”这一次他是死命地把吴祺善推走。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劳动里就传出吴祺善一刀捅了大耳朵的传言,这传言不胫而走。有人甚至说:“吴祺善实在是被大耳朵逼得无奈了。”也有人对此表示怀疑。
7
吴祺善一整夜都在奔逃,第二天清晨,天刚朦朦亮时他才猛然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市郊。整个白天他都躲在郊区那片林子里,傍晚才出来,好在身上刚好揣着前一天搬家的工钱,摸到了钱才想到肚子空得只剩下了肠子,他实在是要吃点东西了。一掏兜手机不见了,想了半天断定是丢在大耳朵身边了,正是绊倒那一刻时摔出去的。想到这儿他突然感到事情更不妙了,他的刀、手机都留在死者的身边了。他苦笑着,也难怪老婆、大耳朵都说他二,就凭这些证据他就是个二,如此一来他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他真的要一直跑下去了。
现在他最需要的是知道眼前的时间,又掏了半天竟在老狄羽绒服的里怀掏出了一块小电子表,有了表吴祺善心里多少有了点底,他继续顺着郊区小路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过了一条铁道线,两辆警车疾驶着从远处驶来,吓得他忙躲在一棵大树后,他不得不再次回到小树林里,他要等到再度天黑时再出来。如今他已是无家之人了,他觉得自己连流浪狗都不如,社会上有专门负责流浪狗的公益人员,可是谁来专门负责他呢?
更何况此刻他最怕的就是人了,他靠在树下扪心自问:我干嘛跑?我犯罪了吗?可是他不得不跑,只是他要跑到哪里去?躲到何时才是头?
一辆火车从远处驶来,长久的鸣声划过树林变成一片悲鸣,这声音像是在冥冥中暗示他,听上去声音凄苦、无助,却又振聋发聩。又像是在召唤他,吴祺善循着声音一直在听,当悲鸣消失时他豁然开朗:他的大限到了。
如此看来他曾经的拼博与挣扎无异于找死的过程,那个卡车司机说得没错,此刻他找到了死;而那个马路对面的善良老人更是道出死的确并非难事。那就卧轨吧,这样的方式来得快,没有痛苦,确实是一瞬间的事。吴祺善打定了主意。
当天再度黑下来的时候,吴祺善开始顺着铁道向道口深处走去,他要找一处合适的地方舒舒服服地躺在铁轨上,然后任凭一辆过往的列车驶过,之后他就一了百了了。此刻他觉得死并不可怕,真的不可怕,在他看来生与死已经没有什么两样了。现在他坐在郊外大旷野里的铁轨上,等待着死亡。
他趴在铁轨上听铁轨里的声音,长长的铁轨里的确隐约地传来一种声音,那是远处列车行驶的声音,他的生命大限进入了倒计时,长久的焦虑也随着眼前这条没有尽头的铁轨弥散而去。该想的都想完了,脑袋也空了,灵魂早已经不知溜到哪里去了,也无关紧要了,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身体的驱壳辗碎。
当他刚要躺下的时候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来,这才意识到几乎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听说死刑犯临死前都要喝上一顿酒,吃上一顿好饭,然后再赴黄泉路,为什么不在死前好好地吃上一顿呢?多年来为了给家,不,为了给潘秀多挣点钱,他省吃俭用,从不像有的人那样进了馆子就大吃大喝,现在他完全不用再考虑这些了。这样想着,吴祺善一下子坐了起来。对,得先吃饱喝足再死不迟!他早就饥肠辘辘了,如此一来全部复杂的人生况味顷刻间只化为一顿饭而已,他要在临死前体验一把花大钱的滋味。如果用不完,就把剩余的钱像有钱人那样,全部以小费的形式赏给饭馆的老板,潇洒走一回!
离开死亡的地点,吴祺善开始寻找饭店。
“一把火”是个不起眼的小饭馆,地界偏僻却离铁道线不远,吴祺善站在“一把火”的小门脸前举目四望,独此一家。吴祺善是循着歌声找到的,“一把火”小饭馆门前有一个小的旧音箱,里边放着《冬天里的一把火》。饭馆周遭大半是空地之类,更远处是业已圈地而等待开发的大片工地。吴祺善站在饭馆门口仰头看着门楣上“一把火”三个字的店牌。字是用那种通常的塑料泡沫材质简单粘上去的,火字的两点已经翘了起来,不时飘忽着,真像两簇闪动的小火苗。
吴祺善进去的时候老板娘正从一个小屋里往外搬东西,她抱着一叠被褥,脸被埋在厚厚的被子里,她勉强露出半张脸说:“哎,大哥,你来得太巧了,再有半分钟我就去关门了。”吴祺善抬头一看,果然屋里已经没有人了。原来老板娘今天提前打烊,她已经雇人要来给她盘炕。吴祺善问她盘炕为何不在白天干哪?老板娘坦率地说白天要耽搁生意,她只好利用晚上做,只是赶上了一个风雪天。吴祺善本想再换个地方,老板娘放下被子忙把他让进来,并告诉他周遭只有她这一家饭馆,盘炕或许来不了啦,外面的风越刮越大。
坐在“一把火”的屋里,吴祺善真的感到了一丝温暖,他心里由衷地说,还是屋里好啊!
透过窗户能看见远处丛林间那条铁轨在微弱的夜光下闪着的寒光,说话间一辆货车正从远处开过来,吴祺善感到了脚下轻微的震颤。他计划喝完酒,吃饱饭就重新回到他选定的地点。老板娘对道口过往的火车运行情况十分了解,白天至少要有七八趟经过,大都是货车,晚上少说也有四五趟,其中还有几趟客车,都是那种最慢的绿皮车。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吴祺善心里有数了,既然这样他完全可以随便选择一趟,眼下先要把这人世间最后一顿酒喝好。
一眨眼的工夫,老板娘就把四个热气腾腾的菜端上来了,他看着桌上这四个菜深感有点奢侈,以前一个人从未要过四个菜,顶多一个。盐爆花生米是吴祺善的最爱,此刻要这个菜还有另一层意思,耐吃,一粒一粒地嚼,咀嚼他最后的人生况味。这时老板娘把一壶热腾腾的小烧端上来。
“齐了,大哥,趁热喝吧,这酒是纯粮酒,没假。”
“厨子呢?”吴祺善问。
“我就是厨子,店小,哪能雇得起厨子。”说罢女人又去搬她的东西。
挨着厨房旁边有一个小屋,那里是女人原先的住处。丈夫死后,她就把那个小屋卖了,她要吃住在“一把火”里,一心要做好这个小饭店。她首先要把屋里的木板床改成小火炕,这才能抵御寒冬。吴祺善感激地连连向老板娘点头,他忙凑到近前贪婪地吮吸着雾气中的菜香,急不可耐地抓了一片肉放到嘴里,烫得他左右晃头。
“妈呀,大哥,咋饿成这样啊?那可得要先吃点饭再喝吧,先垫垫底儿。”女人一扭头看见了他的狼狈动作。
吴祺善心想一定要把身上全部的钱都给这个老板娘,她对他没有一点怠慢和敷衍的意思。为了给他烫小烧,地上的小火炉一直烧着,女人往小炉里添着煤块,炉膛的火噼噼叭叭蹿着火苗。尽管已是冬季,可小屋里的热气扑人鼻息,吴祺善心里有股不明的热浪也在升腾。忙了一整天的老板娘此刻仍没能歇口气,不停地在吴祺善面前闪过。她略显疲惫,不时捋着额前垂落的头发。见吴祺善的杯子空了,又热情地过来帮他倒酒。因为一直忙活有些热,她的衣服前大襟的扣子是敞开的,白晳的脖颈里溢出不同于酒香的味道,吴祺善忍不住往老板娘怀里看了一眼,老板娘的里怀里似乎只有一件贴身的低领小薄衫,粉色的,它似乎抵不住那对丰满结实的奶子,硬生生地挤出半边天来。斟完酒后老板娘不经意地瞥了吴祺善一眼,嫣然一笑,转身离去。
吴祺善顺着老板娘风一样的身影放眼看过去,在她挑帘进厨房之际,赫然发现门框两侧有一副对联,上联:杯里乾坤大;下联:壶中日月长。认真读了两遍后吴祺善想到他爹的尿壶,那是他经常拿在手里的家什,爹的“日月”的确是浸泡在那个夜壶里的,他举起酒杯看了看,自己的“日月”也仅在此间了。
吴祺善见老板娘开始收拾桌椅,就问她几点打烊,她一再说不急,反正也是一个人。吴祺善不知她说的“反正也是一个人”是什么意思,也不便多问。不管怎么说在这荒郊野外的小饭店里,打从他进来老板娘就一直围着他转,一个如此体贴的女人在热心地伺候他这个陌生人喝酒,吴祺善感动地流出了眼泪,他偷偷擦拭着。老板娘一愣,以为他喝高了可能勾起了什么伤心的事来,忙给他送来茶水,并亲自给他倒上。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吴祺善有意指着女人身后那副对联由衷地说:“对联好。”老板娘回头看了看淡然一笑道:“说的是酒里的男人,女人就没人知道了,家家都有难唱的曲儿啊。”女人颇带着点欣慰地说,她的“一把火”小馆虽不起眼,但在大冬天,总能给路人带来一些温暖,她坦言说虽然钱挣得不多,但她心里舒坦,这正是支撑她一直能开下去的原因之一。
8
酒过三巡后外面飘起了小青雪,吴祺善又让老板娘加烫了第三壶酒,老板娘提醒他这回可真是差不多了,她关切地问他:“大哥,我看你身子骨这么单薄,是不是胃不大好啊。哎呀,要真是这样可不能喝多了,酒对胃不好啊。”他知道自己的胃不好,不过他的单薄倒不完全是胃的原因,结婚这么多年潘秀可从没关心过他的胃,想不到在他行将死去的时刻上天有意派来这样一个温柔贤慧的女人来照顾他,莫非真是“一把火”?于是他大着胆子向她提议能不能陪他喝一杯。老板娘笑了,说她本该是希望每个客人都喝得越多越好,可是酒这东西喝多了就不是好东西了。
“酒是穿膛毒药啊,大哥。”
“气是下山猛虎。”吴祺善接了下一句。
“你看,大哥啥都明白,好,那我就陪你喝一盅,说好只是这一盅。”
吴祺善极认真地同老板娘对杯:“谢谢你,妹子,这个酒我到死也不能忘了。”老板娘一扬脖就把杯中的酒全部喝下去了。
“大哥真会说话。”老板娘不停地扇着嘴中的辣气,“来我这吃饭的都是回头客,大哥倒是头一次见呢。”
“我是头一次到你这儿。”
“头回生,二回熟,欢迎大哥常来。”
“怕是最后一趟喽。”
“哟,要出远门啊?”
吴祺善点了点头,含糊地应着。
老板娘像是想起了什么,“天气预报说今晚要变天,真准,外面下雪了,早点回家吧,大哥,这一壶算我加的,趁着暖活劲儿走。要是喝多了,走差了路,就越走越远了。”
吴祺善特别感激,似乎这一句话能顶上他老婆一万句。
“唉,不瞒妹子说呀,你真好。”吴祺善情不自禁地说。
“看你说的。”老板娘看了他一眼,“都不容易啊,要不是有事,你能这么晚了还来我这吃饭吗。”
女人的话令吴祺善心里咯噔一下,他几乎都要把他的重要大事给忘了,要是没有这件大事该多好啊!
老板娘弯腰去给地中央的炉子加煤,丰满而结实的臀部整个凸显在吴祺善的眼前。虽说这同属劳动妇女的屁股,可他认定是与他老婆潘秀的屁股完全不同。醉眼朦胧中他想象着裤子里边的风光,甚至想伸手去摸一摸,须臾又谴责自己,感到自己实在有些龌龊。眼瞅着都是要死的人了还会有如此的邪念,更何况这样一个好老板娘是不容亵渎的。这样想着他竟然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老板娘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看,是不是喝高了?大哥,我看你还是喝点热茶吧,解解酒。”
连酒带水吴祺善真是没少喝,似乎他下半辈子的酒一股脑都喝完了。他早就感到内急,想去小解,放放水,那当口刚好老板娘在和他聊着,他舍不得中途舍弃,这是他离开这个世界前遇到的最后一个女人。此刻不去不行了,犹豫半晌才张口,老板娘告诉他从后门出去就是饭店的后院,“你就浇吧,反正都是大野地,男人总是好办的。”
吴祺善从后门出来解手时已是夜里9点多。外边刮着冷嗖嗖的野风,他借着膛内的酒热来到一堆砖垛前,这里背风,他先把兜里的钱全部拿出来胡乱地捋了捋,也没数,准备都送给老板娘,他认为非常值。就在他“一泄千里”时再次想到这么好的一个女人为啥是一个人呢?老天真是就点不公平。他不由得拿自己的老婆潘秀和这个老板娘比,同为女人,为什么差别就那么大呢?吴祺善感到满肚子的热量正在充斥着他身体的各个部位,这是老板娘给他的热量,完全可以抵御风寒。
潘秀这个女人一生最看重的两样东西就是房子和户口,而吴祺善恰恰失败在这两样东西上,他不能否定潘秀,只能否定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的户口本真的那么重要吗?户口是个什么东西?它只是一个巴掌大的红色小本而已,更像是阎王爷手中的生死簿,一切都源于这个生死薄,狗日的生死簿!大耳朵说有房就是家,更是扯淡,那明明是别人的房子咋就成了你的家?还是老狄说得对,细一想大耳朵的不少理论其实都是瞎掰。家不是房子,也不是高楼大厦,家是一缕温情,类似“一把火”老板娘对他的那种情愫,家其实是看不见的东西,看得见的并不一定是家。他再一次重温老板娘每一个细节的温情,他希望小解能尿得再长一些。他把尿几乎全浇在了砖垛上,撒完才发现这是一堆砖,显然是准备盘炕用的,这扯不扯,咋能往这上浇呢?对了,女人说的那个瓦匠一直也没出现,这样的天气看来是不能来了。
这个想法一下子又激发出另一个想法,他要在临死前帮助老板娘把火炕盘好,这可是他的拿手活,原先在家乡时家里的火炕都是他帮爸爸干的。进屋后他看见女人正往窗外张望,她说这样的天气,瓦匠怕是不能来了,于是吴祺善告诉她自己的想法。老板娘一惊,她实在没想到,但她要坚持工钱照付。吴祺善则坚持无偿服务,以报答老板娘的优质服务。女人权衡再三后只好接受了吴祺善的帮助。
干活时吴祺善才解了他心中的疑惑,原来女人的丈夫是离这不远的那个道口的道口工,去年死于肺癌,怪不得她对列车时刻了解得那么细。女人打算用一个箩筐把后院的砖一筐一筐地往屋里拿,吴祺善不忍她在这样的天气里干男人的活,便坚持先挑砖。他用两个筐一肩挑,别看他瘦,可力道是有的。然后他用铲子将那些参差不齐的砖修理好。女人说这些二手砖是从一个动迁工地上买的,只是为了省钱。吴祺善说一样用,他用小铲子轻轻一敲,手中那块参差不齐的二手砖就成了齐刷刷的一块好砖了。
女人看着吴祺善干这样的活计就像她炒菜一样麻利,她说看来在工程队你也是一把好手呢。
“我们工程队PK过,我不是第一,但是砌砖的质量第一,他们老嫌我干活慢。”
“他们是赶进度吧?”
“可不是,我还嫌他们太快了呢,一个比一个能糊弄,我看不惯,拿人家的钱就得认真干,糊弄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女人把一杯热茶递给他,他说不用,等干完了一块喝。
“一看大哥就是个实在人。”
“这样的天气,不睡热炕哪行,真难为你了,你早该盘炕。”吴祺善心疼地说。
女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说:“世上像大哥这样的人不多喽,我那个当家的就是这样的人,本来早就知道自己有病,可就是舍不得请假去看病,一直挺着。”
9
外面的风雪一直没有停的迹象,呼呼的北风吹得窗户阵阵作响,吴祺善从未感到眼前这样的温暖,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温暖。他甚至把外罩脱了,只穿一件薄的单衣,吴祺善觉得这个活是他这半辈子最有意义的活了。他畅想着老板娘躺在他为她砌的小火炕上,身底下热燎燎的气息透过被褥直抵她的身体,她一定会睡得香甜无比。想到这里,吴祺善更觉得他眼下正在干一件死也值的善事。
为了不让吴祺善冷着,女人又往炉灶里添煤。此刻吴祺善差不多已经完全忘记了他此行的最终目的,火炉里的火光映照着女人丰满红润的脸庞,额上的发丝散落下来,她也顾不得去撩。看上去这倒像小俩口在精心构筑自己的小巢。就在这时远方隐约传来轰鸣的火车声,吴祺善手中拿着粘着泥浆的砖头抬头向铁道的方向看,神情有点愣愣的。
警车一直停在劳动里的院子里,工程队里几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向警察举报说是吴祺善用刀子捅了大耳朵,警察从其他渠道收集到的信息也是同样的证词,而且有人证、物证。只有老狄持不同见解。
警察基本定案吴祺善就是犯罪嫌疑人,剩下的便是尽快将他捉拿归案。老狄因此也受到了波及,警察要对他进一步进行调查,他显然被怀疑是吴祺善的同伙。
老狄一直联系不上吴祺善,他分析吴祺善的手机不是丢了就是没电了,老婆埋怨老狄有啥必要为那么一个窝囊的人说话办事,而把自己弄到说不清道不白的境地。老狄并不想与老婆解释,他甚至也不想与工程队的任何人解释,老狄深知队上没人不知道吴祺善的为人,背地里大家都说吴祺善是好人,可是面上又都不想为这个老实人说话,反而还以取笑他为乐子。
小火炕砌好后天已经快亮了,老板娘坚持一定要给吴祺善做饭,吃了饭再走。吴祺善知道,当他走出“一把火”时天已大亮了,那时他的卧轨计划将很难实现了,不过从心里讲,他甚至有点留恋这个无限温暖的“一把火”了,他已经对卧轨自杀计划产生了动摇,强烈的对比之下他感觉还是活着好,他宁可用半生的时间去兑换这个夜晚。
女人做饭时吴祺善默叨说不知今天天气咋样,女人随后来到外屋的西北角,墙板上有一个小电视,女人说打开电视看看天气预报,说着便打开了电视。电视里刚好在播放当地的早间新闻,而且正好在播放劳动里发生的杀人事件,而镜头一闪中便出现了吴祺善的呆照,他被说成是在逃的犯罪嫌疑人。
在女人惊愕的注目中,吴祺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接着他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女人一步步逼近他,颤抖地问:“大哥……这……这是真的吗?”
“不是!”他边收拾边肯定地说。
“那你为啥要跑啊?”
“他们一定得怀疑是我,是我发现的现场。”
女人越听越糊涂,吴祺善说不清楚了,他也不想说清楚,此刻他认为女人也不会相信他。他收拾好东西要走,女人拽住他不让他走,她不相信是他干的,她说他完全不是那样的人,她知道他必有隐私不想告诉她。吴祺善不想连累她,要尽快脱身。
“你要是出去,一定会被人认出来的!”女人担心地提醒他。
“不会了,抓住了也没用了。”
女人更听不明白了,她问他要去哪儿?吴祺善不再言语,只看列车的方向。
“下一趟车是几点?”他平静地问她。
“你要坐火车跑?8点半有一趟,可是这儿离车站老远了。”
“不用去车站。”
“不去车站,你咋上车啊?”
“不用上车。”
“我的大哥呀,你咋净说梦话呀?不上车站,你还能飞上去不成?”
“不管怎么说,我感谢你,你是我在这个世上遇到的最好的女人,我不会忘的。”
说着吴祺善向门口走去,临开门时他又回头,动情地看了女人一眼。
“相信我,真的不是我干的,但是我确实想杀了他。”
说罢吴祺善推门出去了,身后《冬天里的一把火》歌声越来越弱。
女人坐在火炉旁呆呆地傻想,她突然站起来,像是顿悟了什么,便疯子似的向门外跑去。吴祺善正拐向铁道口的方向,跟在后边的女人发现后便大叫不止:“大哥,你去的方向不对,会越走越远的!”
吴祺善发现后停了下来,女人发疯一样跑了上来,她拽住他的衣袖生怕他再跑掉。
“听我的,大哥,要不是你干的,你就去向警察主动说明。那年我丈夫值班时就遇到一个被冤枉的人,他因为别的事本想卧轨自杀,却被人怀疑是要破坏铁路。他主动向警察报案,后来找到了真正的坏人,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就在吴祺善和老板娘撕扯的时候,一辆路过的警车停下来,从车上下来两位警察,他们向吴祺善快步走来。
女人本能地上前护住吴祺善,一个警察用力将女人推开。
“出示身份证!”另一个警察命令吴祺善。
警察拿过吴祺善的身份证看了一眼同事,随即将身份证放在检测的磁卡机上。
“叫什么名字?”
“那上不写着吗?”
“回答!”
“吴祺善。”
这时另一个警察立刻从文件包里取出那张“通缉犯”的照片,再次比对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点头。
“正是他,铐上!”
女人立马上前道:“警察,不是他干的,他是好人,我可以作证!”
“你是他什么人?”
“我……”
“她是饭店老板娘,我是吃饭的,我们不认识。”吴祺善忙解释说。
“吃饭的?”警察狐疑地看了看女人,又看了看吴祺善,再看看不远处的那个小饭店。
吴祺善被带向警车,女人在后边大声叮嘱:“大哥,没事的,只要不是你干的,相信政府,听我的,不会冤枉你的,你是好人,好人有好报!”
吴祺善对警察说:“警察同志,我想再和她说几句话行吗?”
两个警察对视一下,默许了,吴祺善戴着手铐跑到女人面前。他用戴手铐的双手紧握女人的手,向女人说了感谢的话,接着又简单说了他在遇到她之前的人生决定,现在他不想去死了,他要好好地活,活出个人样来。
“谢谢你,妹子,你放心,我相信政府,你回去吧,把炕连烧两天,放放潮气,烧干了再睡。”
就在吴祺善转身之际,女人问他叫什么名字?吴祺善说出他的名字后又问女人的名字。
“夏菊兰。”
吴祺善咀嚼着“夏菊兰”这三个字,品味着一丝从未体验过的清爽的甜味上了警车。车开了,吴祺善扭头望着车窗外“一把火”的女人,她一直向他招手。
雪霁,太阳变得明亮起来,雪面上隐约可以看到并不常见的彩色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