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到《蜡人馆》——浅析德国表现主义电影的衰落及其对当代电影的影响

沈华峰 沈喆铭 (.吉林省教育学院，吉林 长春 300；.陕西师范大学，陕西 西安 709)

德国表现主义电影运动，是世界电影史上重要的一笔，对后世的各种类型电影，尤其是恐怖、悬疑、惊悚类的电影，有着极其深刻的影响。例如：1931年的《M就是凶手》、1950年的《日落大道》、2010年的《黑天鹅》等。德国表现主义电影的独特表现手法，充斥着扭曲、黑暗、奇异的建筑，类似绘画式的画面，诡异的音乐，戏剧性的人物动作以及哥特式、前卫的人物造型。这样的风格，时至今日仍有参考以及分析的价值。

表现主义电影运动兴起于一战后的德国。1920年，被普遍认为是表现主义开山之作的《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诞生；1924年，表现主义运动也被普遍认为开始走向衰落，保罗·莱尼在1924年拍摄的《蜡人馆》，则象征着表现主义的衰落，可以称作表现主义的最后一部电影。

一战后的德国，作为战败国，国土和主权都遭受了严重破坏。1919年的巴黎和会上，德国的领土被战胜国肆意瓜分，再加上巨额赔款、对军事的限制，德国的群众都怀着惶恐不安的心理度日。而在这个时代，工业化的大潮也在不断推进，人们对于冷漠无情的工业机器，也心怀恐惧。这样的心理，便导致了表现主义电影的出现。

而在1924年，德国的社会境况暂时有了好转，人民对于工业化，对于德国本身，也逐渐开始接受，惶恐不安的心理也渐渐平息了下来。于是表现主义电影，就这样慢慢地消失在历史之中，却在世界电影史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表现主义艺术最开始兴起于绘画领域。1901年巴黎一次画展中，法国画家茹利安·奥古斯特·埃尔维的一组名为《表现主义》的油画，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后来在1903年，德累斯顿青年画家团体“桥社”成立，1911年在慕尼黑又组成了“青骑士”社团。尔后，表现主义运动扩散到了音乐、文学、戏剧之上，产生了如勋伯格、卡夫卡和《变形记》、斯特林堡和《去大马士革》等一系列艺术家和艺术作品。而电影作为一种新兴的艺术形式，也从中得到灵感，并迫切地需要人们的认可。

表现主义电影受到多种哲学的影响，比如柏格森直觉主义、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尼采非理性主义哲学等。这样的哲学在当时的德国盛行，由此也造就了一批表现主义电影导演，他们反对的是印象派从外在到内在的创作主张，而提倡直接从内心出发、从自我出发，直接表现作者的“内心现实”，这便是柏格森直觉主义和“生命冲动”理论最好的体现。在画面的构建中，以及剧情的安排上，都反映出了神秘主义、超自然倾向以及非理性主义等特点。

表现主义电影的影像中，无处不在透露着不安、超现实、反空间等倾向，不断地塑造一个和现世不一样的扭曲世界。在这些影像中，我们可以看出当时德国人心中的恐惧，于是电影艺术家们塑造了一个这样的世界，表现主义的原则使表现主义电影艺术家脱离了自然和现实，他们拍电影不仅仅是要讲故事，更重要的是表现一种感情，一种思想。(1)引用自鲁道夫·库尔茨，《表现主义与电影》，1926年版。

本文将对比《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以及《蜡人馆》两部电影，通过这两部同为表现主义的电影的影像差别，来分析《蜡人馆》作为表现主义衰落标志的原因。

一、画面风格与音乐

在《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中，可以看出表现主义电影最重要的一大特点，就是怪异的画面风格。每一处外景，例如博士的小屋、人们的楼房、街道都被塑造成了一种反物理的、倾斜着的，也许是颠倒的、极为扭曲的形象，由无数曲线，不规则的、抽象的几何图形构成，形成了一种和写实主义完全相反的风格。剧中人物在这样的建筑物间行走，和这样奇异的场景进行交互，就如同在一幅表现主义绘画里行走和生活。这样一种反现实、极端扭曲和奇异的建筑风格和场景风格，构成了表现主义电影最重要的要素。

这样风格化的、由无数几何图形堆砌而成的外景，在当时是前所未有的，给人以恐惧不安之感，清晰地反映了战后人们的惶恐。这种惶恐感被电影接受的特性无限放大了，电影是在漆黑的电影院里放映，只有透过一块银幕窗口观看影像，在这样一种疏离现实的、封闭的，甚至有一丝与世隔绝意味的空间中，神经高度紧张的受众更容易有影像的认同感，这种对影像本身的认同，就能引导受众沉浸于影像世界。而如果要调动受众的恐惧感神经，这样的布景，无疑是最佳的选择，与以前现实主义电影构成的沉浸的现实感不同，表现主义电影的画面让人沉浸于扭曲恐惧的世界中，这其实有一丝将荒诞派和存在主义对世界的看法具象化的感觉(但事实上那个时候并没有出现荒诞派和存在主义)。这部电影一经问世，就引起巨大轰动，表现主义电影运动也就此而起。

而再反观1924年的《蜡人馆》。在画面中，我们的确能够找到《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中表现主义的影子，例如：哈里发故事一段，面包师的小屋，就是一种近乎溶化的不规则形状；还有哈里发的宫殿内部，也有着无数曲折离奇的光影和线条；伊凡雷帝故事一段，药剂师的小屋等。通过这些场景，都可以断定，这部电影有着强烈的表现主义气息，可以被定义为一部表现主义的电影。

但是在更多的地方，《蜡人馆》开始走向了写实主义的路线，在主要情节段的布景上，基本已经抛弃了表现主义最初的绘画性质场景，抛弃了由毫无逻辑的线条和光影塑造的景观。取而代之的是写实性的拍摄。写实性的影像文本要远远多于表现主义性质的影像文本，甚至在某些场景里，我们可以看到许许多多实拍的、用光考究的、颇具现代气息的景观。这证明了《蜡人馆》这部电影，是一部脱胎于表现主义电影，而逐渐向写实主义与黑色电影过渡的一个产物。

在这部电影之后，《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中那种诡异离奇的布景方式，基本上就不再出现了。但继承了表现主义手法，新诞生的黑色电影，保留了表现主义电影中对极端光线、高对比的运用。这样的手法在《蜡人馆》中，也被多次使用。

在现当代的电影中，尤其是恐怖、犯罪、惊悚类电影中，表现主义的画面风格被大量继承，只不过，他们不再采用过去表现主义绘画式的扭曲场景，而是通过写实的方法搭建一个现实的扭曲场景。比如《猛鬼街》中奇异可怖的梦境、《三步杀人曲》中残破的小木屋、《反基督者》中巨大的堆满尸体的大树，都有着表现主义画面的影子。而在许多的现代派艺术中，这样的场景塑造也被广泛运用，例如超现实主义大家达利的《记忆的永恒》等作品，就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

这样的画面风格在现当代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在导演试图塑造诡异惊悚的气氛，或者角色的内心世界，抑或是梦境时，表现主义的画面风格就有了可用武之地，这种画面风格疏离了现实，能够带人进入一个充满恐惧感的新世界。这样的手法能够极强地渲染这些环境，是纪实镜头比不上的。

另外，在音乐方面，由于表现主义时期的电影都是无声电影，依靠画面和字幕来表达信息，音乐在此就成为十分重要的元素。为了配合这种可怕不安的氛围，表现主义的音乐大多数被设计为单一或几种乐器的配合，并且在调式上多采取无调式或者一种反音阶的调式。这样的编排下，乐音间具有一种天然的本身的不和谐，音乐本身就在传递着一种诡异和恐惧的气息。依据格式塔心理学的“异质同构”理论，这种音乐便能调动起受众内心中的一种不和谐感。在这个意义上，人们在画面中得到的不安和紧张感，在音乐这里得到了进一步加强，通过声画配合，表现主义的最大特点便被发挥得淋漓尽致了。

二、角色动作与造型

在《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中，角色的动作，都被设置成一种带有戏剧性的、过分夸张的肢体和表情表现。在作为“第四堵墙”(2)指舞台上沿台口的一面不存在的墙，意在使演员忘记观众的存在，也指观众为第四堵墙，此处指观众。的观众看来，颇有看古典戏剧的感觉，大部分的人物动作都是极端的，并且表现得僵硬、麻木。这样的表现方式，正好处于“恐怖谷”理论之中，人物看似以人类的形态出现，却又脱离了人的动作，这样一来会使人联想到一种难以名状的、非人非鬼的事物，加深了受众的恐惧感。

人物面部表情的丰富，也是表现主义的重要特点。人物在受到恐惧和惊吓时，往往会得到一个特写镜头，特写他们瞪大的眼睛，抑或是张大的嘴，抑或是尖叫的动作；当人物死亡或是晕倒时，除去他们舞步一样的戏剧化动作，面部表情也变得夸张且恐怖，之后反复运用特写镜头，着重表现出人物的恐惧感，再通过与其他元素的搭配视觉传递，把这种恐惧感传递给受众。

角色的造型设计上，颇有前卫与“哥特”之风。而且从造型设计上，能够很容易看出哪一方在片中作为象征邪恶的一方，哪一方象征受害者/正义的一方。邪恶者以及杀人者，比如博士，被设计成一个肥胖的、戴着眼镜、有着白色乱发、拿着手杖、面相凶恶，且始终露出诡异笑容的形象。他还戴着一顶高大的大檐礼帽。日后的《蝙蝠侠归来》中的企鹅人的形象，与博士的形象十分相似，都带着恐怖与猥琐之感。而杀人凶手凯撒的形象，高大，乱发，白皙的面容与浓重的烟熏妆，一言不发，如同一堵会移动的墙一样。这样的形象设计令这个角色有压迫感，作为杀人者，这样的设计必定是成功的。在日后的《月光光心慌慌》中，对于杀人狂迈克尔·迈尔斯的设计，也与凯撒的形象不谋而合。

而反观《蜡人馆》，角色动作方面也带有戏剧性和夸张。比如哈里发偷偷进入面包师妻子家中那一场戏，哈里发的脸上始终带着邪魅的笑容，动作也格外夸张。再比如伊凡雷帝被沙漏蒙骗导致疯掉时，他的举止行为变得过分夸大和离奇。这样的动作，都证明了这部电影的确抓住了表现主义的灵魂。

但是，在其他的大多数场景里，渐渐以生活化的动作，取代了戏剧化的动作。而就角色造型来看，更贴近于写实主义。像早期表现主义中那种恐怖、哥特的造型，在这部电影里已经荡然无存。但是不可否认，作为表现主义向黑色电影过渡的《蜡人馆》，在造型设计上，依然带有表现主义的影子。但是这种看起来像表现主义的造型，其实是历史上人物的真实造型，比如哈里发的着装、伊凡雷帝的长袍。这种华丽、诡异的造型，会给人一种表现主义的假象，但是如果从历史的角度来讲，其实这是一种写实的手法。

表现主义的戏剧化动作、前卫的造型，在不断发展中渐渐消失，但是对现当代电影的角色造型塑造产生了重要影响。例如《蝙蝠侠归来》中的企鹅人、《惊情四百年》中的德库拉伯爵等，而最能体现这一点的是哥特式电影导演蒂姆伯顿的作品，例如《理发师陶德》《僵尸新娘》等，都带有那个时代的表现主义的影子。

三、叙事、感染力以及剪辑

叙事结构，虽然不是表现主义的重要特征，但是单就这两部电影的叙事结构来分析，也可见一斑。

《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采用的是经典的线性叙事结构，从头至尾，完整地讲述了一个故事，并且随着剧情的不断推进，故事的紧迫性也随之升级，当紧迫性达到顶峰的时刻，故事的高潮也就到来，随后进入结尾和结局。这样的叙事结构，和好莱坞的经典三幕式(3)一种叙事结构，按照剧作大师悉德·菲尔德的理论，第一幕建置剧本，第二幕为冲突和发展，第三幕为结局。颇为相似。但是，单从叙事上来讲，这部电影并不算出彩。而横向来比较，同时期的经典表现主义电影，例如《大都会》《吸血鬼诺斯费拉图》等，都采用的是这种线性的叙事结构。这样我们也可以从一个侧面看出，表现主义电影，没有把过多的重心放在叙事上，大多数都是以极具艺术性及扭曲的画面为重心，以故事相辅。

所以，这样的表现主义电影，最强大的感染力在于画面，而不在于叙事，叙事在此只是作为一种电影的基本手段去展现的。

而反观《蜡人馆》，叙事结构便有了重大的变化。这部电影采用了与《疲倦的死神》较为相似的叙事手法，通过三个蜡像，引出三个不同的故事，一一进行讲述。虽然每个单独的故事仍是线性的叙述手法(最后一个故事不为叙事结构)，但是纵观整部电影，并没有采取表现主义传统的单线叙事方式。这使得电影的重心，有很大一部分从画面转移到了叙事上。精密强大的叙事组织，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画面的感染力，把感染力从画面，转化到了故事性上。但这并不代表《蜡人馆》完全脱离了表现主义范畴，在最后一个故事，“弹簧腿杰克”的故事中，以一种梦境的手法来表现，这其中的光影变化以及扭曲的布景，是完全属于表现主义范畴的，而最后的故事在叙事上来讲，可能并非一个叙事结构的文本，而是作为一个表意或者感情结构的文本。

从总体上来讲，《蜡人馆》的确一定程度上偏离了表现主义，从此以后，越来越多的电影开始注重叙事结构，而渐渐不再关注场景的冲击力和感染力，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表现主义电影也就开始走向了衰落。

而剪辑，作为故事性的一个必要的辅助手段，这两部电影也有着很大的不同。

《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中，没有过多的，或者说是多余的剪辑。大部分时间都是长镜头表现场景以及人物的动作，颇有戏剧之感。镜头的切换不是那么频繁，而且基本上，始终是以单线叙事为主，一条线索讲故事。没有《一个国家的诞生》中“最后一分钟营救”式的平行剪辑，因为表现主义的紧张感和感染力完全不依靠镜头的交替来表达出来。这同时也符合了表现主义电影的大部分特征——以画面为主，故事/剪辑为辅。

而反观《蜡人馆》，在这部电影中，出现了许多新颖的剪辑方式。开始运用了蒙太奇、多线叙事、虚实切换等手法。在以往的表现主义电影中，很少能见到大段的蒙太奇镜头。而在《蜡人馆》中，蒙太奇镜头的出现开始变得频繁。但在当时，作为蒙太奇学派最重要的电影《战舰波将金号》并没有诞生，但是《蜡人馆》中的某些镜头，和谢尔盖·爱森斯坦的理念不谋而合。

借助蒙太奇手法，多线叙事也在这部电影中被尝试。例如哈里发一段，面包师潜入皇宫偷取戒指，而真正的哈里发在面包师妻子的家中。两个不同的地点，交叉切换，交叉叙事，最后在面包师逃回家、哈里发躲起来这个情节点上，两个不同线索的叙事交融到一起，完成了多线叙事的结构。这样的结构在以往电影中很少见。这样的叙事手法，让我不由得想起了《两杆大烟枪》的典型的多线叙事结构，在这之中有着《蜡人馆》的影子。可以说《蜡人馆》这部电影，在叙事上还是比较前卫的。

总之，在叙事的精密、华丽、新颖下，作者的关注点也开始从表现主义的画面转移走了。整体画面的感染力就被大大削弱，表现主义的最大、最强的感染力也被大大削弱。但是《蜡人馆》的确为以后的电影，提供了一个叙事的范本。

四、结语

《蜡人馆》作为表现主义的最后一部电影，我想，也可以作为黑色电影的第一部电影。这部电影的出现，象征了德国表现主义电影运动的衰落，也象征了德国人民内心惶恐的逐渐平息。所以说，表现主义电影是以一个非理性主义、非现实主义的形式，在表现着一种十分现实主义的内核。同时，这部电影中提出的很多新的手法，为后代的电影提供了参考的模板。

表现主义运动虽然衰落，但是整个表现主义的精神与范式，并没有就此消失。在现代的很多电影中，表现主义的影子都是很明显的，也给后代的电影发展提供了无数可以借鉴的美学价值，奇异的画面风格被大量的类型片导演借用，戏剧化的表演形式以及角色造型被运用于一些奇幻、魔幻电影中。

除此之外，表现主义为黑色电影、现当代恐怖电影、B级片的出现奠定了基础。黑色电影对表现主义一脉相承，总体风格上体现了表现主义的特质，只不过替换成了写实性的画面风格，最有力的证明就是《日落大道》《双重赔偿》等。黑色电影中所弥漫的，就是表现主义中那种令人不安和恐惧的风格，只不过，表现主义是“表现”着的恐惧，而黑色电影所表现的则是一种潜藏着的不安。另外，现当代的恐怖电影，例如《养鬼食人》《月光光心慌慌》《十三号星期五》一类，在总体氛围上，甚至场景搭建上，都参考了表现主义影片的笔法，在某些电影里，也有明显的向表现主义致敬的桥段。在《养鬼食人》中，对于地狱以及地狱众鬼的刻画，总是能令人想到《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和《诺斯费拉图》中的人物和场景。最后，对于始终处在电影边缘的B级片，也有很多表现主义的影子可以被发现。B级片所表现的是血腥、暴力和色情，这些元素在表现主义的电影中事实上是几乎不存在的，但是优秀的B级片总能展现出一种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创造出一些离奇的、夸张的人物形象和场景环境，例如《恐怖星球》《惊叫大电影》等，这也算是和表现主义电影的内核一脉相承的。

总之，为时不长的表现主义运动，可以被称为世界电影史上的一笔重要的财富，时至今日，仍应该从中挖掘对当代电影艺术发展能起到有力推动作用的闪光点。在进行非现实主义的电影创作时，表现主义电影应该是我们最有力的历史参照之一。